慕容蓮生
曾有人這樣描述張伯駒:面容白皙,身材頎長,肅立在那里,平靜如水,清淡如云,舉手投足間,不沾一絲煙火。
張伯駒那時所經(jīng)歷的生活,被人形容為中國現(xiàn)代最后的名士生活圈。對世俗相當(dāng)?shù)乃?,好像一直悠然自得地生活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雖擁有偌大家業(yè),但生活樸素得著實令人難以置信:不抽煙,不喝酒,不賭博,不穿絲綢,不西裝革履,長年一襲長衫,而且飲食隨便。若不說他身世,誰能料到他是官宦子弟呢?
民國男人稍有點能耐,就難免多情,可有些人的風(fēng)流是干凈的,能傳為佳話。張伯駒先后娶了四位太太,前三位或去世,或離婚,最為人津津樂道的便是潘素了。
潘素原名潘白琴,乃狀元宰相潘世恩的后代。祖上是英雄,潘素的父親卻是個紈绔子弟,家產(chǎn)很快被揮霍一空。還好潘素的母親出自名門,知書達理,在潘素年幼時就為她聘請名師,促其工女紅、習(xí)音律、學(xué)繪畫。
13歲時,潘素的生活變了。仿佛寬闊的河面結(jié)了厚厚的冰,冰上舞者正旋轉(zhuǎn)著,突然冰就破了,舞者墜入冰窟。這一切都從母親去世開始。母親去世后,繼母給她一張琴,送她去了風(fēng)月場。
潘素到底是大戶人家出身,通詩書,氣質(zhì)好,談吐不俗,容貌也不差,又彈得一手好琵琶,在上海西藏路汕頭路附近張幟迎客,名動一時,人稱“潘妃”。
那天,張伯駒去吃花酒,撞上了潘素,驚為天女下凡,才情大發(fā),提筆就是一聯(lián):“潘步掌中輕,十步香塵生羅襪;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辈粌H將“潘妃”二字巧妙嵌入,還把素有“潘妃”之譽的潘素比作王昭君,又將潘素善琵琶的事也概括進去了。此聯(lián)一出,滿座歡呼。
最開心的當(dāng)然是潘素。她對張伯駒亦是一見傾心。
美中不足的是,此時潘素已名花有主,一個叫臧卓的國民黨中將和潘素已到了談婚論嫁的程度。張伯駒一出,她立意跟定張伯駒。臧卓豈肯善罷甘休?將潘素軟禁起來。潘素終究只是個弱女子,無可反抗,終日以淚洗面。
張伯駒在上海人生地不熟,情敵又是國民黨中將,若是硬拼,恐惹出亂子。和朋友商議后,張伯駒買通了臧卓的衛(wèi)兵,瞅著臧卓不在的空當(dāng),闖進潘素被軟禁的地方,拉起就走。
雖經(jīng)一番波折,張伯駒和潘素到底在一起了。張伯駒一生寫了不少詞,關(guān)于愛情的,卻只寫給一個女子,那就是潘素。
每逢佳節(jié)良辰,張伯駒總是有詞贈給潘素,尤其每年元宵,恰逢她生日,張伯駒更為動情,他將自己和潘素比作梁鴻與孟光,不但要舉案齊眉,更要“日隨肩”。張伯駒還寫過“齊眉對月,交杯換盞”“白頭猶覺似青春,共進交杯酒一巡”的浪漫句子。
即使是在結(jié)婚四十多年后,年近八旬的張伯駒去西安女兒家小住,與老妻暫別,仍然寫下深情款款的《鵲橋仙》:“不求蛛巧,長安鳩拙,何羨神仙同度。百年夫婦百年恩,縱滄海,石填難數(shù)。白頭共詠,黛眉重畫,柳暗花明有路。兩情一命永相憐,從未解,秦朝楚暮?!?/p>
身為女子,溫柔賢淑不可少,但能做到獨立自強的,卻并不多。尤其在舊社會更非易事,而潘素能。
她在風(fēng)月場時,對繪畫只是粗通,嫁給張伯駒后,他為她聘請名師,教她畫花卉,學(xué)古文,繪山水,從此潘素專攻青綠山水。在名師指點下,潘素的才藝突飛猛進,作品更有了深度。
這一切都離不開張伯駒的悉心栽培,還有潘素自己的努力。她要做個獨立自強的人,而不是一棵藤,纏繞在男人身上,男人一個不耐煩,說甩就甩,只能黯然萎謝。潘素不要做那樣的女子。
潘素與張伯駒不僅是志同道合的神仙眷侶,更是患難與共的夫妻。
1941年,上海發(fā)生了一起轟動一時的綁架案,被綁者正是張伯駒。汪偽政權(quán)的一個師長綁架張伯駒,向潘素索要300萬。綁匪為何張口索要天價?因張伯駒早就名聲在外,時人都知他熱衷收藏,且所藏甚豐,隨便一幅字畫都足夠普通人花一輩子。
危難面前,潘素表現(xiàn)出女子特有的堅韌。在丈夫被綁架的八個月內(nèi),她變賣首飾,四處托人,全力營救。
一邊是丈夫深愛的珍藏,一邊是自己深愛的丈夫,兩邊都要保全,只要她隨便賣掉一件收藏,就能救人,但她知道,賣掉寶物就等于要了丈夫的命。
最后在潘素的周旋下和友人們的鼎力相助下,張伯駒被平安救出。朋友們紛紛稱頌她俠肝義膽、勇敢智慧。也正是擁有這種品質(zhì),當(dāng)張伯駒遭受磨難之時,潘素都不離不棄。
當(dāng)然,夫婦間也有磕磕碰碰的時候。據(jù)張伯駒的摯友回憶,有一回他去張家,正遇見張伯駒舉著雞毛撣子攆得潘素圍著桌子轉(zhuǎn)。到最后,是朋友從張伯駒手中奪下雞毛撣子。張伯駒氣呼呼地說:“真是氣死我了!”
不過,這種吵架在章詒和筆下卻描繪得有些可愛:潘素對張伯駒是百分之一百二的好,什么都依從他,特別是在收藏方面。
有一次,張伯駒看上了一幅古畫,出手人要價不菲。此時的張伯駒已不是彼時的張公子,縱使擔(dān)任了理事、委員等職,但皆為虛職,并無實惠。潘素作為家庭主婦,支撐日常生活諸多開支,應(yīng)付昔日名門的瑣細(xì)關(guān)系,操心費勁。丈夫相中的古畫雖好,但想到現(xiàn)實的經(jīng)濟狀況和未來漫長的生活之需,潘素有些猶豫。
張伯駒見妻子沒答應(yīng),先說了兩句,接著索性躺倒在地。任潘素怎么拉怎么哄,也不起來。
最后,潘素不得不允諾拿出一件首飾換錢買畫,張伯駒才翻身爬起,拍拍身上的泥土,回屋睡覺去了。
一個老頭兒,像孩子一樣躺在地上,裝出氣呼呼的樣子,任年邁的妻子百般勸慰,卻不給實惠不起身,想著這情景,都叫人忍俊不禁。男人不是不會撒嬌,而是只對著自己心愛的女人才撒嬌,像個孩子,不給糖吃他就不依不饒。
“姑蘇開遍碧桃時,邂逅河陽女畫師。紅豆江南留夢影,白蘋風(fēng)末唱秋詞。除非宿草難為友,那更名花愿作姬。只笑三郎年已老,華清池水恨流脂?!边@是張伯駒晚年為潘素所寫的《瑞鷓鴣》。他在追憶他們的初見。
1982年,張伯駒逝世,十年后潘素也離開了人世。他們的一見傾心,他們的相濡以沫,在訴說著:總有人與你齊眉對月,直到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