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芊西
編手札
有一種女孩叫包子女,她們安分認命,逆來順受,縱遇不平,也對一切援助持婉轉避之的態(tài)度,似乎自救是一種不安分的表現,他救更是萬萬不可,非要一苦到死才能成全一世美名。清代才女賀雙卿便是一個典型,她用一生詮釋了包子女的宿命,認命不會讓生活更美好,所有不幸,只看自己敢不敢喊停。她不能,所以等不到春天就凋零。
才華很厚,出身很薄
包子女的出身,不是簡單,便是卑賤。
簡單,才可能養(yǎng)得心思單純清明,如水清澈,只道世間都是花好月圓,不知前路艱險多磕絆;卑賤,才可能面對諸事相逼,沒有一絲抗爭的底氣,就如輕飄的草籽,風吹到哪里,便在哪里生根發(fā)芽,就地老去。
賀雙卿的出身,最不幸在兩者兼具。康熙五十四年秋,雙卿出生于常州丹陽的一個農家。家境清貧,無法給她優(yōu)越的生活;父母大字不識,教她的也是尋常女兒該守的規(guī)矩。
女子無才就是德,官宦人家的千金尚且有目不識丁者,而鄉(xiāng)野農家出身的女子,有機會識字讀書的更是寥若晨星。賀雙卿能例外,純屬偶然。
常州那時文風頗盛,名人輩出,這給閉塞的村野也捎來了一股清新之氣。而賀雙卿的舅父又是鄉(xiāng)間的私塾先生,通讀詩書,頗有見識。
雙卿早慧,小時便愛聽讀書聲。雙卿常去舅父處,每當舅父授課時,雙卿就倚于窗下,悉心聆聽,銘記在心。村學蒙館所教的啟蒙類讀物,于她都是小菜一碟。她心靈手巧,做得一手精巧女紅,常以女紅活兒換取詩詞誦讀,尤不滿足。舅父的藏書都被她搜羅來,讀得如饑似渴。她還習字,善寫蠅頭小楷,點畫端妍,能以一枚桂葉書寫整篇《心經》。
天賦一段靈秀,兼得后天用心,賀雙卿在半自學的狀態(tài)里如魚得水,養(yǎng)得詩書滿腹氣自華。柴門小院,草屋土墻,一枝杏花悄然綻放。在家時的歲月,樂得自由自在,她忙時做家務,閑時吟詩,或與鄰家小姐妹結伴做女紅,算得一生中難得清靜自在的好時光。
家境貧窮,養(yǎng)得她清簡自持;詩書浸潤,又讓她多了份識禮從時。
才子很遠,農夫很近
雙卿漸漸長大,天生麗質加上后天才華,自是比尋常女子多了份婀娜之姿。
可嘆滿腹才情,若生為男子,尚有走科考之路一展抱負改變命運的機會;生為女兒,在富貴人家也算錦上添花,于金銀財帛外多一份面上添光的妝奩,許會掙來一段好姻緣,但對于生活中盡是桑蠶稼穡舂谷績麻的農家女兒來說,才華幾乎是畫蛇添足的笑話,不但不會增加婚嫁的砝碼,反倒會被人視為另類。
她本就是逆境而出的異數,于田間阡陌寂寞盛放,姿態(tài)動人,卻身影寥落,無人來賞。紙上描得鏡花水月,襯得現實中的自己更加孤苦落寞。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她也逃不脫嫁人生子的宿命。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可定終身的時代,愛情是聞所未聞的,婚姻更是沒有她置喙的余地。因父親去世,由叔父做主,以三石谷子的聘禮,將她嫁到鄰村周大旺家。
閨閣歲月不知愁,一日嫁人入火坑,雙卿的命運從此如花墮泥,任人踐踏。
周大旺是個大字不識的佃戶樵民,生性粗暴,全不知體貼憐惜,還嗜賭成性。而雙卿的婆婆楊氏更是刁鉆古怪,對待雙卿像是上世的仇家,橫挑鼻子豎挑眼?;楹?,婆婆和丈夫不顧雙卿身體孱弱,把她當牛馬一樣任意使喚。雙卿原本就身子單薄,在娘家不說養(yǎng)尊處優(yōu),也頗受呵護,一下子要承擔清掃、煮飯、喂雞、養(yǎng)豬、舂谷等各種勞作,未免辛苦難挨。
倫理教條里,丈夫是天,婆婆是天外天,她只能無奈承受。何況她本性單純,從詩書里學的是知書達理,在家受的教導是恪守婦道,于情,她縱然心里悲苦,也只有忍氣吞聲,從不敢忤逆,甚至加倍恭順,以求片刻安寧。
丈夫外出打柴,她在家中牽掛擔憂;家中無錢交租,她典當自己的衣裙,為丈夫留下蔽體的棉衣。這般善解人意,體貼入微,卻是一朵牡丹送到了牛嘴邊,牛只知一口咬碎,還嫌口味清淡,填不飽肚子,又哪里解得她柔情衷腸。
福氣很稀,詩詞很密
生活如千斤重垛,壓得雙卿喘不過氣來?;楹鬀]多久,雙卿便患上了瘧疾,忽冷忽熱,經常發(fā)作,把她折磨得面黃肌瘦,憔悴不堪,丈夫對她也越發(fā)厭棄。婆家的苛待是沒日沒夜的疾風驟雨,疾病則是時不時的電閃雷鳴,婚姻更是深不見底的牢籠,雙卿像是被生活壓彎了腰的稻草,搖搖欲墜,似乎再多一點點重壓便會隨時倒在泥土里。
那些早年沁入骨髓的詩心詞意,被密密麻麻的痛苦一點點擠出愁腸,化作一點晶瑩露珠,點綴在她小小的枝頭。
她不能說,也無人說。詩詞,便成了她唯一抒發(fā)胸臆的途徑。
花顏玉貌日漸折損,拖著似被掏空的殘軀,她滿腹的錦繡才情如泉噴薄而出。農活稍有空當,她便避開婆婆丈夫,在紙上寫,在隨手可拾的蘆葉、竹葉、桂葉上寫,在破布殘片上寫;沒有筆,她就用燒火剩下的炭棒代替。有時路上見落葉殘花,田間見日暮余暉,想到自己的孤零處境,便隨手拾起一根木棍在地上寫,哪怕轉瞬就被風帶走,不為人知。
她的苦難,是修煉詩詞的道場,拿生命做獻祭。
丈夫看不懂她這些矯情作為,只曉得讓她多干活兒,少偷懶,稍有不如意便拳打腳踢;婆婆更是看不慣她楚楚可憐畏畏怯怯的樣兒,折斷她的筆,燒毀她的詩稿,隨口便罵,出手就打??蛇@些磨難,都阻擋不了她寫作的熱情。
命運給她畫好了一個布滿荊棘的圈兒,她跳不出,便只有用詩詞編綴成環(huán)掛在其間,為自己黯淡的生活點亮一盞小小的燈,在漆冷的黑夜里覓得暫時的一絲溫暖。
她的詞沒有華麗辭藻,善用生活語言,將自己的感情融于自然景物中,聲調韻律玲瓏有致,感情起伏跌宕自然。有人評價,“怨而不怒,日用細故,信手拈來,都成異彩?!?/p>
花期很短,香氣很遠
雙卿雖是農家女,也曾有過隱隱憧憬,希望嫁位書生,清貧勞苦無妨,但求能夠談詩論文、秉燭夜話,便是美滿姻緣了。但從家世背景到人際關系,她都沒有與書生交集的可能。等她有機會識得書生時,卻是另一重置之死地也不得生的境際。
賀雙卿出身微賤,身世悲慘,縱有滿腹才華,也難有名留青史的機會。她未被時光湮沒,反為后人所知,這要歸功于清代文人史震林—他把這個苦命才女的遭遇寫進了他的《西青散記》中,從而使更多的人認識了她。
史震林是江蘇金壇人,乾隆二年進士,算得一位眼光高遠的不凡之士。1733年,他建議敞開綃山耦耕書院大門,廣納本地各路學者文人,也就在這一年,他結識了同村的賀雙卿。
他們的相遇,尋常中透著不尋常。
一天,在綃山耦耕書院讀書的史震林和幾位好友偶見一女子手拿畚箕出外倒物,風姿秀異,有種凄楚之美,動人心魄,不禁驚異于窮鄉(xiāng)僻壤竟有如此女子,再見所倒之物中有不少樹葉上面居然用白粉寫有工整端麗的字跡,更覺驚嘆。
他多方打聽,得知了雙卿的身世,憐其凄苦;讀了雙卿的詩詞,更加敬佩不已,于是詩詞往來以示問候。雙卿欽慕才子,也曾與史震林等人詩詞唱和。
史震林同情雙卿,曾想幫她擺脫困境,但雙卿深受封建禮教束縛,思想傳統(tǒng),縱然傾慕書生才華,但既已嫁與田舍郎,便安守本分。與史震林等人雖詩詞唱和,也發(fā)乎情而止乎禮,始終不越雷池一步。文人們?yōu)樗嬒耦}詩,她生怕人們認為自己像青樓女子那樣招搖,后悔不已。
昔有李清照中年再嫁,婚后發(fā)現志趣不投,又勇敢“休夫”。但賀雙卿沒有這種勇氣,她無法承受世人的流言蜚語,更對未來生活沒有底氣,所以只能以詞達意,將雙腳緊鎖,邁不出一步:“終日思君淚空流,長安日遠,一夜夢魂幾度游??靶π量嘣~客,也學村男村女,晨昏焚香三叩首。求上蒼保佑,天邊人功名就,早諧鸞儔。應忘卻天涯憔悴,他生未卜,此生已休!”
縱有情生暗恨,也只能拼死壓抑,此生已矣,但求來生吧。
大約乾隆末年,才貌雙全的絕代女詞人花顏凋落,含恨離世,留下一段千古遺憾,讓后人嘆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