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潔

女人是花，自塵埃里慢慢生根萌芽，終于鄭重地開在某個晨昏。隨風(fēng)搖曳，妍媛自知。經(jīng)過花前的人很多，它的一縷幽香便是悵惘的期待，如果恰有一個人感動地停下來，細(xì)嗅這份生命的清香，然后充滿欣喜地關(guān)注著它努力盛開的美麗。那么，這朵花便無憾了。對秋芙來說，蔣坦便是那個經(jīng)過花前的有情人。

蔣坦，浙江錢塘人，清朝秀才，擅長書法，著有《秋燈瑣憶》。

【一】

初見時，他們只有七八歲。那是丁亥年大年初一，外面爆竹聲聲，巢園里掛起了紅燈籠，擺上了各色果盒，堂內(nèi)堂外布置一新，每個人的眉梢眼角都帶著喜氣。

入夜時分，秋芙隨家人來拜年。蔣坦十分興奮，同齡的孩子自是極易搭話，新年的喜悅也需有人分享，他飛也似的來到堂前，不管大人間的寒暄，他與秋芙有許多話要說，四目相對時卻又無從說起，但能從彼此的眼睛里看到歡喜。

彼時，秋芙穿一件葵綠色新衣，蔣坦穿一件銀紅色繡袍，兩人肩并著肩，額頭齊著額頭，釵環(huán)和帽子靠在一起，儼然一對璧人。

兩家父母看孩子如此投緣親近，心里有了締結(jié)婚姻之意。

過了幾個月，春意漸濃，巢園里牡丹盛開，蔣坦的父母設(shè)宴邀請親朋，一起賞花飲酒。那日，秋芙也隨著父親來了，小女孩到底文靜些，縱蔣坦有心與她戲耍，卻總找不到機(jī)會，但他時刻都在盯著她的一舉一動，怕她突然走了。她在那里，他的心是安的，可以看著她，他便歡喜。

酒宴散后，秋芙拿出一方精巧的手帕把筵席上的果脯收起來。他終于找到機(jī)會，便故意去奪。秋芙嬌聲怒容，“我要拿回去，不給你吃?！彼憬庀卵鼛?，“用這個把你綁起來，看你還回得去么？”秋芙嚇哭了，拭著淚躲到奶媽的懷里。

席間眾人還未散去，見一雙小兒女如此嬌態(tài)，莫不相顧大笑，又勾起大年初一時締結(jié)婚姻之意，當(dāng)即便請人做媒，為他們定了婚。

他與她，便在這牡丹花下，締結(jié)了百年偕守。他知道，即使不用腰帶，她也已經(jīng)被拴住了，再也跑不出他的視線。

此后十五六年時間，兩人只匆匆見過三四面。

壬辰年新年，父母帶他到秋芙家拜年。他進(jìn)門見一個小丫鬟扶著一美麗女子上車，又聽到車內(nèi)傳來笑語聲，才知剛才的女子就是秋芙。驚鴻一瞥，言笑宴宴，讓蔣坦心神俱酥。

還有一年，科試臨近，秋芙的父親在家以文會友，意在考考女婿。蔣坦坐在末座，隱隱聽到湘簾后有環(huán)佩相撞的脆響，便疑是秋芙躲在簾后窺視，心里既喜悅又情怯，如春風(fēng)里落入池中的桃花瓣，滟滟地回波蕩漾了很久。

又一年，蔣坦走在街市上，忽聽車聲隆隆，有輛車的簾子卷了起來，有位佳人嬌羞地和他對視，而最后一車似乎是秋芙的母親，這卷簾人必是秋芙了。這一對視，初起無意，回味時卻無限情濃，無端銷魂。

又有一年，蔣坦去拜見丈人，不期在庭中遇到秋芙，她戴著一個貂絨帽站在梅花樹下，人映花嬌，花襯人媚，他正呆愣間，只聽見銀帶鉤輕微的碎響，她已如驚鴻般跑得無影了。

一晃就是15年，漫長的等待后，終是花開并蒂，燭映畫堂，一對新人締結(jié)連理。

婚禮筵后，洞房燈下，始見秋芙。蔣坦心里歡喜不已，只覺得世上千日都不如這日痛快如意，人生百事都不比這件讓人淋漓暢快。

夜已三更，秋芙綰了個偏髻，身著紅色薄裳，燈影花燭下，惹人愛憐。他們談著笑著，細(xì)說童年趣事。此時，盆中花香彌漫，連枕席之間都能聞得見。兩人不想如此良宵白白逝去。秋芙便要蔣坦和她聯(lián)句，蔣坦也想試試秋芙的詩才，于是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對起詩來，直到窗外檐上的月亮昏暗西斜，鄰近寺院的鐘聲緩緩敲響，門外的小丫鬟悄聲提醒該起床梳妝了，兩人才相視一笑。

【二】

婚后的日子像桐花上的新露，嬌荷上的雨珠，芳香怡人，令人陶醉。他與她，不舍得分開太久，在平淡的流光里一點(diǎn)靈犀，兩心相惜。

有一次，秋芙回娘家一月有余，蔣坦獨(dú)自在巢園徘徊。自秋芙走后，他數(shù)日不來巢園，這次見背陰的廊階間已長出青苔，驟覺秋芙離開得太久了，想著秋芙正與眾弟妹談笑，還會記得夜深時有人于風(fēng)露中思念著她嗎？想著想著，心里倍覺酸楚。

又一年秋天，夜來風(fēng)雨颯颯，屋里有了涼意，秋芙剛卸完妝，蔣坦坐在書案旁，編寫《百花圖記》還不到一半，聽到窗外風(fēng)起，黃葉自窗落下，秋芙顧鏡自吟“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說得蔣坦心下悵然，深怕秋芙傷感，解勸說：“人生不滿百年，何必為此感傷落淚呢？”于是擱筆來陪她。

秋芙的肺病已有十年，每到深秋就咳嗽。有一次夜深了，秋芙想喝水，瓦罐猶溫，可灶下已無余火，小丫鬟都在屋里蒙頭大睡，于是蔣坦把案頭的燈分一盞，放在灶下，替秋芙溫了一碗蓮子湯喝。

秋芙生性愛整潔，地上稍有灰塵，她總要親自去掃。他怕她辛勞，就為她舉出王棲云的一付偈子，說：“日日掃地上，越掃越不凈。若要地上凈，撇卻笤帚柄?！鼻镘街菓z惜她，但習(xí)慣使然，欲改也難。

那一年，苦于夏夜炎熱，秋芙便約他去理安寺游玩，剛出門就聽到雷聲隆隆，狂風(fēng)大作，仆人請求駕車回去，可是蔣坦游興大作，硬要驅(qū)車前行。還沒到南屏山，天空昏暗，不一會兒閃電如白練，大雨傾盆而下。他們在大松樹下避雨，只覺愜意。雨停后，別有一番景致，竹林里鳥聲寂寂，清風(fēng)颯颯，山上翠色欲滴，他們慶幸沒有回車，邊走邊賞景，連衣袖盡濕也渾然不覺。

那個月，有僧人在理安寺主講經(jīng)文，留他們在草庵里吃飯，并把所畫的白蓮圖送給他們，秋芙在上面題詩：空有色香何有相，若離文字豈能禪。三個人品茗閑談，竟是十分相投。

之后，他們由楊梅塢來到石屋洞。洞中亂石堆砌，自然成拱，幾案整齊，秋芙把琴安放在幾案上，彈起了《平沙落雁》，此時暮云四合，澗水鳴唱著似與琴聲互答，兩人相對，幾乎忘卻自己還是塵世中人了。

他們回去時，月已上柳梢。這天屋里漏雨一直漏到床前，窗戶都打濕了，滿床滿柜的水跡，一直鬧到五更才睡下。

一天中諸多波折，但浮生一日偷得歡娛，猶自歡喜。

每日里最平平常常的相守，因了兩情相悅，也總是情趣橫生。

一次飯余談詩，秋芙說：“元稹《長慶集》里的詩，像粗糙的飯食一樣，食之無味。只有悼念亡妻的《遣悲懷》三首，字字血淚，不流于浮艷?！笔Y坦說：“未必他不像宋之問奪取劉希夷的詩那樣，竊了別人的詩作，不然元稹這樣的輕薄小人，怎么能寫出這樣刻骨情深的詩呢？”兩人都不屑元稹的人品，倒是對這三首《遣悲懷》一致認(rèn)同。

深秋夜，他到秋芙的巢居閣下探梅，斜月當(dāng)空，遠(yuǎn)處水色浩渺，天地一色，一碧無際。兩人一起登上補(bǔ)梅亭，品茶夜談，逸興大發(fā)。秋芙剛插了一朵梅花在鬢間玉翹上，被檐下一虬枝掛去了，他立刻為她摘一朵補(bǔ)上。

秋芙喜下棋，棋藝卻不精，每晚非拉著他下棋，有時直到天明。他開玩笑用《竹坨詞》里的話問她：“擲錢斗草都已輸，問你今宵拿什么償我？”秋芙便故意拿話掩飾：“你以為我不能勝你？讓我用所佩的玉虎作賭注?！鼻镘狡寰譂u輸，便故意讓膝上的小狗跳到棋盤上去搗亂。蔣坦笑了，說：“你是像玉奴一樣恃寵撒嬌吧？”秋芙默然，銀燭熒熒照見她臉若桃花。

梅花年年綠，新筍年年發(fā)，木樨年年黃，秋水長天，人間年華，倏忽間又偷換了幾度芳菲？平淡的相守里，幾人識得這些細(xì)微的情意？

【三】

愛一個人，她的一顰一笑，一舉一動，便都是好的，美的，所有最細(xì)微的觸角，都因她而動，因她而悅，把她看作世間獨(dú)一無二的珍寶。

秋芙一向書法不工，但她好學(xué)，只可惜她新病初愈，眼力不濟(jì)，手腕無力，也無法經(jīng)常練習(xí)，便是偶爾寫幾個字，蔣坦也覺得十分秀媚可愛。

秋芙還喜歡畫牡丹，但下筆過于拘謹(jǐn)、慎重，后來經(jīng)他推薦跟著他的老友學(xué)畫，她靈氣逼人，不多久便畫得鮮活艷麗，宛若從紙上散發(fā)出香氣?？上镘揭蚣覄?wù)纏身，漸漸疏遠(yuǎn)了繪畫。

蔣坦為秋芙做了一件畫滿梅花的衣裳，她穿上，立刻滿身都是盛開的梅花，望上去好像是綠萼仙子翩然于塵世間。每當(dāng)暮春時節(jié)，她翠袖憑欄，鬢邊的頭飾蝴蝶還栩栩如生，仿佛不知春天已經(jīng)過去。

秋芙有一幅撫罷瑤琴、月下佇立的畫像，蔣坦一直將它懸掛在臥室里，每日用沉香供著。秋芙見他如此，有一回在回娘家之前跟他開玩笑：“夜晚，你孤身一人寒窗寂寞，把這幅小像留下來陪你，你要用瓣香好好謝它，不要將它棄之空房，讓美人有秋扇見棄之悲哦。”

某日清晨，蔣坦去秋芙娘家探望她，經(jīng)過她的閨房，窗櫳猶閉，微微聽到“倉瑯”一聲，好像是梳篦落在了地上，有女子剛剛梳妝完畢，當(dāng)時，清晨的陽光已照進(jìn)房間，把她的倩影映在窗戶上，髻發(fā)高盤，擾擾綠云，光可鑒人。令他心動不已。

秋芙愛種芭蕉，待到芭蕉長成，葉大成蔭，遮蔽了室內(nèi)的簾幕。到了秋天，秋風(fēng)吹雨，滴滴答答，打在芭蕉葉上，蔣坦在枕上聽著雨打芭蕉的凄涼之聲，心都快碎了，于是在芭蕉葉上戲題了幾句：“是誰多事種芭蕉，早也瀟瀟，晚也瀟瀟?！钡搅说诙欤阋姲沤度~上續(xù)了幾行詩：“是君心緒太無聊，種了芭蕉，又怨芭蕉?！弊謱懙煤苋崦?，是秋芙的手筆，讓他驚嘆之余，又悟到了許多。

歲月庸常，比歲月更庸常的是粗糙的心。有情世界，便將庸?；ィ诩?xì)微中窺見情意。

【四】

蔣坦常嘆自己入不敷出，害得秋芙常翻箱倒柜找衣服典當(dāng)。但秋芙似乎并不以為意。

婚后四年，蔣坦的好友要到最北方去巡察，蔣坦為他在草堂餞行，參加聚會的有二十多人，他們彈琴、寫字、作畫、抓鬮拈韻作詩，或者清談品茗，蹲在地上劃拳賭酒，狂飲大呼。

這晚，月明風(fēng)清，蔣坦打算留客喝個通宵。羊燈點(diǎn)上后，重洗酒盞準(zhǔn)備再喝，誰知沒喝上幾巡，卻沒酒了，他驚訝地問秋芙，秋芙說：“家里的酒都喝完了，床頭只剩下幾十吊錢，我脫下玉釧去換酒，酒家不認(rèn)識真假，現(xiàn)在拿到當(dāng)鋪去典當(dāng)了，當(dāng)鋪離集市很遠(yuǎn)，所以還沒有回來呢。”蔣坦于是吟起“沽酒拔金釵”之句，兩人相對悵然。

這天，集得詩數(shù)十篇，酒喝了八九壇，幾年來的文酒之樂，以此為最盛。此后，朋友們天各一方，如云如萍，蔣坦和秋芙也為塵事羈絆，不得經(jīng)常怡游山林了。

婚后第六年，積澇成災(zāi)，他們所居住的草堂成了一片澤國。恰好詩僧半癲寫信叫他去，半癲住在葛林園，是過去招賢寺的遺址，有好幾處水榭，可以俯瞰竹林山石。他便和秋芙到此借住。

這時，街上水深得可以行船了，他和朋友們隔絕了音信，每日里和半癲談禪，間或喝酒作詩，悠然恍惚，竟不知人間又過了多少時日。待到積水已退，他們便搬回了草堂。

跟相愛的人廝守，無論身處何地，身處何境，也是有情歲月。

人世一遭，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凄風(fēng)、苦雨、陰霾、黑暗，總是難免，但當(dāng)春日艷陽灑落窗前時，得準(zhǔn)備一顆卑微而感恩的心，去細(xì)品陽光里美妙而短暫的歡愉。因?yàn)轱L(fēng)霜隨時會來襲，人不過是一粒塵埃，隨風(fēng)飄浮。

婚后第二年，蔣坦受朋友之約游月湖，夜深后為風(fēng)寒所侵，第二天又因聚會喝醉了，更受不住風(fēng)寒，回來后發(fā)燒，幾乎喪命，靠著扶乩指示方藥，才慢慢恢復(fù)。后來，蔣坦又發(fā)了背疽，接著是瘧疾，正好臨近秋試，蔣坦抱病登車趕考，還沒到考場就神志不清了。仆人將他抬了回來，一個多月病才好轉(zhuǎn)。從半癲那里搬回來后，他又患了惡性痢疾，在床上躺了三個月，痛苦不堪。

六年間三次患病，秋芙細(xì)心服侍，衣不解帶。她嬌弱的體質(zhì)哪經(jīng)得住這般勞累，故而他病了三場，秋芙也跟著病了三場。

蔣坦的父母病故后，本來生性疏懶的他更是心死灰寒，不想再出仕。家里靠近城郭還有幾頃田地，足夠耕種度日。

秋芙生病后，住在娘家六十多天，仆人們陪伴伺候她，大多感到勞累疲憊，能夠日夜不停照顧她的，只有蔣坦和其妹二人。有時蔣坦回去休息，妹妹就替他照料。

秋芙平生最重感情，病中尤其依戀他，他一回去，她一定派人把他叫來，等到他到了，她又沒有一句話。妹妹問她為什么這樣，秋芙說：“我命如懸絲，難以支撐，倉促間，怕沒辦法和他訣別。他來了，我就可以放心去了?！甭犃诉@話，讓人覺得痛斷肝腸，秋芙念佛二十多年，有著升天成仙之愿，但若撒手人間，也不能免去對人世的留戀。

手中握住的這枝人生的梧桐花，放下也不易。畢竟許多盛放和美麗的時刻，棄之不去，更何況遇到蔣坦這樣的護(hù)花使者。

數(shù)年后，經(jīng)歷了貧病亡故之痛，人生無常之感，他只想和秋芙結(jié)廬而居，晨鐘暮鼓，梵音經(jīng)卷，懺除業(yè)障，到達(dá)極樂世界，當(dāng)和秋芙一起去見佛祖，聽他講往生之法。即使再次墮入人間，亦愿生生世世為夫婦！

這段瑣憶的生活，盡管有病痛與拮據(jù)，也有無常與別離，但卻是他們一生中最靜美安好的時光。更美好的是，他為她所寫的點(diǎn)點(diǎn)滴滴，她曾于有生之年的秋窗下捧讀，想必塵心歡悅，覺人生平淡之中蘊(yùn)有大美吧。

之后不久，秋芙病死，蔣坦也于兵荒馬亂中逃難竟至餓死。

但將人生最美好的年華與相愛的人一起過到最美，也算此生無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