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李賀是鬼才,騎一匹蹇驢,踢踢踏踏,不走木橋,不走柳陌。那些已是熟悉的風(fēng)景,那里沒有驚天動地的詩。
階下蟲鳴,竹葉清露,這些讓文人流連忘返的詩料,牽不住李賀的驢蹄。李賀微微一笑,把這些留給宮廷之中無病呻吟的卿大夫們吧。
他策著他的蹇驢,踏過九衢大道,踏過石橋,走向薜蘿遮蓋的地方,走向夕陽古道那邊,走向柏木森森的深處,走向荒冢景景之地,走向冷煙衰草處,走向孤寂歲月的一角。
在那兒,李賀尋到了傾訴的對象,心靈的安慰。
詩人把無限的落寞、悲憤,訴說給曠野的風(fēng),訴說給夕陽古塬和天空游走的白云,訴說給野花草露。在人世,詩人已沉默了,已沒有了訴說的對象。
筆落風(fēng)雨、詩驚鬼神的天才,詩意縱橫、才高八斗的詩人,一生郁郁下僚,做一個從九品的奉禮郎。當(dāng)一群鮮衣怒馬而胸?zé)o點墨的人面前走過,孤單的李賀該是怎樣的無奈,又是怎樣的椎心泣血??!
年輕的詩人,不甘永遠(yuǎn)做個書生。
在戰(zhàn)亂頻仍的時代,詩人只愿建功立業(yè),出將入相,給瀕死的大唐注入一針活力劑,使它在夕陽晚照中再現(xiàn)一抹盛唐光輝。“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guān)山五十州?!蹦鞘撬`魂的呼喊,血的沸騰。
在他的想象中,自己如一匹駿馬,在清秋沙漠上奔馳;如一把掛在墻上的寶劍,夜夜長鳴不休,鏗鏘悅耳。
可是,這是妒才忌能的社會,是風(fēng)雨如磐的時代,是瀕臨死去的朝代,駿馬只能死于槽櫪;寶劍只能銹蝕鞘中;詩人,也只能白衣終身。
詩人無奈長嘆,走向曠野。
時代,扼殺了詩人的政治前途,然而,卻助長了詩人鋪紙揮筆的本能。
詩人的驢背上,掛著一個錦囊,里面裝的不是錢,不是書,是清詞麗句,是讓世人目瞪口呆的想象,是時人想也不敢想的詩句:每一個句子,足以讓那些卿大夫們目為之眩,神為之?dāng)z。
書齋中,即使拈斷數(shù)莖須,又怎樣?
冷月下,就算三年得一句,復(fù)如何?
所有的琢磨,咀嚼,吟嘆,在這位詩人的句子前,都黯然失色。
銅人在詩中泣淚,青天在詩中老去,蒼龍在舞蹈,玉兔在沉思,一切神仙鬼怪,都在詩人筆下輕歌曼舞,揮灑喜怒,傾倒哀樂。
詩人置身于這些幻景中,得到的是一種心靈的解脫。如沒有這種大解脫,誰敢說出“遙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這樣的大境界?誰又能說出“羲和敲日玻璃聲”這樣的奇異景象?只有大解脫之后,才有這樣的大胸襟,大浪漫和大瀟灑。
天下文人,誰能有如此胸襟?
李賀,唐詩里的凡·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