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煒
一
城建局跟汾城鄉(xiāng)是對口支援單位。又到了該搞支援的時候,侯局長要帶幾個人去,聽到信兒的人都想盡辦法往外閃,秘書孫建強卻找到侯局長主動請纓,侯局長高興地同意了。
一到汾城鄉(xiāng),孫建強就跟當(dāng)?shù)刎撠?zé)接待的同志打聽南洞村在什么地方。侯局長悄悄把他叫到一邊,半真半假地問:“小孫,你實話告訴我,你跟我到汾城鄉(xiāng),不會是為了會網(wǎng)友吧?我可警告你,不要在我?guī)ш牭臅r候搞出緋聞來!不然,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
孫建強連忙跟侯局長解釋說,他是要找一個文賊算賬。這個文賊讓他蒙受了不白之冤,他要給自己討回清白。侯局長好奇地問道:“他怎么讓你蒙受不白之冤了?”
孫建強這才跟他道出了原委。
原來,局里為了鼓勵文藝創(chuàng)作,特別推出了一項獎勵措施,就是給原作者一份稿費。孫建強很喜歡寫作,經(jīng)常有作品發(fā)表,也就經(jīng)常能得到獎勵。前不久的一天,他又拿著刊物去找林處長簽字,然后領(lǐng)稿費。林處長把他文章的關(guān)鍵詞輸入網(wǎng)絡(luò),搜索,結(jié)果搜出了一個異常情況:有個叫“高興的人”在一年前就寫過一篇同樣的文章了。林處長意味深長地對孫建強說:“人家一年前就寫了,你沒看到吧?估計編輯也沒看到。不然,你的稿子就登不了了。這次撞車,等于是追尾啊。”
林處長話里的意思,分明就是說,他這篇文章是抄了人家高興的。孫建強再三強調(diào),這篇文章就是他構(gòu)思的,根本就不是撞車,更不是抄襲。林處長卻真真假假地說,他又沒說孫建強是抄襲的,急什么急,撞就撞了唄。最后,他還是在上面簽了字。孫建強卻感到林處長看他的眼神兒很別扭。
孫建強一生氣,也不領(lǐng)稿費了,回去就研究起高興那篇稿子來。他把自己的名聲看得比金錢更重要,這要是壞了名聲,以后還怎么在局里混呀。他一看就嚇了一跳,因為高興那篇文章跟他的一模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改了主人公的名字,讓外人一看,這絕對就是抄襲。他知道自己是原創(chuàng),高興是抄襲,但要拿出證據(jù)來,才能證明自己的清白啊。
經(jīng)過一番琢磨,還真發(fā)現(xiàn)了問題:高興這篇稿子,發(fā)表在他的稿子見刊后四個月。也就是說,高興先看到孫建強發(fā)表的作品,更改主人公姓名后投給了別的報刊。高興還把這個稿子貼到了自己的博客里。博客發(fā)表的時間正是稿子見刊不久,而博客末尾卻標(biāo)明此文是在一年前寫的。這個時間可以隨便寫,但發(fā)表時間卻改不了。博主標(biāo)出了這個時間,就是為了欲蓋擬彰,整個一個此地?zé)o銀三百兩啊。
經(jīng)過查找,他發(fā)現(xiàn)高興家就住在南洞村,恰好局里要去搞支援,他才主動報了名。
侯局長聽完,生氣地說:“偷稿子跟偷東西有什么區(qū)別呀?都是賊!你找到他,要好好教訓(xùn)教訓(xùn)他。他要不老實,我就出面!”孫建強忙答應(yīng)了。
二
孫建強真沒想到,這個高興,還真不老實。他找到高興,見是一個很機靈的小伙子,就問他是不是抄襲了自己的作品,然后警告他不要再這樣做了,寫作講究文品,做人更要講究人品。沒想到高興卻不高興地說:“誰說我抄襲你了?你這是誹謗!沒有法院的判決,你就敢這么誹謗我,那是要負責(zé)任的!”
原來,高興面對經(jīng)常找上門來的作者,練就了一套對付的辦法,主要就是耍無賴。孫建強一個老實人,哪里斗得過他,很快就敗下陣來。高興反倒教訓(xùn)起他說:“天下這么多人寫文章,不是只有你一個人有腦子,會想到很奇妙的點子。別人也能想到,也能寫出來。別以為別人寫到跟你類似的點子就是抄。再說了,你知道抄是什么意思嗎?就是從地上拿起來。從地上拿起來的,你管得著嗎?不信你就回去查查字典,看看我說的有沒有錯兒。”
孫建強氣得暴跳如雷!
他找到侯局長,把遭遇說了。
侯局長一聽,也很生氣,他掏出手機,馬上給市委宋書記撥了電話。宋書記是他的老同學(xué),他原本想等支援結(jié)束的時候跟宋書記聚聚,現(xiàn)在看來得先給小孫出出氣了。宋書記很快就接了電話。侯局長把事情一說,宋書記就向他保證說,一定會抓緊處理此事,讓宣傳部長親自調(diào)查,一旦查實,定會嚴肅處理。聽了這話,孫建強這才消了些氣。
沒過兩天,宣傳部長就帶著高興上門道歉來了。高興主動承認了錯誤,然后給孫建強賠禮道歉。跟孫建強判斷的一樣,高興先看到他的稿子,覺得好,就更換了主人公的人名,拿出去發(fā)表,怕人家說他抄襲,特別標(biāo)明是一年前的作品。他一再給孫建強鞠躬認錯,還把稿費拿來了。
孫建強找他,其實就是證明自己的清白,現(xiàn)在有侯局長在側(cè),把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的目的已經(jīng)達到了。他心里的氣一解,也就不再追究了,更不會要稿費。高興是個愛財?shù)娜?,見孫建強不肯收,就忙著把稿費收起來了,孫建強也懶得跟他計較。宣傳部長見事情處理完了,就帶著高興走了,孫建強就跟侯局長道謝。侯局長揮手說:“這么無恥的人,就該給他點兒教訓(xùn)。動動我的私人關(guān)系,那也是為了正義,應(yīng)該的!”
三
半個月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孫建強他們離開汾城鄉(xiāng),又回到城里,過著按部就班的生活。
孫建強還時常到高興的博客里去看。他發(fā)現(xiàn)高興的博客很久都沒有更新了,既沒有貼出新文章,也沒有最新動態(tài),看來他最近沒抄,還真是汲取了教訓(xùn),倒不知這小子罷手以后去干什么了。孫建強看了幾次都沒新發(fā)現(xiàn),就懶得再去看了,一門心思做自己的事。
這天下午,孫建強正在辦公室里忙碌,忽然接到侯局長的電話,讓他趕快過去一趟。他趕緊來到侯局長的辦公室,侯局長指著門邊的兩個紙箱子說:“宋書記送給咱們的禮物,那份兒是你的?!?/p>
孫建強一愣,想了想才想起當(dāng)初請宋書記幫忙教訓(xùn)文賊的事,不覺更愣了:“宋書記幫咱辦了事,該咱感謝他呀,他怎么倒給咱們送禮物呢?”侯局長哭笑不得地說:“這年頭兒,事兒都怪了!”
原來,宋書記一直惦記著老同學(xué)這事兒,等到宣傳部長處理完了,他還問呢。宣傳部長就把處理經(jīng)過給他講了一遍,還添油加醋地說,這個高興,真是個老賊了,偷了人家?guī)装倨遄影?,都拿到報刊上發(fā)表了,還明目張膽地貼在自己的博客里,以后還不定惹出多大的麻煩呢。說想跟宋書記討個主意,看該怎么嚴肅處理。
宋書記聽了,也是驚得瞠目結(jié)舌。幾百篇稿子,這是什么概念??!他眼珠兒一轉(zhuǎn),頓時生出個新主意來。他把高興叫到他辦公室,分配給高興一個新任務(wù),就是根據(jù)省報的最新消息,體會出領(lǐng)導(dǎo)的新精神,編出符合本市特點的新做法,寫出稿子,拿到省報去發(fā)表。高興本來就是個文抄公,抓點子是一絕,他一眼就能看出領(lǐng)導(dǎo)們的意圖,結(jié)合本市情況,很快就編出了稿子,那也正是省報領(lǐng)導(dǎo)們最想見到的,自然很快就能見報。
最近一段時間,高興編寫的新聞時常在省報露臉,引起了省委領(lǐng)導(dǎo)的關(guān)注,已經(jīng)有內(nèi)部消息傳出,宋書記很快就會高升。宋書記特意跑到省城來給兩個人送禮,就是要感謝他們給自己推薦了一個好人才。
孫建強驚得眼珠子險些掉下來:“天吶,這也算人才?”
侯局長卻說:“只要能為我所用,那就是人才?!彼鴮O建強,親熱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說:“小孫啊,他山之石,可以攻玉。我覺得,宋書記的經(jīng)驗,咱們也可以借鑒一下。不然,咱們的工作老是宣傳不出去,不利于樹立咱們局的新形象啊。局領(lǐng)導(dǎo)班子已經(jīng)研究過了,你做這個最合適。從今天起,你就不用到局里上班了,跟高興學(xué)學(xué),每天看看省報,體會體會領(lǐng)導(dǎo)的意圖,也給咱們局宣傳宣傳。聽說高興就在省里,你去找找他,取取經(jīng)嘛。你每刊登一篇稿子,局里都會給你獎勵。你放心,這個數(shù)額絕對不會小?!?/p>
孫建強更驚呆了,但領(lǐng)導(dǎo)班子決定的事,他說啥也沒用了,只好喏喏地說,他試試。侯局長就給他拿出一大摞最近的省報,讓他先領(lǐng)會領(lǐng)會。孫建強一看省報,腦袋都大了。省報上刊登的,那都是新聞,可他平常寫的,都是公文,發(fā)表出去的,都是小說,跟這新聞不搭界啊,根本不知道從哪兒下筆。他試著寫了兩篇投出去,也都給退了回來。
侯局長等了幾天,看他沒有動靜,就有些不高興了,問他是怎么回事,他只好跟侯局長訴上了苦。其實,侯局長也不懂宣傳的事兒,想著高興干得有聲有色,就建議他去找高興取取經(jīng)。孫建強實在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去找高興。
高興現(xiàn)在過得滋潤,人也牛了。見到孫建強,先是愣了一下,待聽完孫建強說明了來意,就莫名其妙地笑起來。孫建強被他笑毛了,問他為什么發(fā)笑。高興親熱地拍拍他的肩膀說:“孫老師,要干這活兒,那就得不要臉,你肯嗎?”
孫建強一愣:“怎么叫不要臉啊?”
高興說:“寫這種稿子,要昧著自己的良心,要睜著眼說瞎話,還得挨老百姓指著脊梁骨的罵,還得橫下心來等著背黑鍋。我走投無路,把臉丟到了太平洋里,才肯這么干。你行嗎?”
孫建強搖了搖頭,說他沒這么大的魄力,他很看重自己的名聲,還真做不出這事兒來。高興就說:“那你就別干了。真到想干的時候,再來找我,我絕對幫你。跟你說實話,是因為你是我敬佩的一位老師,我真喜歡你的文章,更敬佩你的為人。”
孫建強告辭出來,心里很難受。
孫建強找到侯局長,說他干不了這活兒。
侯局長迷惑地看著他:“不就是寫個新聞稿嗎?咋就干不了了?小說你都能寫,寫這新聞稿,那還不跟玩兒似的?”
孫建強堅持說:“要是真發(fā)生過,我寫了,那還算是新聞稿,我心安理得??蓻]做的事兒我生生給編出來,那不就是騙嗎?還讓我去仿照別人的去寫,那就是抄了。我最恨的就是文抄公,堅決不干文抄公的事兒?!?/p>
侯局長看著他笑了起來:“小孫,這可是你想偏了。把別人的經(jīng)驗?zāi)脕頌槲宜?,或者是把領(lǐng)導(dǎo)的新精神、新想法放到咱們的工作中,這可不叫抄,叫貫徹。下級單位貫徹上級領(lǐng)導(dǎo)的意圖,怎么能叫抄呢?就是你不抄,別人也要抄。過不了三五天,省報上會登出一堆類似的文章,誰敢說是抄的?又有哪個不是抄的?小孫,你放開了寫,我絕對給你重獎?!?/p>
孫建強還是搖搖頭說:“我真干不了這事兒。”
侯局長恨鐵不成鋼地說:“那就算了。”
孫建強不給侯局長爭面子,侯局長也不待見他了,剛開始是冷落他,沒過多久,下面有個點兒缺人,就把他調(diào)去了。孫建強倒想得開,那里山清水秀,正可以修身養(yǎng)性,他沒事兒了就讀書寫作,水平又提高了不少,接連寫出好幾篇小說。
半年后的一天,他忽然接到侯局長的電話,讓他趕緊回局里一趟。孫建強不敢怠慢,馬上回了局里。侯局長一見到他,就親熱地拉住他的手說:“小孫啊,你可回來了。你等著,我安排完手頭上的活兒,咱們再細聊。”
孫建強就在一旁等著。直等到下了班,侯局長才忙完,帶著孫建強出了辦公大樓,來到附近一個酒樓,這里早就訂好了一個包房。很快,菜品就上來了,都是一等一的好菜,還有酒,也是好酒。孫建強蒙了:“侯局,您這是要請客啊?”
侯局長說:“對呀,貴客。”
孫建強好奇地問:“誰???”
侯局長微笑著說:“你啊?!?/p>
孫建強笑了:“侯局您別逗了。您讓我?guī)湍阈麄鳎覜]搞成,您生氣我信,您要說別的,那我就不信啦?!?/p>
侯局長認真地說:“就是因為你沒幫我搞,這才真正地幫了我呀?!?/p>
孫建強被這“繞口令”繞糊涂了。
侯局長看他還不明白,干脆就跟他直說了。省里新?lián)Q了領(lǐng)導(dǎo),新領(lǐng)導(dǎo)一來,就倡導(dǎo)踏踏實實的作風(fēng),結(jié)果他在讀省報的時候就發(fā)現(xiàn),宋書記他們那個市總是能跟緊領(lǐng)導(dǎo)的步伐,上面剛有個新舉措,他們就取得了新成果。明眼人一看,這也太假了,因為那些舉措要貫徹實施,也得有個時間啊,有些甚至需要多年的時間,不可能這么快就取得效果,一看就是在扯。新領(lǐng)導(dǎo)專門派了一個調(diào)查組去調(diào)查這件事,很快,事情被調(diào)查得水落石出。
新領(lǐng)導(dǎo)很生氣,把宋書記叫到省里,當(dāng)面進行了嚴肅批評。此事還通報全省,省報還以此為題,寫了評論員文章。一時間,宋書記簡直就成了反面典型,給領(lǐng)導(dǎo)留下了這么差的印象,他的仕途,也就到此為止了。
侯局長自然也看到了那份通報,也知道說的是宋書記,更知道這件事對宋書記的人生產(chǎn)生了多么重要的影響。他給嚇出了一身冷汗,當(dāng)初要不是孫建強堅決地拒絕了他,他就會成為“宋書記第二”,緊跟著倒霉。他這才把孫建強請來,按貴賓接待他。
孫建強聽了,一時怔怔地說不出話來。
侯局長給他倒?jié)M一杯酒。
孫建強一口喝干了,卻沒嘗出那酒的滋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