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照如
1
康莊鎮(zhèn)西頭住著一個名叫蘇良的50歲男人,是一個私塾先生,在家里招收了十幾個孩子,教他們念書。但是日本人來了幾年之后,這十幾個孩子,或者跟著家里大人外出逃難,或者被家人藏在屋里躲避災禍,漸漸地都離開了學堂。蘇良家的院子顯得空蕩蕩的。
沒了學生,蘇良也就沒了經濟上的來源。蘇良自幼念書,長大后一直做塾師,不會種地,也不會做生意,學生都離開了,他只能靠以前的節(jié)余過活。好在家里只有老兩口,一個女兒已經出嫁,一個兒子在濟南商埠當學徒,都不用蘇良接濟。閑來無事,蘇良寫寫字,讀讀書,窩在家里不出門。
這天清晨,蘇良拉開堂屋屋門,一股冷風讓他打了一個寒噤。夜里悄無聲息地下了一場大雪,地上的積雪已有一尺多厚。現(xiàn)在雪已經停了,蘇良打算到東廂房里拿一把鐵锨,鏟一鏟院子里的積雪。東廂房原來是學堂,學生離開之后,屋子里的書桌都已經碼起來,另外放了一些柴草和雜物。就是在這個時候,蘇良發(fā)現(xiàn)了雪地上那道寬寬的印子。
那道印子大約有三尺寬,從大門口一直延伸到東廂房門口。很明顯的,夜里雪下了很久之后,有什么活物匍匐著爬進了蘇良家的東廂房,弄出了這道印子,后來的落雪沒能把這道印子完全蓋住。蘇良的心緊了一下,想到了自家的大門。蘇良家的大門,有一扇門板下端朽掉了一塊盆蓋大的木頭,平時經常會有狗啊豬啊甚至小孩子爬進來。蘇良家沒有什么值錢的東西,不怕偷,他很長時間并沒有在意大門上的門洞?,F(xiàn)在終于出現(xiàn)了這樣的情況。
蘇良踅回屋里,拿了一根頂門棍出來,踩著積雪貓向東廂房門口。他在門口停下來,側耳聽屋里的動靜。東廂房里很安靜,什么聲音也沒有。蘇良在門口又停了一會兒,眼睛盯著門縫,心里默默地數(shù)著數(shù),好像是在用這樣的辦法給自己壯膽。然后他再次哈下腰,把耳朵貼近門板,聽屋里的動靜。但這次蘇良仍然覺得東廂房里很安靜。蘇良用頂門棍朝門板上捅了一下,門扇吱吜一聲打開了。
蘇良在他家東廂房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男人。那人蜷著身子躺在屋角的一堆稻草上面,穿的衣服比較單薄,是薄棉襖和薄棉褲,但身上裹著一床認不出顏色的棉被,棉被很破舊,有幾處露著瓦灰色的棉絮。那人身邊的稻草上,還放著一個有豁口的飯碗和一根三尺長的棍子。很明顯,躺在這里的人,是一個討飯的乞丐。蘇良用頂門棍捅了捅那個人的屁股,那個人沒有動;他又捅了捅那個人的肩膀,那個人還是沒有動。蘇良扔下頂門棍,蹲下身子推了推那個人,發(fā)現(xiàn)那個人的身子像一截樹樁,這才知道那乞丐怕是已經凍僵了。
凍僵的乞丐胡子和頭發(fā)都很長,臉上也很臟,但仔細看一看,卻是一個年輕人,年齡不超過30歲,他的臉上和手上都長著凍瘡,那些凍瘡已經潰破了,瘡口流著黃水。蘇良把手放在年輕人鼻子下面試了試,覺得這人還有微弱的氣息。那就是說乞丐還有救。蘇良想要搭救這個年輕人。
蘇良把年輕人的身子搬動了幾下,讓他的身下鋪上更多的稻草,又到堂屋把老伴叫起來。蘇良告訴老伴說,“老婆子,你不要害怕,夜里下大雪,家里爬進來一個乞丐,現(xiàn)在躺在東廂房里,人已經凍僵了?!碧K良讓老伴找了幾床被褥,兩人抱著被褥到東廂房。蘇良的老伴看到躺在稻草上的乞丐,連聲說,“可憐死個人,真是可憐死個人呢?!?/p>
他們把兩床褥子鋪在年輕人身下,兩床被子蓋在年輕人身上,把年輕人裹起來了。做完這些,蘇良又囑咐老伴到灶房里去燒水。蘇良說,“老婆子,你去燒水,用大鍋燒,多燒幾鍋,不用燒開,燒熱就行了?!碧K良的老伴一邊答應著燒水的事,一邊說,“水缸里面有一根井繩,你把它拿出來放在窗臺上;下面的地窨子蓋,那塊蓋木已經朽了,你當心別把地窨子踩塌嘍?!碧K良的老伴知道蘇良接下來要做什么,兩個人在一起生活了30年,如今老了,心思很是默契。
蘇良來到院子里,眼睛盯著放在東廂房南山墻旁邊的一口大水缸。以前學生都在的時候,人多,喝水也多,蘇良就添置了這么一口盛15桶水的大水缸,現(xiàn)在學生都不在了,水缸擱在院子里。水缸壓在地窨子的木蓋上面。蘇良用腳扒拉了一下積雪,然后蹬了蹬缸底的木蓋,發(fā)現(xiàn)那塊蓋木確實已經朽了。把水缸里面的積雪也清了清,果然看見有一根井繩躺在里面,蘇良把井繩取出來,放在了東廂房的窗臺上。
地窨子是前些年鄉(xiāng)下的親戚幫蘇良挖出來的,主要是冬季的時候在里面貯藏一些紅薯。紅薯也是鄉(xiāng)下的親戚用地排車拉來,送給蘇良,讓蘇良老公母倆調劑一下冬天的吃食口味。原來學堂正常開課的時候,家里孩子多,蘇良怕孩子掉進窨井,就把大水缸壓在了地窨子的木蓋上面。
蘇良把水缸放倒,在雪地上慢慢地往東廂房門口滾動。蘇良的老伴從灶房里探出頭來,說,“也不知道你這個辦法能不能把那個人救活呢?!碧K良說,“試試吧,不試咋能知道呢,總不能看著他在東廂房里挺過去吧?!?/p>
蘇良除了當塾師教書以外,還是個半拉子大夫,有時候他也能給牛馬豬狗看病,又是個半拉子獸醫(yī)。鎮(zhèn)上還有一個有名望的大夫,但那大夫看病收費太高,一般人請他不起。平時蘇良家里人或者學生有點頭疼腦熱的,都是蘇良自己來診治。
這天早晨蘇良想要救活凍僵的乞丐,打算使用這么一個辦法:燒幾鍋熱水,倒進一口大水缸里;水不能燒得太熱,溫度要和人的體溫差不多;然后把乞丐放進水缸,泡兩個時辰,這兩個時辰里面,還要不停地往缸里加熱水,保持水的溫度始終和人的體溫差不多;兩個時辰之后,乞丐就會蘇醒過來。去年冬天的大雪天里,蘇良曾經用這個辦法,為鎮(zhèn)上的鐵匠家救活過一只凍僵的看家狗。
大水缸被蘇良擺放在東廂房的屋當門,他的老伴陸續(xù)把幾鍋熱水倒進水缸里。蘇良隔一會兒就把手伸進水缸,試一試水溫。熱水燒得差不多了,等到該把乞丐脫掉衣服放進水缸的時候,蘇良遇到了問題。蘇良的老伴表示乞丐是一個大男人,把他脫得光腚拉碴的,她不能在場,她要蘇良一個人去弄。蘇良一聽這話就急了,他吼老伴說,“這個討飯的還是一個孩子,你是一個老太婆,你怕什么?”蘇良的老伴望著蘇良的臉,遲疑了片刻,只好扭著臉幫蘇良,一起脫那乞丐的衣服。
乞丐的身子很僵硬,腿和胳膊都不打彎兒,他們費了好大勁兒才把乞丐的衣服一件一件脫下來。蘇良發(fā)現(xiàn)乞丐除了手上、臉上和耳朵上有幾處潰破的凍瘡以外,上身還有幾處青淤的傷痕和很多細小的針刺印痕。把乞丐的衣服全部脫光時,又發(fā)現(xiàn)那乞丐沒有穿內褲,褲襠里卻纏著一塊兜襠布。兜襠布是白色的棉布,在褲襠里亂七八糟的纏了好幾層。蘇良的老伴瞥了一眼乞丐的褲襠,說,“多大的人了,咋還纏著尿戒子!”
蘇良的老伴說完這話,紅著臉望了望蘇良,卻見蘇良臉色煞白,嘴唇發(fā)紫,像是突然得了虐疾一樣身上發(fā)抖。蘇良的老伴問,“老頭子,你咋著了?”蘇良抖著,不說話。又過了片刻,蘇良的兩只手也像樹枝一樣僵直,不聽使喚了。蘇良舉著兩只手,哆哆嗦嗦地說,“老婆子,我的手,你看看我的手?!碧K良的老伴趕緊把蘇良的兩只手摟在懷里,擼他的手指頭。蘇良的手指頭像鐵勾子一樣又涼又硬。
太陽已經升起來老高了,雪后的晴天天光白亮。東廂房里亮堂起來,被脫光的乞丐的身子也花花的顯得白亮。蘇良老公母倆忙亂了半晌,但還僅僅是把那乞丐脫了個精光,他們并沒有把他弄到水缸里去。蘇良舉著兩只不聽使喚的手,顧自說話,他的老伴一會兒看看蘇良,一會兒看看乞丐,不知道如何是好。
蘇良舉著兩手說,“老婆子,你看看這太陽也出來了,我說實話吧,我的手這個樣子是遭報應了?!碧K良的老伴詫異說,“你沒有作惡,能遭啥報應?”蘇良說,“剛才我想弄死這個人,我想掐死他,結果我的手就成這個樣子了?!碧K良的老伴說,“你為啥要弄死他?你不是要救他嗎?”蘇良看了看自己的兩只手,又看了看屋外的天色,接著說,“老婆子,你看看這太陽也出來了,我說實話吧,他是一個日本兵?!碧K良的老伴不信蘇良的話,她差點笑出聲來,“你咋知道他是日本兵呢,他臉上又沒有寫著日本字?!碧K良的老伴又說,“日本兵咋會成這個樣子呢?”蘇良說,“老婆子,太陽出來老高了,我不騙你,他就是一個日本兵呢,日本兵褲襠里都纏著一塊兜襠布?!?/p>
蘇良的老伴聽信是日本兵,臉一下子變得發(fā)黃,她一屁股坐在地上,身上也開始哆嗦起來。
許久之后,蘇良的老伴說,“你還救他不?他的光身子躺在這里快一個時辰了,水缸里的熱水也都涼了?!碧K良說,“我的手還沒有好,我咋救他?我這會兒腦子里想的不是救他的事,我想的是,他要是死在我家里,我把他的尸首弄到哪里去?”
2
蘇良托人往城里捎信,讓瘸子程德彬到家里來一趟,說是有急事找他幫忙。蘇良還特意囑咐捎信的人告訴程德彬,要程德彬偷偷地回康莊鎮(zhèn),不要讓外人知道,尤其不能讓日本人知道。
康莊鎮(zhèn)離城里并不遠,只有六七里路。這天半下午的時候,程德彬一步一拐地走進了蘇良的家門,站在了這個過去曾經是私塾的院子里。前幾天下的一場大雪已經化了,路不好走,程德彬的靴子和棉褲的褲角上沾滿了稀泥,他的臉和耳朵也凍得通紅。
很久互不聯(lián)系的程德彬和蘇良兩人,其實是結拜兄弟。蘇良年長兩個月,為兄,程德彬為弟。小的時候,兩人一起讀過私塾,玩得投機。程德彬17歲那年去了濟南,在一家日本人開的絲綢店里當小工。不過四年之后,程德彬又回到了康莊鎮(zhèn)。他是在回到康莊鎮(zhèn)的第二年與蘇良結拜的。
結為義兄弟之后,程德彬和蘇良兩人相約,開始做私塾先生。那時蘇良家境稍好,蓋了東廂房,在東廂房里招收學生,開私塾學堂;而程德彬家境差,開不起私塾,就到城里富貴人家的家塾里“坐館”。這樣一路做下來,兩個人竟然一口氣做了20多年的塾師。
日本人打過來那一年,程德彬因為會說日本話,被日軍的一個小隊長看上了,抓去做了翻譯。做了日本人的翻譯,程德彬的名聲很不好,康莊鎮(zhèn)的人都說程德彬為日本人做事,是個漢奸。程德彬的老婆孩子在康莊鎮(zhèn)也不好混日子,鎮(zhèn)子上沒有人理他們,還經常有人往他們家的大門上抹屎。
做了日本人翻譯的第二年,在萬福河的河堤上,程德彬被游擊隊的人摁在一個土坑里,用白臘棍打斷了一條腿。程德彬以為自己斷了一條腿,走路不方便了,從此就可以擺脫日本人的糾纏??墒菍嶋H情況并不是這樣,程德彬在床上躺了四個月,剛剛能下床走路,又被駐扎在城里的另一個日軍小隊長看上了,再次把他抓去做了翻譯。這個日軍小隊長還專門為程德彬配了一輛東京牌的洋車子,出門有洋車子代步,不必勞累腿腳。就是這樣,程德彬給日本人當翻譯,前前后后竟然過去了五六年。
程德彬給日本人當翻譯這幾年,斷了與蘇良的聯(lián)系。蘇良知道程德彬膽小,在日本人那邊受氣,在中國人這邊也受氣,這幾年日子過得很不舒心。
這天下午,程德彬一瘸一拐地進了蘇良的家門之后,停在院子里,看到蘇良和他老伴站在堂屋門口迎他,輕聲地叫了兩聲,“哥!嫂子!”蘇良用眼神招呼程德彬進屋。堂屋當門放著一小堆燒材,燒材旁邊放著兩只麻扎。二人進得屋來,蘇良讓程德彬坐在麻扎上。蘇良的老伴用洋火把燒材點燃了,讓程德彬烤火暖暖身子??粗K良的老伴弓著身子弄火,程德彬忽然用雙手捂著臉說,“嫂子,好幾年了,德彬都沒來看看你,德彬不是人呢?!碧K良的老伴說,“德彬,看看你說的這是啥話?!碧K良也說,“啥也別說了,你哥我心里啥都明白,在日本人手底下熬日子,也難為你了?!笨吹匠痰卤蜓プ雍兔扪澭澖巧系南∧?,蘇良問,“六七里路走來的?咋沒騎洋車子?”程德彬說,“我咋能騎那個東西回來?太扎眼了。”蘇良嘆了一口氣。
蘇良把一個凍僵的日本兵爬進東廂房以及他如何用一大缸熱水救活這個日本兵的事,一五一十地講給程德彬聽。蘇良講到他把日本兵泡到大水缸里,那個日本兵很像一只穿著兜襠布的大蛤蟆。他把日本兵救活之后,還給他剃了胡子,剪了頭發(fā)。這話聽得程德彬直瞪眼。一會兒,程德彬腦門上的汗就下來了。程德彬兩手捂著在二人中間燃燒著的火苗,瞇起眼看著蘇良說,“哥,你攤上事兒了,這個日本人八成是一個逃兵?!碧K良說,“我咋知道呢,一開始我只知道他是一個乞丐,看到他褲襠里的兜襠布,才知道他是一個日本兵?!背痰卤蛘f,“哥,前些日子,他們的人正在追捕一個逃兵,八成就是他。你不該救下他,你救下他你就攤上事兒了?!碧K良說,“要是我不救下他,他就會死在我家里,那我把他的尸首弄到哪里去呢?”蘇良用一根柴棍撥了撥火堆,又說,“德彬,你懂日本話,今天我叫你來家里,一個呢,就是想讓你問問那個日本兵,他黑夜里爬到我家東廂房里來到底是咋回事;二一個呢,我想和你商量商量,這事接下來該咋弄。”
程德彬跟著蘇良來到東廂房。那個日本兵躺在稻草上,好像已經睡著了。稻草已經被整理過,整理成了地鋪的樣子。日本兵身上蓋著兩床被子,只把頭露在外面。他的臉上和耳朵上,有幾處涂著銅錢大小的暗紅色的藥膏。程德彬問蘇良,“他臉上是怎么回事?”蘇良說,“他的臉上、耳朵上和手上有很多凍瘡,我給他用了一個偏方。是炒焦研成末的柿子皮,用香油調的。”
在地鋪一邊,放著一只夜壺,夜壺散發(fā)著一股臊味兒。程德彬抬起那條不好使的腿,一只腳輕輕踢了踢夜壺,問蘇良,“他還不能動彈?”蘇良說,“他的一條腿凍壞了,沒有知覺,這幾天一直用生姜擦他的腿。”程德彬說,“也就是說,他現(xiàn)在還是不能走路?”蘇良點了點頭。程德彬收了收他的瘸腿,很費力地坐在日本兵身邊的稻草上,望著日本兵的臉,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他們說話間,那個日本兵醒過來。日本兵看到身邊坐著一個陌生人,一下子從地鋪上折起了身子。他的眼睛驚恐地看著程德彬,一只手在身邊胡亂地抓了幾下,似乎是想找到什么硬物自衛(wèi)。蘇良說,“你不要怕,他不害你?!比毡颈A藥紫卵劬Γ孟衤牰颂K良的話,安靜下來。他還坐在地鋪上正了正身子,低下下巴,嘟嚷了一句日本話。
蘇良撥拉了一下程德彬的胳膊,問,“他說啥?”程德彬說,“他說初次見面,請多關照?!碧K良說,“你問問他,他遇見啥事了,為啥半夜里爬進我家東廂房里?”
程德彬就用日本話問日本兵。但日本兵低著頭,像做了錯事的孩子一樣不說話。程德彬又對著日本兵的臉說了幾句日本話。日本兵低著頭,說了一句“狗米那啥一”。程德彬再用日本話問日本兵,那日本兵還是說一句“狗米那啥一”。程德彬連著問了好幾句,日本兵連著說了好幾句“狗米那啥一”。
蘇良忍不住了,也蹲下身子,問程德彬,“他為啥一直說‘狗米那啥一?啥意思?”程德彬說,“他說的是‘對不起。問他的話他不說,光說對不起?!边@時日本兵眼睛望著蘇良,正了正身子,低下下巴,嘟嚷了一句日本話。蘇良問程德彬,“他又說啥?”程德彬說,“他說謝謝你,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一輩子都忘不了救命恩人。”蘇良說,“他凈說些沒用的,你讓他挑有用的說?!蓖A似蹋K良又說,“他謝我我知道,他每天都給我磕頭?!?/p>
程德彬對著日本兵說了兩句日本話,接著又對蘇良說,“哥,我告訴他,他的救命恩人要他說實話。”蘇良就拿眼睛盯著日本兵。但日本兵卻不敢與蘇良對視,他低下頭,只是偶爾瞄一眼蘇良。
過了一袋煙工夫,那個日本兵開始說話了。他說的第一句話,就讓程德彬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然后程德彬又瞪著眼睛看蘇良,“哥,你猜他是干啥的?他說,他在日本的時候是一個私塾先生,在自己家里開私塾學堂?!甭犃诉@話,蘇良也瞪圓了眼睛,“他是私塾先生?日本兵里面也有私塾先生?”那個日本兵還在說著話。程德彬就對蘇良翻譯說,“哥,他說你也是教書先生,你是他的前輩?!碧K良皺了皺眉頭,說,“他咋知道我是個教書先生呢?他們這些日本鬼子來了之后,我都好幾年沒有教過書了?!背痰卤蛘f,“他說,他看到這個房子里碼著一些書桌,知道這里曾經是私塾。他對這些書桌非常熟悉?!?/p>
程德彬說著話的時候,屋里的三個人都去看碼在屋子一角的書桌。這間房子里的其它東西都放得零亂,只有碼在一起的書桌很整齊;別的雜物上面都落滿了灰塵,只有書桌干凈油亮。日本兵看著那些書桌,目光貪婪,鼻翼翕動,似乎想要聞出書桌散發(fā)出來的木香。
這樣看了一陣子,程德彬眼睛里也有了淚光,他突然用一只手去拍日本兵的臉,一邊啪啪響地拍著,一邊對日本兵說了一句話。日本兵的神情有些驚異,瞇著眼睛看程德彬。程德彬換了一只手,拍日本兵另一邊的臉,拍得啪啪響,他對日本兵又重復了剛才說的那句話。此后程德彬就停不下來了,他手上的力道也在加重,實際是在扇日本兵的耳光,噼里啪啦,聲音脆響。程德彬的嘴里一直在重復著那句話,而那個日本兵呢,伸著脖子讓程德彬扇他的耳光,兩個人好像在玩一個游戲。
蘇良扯了一下程德彬,問,“你在對他說啥?”程德彬停下了動作,但并沒有回答蘇良的話。蘇良搬過程德彬的肩,望著他的臉又問,“你在說啥?”程德彬咽了一口唾沫,噎著說,“我告訴他,我也是一個私塾先生?!?/p>
三個人很長時間沒有說話。
后來,日本兵開始用右手撓左半邊臉,停一停又用左手撓右半邊臉。日本兵的臉上有幾個凍瘡,那上面糊著蘇良研磨成的柿子皮藥膏,結果有一塊藥膏被日本兵抓掉下來。蘇良眼疾手快,雙手接住了從日本兵臉皮上掉下來的藥膏,捧在手心里。蘇良看了看,藥膏已經結成塊,成了暗紅色的,像是一塊栗子皮。他又看了看日本兵的臉,發(fā)現(xiàn)日本兵臉上的凍瘡開始結痂了。蘇良說,“他的凍瘡快要好了?!?/p>
日本兵又說話了,程德彬翻譯給蘇良聽。程德彬說,“他說他叫麻生溫良,日本山梨縣人。他除了教書以外,還懂得一些醫(yī)術,算是個半拉子醫(yī)生?!碧K良插話說,“這是在說他,還是在說我?”程德彬說,“在說他自己,他是個教書匠,還是個半拉子醫(yī)生?!背痰卤蛲送K良的臉說,“哥,他和你很像,教書,還給人看病,名字里面也有一個‘良字?!?/p>
麻生說話慢悠悠的,有時候上一句話和下一句話停頓很長時間,一點也不連貫,他的大部分話好像都需要想一想才能說得出來。程德彬不得不撮著嘴等待,等麻生說出完整的話,再翻譯給蘇良聽。
程德彬說,“他說他今年28歲,祖上三代都作塾師。他的父母早逝,他是在哥哥姐姐的撫養(yǎng)下長大的。今天春天,日本政府征兵,要求每家都出壯丁,有逃跑的人拉出去就被槍斃了?!背痰卤蛟捯粑绰?,麻生把兩只手舉起來,做出端槍瞄準的姿勢,嘴里“叭勾”一聲脆響。他這一聲響嚇了蘇良一哆嗦。
麻生自己也哆嗦了一下,好像有槍口正在瞄準他似的。隨后,麻生的話變得小心翼翼。
程德彬繼續(xù)翻譯麻生的話,“他說,他的父母生了他和哥哥兩個兒子,按照政府的規(guī)定,必須送一個兒子去參軍。因為他的哥哥已經結婚生子,需要照顧家庭,所以他應召入伍,成了一名隨軍軍醫(yī)?!?
程德彬說,“他們家的私塾學堂,就在自家院子里,也是一間東屋。他教的學生一共有12個。政府的人上門去抓壯丁那天,他正在教學生念書。那天他央求政府的人,能不能讓他把課講完,把學生安置好,再跟他們走??墒钦娜瞬煌猓麄冇采匕阉鹤吡恕,F(xiàn)在,不知道他的學生們怎么樣了?!?/p>
麻生說完這些,就不再說話了。蘇良望了望程德彬,說,“你再問他?!背痰卤蛘f,“不用問了,他是日本軍隊的一個逃兵。”程德彬望了一眼麻生,把手掌橫在脖子上做了一個殺戮的動作,又補了一句,“逃兵是要殺頭的。”
程德彬低下頭,搓了搓手,又和麻生說話。程德彬和麻生說上幾句,接著就把這幾句翻譯給蘇良聽。程德彬說,“我問他,你哪來的中國人的衣服?他說,一開始的時候他穿著日軍軍裝,他穿軍裝在中國人的人堆里太扎眼了,沒有人給他飯吃,還有人打他。在好幾個地方,有好多中國人都打過他。有一次,幾個老年男人還把他的衣服扒光,把他摁到一堆蒺藜棵上,用蒺藜搓他,一邊搓,一邊大聲地叫他,‘鬼子!鬼子!”
程德彬的一根指頭點了點麻生,說,“他懂得‘鬼子的意思,知道是在叫他?!边@時麻生用中國話連著喊了好幾聲,他說,“鬼子,鬼子,鬼子!”接著,他又用日本話嘰哩咕嚕地說起來。
程德彬說,“他說,他只好白天躲藏起來,躲在破廟里、豬圈里或者是柴禾垛里,到了夜里再趕路。但還是沒有吃的,他穿著一身軍裝,沒有人肯給他吃的。有一天,他餓昏在村頭的柴禾垛里。一對老年夫妻把他從柴禾垛里拉出來,給了他吃的,還給了他一身衣服,他們說,穿上這身衣服,就會有人給他飯吃,也不會有人再打他了?!?/p>
程德彬剛剛停下來,蘇良就說,“你再問他?!背痰卤蛴钟萌毡驹拞柭樯?,然后說,“我問他,你從哪里跑到這里來的?他說,他從一個叫天津塘沽的地方跑過來。他是步兵第10聯(lián)隊的。”程德彬和麻生又說了幾句,然后對蘇良說,“我問他,你為啥跑到山東來?他說,他從地圖上看到山東半島有一個尖尖兒,那個尖尖兒離日本很近,他想跑到那個尖尖兒那里,坐船回日本?!?/p>
程德彬說完這幾句,嘆了一口氣。停了一會兒,程德彬扯了一下蘇良的衣袖,向蘇良使了一個眼色,示意蘇良借一步說話。蘇良跟著程德彬到了東廂房的門口,兩個人背對著麻生。程德彬說話之前,身子晃了晃,似乎覺得他們二人這樣避開一個日本人說中國話,沒有多大必要。他們又同時回過頭去看麻生,看到麻生瞇著眼,撮著嘴,像等待宰殺的羔羊。
二人回轉頭,重新背對著麻生。程德彬說,“哥,你得讓他走;要是讓日本人知道了他在你這里,你就遭殃了。我也會遭殃。”蘇良說,“我知道,讓他走。”蘇良又回頭看了一眼麻生,說,“可是,他的一條腿廢了,這幾天他解大便都得我架著他去茅廁?!背痰卤虻皖^想了一會兒,說,“你給他一根拐棍,再給他一點盤纏,讓他走,明天就走。”蘇良說,“嗯,明天讓他走?!背痰卤蚧仡^看了一眼麻生,說,“這都啥時候了,你可不能心軟啊?!碧K良說,“嗯,不軟?!?/p>
3
這天傍晚,有一個陌生人叩響了蘇良家的大門。這是一個瘦瘦的年輕人,他壓低聲音問蘇良,“你是蘇先生嗎?”蘇良猶疑說,“蘇良?!蹦贻p人說,“你在城里的結拜兄弟捎來一句話?!蹦贻p人這話讓蘇良心里驚了一下。自從程德彬當了日本人的翻譯,康莊鎮(zhèn)的人都說程德彬是漢奸,沒有人愿意把自己的名字和程德彬的名字聯(lián)系在一起。蘇良不知道這個年輕人站在自己的家門口是不是禍端,但他還是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捎來啥話呢?”年輕人說,“今天夜里刮大風,小心東廂房屋頂?!?/p>
年輕人走后,蘇良皺著眉頭在院子里轉了幾個圈子,才推開了東廂房的門。麻生看到蘇良進來,費力地在地鋪上扭動身子,扭了一陣子,趴在了地鋪上,接著就搗蒜似的給蘇良磕頭。麻生自從進了蘇良的家門,磕頭成了家常便飯,只要蘇良走進東廂房,十有八九麻生就會在地鋪上費力地扭動身子,扭一陣子趴在地鋪上,然后給蘇良磕頭。有時候蘇良的老伴過來送飯,麻生也會這樣磕頭。以往蘇良看到麻生磕頭,總會彎下腰,把雙手攤開在膝蓋前,那樣子既像是阻止麻生磕頭,又像是把麻生磕的頭拾在懷里。但是這一次看到麻生磕頭,蘇良卻無動于衷。蘇良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往東廂房的門口走,到了門口,他又回過頭來看著麻生,說,“磕啥頭呢?不是磕頭的時候了?!?/p>
來到院子里,蘇良叫老伴從灶房里出來。蘇良的老伴正在灶房里做晚飯。那時天已經擦黑了,蘇良的老伴影影綽綽地從灶房里走出來。蘇良沉著臉對老伴說,“不好了,今天夜里要刮大風?!碧K良的老伴居然聽懂了這句話,她說,“老頭子,你別著急,天塌不下來,讓他走還是讓他留,你拿個主意。”蘇良說,“他往哪里走啊,他的一條腿已經廢掉了。”
蘇良又皺著眉頭在院子里轉圈子,轉到東廂房南山墻旁邊的大水缸那兒,停下來。他踢了踢水缸,對老伴說,“老婆子,你過來幫忙?!?/p>
蘇良老公母倆把水缸移開,打開了地窨子蓋。然后蘇良讓老伴守住地窨子口,他自己去了東廂房。那時天已經黑了,蘇良進了東廂房,先點了油燈,端著油燈照麻生的臉。他對麻生說,“你們的人要來抓你了,你先躲一躲?!彼疽饴樯鷱牡劁伾掀饋?,又說,“我們沒有人想弄死你,可是你們自己的人想弄死你,你去躲一躲,躲過去就好了,那里面比這里還要暖和?!?/p>
麻生似乎能夠聽懂蘇良的話,他很配合地起了床,又給蘇良磕了幾個頭。蘇良把油燈放在地上,架著麻生往外走。麻生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蘇良身上,他的那條廢掉的腿,像棍子一樣在身后拖著。蘇良小聲報怨麻生說,“你看看你,你死沉死沉的,我這輩子也沒有扛過你這么沉的東西?!甭樯÷曊f,“狗米那啥一?!?/p>
蘇良老公母倆把井繩拴在麻生腰上,兩個人拽著繩子,往地窨子里放麻生。麻生似乎不太愿意到地窨子里去,還有半個身子露在外面的時候,他忽然嘰哩咕嚕地大聲說話,兩條胳膊撐住窨井口的邊沿。蘇良害怕麻生大聲說話被別人聽見,丟了井繩,蹲下身子去捂麻生的嘴。他又去摁麻生的頭和肩膀,結果麻生就被他摁下去了。蘇良的老伴沒有拽住井繩,只聽地窨子里撲通一聲,繩子跟著麻生的身子一塊下去了。蘇良的老伴驚了一下,說,“他不會摔壞吧?”蘇良說,“這個地窨子總共一人多深,下面都是塇土,沒有大礙。”
一袋煙工夫,蘇良用另外一根繩子吊了一個竹籃子,竹籃子里放著一個花卷、兩個窩頭、一碗面湯、一截胡蘿卜腌制的咸菜,他蹲在地窨子口,壓低聲音“嗨嗨”地叫了兩聲,下面就有了動靜。待地窨子里的麻生把竹籃子清空了,蘇良把空籃子提上來。過了一會兒,蘇良又到東廂房里找出夜壺,用破布包一下,放在籃子里,吊進地窨子。做完這些之后,蘇良老公母倆重新用木蓋把地窨子口蓋上,又把大水缸壓在木蓋上面。
天黑透了,蘇良老公母倆這才想起去吃晚飯。飯吃到一半,蘇良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他吩咐老伴再點一盞油燈,把東廂房地鋪上的被褥收起來,還要把地鋪復原成草堆。蘇良自己則再次來到東廂房南山墻外,摸著黑蹲在地窨子口旁邊,用手指尋找木蓋上的一條縫隙。確信那條縫隙的確存在,蘇良又摳了摳縫隙兩邊的朽木,似乎想讓那條縫隙變得更寬一些。然后,蘇良把窨井口周圍的潮土用手抹一抹,盡量不讓人看出來水缸和木蓋有剛剛被人動過的痕跡。
這天夜里蘇良老公母倆一夜沒有睡覺,他們只是和衣躺在床上,在黑暗中睜著眼睛看屋頂,支著耳朵聽外面的動靜。但是那一夜外面只有風聲和一兩聲狗叫,日本人并沒有來。
天蒙蒙亮的時候,蘇良家的大門突然被踢得咚咚響。蘇良從床上折起身子,拉開堂屋門,就看見日本人已經踹開大門進來了。先進來四個日本兵,他們在東廂房門口站下一個,灶房門口站下一個,堂屋門口一邊一個站下兩個。隨后進來的是一個日本軍官,軍官后面跟著一瘸一拐的程德彬。程德彬一看見蘇良,就低下了頭,顯得很害怕,他甚至往日本軍官的身后躲了半步。這時蘇良的老伴也從堂屋出來了,站在蘇良的身后。
日本軍官向幾個日本兵使了一個眼色,站在堂屋門口、東廂房門口和灶房門口的日本兵分別進了屋子。一陣叮當亂響之后,幾個日本兵陸續(xù)從屋子里跑出來,向日本軍官搖著頭。日本軍官走近蘇良,盯著蘇良的臉,吼了一句話。程德彬縮在軍官身后,向蘇良翻譯。這次程德彬沒有叫蘇良“哥”,也沒有別的稱呼,而是直接問,“你把他藏在哪里了?”蘇良看了一眼身邊的老伴,說,“這話我聽不懂,我家里只有兩口人,都在這里了。”
程德彬把蘇良的話翻譯給日本軍官聽的時候,臉上就開始冒汗,同時,他還朝著東廂房南山墻那兒瞄了一眼。蘇良知道程德彬是在瞄那口大水缸。程德彬對蘇良的家太熟悉了,前幾年鄉(xiāng)下親戚在蘇良家院子里挖地窨子那天,程德彬就在蘇良家里喝酒?,F(xiàn)在麻生的去處,瞞不過程德彬。但同時蘇良也知道,程德彬不會把麻生的去處說出來的。
蘇良害怕日本軍官從程德彬的眼神中看出端倪,自己腦門上的汗也下來了。他這么一慌亂,不知不覺的也朝著東廂房南山墻那兒的大水缸瞄了一眼。只那么一瞬間,蘇良趕緊把目光收了回來。這之后,蘇良就感覺日本軍官的眼神像火一樣烤著他的臉,烤得他的臉皮膚發(fā)緊,熱辣辣地疼。
然后,日本軍官冷冷地笑了兩聲,向站在堂屋門口的兩個日本兵嘰咕了兩句話。那兩個日本兵朝大水缸走過去,日本軍官也朝大水缸走過去。程德彬臉色臘黃,望著蘇良,兩條腿哆嗦得像是打擺子。蘇良目光發(fā)直,臉也僵住了。
兩個日本兵搬開了大水缸,又掀開了地窨子的木蓋。此后,蘇良和程德彬都把目光躲開了。蘇良轉過臉,面對著堂屋門,一只手扶著門框,弓著身子,低著頭。蘇良的老伴揪著蘇良的衣角,也不敢往地窨子那邊看。程德彬兩腿哆嗦得不行,只好蹲下來,抱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
過了一陣子,日本軍官喊程德彬和蘇良過去,兩個人才慢慢往東廂房南山墻那里走。他們看見麻生已經被兩個日本兵從地窨子里弄出來了。麻生躺在地上,腰里還拴著井繩,敞著懷,胸脯上有很多抓痕,滲出的血已經凝固在皮膚上。他的臉有些腫脹,嘴唇和手指都是青紫色的。蘇良蹲下身子,摸了一下麻生的臉。蘇良的手指抖得厲害,他摸麻生的臉時像是在彈琵琶。但盡管這樣,蘇良還是發(fā)現(xiàn)麻生的身體已經涼透了。
日本軍官抓住蘇良的衣領子,把他提了起來,對著他的臉冷冷地笑了兩聲,然后說了一句話。說完這句話,日本軍官松開了蘇良,讓程德彬把他的話翻譯給蘇良聽。程德彬嘴唇哆嗦了幾下,對蘇良說,“你的好心沒有得到好結果,你把他悶死在里面了?!?/p>
4
那幾天又下了一場雪?;┑臅r候,天氣清冷。很快到了這一年的臘八節(jié)。
自從家里出了麻生的事以后,蘇良一直提心吊膽地過日子。日本人沒有和蘇良過不去,這反而讓蘇良更加憂慮。蘇良知道日本人歪心眼兒很多,也許他們是故意這樣吊著他,讓他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蘇良想,等過完了年,要是日本人仍然不找他麻煩的話,麻生的事才能算過去了。
臘八這天中午,有人叩響了蘇良家的大門。來人還是上次捎話“今天夜里刮大風”的那個瘦瘦的年輕人,這次他遞給蘇良一個布袋子,說,“蘇先生,這是你在城里的結拜兄弟捎來的?!碧K良接過布袋子掂了掂,沒有猜出是什么東西,就問,“有沒有捎話來呢?”年輕人想了想,說,“沒有。他只說這東西吃了好消化?!?/p>
年輕人離開后,蘇良在院子里就迫不及待地打開了布袋子,卻見是幾個蘋果。蘇良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布袋子里的蘋果,笑了笑說,“好消化,確實好消化。”看見老伴瞇著眼站在堂屋門口,蘇良把布袋子朝老伴舉了舉,說,“老婆子,德彬從城里捎來幾個蘋果,你猜是啥意思?”蘇良的老伴說,“我哪里猜得出呢?!碧K良湊近老伴,低聲說,“德彬是在報平安呢,平安無事?!?/p>
但臘八這天夜里,還是有事。晚飯的時候,蘇良老公母倆一人喝了一碗中午剩下的臘八粥,飯后蘇良還特意吃了一個蘋果,早早地就睡下了。到了半夜子時,蘇良又突然醒來。蘇良覺得他是被一種聲音吵醒的,是撲騰撲騰的悶響聲,像是有人在隔壁挖墻。蘇良怕是有賊,摸黑起了床,裹著大衣,在院子里轉了一圈,卻也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他又開了大門,來到院子外面,到堂屋的后山墻和東廂房的后山墻也看了看,仍然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這才惴惴不安地重新躺回了被窩里。
半個時辰之后,那個撲騰撲騰的悶聲又響起來,這一次好像還伴隨著低沉的、嗚拉嗚拉的抽咽聲。蘇良在床上折起身子,側耳細聽,漸漸地聽辨出聲音來自于東廂房的南山墻那里。蘇良一下子明白了,是有人在地窨子里折騰,弄出的這聲音。這么一想,蘇良渾身的汗毛奓起來,他趕緊把老伴叫醒,讓她也聽聽那個聲音??墒翘K良老公母倆再去聽那個聲音的時候,那個聲音卻消失了,外面連風聲也沒有。過了一陣子,蘇良的老伴說,“趕明兒把鄉(xiāng)下的親戚叫來,把地窨子填平了吧?!?/p>
第二天中午,蘇良開始發(fā)燒,渾身害冷。蘇良的老伴到灶房里為蘇良熬了兩碗姜湯紅糖水,喝下去好了一些,可是到了晚上,蘇良又燒起來。蘇良的老伴往蘇良身上蓋了三床被子,蘇良還是喊冷。蘇良的老伴把書桌上的一塊墨磐石也拿了來,壓在蘇良的枕頭下面辟邪,又到灶房里為蘇良熬姜湯紅糖水。
不知道蘇良是在做夢,還是發(fā)燒把他燒糊涂了,感覺里東廂房的課桌被重新擺放開來,十幾個學生都回來了。蘇良站在一旁清點人數(shù),回來的學生一共是12個,他們端端地坐著,準備上課。在講臺上教書的先生卻是麻生。麻生一手拿著書本,一手拿著教鞭,樣子很像蘇良自己。
兩個日本便衣就是在這個時候闖進蘇良家的。他們從外面別開了大門,徑直走進堂屋,把蘇良從被窩里揪了出來。等到蘇良的老伴覺察到動靜,從灶房里跑回堂屋,蘇良已經穿好了衣服。兩個日本便衣在旁邊不停地說著“哈牙哭、哈牙哭”,其中的一個日本便衣還往蘇良臉上扇了一巴掌。蘇良的老伴張著嘴,呆呆地站在一旁。兩個日本便衣用繩子捆了蘇良的雙手,又往他的嘴里塞了一塊破布,押著蘇良走了出去。
蘇良本來就害冷,被外面的冷風一吹,渾身直打哆嗦。兩個日本便衣在蘇良的身后,一會兒你推一把,一會兒他推一把,推得蘇良踉踉蹌蹌。這樣離開鎮(zhèn)子,走了大約三四里路,來到了萬福河的河堤上。
河堤上站著另外幾個穿軍裝的日本人,其中的一個日本人手里拿著手電筒。蘇良走近了,手電筒的光直接打在他臉上,讓他睜不開眼睛。手電筒又往地上照了一下,蘇良發(fā)現(xiàn)地上有一個剛剛挖好的土坑,他正站在這個土坑的邊沿。一個日本人往蘇良的腰上踹了一腳,蘇良一頭栽了進去。
蘇良窩在土坑里,脖子有點疼,但他感覺土坑里的溫度比外面要高一些,身上暖和了很多,鼻孔里吸進了冬天里難得一聞的新鮮的泥土氣息。這個時候,又有一個男人被推下了土坑,栽進蘇良的懷里。這個人也被捆著雙手,嘴里塞著破布,渾身哆嗦著,嘴里發(fā)出渾濁不清的嗚拉嗚拉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手電筒的光又打過來了,蘇良看清躺在他懷里的人是程德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