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親站在椅子上,把他那鑲著優(yōu)秀黨員證的相框,端端正正地掛在臥室前墻的中央。
母親站在旁邊扶著椅子嘮叨著:“都80多歲的人了,還爬上爬下的,萬一跌下來,或閃了腰什么的,你不給兒子添亂嗎?就記得寶貝你的黨員證,30年了,走到哪兒帶到哪兒。這里不是老家,這里是大城市,這是兒子的房子,你看看這裝修,你這黨員證掛上多不協(xié)調(diào)啊。你看吧,兒子回來肯定得說你?!?/p>
“啰嗦,啰嗦,你就知道啰嗦。啰嗦了我50多年了,你就沒有個息的時候!”父親一邊從椅子上顫顫巍巍地下來,一邊不滿地埋怨著母親。母親小心地扶著椅子,并不接父親的話,她臉上的神經(jīng)繃得緊緊的??匆姼赣H終于穩(wěn)穩(wěn)地站到地上,母親才像松了口氣似的在父親的背上拍打了幾下。
兒子、兒媳晚上下班回來的時候,母親正在廚房里炒菜,父親侍弄著幾盆盆景。兒子叫了一聲:“爸媽,我們回來了?!毕眿D走進廚房,對忙碌的母親說:“媽,不是說了嗎?晚飯由我們回來做,不用您辛苦的?!蹦赣H一邊炒著菜,一邊應(yīng)道:“不就燒頓飯嘛,我都做了幾十年了,又不費勁的。你們孝順,把我們老倆個接過來,總不能天天坐著大眼瞪小眼,等著你們回來服侍吧?”
“爸,您這是干什么呀?”父母的臥室里突然傳來兒子的大叫。婆媳兩個都急急地探出頭問道:“怎么了?”
兒子疾步走出來,指著臥室繼續(xù)吼道:“你看爸爸,一張舊優(yōu)秀黨員證,還帶到城里來了。帶來就帶來吧,還掛到臥室的墻上。”他又轉(zhuǎn)頭對著父親:“現(xiàn)在都什么年代了,您還迷信您的優(yōu)秀黨員證!真是讓人笑掉牙了!”兒媳匆匆走近丈夫,做了個搖手的動作,又對丈夫擠了擠眼睛。丈夫看了老婆一眼,極不情愿地閉了嘴。
父親摔了手中的水壺,悶著聲音說道:“我說過我不來城里的,你偏要我來。既然來了,我?guī)е覍氊惖臇|西有什么錯的?我以后還要把它帶進棺材呢。你要是嫌把它掛墻上不美觀,與你房子的裝潢不協(xié)調(diào),我明天還回老家就是了!”說完,父親像個孩子似的,背著手,踱進臥室,“砰”地一聲關(guān)了門。
“你看爸爸!”兒子對著兒媳聳了聳肩,咕噥著:“這才剛來呢,以后可少不了廢話哦?!眱合必?zé)怪道:“你也真是,就為了一個相框,值得這么跟爸爸較真嗎?他想掛就掛唄,反正在他的臥室里,外人又看不到的。能影響什么呢,真是!”
母親站在廚房門口聽了一會兒,然后苦笑著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這爺倆,見面就掐,還和以前一樣,兩頭倔驢!”
二
父親曾經(jīng)是縣城企業(yè)單位的一把手,“文化大革命”期間被打成走資派,直到上世紀(jì)70年代末才得到解放,80年代初恢復(fù)了工作?;謴?fù)工作后的父親工作積極性比以前還要足,父親常常喜歡說一句話:“誰也不是神,誰都有犯錯誤的時候,不管是誰,只要知錯就改就是好同志。我們黨也不小心犯了錯誤,使國家走了彎路。但是,我們黨及時糾正了自己的錯誤,這就是一個值得信賴的黨。我作為一名共產(chǎn)黨黨員,就要更加努力地工作,把前面失去的時間補回來!努力為使我們國家盡快地富強起來作出自己應(yīng)有的貢獻!”
就在父親恢復(fù)工作后的第二年,父親領(lǐng)導(dǎo)的企業(yè)面臨著企業(yè)改革大趨勢。面對新形勢,新理念,父親埋頭苦學(xué),尋找適應(yīng)新時代的企業(yè)發(fā)展方向。終于,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父親硬是通過自己的努力,以大膽創(chuàng)新的舉措,使一個小縣城頻臨倒閉的企業(yè)躍居至全國同類企業(yè)之首,父親成了當(dāng)?shù)氐拿?!父親被邀請出席省里的企業(yè)改革工作會議,父親又被邀請去北京參加全國的企業(yè)改革與發(fā)展方向的研討會議。在那次大會上,父親被評為全國勞模、全國優(yōu)秀黨員,并且頒發(fā)了燙著金字的獲獎證書,還獲得獎金兩萬元!回來后的父親把兩萬元獎金返還給了單位,他在單位職工大會上宣布,要用他的獎金獎勵一線的優(yōu)秀工人。這以后,父親把他的兩張獲獎證書看得比命還要寶貴。特別是那張全國優(yōu)秀黨員證,父親更是寶貝得不得了,平時都不讓自己的孩子碰一碰,并且還特意警告好動的兒子,如果碰了他的寶貝,就打斷兒子的腿。父親反復(fù)強調(diào),這是咱們黨給他的榮譽,這是咱們黨對他的信任和對他工作的肯定。就因為這個原因,父親覺得自己是個有用的人,自己活得有價值!
因為父親工作出色,父親過了62歲生日才真正退居二線。這期間,父親還獲得大大小小10多項榮譽和差不多有小10來萬的獎金。父親沒有把所獲得的獎金往家拿過一分錢,他不是拿出來獎勵職工,就是捐給當(dāng)?shù)氐呢毨Ъ彝ァ8赣H對偶爾表示不滿的母親說:“別抱怨了,我們獲得的已經(jīng)夠多的了。你看看,作為一名優(yōu)秀黨員,我是要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wù)的,而不是向黨伸手的,更何況我們現(xiàn)在過著很不錯的生活呢。黨給我的工資已經(jīng)夠多的了,你也有自己的工作,孩子也很爭氣,咱們要那么多錢干嘛呢?”母親說不過父親,只好硬撐著搶白兩句:“你看你看,我只是說說而已,又沒有當(dāng)真。你又不是不了解我,這么些年,我拖過你后腿嗎?還不是什么都是你說了算!”父親笑笑,拍拍母親的肩:“知道知道,這些年我把家里的事全交給了你,你既要操持家務(wù),又要照管孩子的飲食起居、學(xué)習(xí)教育,真是辛苦你了呀!”母親笑了,撅著嘴說道:“你知道就好!”
父親在65歲的時候才辦了退休手續(xù),那段日子,父親剛剛辦好退休,而母親已經(jīng)退休五六年了。退休后的父親有種六神無主的感覺,他整天纏著母親問:“你說我以后干什么呢?總不能整天坐著等死吧?我總得找點事做才是啊。我干什么呢?不然這日子真難熬啊!”母親勸慰父親道:“你也真是,干了一輩子革命了,也該息下來享享福了,怎么還想著要做事呢?你得面對現(xiàn)實才是,我們都老了,該退出歷史的舞臺了!”
“但我還可以做其他力所能及的事情??!”父親提著嗓音叫道。母親白了父親一眼,氣乎乎地說:“幫我燒飯!”父親瞪大眼睛:“燒飯?那是老娘們的活計!再說,家務(wù)和革命工作搭不上邊的!”
“好,好!你不做!你繼續(xù)干革命工作!跟了你幾十年了,沒吃過你燒的一頓飯!燒飯不會,洗衣不會,我看我死了以后你怎么活?”
父親在客廳背著手,踱著步子,作沉思狀,一邊嘴里還咕噥著什么。然后,父親搬了把椅子,站了上去,小心地摘下掛在墻上的鑲著優(yōu)秀黨員證的相框。父親拿著相框的手抖了幾下,他從椅子上下來,捧著相框坐到沙發(fā)上。父親一邊用袖口擦拭著相框,一邊自言自語道:“總得做點什么呀,不然,我對不起黨給我的榮譽啊!”
母親說,那一夜,父親翻來覆去,折騰得她也沒有睡好覺。
第二天,父親吃完早飯就出去了,3個多小時后,父親坐著三輪車回來了。車上放著大掃帚、大簸箕、鐵鍬、鋤頭等農(nóng)具。父親對驚訝的母親說,從今以后他要加入改善小區(qū)環(huán)境的隊伍,成為小區(qū)物業(yè)的成員之一,而且是沒有報酬的。
父母居住的小區(qū)是上世紀(jì)90年代初建成的,物業(yè)管理方面一直不到位。這以后幾乎每天早上或者傍晚,父親的身影都會出現(xiàn)在小區(qū)的各個角落或者樓與樓之間的綠化帶里。他像伺候自家的菜園一樣侍弄著小區(qū)的綠化,也順帶清掃著路上的垃圾。認(rèn)識他的人喊一聲:“老書記,您又為人民服務(wù)了?”,不認(rèn)識的也會嘀咕兩句:“這大爺,是小區(qū)請來的物業(yè)護工?”也有認(rèn)識父親的少數(shù)人會嘲諷一下:“傻老頭,干了一輩子革命了,退休了還不讓自己息著,真是勞碌的命!”無論什么樣的聲音,父親都是笑呵呵地回應(yīng)一下,并不當(dāng)真,只是埋頭做自己的事情,似乎還很享受的樣子。
為這事,母親在電話里跟省城的兒子不知絮叨過多少次。兒子也勸過父親,說“您老實在閑得慌就找人下下棋啊,打打麻將啊,遛遛彎啊,鍛煉鍛煉啊?!备赣H頂一句:“那是什么活法?等死的活法!”一次兩次勸說沒用,兒子就反過來勸母親:“您就由他去吧。只要他身體好好的,心里開心就成唄?!蹦赣H只得作罷,仍然每天好飯好菜地伺候著,有時也和父親一起做些雜事。她勸自己,就權(quán)當(dāng)老頭子還在上班呢。
父親這一干就是10年。父親的辛苦倒也沒有白費,漸漸地,小區(qū)一些退休的其他居民也自覺地加入了進來,這是榜樣的力量啊。這10年里,小區(qū)多次被縣里評為“環(huán)境優(yōu)美小區(qū)”,他本人也被評為“雷鋒式的小區(qū)環(huán)境美容師”,聽說這是特意為他老人家設(shè)定的獎。他成了小區(qū)的紅人,上至七八十歲的老者,下到兩三歲的孩童,沒有一個不認(rèn)識他的。
三
大約七八年前,父親的心臟出了點問題,問題雖然不大,卻嚇壞了母親。那天早上父親像往常一樣在小區(qū)勞作,初夏有點熱,母親發(fā)現(xiàn)父親忘了把水壺帶上,就重新沏好茶給他送去。父親坐下來一邊喝著母親送來的茶水,一邊聽母親嘮叨著小家常。喝完水,父親又開始清理一些雜草,母親則站在路邊和路過的一位鄰居說著話。這時卻聽見父親突然吃力地喚了一聲:“老婆子?。 蹦赣H回頭,見父親面色難看,兩手抓胸,想說話又很吃勁的樣子,母親嚇得大叫:“老鄭你怎么了?怎么了?”在場的鄰居慌忙撥通了急救電話。
這件事把母親嚇得夠嗆,她說什么也不讓父親再去小區(qū)勞作了。好在小區(qū)也換了新的物業(yè),小區(qū)管理上了正軌,再加上父親住院半個多月,出院后的父親體力一直跟不上來,就是想做什么也似乎有點力不從心,父親似乎一下子真正老了下去。
之后的兩年,母親對父親看得很緊,不再讓他做大的體力活,只允許父親在她的陪伴下做些零零碎碎的雜活。這又成了小區(qū)的一景,微陰的天空下,父親背著手走在前面,母親邁著碎步緊跟其后,一棵小樹苗不知被哪個孩子弄倒了,父親彎下身子把它扶起來,母親蹲下來在它的四周再加一層土。有懶惰的人把垃圾袋扔在垃圾桶的周圍,父親停下來,一袋一袋地?fù)炱饋碇匦氯舆M垃圾桶,母親跟著再用隨身帶的掃帚掃干凈,裝進簸箕里,倒進垃圾桶。
這樣的事情,父母兩人隔三差五就做一次,母親說,不讓父親做,他就像渾身著了火一樣地難受,讓他一個人出去又不放心,所以,就權(quán)當(dāng)和他一起出去遛彎了,順便做點力所能及的事也好。
心臟出了問題也改變了父親的一些想法,他不再拒絕運動,有時還會主動拉著母親專門出去走幾圈。父親還學(xué)會了打太極拳,雖然只是初級水平,但他每次練起來的時候卻特別較真,哪怕一個簡單的動作,只要他覺得不規(guī)范,他就會不厭其煩地重復(fù)上10來次。父親還報了老年書法班,每天要練字一兩個小時。有一次母親實在忍不住,就問父親:“你現(xiàn)在怎么這么注意養(yǎng)生?。堪褳槿嗣穹?wù)的時間都擠掉了?”父親嘆口氣說:“不服老不行??!也許我是應(yīng)該真正退出歷史的舞臺了。但是,不能因為自己的健康問題影響孩子的工作??!所以,我們倆在世的每一天都要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這樣兒子、兒媳才能安心做好自己的工作,在工作中盡力做出自己的成績,也才能一心一意地教育孫子成人,不需要把精力牽扯到我們兩個老不死的身上??!”
這些話,母親每每想起、說起,都會感慨一番。
功夫不負(fù)有心人,父親生活理念的改變給他的精神面貌及身體狀況都帶來了很大的改變。父親的心臟病后來再沒有犯過,父親的臉色也比以前紅潤多了,父親的太極拳已經(jīng)打得像模像樣了,而書法也練得有聲有色了。母親受父親的影響,也給自己找了點事情做,那就是跳廣場舞,從開始的怯生生放不開到后來的欲罷不能,母親覺得自己比年輕時活得還帶勁。
這期間兒子、兒媳的工作都有了很大的起色,成績優(yōu)秀的孫子也開始讀初中了。兒子在省城重新購置了一套將近150平米的房子。想想縣城的兩老,兒子還是有點不放心,畢竟他是家里的獨苗,父母年歲大了,不把父母接過來,萬一有個什么事,鞭長莫及的,出個什么意外,后悔都來不及。這樣想著,兒子一分鐘也不耽擱,立即和兒媳說起把兩老接過來一起住的打算。兒媳本來就是一個通情達理的人,再加上自己在很小的時候因為一次意外失去了雙親,她需要那種有父母在身邊的溫暖的感覺。更何況,嫁到鄭家這幾年,公公、婆婆一直把她當(dāng)親閨女對待,她和兩老的那份感情早就像親生父母一樣了,所以,她是舉一百只手贊成的。
但是,說服父親離開自己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故鄉(xiāng)來省城確實費了很大的周折,好在后來父親終于同意了。搬家的前一天,父親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四五個小時。他搬出自己一輩子為黨工作的見證,那些獲獎證書有的已經(jīng)發(fā)黃,而獎?wù)掠械拈_始顯出點點暗色的斑跡。
他摘下掛在墻上的優(yōu)秀黨員證,那張厚厚的燙著金字的紙除了有隱隱的歲月留下的暗黃外,仍然完好無缺。
這是父親一輩子正直做人、踏實做事的最好見證??!
父親用濕毛巾把相框仔細地擦了一遍,又用紙巾把濕氣擦掉,然后重新把優(yōu)秀黨員證小心地按進相框。父親又找來一個舊床單,他把相框?qū)訉影M床單里。他打開母親放他衣服的大箱子,把相框放進了箱子衣服中間的夾層里,又小心地按了按。父親又把裝那些獎證、獎?wù)碌拇臃胚M了箱子的一角,然后才重新整理好箱子里的衣服,鎖好了箱子。做完了這些,父親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心滿意足地走出了房間。
四
父母來省城兒子家住了有3年多了,父母慢慢適應(yīng)了這里的生活,兒子也漸漸適應(yīng)了父親的一些做派,已經(jīng)很少跟父親較真了,特別是那掛在墻上的優(yōu)秀黨員證。有一次兒子看著墻上的相框,突然笑著對坐在床邊的父親說:“爸,您這相框現(xiàn)在如不掛這,我反而不習(xí)慣呢。您看,這相框可不一般啊,這是父親您在時刻提醒我們呢,要向您一樣認(rèn)真做事??!”父親一邊擺弄著手里的舊電扇,一邊拖著嗓音說:“更重要的是要好好做人啊!”兒子趕忙接話:“對對對,這個更重要!”在旁的母親笑著在兒子的后背拍了一下,說道:“別貧了,都出來吃飯吧?!?/p>
碰到周末,父子倆興致都高的時候會一起殺幾盤棋,當(dāng)然下棋的時候兩人又會掐起來,只是最后妥協(xié)的大多是兒子。“父親像個不講理的孩子一樣,你不妥協(xié),就別想結(jié)束戰(zhàn)爭?!笔潞髢鹤涌倳@么告訴自己好奇追問的老婆。老婆樂著說:“不是都說嘛,老人就是老小孩啊!”
父親繼續(xù)打太極、練書法,母親也繼續(xù)做家務(wù)、跳廣場舞。如果不是出意外,這樣的幸福、安寧、有規(guī)律的生活真的也許還會持續(xù)許多年、許多年。
這是個春天的早晨,那天的陽光真好啊!風(fēng)徐徐地刮著,小區(qū)里的花兒都開了,你只要稍微湊近其中的一朵,就能聞到淡淡的花香,真是沁人心脾??!
這天父親像往常一樣早晨6點起床,然后刷牙洗臉,簡單地吃了幾片餅干,喝了一點牛奶。母親照樣給他泡好了茶,在他的背包里又放了一些吃的東西。他們總是這樣,父母早上起來先吃點東西,然后出去鍛煉,肚子餓了,再稍微墊點帶著的零食,回來后再認(rèn)認(rèn)真真地吃一頓健康的早餐。他們說這叫少吃多餐,有益健康。
他們一起來到市民廣場,一個加入廣場舞,一個融進了太極拳的隊伍。鍛煉差不多一小時后,父親覺得累了,肚子也有點餓,就一個人走到旁邊的一個木頭凳上坐了下來。
有人在叫,前面不遠的大路上發(fā)生了嚴(yán)重的車禍,早鍛煉的人都不假思索地往南邊大門那涌去。父親坐在凳子上看著,卻不想動。“又是車禍,唉!”他心里咕噥著。他的周圍除了三三兩兩還在往南跑的人,一下子變得很安靜。父親悠閑地看著周圍的花草樹木,覺得這個早晨真美,活著真好!
突然父親聽到一聲孩子的啼哭,他循聲看去,只見不遠處一個兩三歲大的男孩摔倒在路邊,鼻子淌著血。父親慌忙起身跑過去扶起孩子,他抱起孩子一邊急急地往他坐過的石凳那邊走,一邊聲音柔和地哄著孩子:“別哭,別哭啊,爺爺給你拿吃的??催@小鼻子,爺爺拿面紙給你擦了呀!”
父親抱著孩子坐到石凳上,一邊從包里拿出面紙一邊問道:“孩子,你媽媽呢?媽媽在哪兒呢?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呢?我得給你找點水,把小鼻子洗洗哦。”父親又抱起孩子往不遠處的應(yīng)急水龍頭那邊走。不知是走得急,還是被什么絆了一下,抱著孩子的父親和孩子一起摔倒在水泥地面上,孩子哭得更厲害了。父親顧不得自己腿上和胳膊上的疼,趕忙爬了起來,檢查孩子有沒有哪兒摔傷。見孩子沒事,父親舒了口氣,又繼續(xù)往水龍頭那邊走。
“喂,喂,站住,老頭!站住!”不知從哪兒傳來的聲音,父親驚訝地回頭,喊叫的人已經(jīng)站到了他的面前,是一個60歲左右的胖胖的大媽。她一邊從父親手里一把奪過孩子,一邊高叫道:“有人販子啊,抓人販子啊!有人搶小孩??!”
父親愣了一下,隨即反應(yīng)了過來,也提著聲音叫道:“你說誰人販子???說誰???”
“說的就是你!”抱著孩子的大媽指著父親的鼻子說道,一邊又轉(zhuǎn)身對著漸漸圍攏來的人群發(fā)起了長篇大論:“天啊,太險了。俺外孫差點就被他拐跑了。也怪我不好,一時看熱鬧把外孫的手拉丟了,等我反應(yīng)過來回頭找時,就發(fā)現(xiàn)這老頭抱著我外孫在跑呢。你們看這老頭,別看他穿得還挺干凈的,可真不是個干好事的人??!多險啊,我要是把我外孫弄丟了,我怎么向我女兒交代啊!”胖大媽說著說著竟然抽泣了起來,這個時候她看見了孩子鼻子上的血,又驚叫了起來:“不好了,這是怎么回事?。窟@血是怎么回事???我可憐的外孫啊,這老頭是不是給你吃什么壞東西了?警察呢?誰做好事報個警啊!真是受不了了啊!”
父親被說得一愣一愣的,當(dāng)他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也急了,他一跺腳,叫道:“你不要血口噴人好不好?我好心好意把你的外孫扶起來,想去那邊幫他把鼻子洗一下,我怎么就成人販子了?”
“你不是嗎?不是你為什么要跑?跑又怎么會跌倒?不是你為什么會爬起來還跑?你好心好意?現(xiàn)在這個社會還有幾個好人?光天化日之下你就敢搶小孩,你肯定是慣犯了,快報警啊,把這老頭抓起來啊!要為民除害啊!不然以后你們家的小孩也會遭殃啊!”
人群里有人開始議論,有人表示懷疑,有人表示相信。父親覺得渾身不舒服,身上直冒冷汗。他左右看了一圈,想找個熟人幫他說話,可是奇怪,他沒有看到任何熟人,即使真有熟人他也懷疑自己是否還能說得清楚。
老伴呢?老伴哪去了?
這個時候的母親已經(jīng)回了家,兒子來電話說老家的親戚來了,母親沒有來得及跟父親說一聲就自己先回去了。她想,讓他再玩會兒吧,父母兩人每次一起出來都只帶一部手機,而這手機通常放在母親的隨身小包里。
“我再說一遍,我沒有想拐走你外孫,我只是想做一件舉手之勞的好事!”父親這是第一次把他做的事稱為“好事”,盡管他這輩子做過許多實際意義上的好事,可是遇到這樣尷尬的場面還是第一次。
終于有好事者打了110,警察來了。
父親看到警察后的一瞬間心里放松了下來,他甚至臉上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他一下子迎向其中一個中年警察,語速很快地說道:“警察同志,你們來了就好了。你看,這位大妹子把外孫看丟了,我正好看到她外孫摔倒就把他扶起來,她卻說我是人販子,要搶她外孫。你說,你說,你說,我像,人販子嗎?”父親有點激動,說到后面竟然結(jié)巴了起來。
“你就是人販子,你不是人販子你緊張什么?還結(jié)巴上了?!迸执髬屌叵?。
這時人群中有人叫了起來:“聽說前天天海小區(qū)丟了一個小孩,警察同志,孩子找到了沒有?。空f不定就是這個老頭干的吧?”
父親的血液開始往臉上涌,他有點招架不住了,聲嘶力竭地叫道:“你們住嘴!我干了一輩子的革命,從沒有做過一件壞事!你們信口雌黃!警察同志,我沒有要拐孩子!我沒有!沒有!”
人群里傳來陣陣竊笑聲。
中年警察撥開人群,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好了好了,都散了吧,你們幾位跟我們走一趟吧?!?/p>
五
把父親接回來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早上9點,其實,下午6點前警察就搞清楚了情況,又了解到了父親的光輝歷史。同時,熟悉父親的一些老鄰居、老同事都自告奮勇去為父親說話。那位瞎咋呼的老大媽也知道自己錯了,跟父親道了歉??墒歉赣H想不通,他不肯回來,他要求在派出所呆一晚上,他要好好反思自己哪里做錯了,為什么別人會把他當(dāng)壞人?
這個社會怎么了?到底以后還能做好事嗎?他頭腦里一直盤旋著這個問題。他以前也看新聞,或聽兒子說過一些類似的事情,比如人跌倒了不能扶,扶了可能就成你撞的了。給人帶路的事不能做,做了你可能就遭搶劫了。聽到門外有孩子哭不能開門,開了你可能就大禍臨頭了。
父親一直堅信,這個社會還是好人多,那種事情發(fā)生的幾率微乎其微。
可是,今天是怎么回事???
母親一夜沒睡,兒子、兒媳第二天早上6點就站到了派出所的門口,警察好說歹說才把父親勸了出來。
走出派出所的父親眼窩深陷了下去,頭發(fā)一夜全白,看不到一根青絲,且蓬亂不堪。他步履蹣跚,眼睛空洞地看著前方,不說一句話。
兒子、兒媳忍不住流下了難過的淚水。
不知為什么,這以后,一些人看父親的眼神變了,和父親招呼也變得不那么爽快了,有的甚至開始躲躲閃閃的了。
六
父親病了。
父親總說胡話。
父親似乎老年癡呆了。
父親不再出門,父親總是忘事。
父親只有手里捧著鑲著優(yōu)秀黨員證的相框時眼神才會變得柔和起來,發(fā)出的光也正常起來。只是看著看著,父親必定會淚流滿面,讓看到的人心酸不已。
兩年后,父親沒有過完86歲生日就離開了。這最后的兩年父親一直處于半清醒、半迷糊的狀態(tài)之中,從來就沒有真正好起來過。
彌留之時,母親把父親最愛的相框放到他手里。父親顫抖著雙手捧著相框,貼到胸前。他久久地看著母親,回光返照一般,和母親說起一些讓他驕傲的往事。
而父親留下的最后一句話卻是:
“他……們……怎……怎么……就……不……相……相信……我……啊……”
母親是貼著父親的耳朵才聽到了這句話的。
一句話,10個字,父親卻用去了10分鐘!
父親嘆息著吐出了最后一口氣,手慢慢地從相框上滑了下來……
作者簡介:
易湄,本名:楊龍美,江蘇東臺人。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員、江蘇省鹽城市作家協(xié)會會員、中學(xué)高級教師。作品散見于《星星詩刊》《散文詩》《中國詩歌》《關(guān)雎愛情詩》《天津詩人》《翠苑》《湖?!返?。出版詩集《凝聽靈魂抽穗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