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紅巖
追溯了這么多年的真理,叫了這么多聲的爸媽最終卻還是敵不過血緣親情。
東升村有一個生來就沒有頭發(fā)的姑娘,不僅如此,她的頭居然還是金色的。
姑娘從小就像男孩子,喜歡上墻爬樹,十八歲了都沒有成婚,家人四處幫她張羅婚事,姑娘卻揚言“非王者不嫁”。
本以為姑娘這輩子都嫁不出去了,誰知道在姑娘二十歲那年,皇上帶領一隊人馬來到她家下了道圣旨,要立她為后。
原來有一高僧對他說:“萬歲會遇到一位貴人,頭戴金盔,騎著土馬。娶了她,定能國泰民安?!?/p>
皇帝起初不信,多方打聽之下還真有這樣一位女子。如此巧合,他便親自來到東升村。
那姑娘倒也平靜得很,在眾目睽睽之下端出裝滿水的銅盆洗臉,雙手沾水觸碰到頭頂時,一頂金盔隨之脫落,一頭如瀑般的長發(fā)緩緩地垂到腰間。眾人皆驚,一看那姑娘的容貌倒真是傾國傾城。
三月十五日,是林燦燦的生日。借著窗外皎潔的月光,媽媽一邊溫柔地拍她的肩膀,一邊講這個故事。林燦燦的心里莫名地感到一絲喜悅,她摸了摸光禿禿的頭頂,問:“她是不是上帝派下凡的仙女?。俊?/p>
“嗯。”媽媽把燦燦摟進懷里,打了個哈欠,“快睡覺吧!”
這樣啊,那如果她做不成皇后,是不是就一直長不出頭發(fā)了?林燦燦又摸了一下腦袋,很光滑,不像金冠,卻是貨真價實的頭皮。
林燦燦就住在東升村里,村里只有小學和初中,所以她初中一畢業(yè)就相當于輟學了。林燦燦想繼續(xù)上學,村里有幾個孩子去縣里上高中了,回來后都是神采奕奕,穿她平時沒見過的衣裳,看她平時看不到的書。去過的地方也是不勝枚舉,海洋館、圖書館、科技館。就連他們口中的飯?zhí)枚甲屗械胶闷妗?/p>
可是林燦燦不敢說。
她能來到這個世界上絕對是一個奇跡。當初媽媽患有不孕癥,去大醫(yī)院做了五次試管嬰兒才有了她。家里僅有的積蓄都投進去了,還欠了許多外債。
林燦燦是背著這些外債出生的??善煮w弱多病,更可恨的是,她生來就沒有頭發(fā)。
林燦燦十五歲這一年,她的老爸老媽都是年過六十的人了。眼見他們?nèi)諠u斑白的頭發(fā)和深陷的眼窩,林燦燦只能深深地嘆氣。
反正她頂著一個光禿禿的腦袋去新學??隙〞怀靶?,從小到大一直被人當成笑柄還不夠嗎?現(xiàn)在終于不用聽那些難聽的話也是一件好事。林燦燦是這樣安慰自己的。
十七歲的時候,林燦燦出落得像一朵嬌艷的花,清晰的眉眼,高挑的身材,白嫩的肌膚。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她的頭發(fā)還是沒長出來。
老媽邊看電視邊說要多吃菠菜,這樣頭發(fā)不僅長得快而且又黑又亮。于是她種了滿滿一菜園子的菠菜,放眼望去綠油油的一片,看得林燦燦胃里直冒酸水。
早上是菠菜湯,中午是炒菠菜,晚上是菠菜餡的包子……菠菜,菠菜,菠菜!林燦燦都快把自己吃成一棵水靈靈的菠菜了。
那段時間,媽媽每天晚上都會慢吞吞地走到雞窩前,探著身子從母雞肚皮下邊摸出幾個熱乎乎的雞蛋,對林燦燦說:“燦燦,快看母雞下蛋了,明天早上媽媽又能給你做你最愛吃的菠菜湯了!”
好歹也吃了這么久的菠菜,是不是也應該有點成效了?林燦燦不動聲色地進屋照鏡子,圓圓的腦袋上連一絲頭發(fā)都沒有。于是她趴在鏡子前,很不爭氣地低聲啜泣。
小的時候不在意,大夏天在外邊瘋玩沒有頭發(fā)反而覺得涼快,而且還不礙事,特方便。
記得有一次她和俞木一起玩過家家,她特大方地把自己的布娃娃奉獻出來當?shù)谰?,可俞木那個傻子居然問了一系列白癡的問題,“林燦燦你為什么要叫女孩子的名字呢?”“你為什么要上女廁所呢?”“你為什么喜歡布娃娃呢?”“你為什么每次過家家都要當媽媽呢?”
這件事讓林燦燦憎恨了他很多年,可俞木卻覺得委屈。他總是不厭其煩地對她解釋,當時他真的以為林燦燦和自己一樣是男孩子,而且就算是他說錯了,最多也就當成一個玩笑,一笑而過了!不至于打得他狂飆鼻血,也不至于這么多年了都不理他吧!
最后還不忘添上一句,就憑著林燦燦這股小氣勁兒,他也看得出來她是女生。
其實所有的女孩子都希望有人夸她漂亮,都希望有一頭烏黑柔順的長發(fā)。尤其是現(xiàn)在林燦燦長大了,這些往事也成了她眼淚的源泉。
林燦燦的肩膀還在顫抖,媽媽在門后急得直搓手,可也不知道怎么安慰悲傷的女兒。要不,今晚上的菠菜餡的包子……先不吃了?
老爸扛著鋤頭進了院子,背越來越彎了,腿腳也不那么利索了。林燦燦抹干凈眼淚,佯裝高興地撲進他的懷抱。
媽媽猶豫再三,還是決定把包子端出來,就這樣扔掉,實在可惜了。
林燦燦咬了一口包子,覺得很難過,說不出的委屈涌上心頭:“我吃完了!”她放下碗筷,怏怏地出門了。留下爸媽兩個人面面相覷。
林燦燦又想起了故事里那位姑娘,想起了半年前她做的傻事。
那時候她也試過整天騎在土坯墻上,想等她命中注定的人有一天出現(xiàn)了,她的頭發(fā)就會長出來了。后來俞木對她說:“你這么做是沒用的!”
林燦燦不理他,依舊一邊嚼著嘴里的甘蔗,一邊哼歌。
“不如我告訴你個辦法,絕對比這個管用?!?/p>
“什么辦法?”林燦燦挑了挑眉毛,把嘴里的甘蔗渣都吐了出去。
“你可以尋找一百個人,讓他們每個人都真心真意地摸一摸你的頭,讓你的頭皮吸收到愛的精華,頭發(fā)就能長出來啦!”俞木說得煞有其事,聽起來雖然荒唐,但林燦燦心里癢癢的。
她太渴望長出一頭長發(fā)了,她羨慕那些迎著風吹來的方向行走的女子,滿頭的黑發(fā)隨風而舞,讓看到的人都不由得想要驚呼。
像林燦燦,有風的天氣她從來不敢出門,可能是因為她的腦袋沒有頭發(fā)的保護,風一吹就痛得要死。
她從來都不戴帽子,因為她不知道聽誰說的,戴帽子影響頭發(fā)生長。
林燦燦一直都覺得,其實那些頭發(fā)就像嬌柔的小苗,它們害怕外面的世界才不愿意出來,并不是出不來。所以她要萬般地呵護它們,讓它們有勇氣生長。
林燦燦真的那樣做了,她幾乎對見到的每一個人都說一遍:“你能不能摸摸我的腦袋?”
俞木看著林燦燦日復一日地做著這樣傻到家的事,有點覺得心虛,他就是說了一句玩笑話,不想她竟當成了救命稻草般抓住不放了。
林燦燦很快就讓一百個人摸過自己的頭了,俞木十分坦然地站在她面前等著暴風驟雨來襲??闪譅N燦卻非常平靜地摸著腦袋,說:“那些人肯定都不是真心想幫我的!”
末了,她又說:“這果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p>
其實俞木應該要說一千個人的,這樣目標遙遠一些,心里有希望,也不至于失望。
“其實你沒有頭發(fā)也挺好看的,那些喜歡扎麻花辮的女孩子也沒什么好的,一說話就害羞,還扭扭捏捏的……”
俞木還想繼續(xù)說,卻被林燦燦一口打斷:“你知道什么!你以為總是被人罵,說我是尼姑好聽?!”
這個稱呼已經(jīng)跟了她十幾年,現(xiàn)在從她自己嘴里說出來,居然還是那么難聽。其實這還算是好聽的,更難聽的她都聽過。每次一有人看到圓的東西就會和她聯(lián)系到一起,可惡的是,她還不能生氣,因為他們會說:“林燦燦,你真小氣,這么兩句玩笑話都開不起。”
林燦燦的牙齒咬得緊緊的,包括眼前這個叫俞木的人,他也拿著彈珠對她喊:“嘿,林燦燦,你和它真像!”當時周圍的人都在嬉笑,她的眼淚在眼眶里不住地打轉(zhuǎn),最后狠狠地逼回去。她不敢哭,要是哭了,他們就笑得更開心了。
俞木被堵得說不出話來,捫心自問,他真沒少拿這件事開玩笑?,F(xiàn)在想著也真是尷尬,想道歉又覺得沒法開口,當初不覺得說過的話會造成傷害,可能比匕首還要鋒利,刺傷了人家的心,現(xiàn)在說一句“對不起”就想一筆勾銷,這簡直是恬不知恥。
“唉——”林燦燦長嘆了一口氣,嘴唇一張一合,好像在喃喃著什么。
俞木直勾勾地盯著她,試圖讀出唇語。想起以前上課的時候,林燦燦經(jīng)常用這招和同桌說話,俞木雖然離得遠,但看得一清二楚,時間久了,他也就學會了。這時候林燦燦拍案而起,慷慨激昂地說:“我決定了,誰要是能幫我長出頭發(fā)來,我就以身相許!”
“啊?這要怎么幫???”俞木環(huán)抱著一棵老榆樹撓著后腦勺作思考狀,耳朵還一動一動的,頗像個考拉。
“是??!”林燦燦又蔫了下來,“估計我是嫁不出去了?!?/p>
畢竟她不是上天派下來的“貴人”,畢竟沒有皇上。
(四)珍貴的何首烏
俞木是在村西頭的一棵柳樹上發(fā)現(xiàn)林燦燦的。
那是她的秘密基地,小時候他們一起發(fā)現(xiàn)的,絕對是“躲貓貓”的絕佳地點。
天已經(jīng)黑得很可怕了,林燦燦的老爸老媽找不到她,就讓俞木幫忙一起找找,他來這兒也就是碰碰運氣,想不到她真的這么沒創(chuàng)意。
其實這個地方他已經(jīng)很多年沒來過了,那時候跟林燦燦鬧掰了,俞木雖然嘴上不說,但心里一直較著一股勁兒。
離得太遠看不清林燦燦的表情,俞木撇嘴,故意將雙手攏在嘴邊,沖著樹上大喊:“我!找!到!林!燦!燦!啦!”
“哎喲!”俞木被一塊石頭砸中,抱著腦袋疼得直叫,抬頭一看,罪魁禍首正靠在樹上怒目圓睜,“你哪兒來的石頭?”
“樹上結(jié)的!”
俞木揚起手電筒作勢向樹上看,忽然想起來林燦燦就有這癖好,習慣在褲兜里裝一大把石子,看誰不順眼就丟一塊過去。
俞木氣結(jié),隱約聽見林爸林媽焦急的聲音,他朝著樹上一招手,示意林燦燦趕緊下來回家。
林燦燦慢吞吞地爬了下來,她也想一躍而下帥氣地落到俞木面前,但她更怕摔死。
俞木悄悄跟在林燦燦后面,看她把兜里的石子都掏了出來,嚇得直往后退,可林燦燦卻把它們都扔在地上,泄氣般地踩來踩去。
不用問就知道,一定又是為了頭發(fā)的事情。
俞木比林燦燦幸運一點,他好歹進了高中校園,雖然沒讀完一學期就被退了下來。
當時他開玩笑說自己在學校里建了一個“群毆社”,專收各類壞學生,教人治各種不服。后來老師看他實在太囂張,就將他勸退了。他把當時的情況說得驚天地泣鬼神,離校時被一大幫男同學簇擁著痛哭流涕,全校的女生都捂著胸口長嘆表示不會再愛了……
還有更無法想象的,說得他自己都快被感動了。正唾沫橫飛地闡述著,被林燦燦一口打斷:“完全不相信?!币彩?,如此胡謅的故事,她會相信才怪。
其實是他自己退的學。
離開家去學校的時候,他看見林燦燦孤獨地站在村口,身影單薄得像張紙片,他覺得自己若是多看一本書,多去一個地方,都是奢侈。
其實少了他上學的這筆開支,他爸爸也會少一些負擔。這樣想著,俞木就更加釋懷了。
思緒像開了閘的洪水,在頭腦中洶涌而出,睡不著,電視里在重播動畫片《神廚小福貴》,剛好演到小福貴幫老佛爺找何首烏的那一集。
他一個激靈翻身坐起,對呀,何首烏興許管用。
可去哪兒找呢?買肯定是買不到,就算能買到,也應該很貴吧!
俞木照著動畫片里出現(xiàn)的,一遍遍地在紙上畫何首烏的樣子,越畫他就越覺得對不起林燦燦。他明明就是知道辦法,卻什么都做不了。
奶奶進屋瞧見孫子唉聲嘆氣的模樣,湊過去一看:“你畫的這是個啥???”
俞木嚇了一跳,見是奶奶才松了口氣:“何首烏,能長頭發(fā)的?!?/p>
“我總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奶奶敲著拐棍,眉頭緊鎖,“在哪兒呢?”
“見過?在哪兒?”俞木瞪圓了眼睛看著奶奶,生怕漏聽了她嘴里說出的每一個字。
“前幾年好像有人在后山采這個,那時候你爺爺還活著……小木你去哪兒?。俊辈坏饶棠陶f完,俞木早已飛奔了出去。
整整一天俞木都沒有回來,把俞爸和俞木的奶奶急得團團轉(zhuǎn),卻不知道上哪兒找。
那張畫還放在桌子上,俞爸拿起來問:“這是小木畫的?”
奶奶趕緊點頭,忽然恍然大悟:“他不會上后山了吧?”
后山?jīng)]有野獸,卻有蛇。俞爸和奶奶嚇得驚慌失措。
左鄰右舍都拿著手電筒進后山找人,其中也包括林燦燦。
想來這俞木也真是胡鬧,肯定是貪吃,想摘后山的果子,結(jié)果迷路了。真是活該!
可他到底在哪兒呢?眼看天邊泛起魚肚白了,都沒找到半點俞木的影子,林燦燦有點害怕。每個人手里拿著捕蛇用的叉子,人群都聚在一起不敢分散,晚上本來就看不清路,大家都在一起好壯膽。
“呀!這里有個腳??!”有人大叫,所有人都湊過去看,那腳印一深一淺,俞木好像受傷了!
林燦燦咬緊牙關,沿著腳印跌跌撞撞地走著,可那腳印忽然沒了。周圍人都不知所措,林燦燦想了想,拿著手電筒往樹上照。
“在那!”俞木渾身濕漉漉的,手里攥著幾顆不知名的果子,渾身顫抖著緊緊地抱著樹干。
俞木被救下來的時候,右邊褲腳里面都是血,他一眼就看見人群里的林燦燦,白得沒有血色的嘴唇輕啟,一張一合卻吐不出一個字。
可林燦燦卻看懂了,他在說:“這個給你,能長頭發(fā)的!”
俞木采到的并不是何首烏,不知道是什么果子,不過外形極像。
俞木知道這個答案時,輕蔑一笑,十分堅定地說:“不可能?!?/p>
那天下午他執(zhí)拗地拄著拐杖去找鄰村的老中醫(yī),那老頭拿著放大鏡瞧了好一會兒,才悠悠地說:“你這個真的……是贗品。”
俞木被徹底激怒了,把老頭手里的放大鏡重重地摔在地上,綻開的玻璃碎片形如一朵水晶花。
那是他視如珍寶的東西,在山上的時候不小心脫手,眼看著它就要滾下山坡,他奮不顧身地撲了過去緊緊地抓住了,但最后他也一起滾下去了。
事實是他竟用生命保護了沒什么用的東西。
俞木的右腿落下了病根,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他覺得難看,所以坐起了輪椅。
他開始排斥林燦燦,看見她恨不得躲得遠遠的,說起話來尖酸刻薄,句句帶刺。
林燦燦也開始慪氣,但礙于俞木是傷員,她也不好真的發(fā)火。她其實很想問俞木,那天上山是不是專門為了她?如果是真的,那她頭發(fā)再不長出來,就太對不起他了。
林燦燦不管不顧俞木的壞心情,當著他的面,硬著頭皮啃光了那幾顆怪異的果子,然后肚子疼了好幾天。
不過似乎有些管用,她總覺得頭皮癢癢的,也許能長出頭發(fā)來呢?于是她找媽媽要了條頭巾,小心翼翼地把圓圓的光頭包裹了起來,不讓它被風吹雨淋,也不讓它被陽光暴曬。
可林燦燦的頭發(fā)還沒來得及問世,媽媽就倒下了。
當時林燦燦正在屋里和爸爸聊天,就聽見媽媽暈倒在地的聲音,等眾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抬上了車,她卻緩緩抬了抬手,示意放她下來。
這一切來得太快,讓林燦燦手足無措。
院里院外站滿了人,人人都在搖頭輕嘆。這里到醫(yī)院最少需要三個小時,林媽媽的意思是,不用去了,時間不夠了。
媽媽四十六歲才生下林燦燦,所以這一天,林燦燦注定要比其他人經(jīng)歷得早一點。
俞木趕來的時候林媽媽正嚷嚷著叫“燦燦”,林燦燦上前一步卻被她狠狠推開,林燦燦一個趔趄后退了幾步。
她的腦袋好像長出了絨絨的頭發(fā),俞木使勁搖頭,再仔細看,原來是錯覺。
在那之后林燦燦一直自責,自己一定是惹媽媽生氣了,要不然不會在她離開的時候推開自己。
不久之后,林爸爸也生病了,他年近七旬,一直都為了這個家在苦苦支撐,現(xiàn)在林媽媽離開了,他連支撐下去的勇氣都沒有了。
林爸爸被送去了醫(yī)院,林燦燦終日守在病床邊。
可自從媽媽走了以后,爸爸對她的態(tài)度也不如從前了。別說笑,就是話也懶得對她說。
林燦燦的愧疚一點點加深,想彌補卻不知道該怎么做,只能強忍著眼淚拼命地微笑。
這天她從外邊打水回來,看見來查房的醫(yī)生正在和爸爸聊天,爸爸嘴角揚起的弧度忽然使林燦燦覺得溫暖。她有多久沒見他過這樣的笑容了?很久很久了。這樣想著,拎著熱水壺的手也不由得松懈了。
咣!水花四濺,破壞了這樣的好氣氛。
林爸爸的笑容瞬間僵在嘴角,眼神又變得空洞了起來,倒是那醫(yī)生快步走到林燦燦身邊,看著她被開水燙紅的手背,問:“你沒事吧?”
“沒事!”林燦燦快速收拾好破碎了的熱水壺和地上的水漬,抹了抹眼睛,回頭一看,他還在。
身上的白大褂已經(jīng)被他褪去,里面是藍襯衣和牛仔褲,左胸處還有一枚小小的米老鼠胸針,不仔細看,還以為是一個紐扣。
林燦燦不由得伸手碰了碰那胸針,她小時候有一枚一模一樣的,但是后來送給了一個叫左謙的男孩。
那時候她拉著林爸爸的手,一步三回頭地和他說“再見”,眼淚鼻涕流了一臉。
“燦燦,是你吧!”
林燦燦抬頭,仔細一看,他真的是放大版的左謙。
分開的那年她四歲,他九歲,十幾年過去了,沒想到會在這個地方重見。
林燦燦接爸爸出院那天有好多人在村口迎接他們,這其中還包括俞木。
表面上還是一對父女的兩個人,眼神中都透露著外人不易察覺的冰冷,可俞木卻看到了。
林燦燦和俞木四目相對,她扯了扯嘴角揚起了一個不怎么好看的微笑,用口形對他說:“沒事!”
沒事就是有事,俞木想上前問上幾句,可也就是他發(fā)了會呆的工夫,一抬頭,人都不見了。
奶奶在旁邊輕輕地嘆氣,說:“這么好的一個閨女,命真苦?!?/p>
俞木也跟著嘆了口氣,活動活動有些好轉(zhuǎn)的右腿。
林燦燦不再宅在家里,而是一有時間就去看俞木,還把左謙寄給她的書本拿給他看。
左謙在信上說要林燦燦好好讀書,重新考學,將來去他的醫(yī)院上班。
俞木側(cè)著腦袋看林燦燦,說:“你不會真的要去吧?”
“為什么不呢?”放在以前林燦燦可能因為舍不得媽媽而留下來,現(xiàn)在媽媽不在了,爸爸也好像很討厭她,她為什么不去呢?
“那這些是什么?”俞木指著林燦燦面前的那些瓶瓶罐罐問。
“有維生素和鈣片!左謙說等我吃完了這些就能長出頭發(fā)了!”
這真不是個好兆頭,俞木心想。
林燦燦看了一眼俞木的右腿,說:“將來我一定會幫你治好它的!”
俞木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其實他從來都沒有因為腿傷去怪過林燦燦,只是他埋怨自己從始至終都沒有幫上她什么忙。現(xiàn)在可好,被那個姓左的搶先一步了。
“小木!”隱約聽見奶奶的聲音,俞木連忙應著:“怎么了?”
“你爸,你爸……”
“我爸怎么了?”
“你爸出事了!”
俞木一聽這話瞳孔都放大了,也顧不上愣在一邊的林燦燦,起身穿鞋就沖出了門外。
林燦燦跟在后面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你你,你的腿?”
“早就好了,你先幫我照顧下奶奶!”
林燦燦有些沒緩過神來,他的腿早就好了?
俞爸沒事,就是掉進一個大坑里崴了腳。
可俞木腿好了這件事,也就瞞不住了。
其實他真的沒有惡意,就是希望林燦燦能對他多點愧疚,就不會怪他在山里待了一夜,卻摘回了沒啥用的果子。
可林燦燦卻好像對這件事耿耿于懷,以前和他生氣的時候見面了還會惡言相向,現(xiàn)在他在她的眼里,連一席之地好像都沒了。
林燦燦并沒有多生氣,卻是更加責怪自己,因為她,好像所有人都不得安寧。
林媽媽和林爸爸都四十幾歲了仍是膝下無子,每逢看到別人家享受天倫之樂的場景,林媽媽都很羨慕。四十五歲那年林媽媽做了五次試管嬰兒終于成功了,第二年便生了一個女兒。那天陽光明媚,林爸爸給她取名為林燦燦。
林燦燦生下來就體弱多病,為了給她治病家里欠了許多外債。
可即使這樣,林燦燦四歲那年還是夭折了。
林媽媽抱著林燦燦小小的身體在午夜里哼唱兒歌,飯也不吃,水也不喝。
為了安撫林媽媽的情緒,林爸爸去孤兒院領養(yǎng)了一個同齡的小姑娘,巧的是,她也叫燦燦。
因為原來的燦燦沒有頭發(fā),所以林爸爸也把她的頭發(fā)剃光了。
從那時候開始他就讓她記?。骸澳闶橇譅N燦,你從生下來開始,就沒有頭發(fā)!”
林燦燦五歲那年搬到了東升村,抹去了原來的記憶,她終于相信自己是林燦燦了。
她扮演了十幾年的林燦燦,每天早上都要做的一件事就是躲在小屋里把初生的頭發(fā)剃光,她渴望有一頭烏黑亮麗的頭發(fā),卻永遠也做不到。
那天俞木為了幫她摔斷了腿,她覺得愧疚,便試著把頭發(fā)留起來。爸爸發(fā)現(xiàn)后找她聊天,問她還記不記得當年在孤兒院的情形。
怎么會不記得?五十個孩子里面,每個人都在努力表現(xiàn),就是希望自己被選中帶走,能有一個溫暖的家。可她是幸運的,只因為左謙當時喊了她一聲:“燦燦,這個糖果給你!”后來左謙說他瞥見了林爸爸手里拿著的照片,背面印著“林燦燦”三個字。他覺得給燦燦一個家,會讓她更健康地成長,對于當時的“杰作”,直到很多年以后他仍然津津樂道。
可這些話被林媽媽聽見了,她剛從園子里摘好了一盆菠菜,走到門口聽到了這樣的談話,顯然讓她招架不住。林媽媽終于從喪子之痛中清醒過來,原來,她的女兒真的走了!于是多年前的噩夢又再次出現(xiàn),罪魁禍首竟是林燦燦本人,林媽媽心臟病突發(fā)過世,林爸爸氣結(jié)傷身。
十六歲的時候媽媽所講的那個故事如今還時??M繞在她耳邊揮之不去,追溯了這么多年的真理,叫了這么久的爸媽最終卻還是敵不過血緣親情。
所以林燦燦決定離開。
左謙寫信告訴林燦燦,他把一切都安排好了,等她來了,直接就可以上學了。
得知真相的俞木悔不當初,可彼時林燦燦已經(jīng)提著簡單的行李到了車站。
那時候他看著林燦燦整日憂傷,明知即使努力也不會有結(jié)果,卻還是堅持去做,于是他也想出一份力。哪怕不成功,最起碼還有希望。哪知道會弄巧成拙。
俞木趕到車站的時候剛好看見林燦燦準備上車,她頭上已經(jīng)長出了細碎的頭發(fā),在陽光下泛著淡淡的光澤。鎮(zhèn)上就只有這一個小車站,也只有這一趟車。俞木離得老遠用唇語問林燦燦:“你那時候說的話還算數(shù)嗎?”
林燦燦咧嘴一笑,搖了搖頭。
俞木把那幾顆酷似何首烏的果子交給林燦燦的時候,她哭得跟傻子似的:“看在你這么拼命的分上,就算我沒長出頭發(fā)來,也非你不嫁了?!?/p>
俞木從車站回到村子里的時候,看見林爸爸老淚縱橫,在收拾園子。放眼望去,仍是一大片綠油油的菠菜。林媽媽臨走的時候說:“她是上天派來我們家的仙女,咱們囚禁了她這么久,現(xiàn)在該放手了!”
后來,俞木時??匆娏职职忠粋€人坐在院子里發(fā)呆,手里拿著兩張照片,一張是三歲時候的林燦燦,一張是十六歲時候的林燦燦。然后自言自語:“長得真像,真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