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凡軍

《氓》出自孔子編訂的元典《詩經(jīng)》，被人教版、蘇教版、粵教版等多個版本高中語文必修教材選錄。《氓》是中國第一首棄婦詩，講述的是一個衛(wèi)國女子從戀愛到結(jié)婚再到遭棄的故事。幸福的故事都很相似，而不幸的故事卻各有不同。這位衛(wèi)國棄婦的遭遇是令人同情的，但我們在嗟嘆憐憫的同時，如果換個視角，通過《氓》的悲劇來聚焦孔子的情感內(nèi)核，應(yīng)該能夠從中讀到孔子對生命的真實關(guān)懷。

一、以詩正德：這不是一場婚姻糾紛，而是一次社會事件

《氓》中女子遭棄，表層原因有兩個：一為女子色“隕”，詩中有“桑之未落，其葉沃若”和“桑之落矣，其黃而隕”等可為依據(jù)；二為男子缺“德”，詩中“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可為佐證。至于深層原因，一般理解為當(dāng)時男尊女卑的社會現(xiàn)實導(dǎo)致了女子的悲劇。但如果僅作如此理解，未免過于籠統(tǒng)和單薄?！对娊?jīng)》中棄婦既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又是一個普遍的群體，在這一點上，《氓》的棄婦悲劇具有典型性和代表性。典型的背后有更為深刻和具體的社會原因。

何以如是說？我們可以從女子對氓的稱呼進行具體解讀。歷數(shù)詩中女子對氓的稱呼，共計四種，且前后變化不一。兩人剛認識時女子稱“氓”（氓之蚩蚩）；戀愛期間女子呼為“子”（子無良媒），“子”古代一般為對男子的尊稱?；楹笈痈姆Q為“爾”（爾卜爾筮），“爾”意“你”，古代稱“爾”，是你我相稱，表示關(guān)系密切。而遭遺棄后，女子卻稱男子為“士”（士貳其行）。稱呼因情感的不同而變化是很正常的，但由“氓”到“士”的變化顯然與身份有關(guān)，這是非常緊要的，因為這一稱呼的變化中暗藏了一個愛情悲劇發(fā)生的主要歸因。

“氓”是何種身份？魏源《古詩源》認為“氓”字從“亡”從“民”，謂流亡之民也。根據(jù)這一訓(xùn)詁，詩中男主人公應(yīng)該是一個失去土地，流落在外的人。從詩中“抱布貿(mào)絲”的句子來看，他應(yīng)該是失去土地后，流落頓丘的一個小商販?！吧獭痹诋?dāng)時是怎樣的社會地位呢？我國古代的“民”一般為士、農(nóng)、工、商，商為四民之末?！吧獭迸c“士”的區(qū)別在哪呢？《左傳》中對“商”的排序有明確表達：《左傳》桓公二年記載師服的話說：吾聞國家之立也，本大而末小，是以能固。故天子建國，諸侯立家，卿置側(cè)室，大夫有貳宗，士有隸子弟，庶人工商各有分親，皆有等衰。襄公九年記載楚國大臣表述晉國的情況時說：晉君類能而使之，舉不失選，官不易方。其卿讓于善，其大夫不失守，其士競于教，其庶人力于農(nóng)穡。商工皂隸，不知遷業(yè)?！蹲髠鳌分械倪@一系列論述，實際上是對社會各階層的一種定位。工商業(yè)者與農(nóng)民共同構(gòu)成了被統(tǒng)治階層中的自由民，但是，顯然，自由民中，士的地位最高，商的地位最低。甚至，《漢書·食貨志》中說：“士工商家受田，五口乃當(dāng)農(nóng)夫一人?！笨梢姡翝h代，商還是遠低于“農(nóng)”。

據(jù)此而言，《氓》中衛(wèi)國女子對男子的“氓、子、爾、士”等四種稱呼，這種親疏遠近構(gòu)設(shè)了女子的情感變化曲線，而這一情感變化曲線的巨大轉(zhuǎn)折點就是一個“士”字。一個“士”字惹是非，一個“士”字定離合，透過現(xiàn)象，這折射的正是男尊女卑社會大環(huán)境下這位衛(wèi)國女子被棄的具體原因。

其實，因地位境遇的變化而導(dǎo)致的類似悲劇在《詩經(jīng)》中絕不限于《氓》，《邶風(fēng)·谷風(fēng)》中女子一句“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道出了丈夫因境遇變化遺棄發(fā)妻另結(jié)新歡；《小雅·谷風(fēng)》中被棄女子凄惻委婉地敘述了男子變心的原因是“將安將樂，女轉(zhuǎn)棄予”。除此之外，在《詩經(jīng)》中因男子無德無“禮”而棄妻的還有很多：《王風(fēng)·中谷有蓷》中女子遇人不淑遭棄；《鄭風(fēng)·遵大路》中，男子棄家，女子苦挽不留；《小雅·白華》女子痛述丈夫不與妻子休戚與共是因為“之子不猶”和“之子無良，二三其德”。

《詩經(jīng)》中的這些女性，很符合悲劇的本質(zhì)定義：“并不是生活中的一切災(zāi)難和痛苦都構(gòu)成悲劇，只有那種由個人不能支配的力量（命運）所引起的災(zāi)難卻要由某個人來承擔(dān)責(zé)任，這才構(gòu)成真正的悲劇?！帮嬍衬信酥笥嫜伞?，人要吃飯，要有男女感情追求，這很自然，但如果社會普遍缺“德”無“禮”而催生眾多女性悲劇，這就不是一次次簡單的婚姻糾紛了。孔子輯錄的女性悲劇數(shù)量表明了事件的普遍性，事件的普遍性表明了現(xiàn)象的社會性特質(zhì)：《氓》中衛(wèi)國女子的悲劇，不是一場始亂終棄的簡單情感糾紛，而是一件發(fā)人深思的社會事件和歷史事件！

啟蒙運動時期的狄德羅說過：“如果道德敗壞了，趣味也必然會墮落。”古代作品是促進道德的，詩教中更是高揚著道德的。面對道德敗壞和趣味墮落的社會現(xiàn)狀，孔子曰“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孔子給出的不僅是憤怒和同情，還有焦慮。在苦苦思考后，孔子終于認識到社會問題的核心是文化出了問題，一個沒有文化核心價值的民族注定是一個沒有希望的民族，于是孔子給出了解決之道——詩教！

《詩經(jīng)》的最大特點是“詩教也”?？鬃釉唬骸芭d于詩，立于禮，成于樂?！焙沃^“興于詩”？《論語集解》中引包咸注曰：“興，起也。言修身必先學(xué)詩?！笨鬃影选对娊?jīng)》的教化作用排在首位，是因為孔子編錄《詩經(jīng)》的核心要義是“思無邪”，就是指思想純正而不歪邪，這是儒家的道德標(biāo)準(zhǔn)。《詩經(jīng)》里的情感都是純真而適度的，讀來有澄清心靈的功效。在孔子看來，面對“禮崩樂壞”和社會道德、社會秩序的普遍缺失，詩作為教化的工具是為最佳良策?？鬃拥脑娊套饔檬蔷薮蟮?，意義是長遠的——曾子曰：君子思不出其位。漢代《詩大序》：“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乎詩。先王是以經(jīng)夫婦、成孝敬、厚人倫、美教化、移風(fēng)俗。”朱熹在《朱子語類》中說：“思無邪，乃是要使人讀詩人思無邪也。詩，善為可法，惡為可戒。故使人思無邪也?！鄙踔?，《毛詩序》對《關(guān)雎》之義作了如此定義：“《關(guān)雎》，后妃之德也。風(fēng)之始也。所以風(fēng)天下而正夫婦也。故用之鄉(xiāng)人焉，用之邦國焉……是以《關(guān)雎》樂得淑女，以配君子，憂在進賢，不淫其色；哀窈窕，思賢才，而無傷善之心焉。是《關(guān)雎》之義也?！?/p>

詩的國度才是文明的國度！“《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薄对娊?jīng)》產(chǎn)生前中國已有的詩當(dāng)然不止三百，為什么孔子只選了這三百首？孔子就是要以詩這種百姓喜聞樂見的形式來傳達正直、樸素、溫和，以達到整個社會的和諧。

一個“士”字，折射的是孔子對社會亂象的撥亂反正；以詩正德，這是孔子對女子遭棄這一社會事件的理性回復(fù)。

二、女子并不難養(yǎng)：這不僅是一次社會事件，還是一份女權(quán)宣言

《氓》中女子被棄，有人歸因為春秋時期，身處夫權(quán)社會，婦女社會地位卑下是女性被棄的根本原因。而現(xiàn)實中人們又習(xí)慣于把“男尊女卑”信為孔門儒家主張。說是儒家主張不為過，但如果說是孔子主張，實則是太過了。

作歷史考證，“男尊女卑”一語源出于戰(zhàn)國時期的《列子·天瑞篇》。類似說法的歷史延續(xù)有：法家韓非主張“家無二貴”；東漢班固集諸儒見解編錄的《白虎通》中提出“三綱五常——夫為妻綱”；東漢班昭在《女誡》中說“婦德，不必明才絕異也”；宋代《宋刑統(tǒng)》中妾媵制度（男子多妻制）規(guī)定“五品以上有媵，庶人以上有妾”；宋代案例匯集《清明集》中規(guī)定“夫有棄妻之理，妻無棄夫之條”；明代文人陳繼儒更是直言“女子無才便是德”。而孔子則從沒有講過，相反，如果認真查查儒家典籍，就會發(fā)現(xiàn)夫子主張的恰恰是“男女同尊卑”和敬妻之道。

我們可以從被譽為“孔子研究第一書”的《孔子家語》中看到孔子對女性的尊重：孔子始終認為敬妻子，敬身為大。《孔子家語·大婚解第四》中談到孔子同魯哀公談?wù)撟鋈说牡览頃r，孔子曰：“昔三代明王，必敬妻子也，蓋有道焉。妻也者，親之主也。子也者，親之后也。敢不敬與？是故，君子無不敬。敬也者，敬身為大。身也者，親之支也，敢不敬與？不敬其身，是傷其親；傷其親，是傷其本也；傷其本，則支從之而亡。三者，百姓之象也。身以及身，子以及子，妃以及妃，君以修此三者，則大化愾乎天下矣，昔太王之道也。如此，國家順矣。”這里孔子雖然是喻指治國之道，但言語間，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孔子強調(diào)了婚姻的重要性，明確表達了他對女子、妻子的態(tài)度。夏商周三代的圣明君主是孔子的偶像，他們不僅有敬妻的態(tài)度，還有敬妻的方法?？鬃诱J為敬妻、敬身為大，孔子的理解是：妻子是其父母的支脈，敬妻之身的本質(zhì)是敬其父母雙親，這是一名夫君最起碼、最基礎(chǔ)的責(zé)任和擔(dān)當(dāng)。夫妻相互愛護，彼此尊重，就是孝的延伸，也將回到孝的根本。何況，孔子三歲喪父，非常敬愛含苦茹辛培育自己成長的寡母，泛泛貶低一切婦女，甚至與小人相提并論，這是背離孔子的一貫思想和基本常識的悖論。

如此，孔子并不是一個絕對的男權(quán)主義者，在某種程度上反而是一個女權(quán)主義者，是一個婦女弱勢群體的同情者。一個極其簡單的道理：如果是孔子促成了男尊女卑，那么孔子還會以《氓》等大量棄婦詩入《詩》，來進行美教化、移風(fēng)俗嗎？

唯一被人們認為孔子歧視婦女的一句話出自《論語·陽貨》：“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yǎng)也，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鼻耙痪湓挕拔ㄅ优c小人難養(yǎng)也”幾成至理名言，而后一句話卻被人們有意無意地忽略了，其實這是典型的脫離語境斷章取義。孔子說的“女子”，并不等同于像《氓》中這樣的廣大女子，只是婦女中“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者。并非所有的女子都難養(yǎng)，只是“近之則不孫，遠之則怨”的“女子”難養(yǎng)。也就是說，孔子決非泛論一切婦女，只是專指婦女當(dāng)中弄權(quán)肇禍的特定對象，是在特定語境下的有感而發(fā)。

對于孔子這句話，國學(xué)大師錢穆在談齊家之道時有一番闡釋：“此處女子、小人指家中仆妾言?？鬃舆@句話是針對如何處理同仆妾之間的關(guān)系。妾視仆尤近，故女子在小人前。因其指仆妾，故稱養(yǎng)。待之近，則狎而不遜。遠，則怨恨必作。善御仆妾，亦齊家之一事。白話的意思就是：先生說，只有家里的妾伺和仆人最難養(yǎng)。你若和他們接近了，他將不知有遜讓。你若和他們遠了，他便會怨恨你?！倍虾Ｗ骷疑蛏圃鲈谡f治國之道中也有類似的觀點：女、子、小人為三股政治勢力?！芭敝傅氖蔷鞯钠捩白印敝傅氖蔷鞯膬鹤?，“小人”指的是君主周圍的寵臣、佞臣、優(yōu)伶、宦官之類。從先秦典籍文獻中看，君主的妻妾參政，就是為了自己生的兒子當(dāng)繼位者。所以伙同兒子，與近臣相勾結(jié)，爭奪繼承權(quán)。這是當(dāng)時經(jīng)常發(fā)生的事情，也是政治家非常關(guān)心的問題。《韓非子》論“八奸”，頭三條，“一曰同床”，即指“女”；“二曰在旁”，指“小人”；“三曰父兄”，指“子”。“女”“子”“小人”三者勾結(jié)起來，亂政篡權(quán)，是當(dāng)時引發(fā)政治動亂的主要根源，因此，也是政治的首要問題。

如此，多相借鑒，斷章取義的說孔夫子蔑視全體女性的確是有失偏頗的。

其實，春秋時期，社會發(fā)展進步帶來男女分工變化以及社會地位的差異，并不意味著“男尊女卑”有理，更不容歧視婦女。《周禮》中將婦女紡織生產(chǎn)稱為“婦功”，并將之與王公、士大夫、百工、商旅和農(nóng)夫并列，這說明了紡織業(yè)在經(jīng)濟生產(chǎn)中的地位和女子在社會中的地位相當(dāng)重要?！吨芤住ば蜇浴钒烟斓亍㈥庩?、男女（公母）作為自然界的始基，夫婦作為社會的始基，是統(tǒng)一體相反相成的兩翼，缺一不可，屬于同一層次，因此男女本來平等，“父母共為一家之長”?！吨杏埂芬灿醒裕骸熬又?，造端乎夫婦，及其至也，察乎天地?！币鉃檎?wù)撔⒌缿?yīng)是父母并列。《釋名》曰：“妻，齊也?！薄墩f文》曰：“妻，婦與夫齊者也?！备笝?quán)社會中，許多明君名臣都有良母賢妻教導(dǎo)和襄助，如周文王之妻，武王之母，西伯治外，文母治內(nèi)，德政流布，風(fēng)化大興等，更是不爭的事實。

女子并不難養(yǎng)！男尊女亦不卑！考證歷史，讓我們看到了孔子對待女性的同情、理解、尊重和以《氓》入詩的真實目的；為孔子正名，也讓我們看到了孔子除思想家、教育家、政治家等之外的另一個柔軟的面孔：一個真實的女權(quán)主義者！

三、孔子有愛：這不僅是女權(quán)宣言，更是一種生命關(guān)懷！

王充在《論衡》中說：“天文人文，文豈徒調(diào)墨弄筆，為美麗之觀哉？然文人之筆，勸善懲惡也?！眮喞锸慷嗟乱舱f：“在一切的科學(xué)和藝術(shù)里，其目的都是為了善?！比绻钊胩骄?，我們還可看到《氓》更深層次的精神內(nèi)蘊。

《氓》中女子，婚后，日夜操勞，但她對愛的守護對愛的忠誠不變！曾以為可以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卻不曾想最終還是被始亂終棄棄之如履。既然這樣，那就一刀兩斷！

對這位衛(wèi)國女子的悲戚、憤怒和反抗，有人卻斥她為奔女，認為這是遇人不淑應(yīng)自食其果，朱熹就說：“婦人無外事，難以貞信為節(jié)，一失其正，則余無可觀爾?！钡珶o疑，孔子卻不這樣認為。

翻翻《詩經(jīng)》，很多的詩句不是在限制女子的人生自由和對其社會地位進行限高，相反卻是極力贊美女子的愛情追求以及對被棄婦女的同情。如《詩經(jīng)·野有死麕》：“有女懷春，吉士誘之?！比纭囤L(fēng)·靜女》：“靜女其殊，俟我于城隅?！泵恳粋€愛情場面，都優(yōu)美奔放，健康自然。再如《召南·江有汜》《邶風(fēng)·日月》《邶風(fēng)·終風(fēng)》《邶風(fēng)·谷風(fēng)》《王風(fēng)·中谷有蓷》《鄭風(fēng)·遵大路》《小雅·我行其野》《小雅·谷風(fēng)》《小雅·白華》等，每首詩對婦女被棄都充滿了深深的同情，如《小雅·我行其野》中男子喜新厭舊，女子決絕地返回故鄉(xiāng)，并怒斥男子“成不以富，亦祗以異”；《王風(fēng)·中谷有蓷》女子被薄幸丈夫拋棄，她不是一昧地怨天尤人，而是痛定思痛，得出了“遇人之艱難”、“遇人之不淑”和“何嗟及矣”的結(jié)論。這是對自己過去生活的小結(jié)，也是對今后生活的警誡。吟唱出來，當(dāng)然是對更多已婚未婚婦女的提醒和勸告。就是《氓》，女子被“二三其德”的氓拋棄，她不是委屈地自怨自艾、以淚洗面，而是憤怒地喊出：“女也不爽，士貳其行。士也罔極，二三其德”，“信誓旦旦，不思其反。反是不思，亦已焉哉”，看清氓是一個品質(zhì)卑劣之徒之后，女子沒有疑懼，沒有彷徨，而是理智、堅定地選擇離他而去。如果當(dāng)時的禮教確是給了婚后女子過多的道德約束，女子火山一般的憤怒不是更預(yù)示著強烈的抗?fàn)巻?？就是到了漢代，《孔雀東南飛》中一句“妾不堪驅(qū)使，徒留無所施。便可白公姥，及時相遣歸”，也足以表明劉蘭芝不是被棄，而是主動要求被棄。

透過《氓》，我們能夠明顯地看到：哀傷怨恨的背后是男子的負心薄幸、家暴和男尊女卑的不公社會；勇于訣別的背后是對氓不良行徑的痛斥與厭惡；愛情傷痛的背后是女子生命的顫動，靈魂的呼叫；以自身經(jīng)歷告誡其他女子的背后是這位衛(wèi)國女子對社會道德的勇敢審判?？梢哉f，在這位被拋棄的婦女身上，仍然保留著婦女自重自覺的品格，這正是她靈魂中清醒而堅強的一面。

好的文學(xué)要用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形式表達普遍的人性，表達帶有普遍性的人生之思，而這種人性和人生之思常常是超越道德之上的?！睹ァ方o我們呈現(xiàn)了在世間最美好的感情——愛情面前的個人道德丑陋和社會行為丑陋，同時，也讓我們看到了古代女子對追求愛和理想生活姿態(tài)的強烈訴求。人的自然性情是壓抑、扼殺不了的，在某些道德教化眼中的淫奔之詩，恰恰是追求自由戀愛、抒發(fā)自然情性的絕唱。而孔子正是以此啟迪人們——人活著不只是一種物質(zhì)存在，更是一種精神存在，精神的美在于真誠和率性，而任何破壞這種美的必然是丑惡的。

《詩經(jīng)》就是周代社會生活的一面鏡子，而一篇《氓》折射的分明就是孔子對生命的最真實關(guān)懷。何謂真實關(guān)懷？孔子對女性的憐憫是普泛的，他在寫這些女子的時候，并不是以一個旁觀者的角度去施以微薄的同情，而是設(shè)身處地為這些苦命女子著想，對于女子們的痛他總是能夠感同身受，真心同情她們?！对娊?jīng)》中女性意識的朦朧覺醒主要靠的是他的一顆悲憫之心以及女性應(yīng)有的獨立的社會地位的責(zé)任思考，以至于傾一己之力和一生之力去改變和重構(gòu)某些道德規(guī)范和社會秩序，在這一點上，足見孔子的遠見卓識和大愛之心。

不僅如此，如果作歷史縱深思考，我們會發(fā)現(xiàn)：孔子對生命的真實關(guān)懷在今天還在延續(xù)。童話中公主和王子幸福地結(jié)婚了，是故事的美好結(jié)束，但在現(xiàn)實中這種情節(jié)卻常常是悲劇的開始。關(guān)照歷史縱深，我們會發(fā)現(xiàn)：古代女子追求愛情的足跡，一路走來，留下的都是淚水和悲劇。只羨鴛鴦不羨仙的白娘子，不要金榜題名只要和元稹相伴一生的崔鶯鶯，死后化蝶的祝英臺，自掛東南枝的劉蘭芝，永不原諒的霍小玉，自沉江水的杜十娘，等等。遇人不淑是女人最大的不幸，而識人不明更是主動犯下的錯。問世間情為何物？這都是愛情惹的禍！

我們不禁要問：愛情的喜劇都去哪里了？這是一個歷史話題，也是一個至今都應(yīng)思索的社會話題。男怕入錯行，女怕嫁錯郎。從某種程度上說，女子嫁人，就是嫁給了一種命運。女性命運的枷鎖背后昭示的依然是女性的不獨立。這也是為什么今天還有“寧在寶馬車上哭，不在自行車上笑”的驚人觀念存在著的原因。

席慕容有首詩：假如愛情可以解釋，誓言可以修改，假如相遇可以重新安排，那么，生活就會比較容易。是的，《氓》這首吟唱了三千年的歌謠，時至今日，只要我們用心去聽，還會聽到文字背后的歡笑和哭泣！情是詩的內(nèi)核，三千年，還被感動著，說明：文字的溫度還在，孔子的生命關(guān)懷還在，孔子的愛還在！

《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對孔子的評價，法國思想家伏爾泰說：“東方找到了一位智者?！庇鴮W(xué)者李約瑟說：“孔子是無冕皇帝?！泵绹乃噺?fù)興領(lǐng)袖愛默生說：“孔子是哲學(xué)上的華盛頓?！倍妒酚洝た鬃邮兰摇纷詈笏抉R遷這樣評價孔子，“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適魯，觀仲尼廟堂車服禮器，諸生以時習(xí)禮其家，余祗回留之不能去云。天下君王至于賢人眾矣，當(dāng)時則榮，沒則已焉?？鬃硬家?，傳十馀世，學(xué)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于夫子，可謂至圣矣！”

一個人的精神發(fā)展史就是閱讀史。閱讀古典，就是在文學(xué)的山崗上采擷一些美麗，來裝點自己人文精神的宮殿，來釋放自己內(nèi)心精神的自由，從而以文學(xué)滋養(yǎng)文學(xué)，以文學(xué)滋養(yǎng)人生。

孔子已去，《詩經(jīng)》還在。時隔三千年，面對經(jīng)典，讓現(xiàn)代的紛擾從身周流過，與君溯流而上，褪去煩擾與癡怨，著素衣，擷芳蘭，詠古調(diào)，再聽一曲上古遺音。

[作者通聯(lián)：南京市玄武區(qū)教研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