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
把水底的刀劍和佛像送上岸:實力詩人
雷平陽的詩(三首)
雷平陽
水柳,枯草。濕地有著
寂滅了的泛著泡沫的喧囂
我混在死去和將死的魚蝦與蚊蟲中間
再也不用掩蓋自己走到盡頭的
思想和散發(fā)著腥臭的愿望
鷺鷥、魚鷹、月亮,沒有掀動
更大的波瀾,船骸一直想把
水底的刀劍和佛像送上岸
但還是受制于不會消失的顛覆
而且嘩變和反抗的夢想實在太沉重
讓眾多的亡靈重生,讓蒼老的水手
再幫人偷渡,幾根柳條和草葉
已經(jīng)撐不起腐爛的懷抱
我仰面躺在水上,陽光刺目
既要閃避四周的魚刺內(nèi)亂,還要
躲開烏鴉設在岸上的崗哨
自投羅網(wǎng)式的潛伏,像被誤診的病人
在午夜的太平間里猛然醒來
黑暗自上而下,同時又有冷風
前來竊取枯草僅剩的一絲絲
藏匿在破葉子里的哀號
我才可以借它們?yōu)檠谧o,翻翻身
松一松僵硬的筋骨,并順便撈一些
樹葉和鳥羽,將身邊的亡靈一一蓋好
這多像置身于尸山血海的戰(zhàn)場
唯一的幸存者,往同伴的手中塞槍
想把他們喊醒,讓他們陪自己
再來一次絕地上的沖鋒
我也想激活這些異類的軀殼
活蹦亂跳,蠅蠅嗡嗡,借以對接
下一次滅頂?shù)臑牡?。終歸是人鬼殊途
它們并不想復活,而我只能接受
常規(guī)的報應,灰溜溜地爬上岸
把周身扎得又狠又深的魚刺
一根接一根,摸黑拔除
每天都在途經(jīng)刑場,與很多
初次見面的人產(chǎn)生分歧
從而永久決裂。會議室的第一排
聽魔術師剖析攝魂術,核心是一把刀
涂上麻醉劑,先是在你眼前晃動
說一點也不疼,然后才殺死一只白鼠
與此同時,有人高高舉起鐵錘
在你的注視下,把一截象骨打成粉末
在教堂或圖書館,文字的表面
灑滿了陽光和月色,里面則摻入了
迷藥甚至毒藥。廣場、街邊、超市
不準你回頭,背心抵著匕首
每個人必須從唯物回到唯心
以個體的名義,加入拜物教的大游行
恭迎從流放地歸來的財神,窗簾的背后
卻又預設了清教徒殺心暴烈的狙擊手
村莊里人煙越來越稀,工廠里
也看不到什么人影,他們都去了
礦洞和渦輪,去了生活嚴酷的審訊室
……確實,我曾一次次想過
能不能在槍響之前,偷捕幾個活口
冤死者手上肯定有不少的秘密
以及被篡改過的動物的歸類記錄,也許他們
被歸入了狼、狐貍和狗。我還想過
不妨拋開書本,停止寫詩,做個盜墓賊
挖開淪為禁地的泥土,在月光下
開棺驗尸,我倒要看看
這些被埋得很深的鬼,他們手中
是否還拿著過期的毒酒
和只剩下木柄的匕首,是否私吞了
我們的厄運、恥辱和暴死
我承認,野花、流水、街道和住宅樓
有預謀地封鎖了現(xiàn)場,我至今
沒有找到具體的墓地,并固執(zhí)地認為
我們這些茍活者,其實已被隱形的子彈
和刺刀,洞穿過無數(shù)次,被埋葬了很久
呼呼呼,誰都以為是心跳
嚓嚓嚓,詩人還以為是在松竹梅中散步
忘情時被枝蔓撕裂了衣袖。有一天
酒后,豪情萬丈,路過刑場時
我突然跑得比子彈還快
撲倒下跪的領刑者,為他們松綁
結果令人沮喪,一個劫法場的書生
他臨死也不信——這些人
都是自首而且拒絕拯救,而且子彈
還沒上身,他們已經(jīng)一個不剩地死去
耕作與王權少于荒渺,無用之土
望不見盡頭,他們將它
強行送給我。我從來就熱衷
野草中隱讀、酣睡和翻找遺物
同時還迷戀泥濘、蛇皮
與含有劇毒的果實
但我果斷地拒絕了,我不是
它的主子,不是守墓人
而且立錐之地上的勞作,給過我
太多的羞辱。這些堆積如山的糧食
他們也想送給我,我仍然拒絕了
多年以來,我想鼓腹而歌
饑餓卻像一條惡狗,啃光了軀體上
少之又少的骨肉。如果亡命而食
如果吃人嘴軟,我視為作惡
鹽巴,多如糞土,他們也想送給我
過慣了寡淡無味的日子
白水里加鹽,汗會變紅,血會變白
每一根骨頭會變成粉末
我找不到受領的理由
清風、流水和白云,就讓它們
寄存在野,千萬別送我,我是一個
囚徒,再多的自由,都是
對我的審判,是更加殘酷的馴服
年輕時,我的確向往過雪山和大海
神性未散的遠方,它們讓我倍感
自己身負天命,對萬物有責
現(xiàn)在,請別把這么多的虛無都給我
究途末路上,我早已現(xiàn)出了原形
一個手無寸鐵的人,不可能
把寺廟改做鑄劍鋪。真理與獨立
我奉為神明,但也別再給我
我已俯首于偽善,一生的盲信與奴性
不可能瞬間擺脫。別把他們從我這兒
剝奪的一切,都還給我,我的信仰
失效,靈魂被活埋,情感也冰冷如鐵
還給我的東西再多,也修補不了
我這漏洞百出的軀殼。他們在我的墓前
放祭品,墳地四周種植玫瑰
從墓穴里伸出手,我也會將一切掀翻
連根拔起。身懷慈仁與悲心的人們啊
就當我什么也不曾有過吧
一個孤兒,在煉丹爐里
硬生生地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