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瓜
耶胡達·阿米亥詩歌中比喻的三層結(jié)構(gòu)
王子瓜
耶胡達·阿米亥(Yehuda Amichai),1924年出生于德國烏爾茲堡。1935年,在猶太人回歸故上大潮中,隨父母遷居巴勒斯坦地區(qū)。在耶路撒冷中學畢業(yè)后,參加了對德作戰(zhàn)。1948年以色列獨立戰(zhàn)爭期間他參加以色列軍突擊隊,戰(zhàn)后在希伯來大學求學。畢業(yè)后在中學教授希伯來文學和《圣經(jīng)》,后在希伯來大學任教。2003年逝世。
阿米亥從四十年代后開始發(fā)表詩作,一生寫有1000余首詩,出版了25本詩集,兩部長篇小說和一部短篇小說集。他不僅僅是詩人,還是小說家、劇作家、隨筆家,甚至兒童文學作家。作為第一代以色列作家,阿米亥開創(chuàng)了希伯來語文學的全新世界。一方面,他讓古老的希伯來語煥發(fā)了青春,另一方而,又以自己的方式肢解和重構(gòu)著古老的希伯來習語。他以十足的個人化和口語化語言,與希伯來詩歌數(shù)千年來面對民族苦難時的集體聲音決裂。
作為世界頂級的詩人,他的作品至少在寫作技法與內(nèi)容兩個方面十分值得我們關(guān)注。在內(nèi)容上,他的詩歌主題豐富,涉及宗
教、傳統(tǒng)、戰(zhàn)爭、愛情、時間、日常生活等等,詩所表達的思想也紛繁復雜,筆者還未能有所把握。因此,在這篇隨筆中,我將自己的野心限定在分析其寫作技法的層面上,僅就阿米亥詩歌的皮毛進行一些探討。我相信,盡管僅是在這個層面上,他的詩歌仍然足以讓我們許多人學習和贊嘆了。
在將詩人的寫作意圖和詩歌的整體暫時擱置之后,初讀者往往會發(fā)現(xiàn)阿米亥的比喻十分精妙,并且這些比喻往往是進入阿米亥詩歌的捷徑。比喻是人們最熟悉的修辭之一,無論是在文學作品還是在現(xiàn)實生活中,比喻都常常被使用。在經(jīng)歷數(shù)千年的歷史、經(jīng)由數(shù)千種人類語言的反復咀嚼、錘煉之后,比喻仍然具備鮮活的生命力。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這場浩大長久的文學進食仍將繼續(xù)下去??梢哉f,比喻的技巧是詩人的基本功:如何將兩個不同的事物聯(lián)系在一起,從中產(chǎn)生更大的張力,進而獲得詩意。對這一基本功的把握能力是評判詩人創(chuàng)作能力的標準之一。阿米亥在這一方面可謂登峰造極,他的作品中精美、貼切又令人耳目一新的比喻隨處可見:
我的雙眼想彼此流通,
像兩個相鄰的湖泊。(《六首給塔瑪爾的詩》)
只有我母親的話語與我在一起,
就像一塊包在沙沙作響的蠟紙里的三明治。(《當我是個孩子時》)
我們的愛在一所孤兒院
穿著孤兒的制服。(《給一個女人的詩》)
完整地離去的人們
傍晚被帶回家來,像找回的零錢。
(《一間屋里三四個人當中》)
至于我的靈魂:
那道道褶皺一直存留著,
好像一封你不敢再度展開的
舊信上的褶皺。
這里。
是。
從這里起
開始撕裂。
(《在七十年代前夕》)
你的面容和你的名字美麗,
印在你身上猶如印在一罐
精美的蜜餞上:
水果和它的名字。
你還在里面嗎?
(《我們曾相近》)
然后,舉起手
掩住哭泣的雙眼
就像捧一只水盆
喝呀,喝。
(《帶我去機場》)
她回答:我的靈魂像你的一樣被撕裂,
但它因此而美麗
像精致的絲帶。
(《躺著等待幸福》)
正如時間不在鐘表之中,
愛情也不在肉體之中:
肉體僅僅顯示愛情。
(《在別的某個星球上你也許是對的》)
可是當肉體死去時,愛被釋放,
瘋狂地增長,
就像一臺自動售貨機出了毛病
鳴響著憤怒的鈴聲一下子傾倒出
所有世代的幸運的
所有硬幣。
(《肉體是愛的原因》)
通常而言,比喻往往將一物比作另一物,本體被比作喻體,這一過程是一維的,是直接而簡潔的,單維的比喻無論何其精妙,也很難給人驚奇之感。而以上的詩句中,阿米亥將比喻進行了延展,成為了二維的比喻。從形式上看,這并非是一物被比作另一物,而是以這個物體為主體形成的一個句子為本體,被比喻為另一個句子。在這個過程中,比喻不再草草結(jié)束,而是在一個平面中行動起來,本體和喻體的聯(lián)系不僅僅存在于中間的比喻詞。延展之后的比喻不僅具備更強的畫面感,也為比喻本身的合法提供了詩人自己的證據(jù)支持。在現(xiàn)代詩歌中,許多詩作的比喻因為跳躍距離太大,或太抽象,往往使讀者感到莫名其妙,這也是現(xiàn)代詩歌飽受責難的重要原因之一。比喻的延展則可以使這一危險迎刃而解。二維的比喻解放了阿米亥的手腳,因為無論跨度有多大,只要本身的確是有效的,延展開后讀者總能找到合理的理解。設(shè)置的障礙越大,連接的橋梁就越能給人驚喜,“陌生化”在這里將得到最大限度的利用,而詩意就在這些聯(lián)系之間煥發(fā)出來。
有時,一首詩由許多個二維比喻串聯(lián)起來,阿米亥的作品多屬此類。如:
當我是個孩子時,
蒿草和檣桅聳立在海濱;
我躺在那里的時候,
我想它們都是一樣的,
因為它們?nèi)荚谖抑仙胩炜铡?/p>
只有我母親的話語與我在一起,
就像一塊包在沙沙作響的蠟紙里的三明治;
我不知道我父親將何時歸來,
因為在空地那邊還有一片森林。
一切都伸出一只手,
一頭公牛用犄角牴破太陽,
夜里街上的燈光愛撫
墻壁的同時也愛撫我的臉頰,
月亮,像一只大水罐,傾俯著,
澆灌著我焦渴的睡眠。
(《當我是個孩子時》)
涼鞋是完整的鞋的骨骼,
骨骼,及其僅有的真正靈魂。
涼鞋是我奔馳的雙腳的韁繩
和一只疲倦的、祈禱著的腳上
系經(jīng)匣的帶子。
涼鞋是我所到之處我踐踏的
小塊私有土地,我的故鄉(xiāng)、
我真正的國家的大使,地上
群集的小生物的天穹
和它們的必將來臨的毀滅之日。
涼鞋是鞋的青春年華
和在荒野中漫步的記憶。
我不知道何時它們將丟失我
或何時我將丟失它們,但它們終將
被丟失,各在一個不同的地方:
一只離我住所不遠,
在巖石和灌木叢中間,另一只
沉入大海附近的沙丘,
像一輪落日
面對著一輪落日。
(《涼鞋》)
另一些時候,一個成功的二維比喻就足以支撐阿米亥的一首詩:
當耶路撒冷的市長
是悲哀的。
太可怕了。
一個人怎么能當那樣一座城市的市長呢?
他能把她怎么辦?
他將建筑,建筑,建筑。
而在夜間
四周山上的石塊
將爬下來
趨向那些石頭房屋,
好像群狼前來
沖著那些
變成了人們的奴仆的狗兒嚎叫。
(《市長》)
有時我非??旎?,不顧死活。
那時我就深深扎進
世界這只綿羊的
毛里,
像一只虱子。
我就這么快活
(《有時我非??旎?,不顧死活》)
事實上,只要多加練習,比喻的延展仍然是較為容易的。單維的比喻常常顯得單調(diào)且不能準確地傳達詩人的意思,延展之后的比喻就是為能指與所指之間千萬種可能之間劃出了最有效的一
條,給出了另外一個坐標。這時詩歌是平面的,不再是詞與詞、句子與句子的拼合。然而阿米亥的詩并非到此為止。在少數(shù)詩中,他將比喻繼續(xù)延展,制造了三維的比喻。最具代表性的應當是《自傳,1952》、《夏末黃昏在摩査》等。
我父親在我頭頂之上建造了一片大如船塢的憂慮,
曾有一回我離開了它,在我被造好之前,
而他留在那里守著他巨大、空曠的憂慮。
我的母親像一棵海岸上的樹
在她那伸向我的雙臂之間。
在'31年我的雙手快樂而弱小,
在'41年它們學會了使槍,
當我初次戀愛之時,
我的思緒像一簇彩色氣球,
那女孩的白手把它們?nèi)嘉罩?/p>
用一根細線——然后放它們飛走。
在'51年我生命的動作
就像許多鎖綁在船上的奴隸的動作,
我父親的面孔仿佛火車前面的照明燈
在遠方愈來愈小,
我母親把許許多多的云關(guān)閉在她那棕色的壁櫥里,
我走上街頭時,
20世紀就是我血管中的血液,
那在許多戰(zhàn)爭中想要通過
許多開扣流出來的血液
因此它從內(nèi)部撞擊我的頭顱,
憤怒地洶涌到我的心臟。
可是現(xiàn)在,在'52年春天,我看見
比去冬離去的更多的鳥兒飛回。
我從山丘上走下,回到家里。
在我的房間里:那女人,她的身體沉甸甸的
充滿了時間。
《自傳,1952》
一輛孤獨的推土機與它的小山搏斗,
像一位詩人,像所有在這里獨自工作者。
成熟的無花果的一陣沉重的欲望
把黃昏的天花板扯到與大地齊平。
火舌已經(jīng)吃掉了荊棘,
死亡無須做一件事除了
像失望的火焰一般疊起。
我可以得到安慰:一種偉大的愛
也可以使一種對山水的愛。
一種對水井的深沉的愛,對橄欖樹的燃燒的愛,
或像推土機一樣獨自挖掘。
我的思緒總是在擦拭我的童年,
直到它變得像一塊堅硬的鉆石,
不可破碎,切入
我成年的廉價玻璃。
(《夏末黃昏在摩査》)
在這兩首詩中,我們看到許多二維比喻相互交織、相互聯(lián)系,詩歌的涵義從這種聯(lián)系中體現(xiàn)出來。比喻在詩中千回百轉(zhuǎn),紛紛揚揚,每一個比喻都沒能完整的表現(xiàn)主題,也沒有哪一個比喻真正脫穎而出,但它們都圍繞著某個中心在旋轉(zhuǎn),那個神秘的、沒有點明的中心就是比喻的第三維,或者說是整首詩本身。如果說從比喻到比喻的延展只是個技術(shù)的問題,那么從比喻的延展到比喻的回旋體現(xiàn)的則是對詩歌的掌控能力、對現(xiàn)實和記憶的體認程度。
《夏末黃昏在摩査》中,二維比喻有這樣幾組:比較明顯的有,“孤獨的推土機與它的小山搏斗”-“像一位詩人,像所有在這里獨自工作者?!保弧八劳觥?“火舌吃掉了荊棘”、“失望的火焰”;“思緒總是在擦拭我的童年”-“它變得像一塊堅硬的鉆石”;“童年”切入“成年”-“鉆石”切入“廉價玻璃”。另外,隱藏的暗喻有,“成熟的無花果的一陣沉重的欲望/ 把黃昏的天花板扯到與大地齊平”-詩人垂下頭,尋找根基;“荊棘”-成年生活;“像推土機一樣獨自挖掘”-我可以做和應該做的事。
一開始第一組比喻告訴讀者詩人在與某件事物搏斗著,“成熟無花果”兩句暗示著某種下垂與回溯,“火舌”三句在講述死亡在無法吞噬之物面前的失望,“我可以得到”三句是對那不可磨滅之物的猜測,而后又回到最初的意象:“像推土機一樣獨自挖掘”。第一節(jié)的敘事風格沉郁,隱喻層疊,不易解讀。第二節(jié)則好像完全換了色彩和質(zhì)感,但這組二維比喻本身使得第一節(jié)的所有比喻生效:童年的珍貴、不可摧毀,與成年生活的“廉價”、易碎。讀者于是明白,第一節(jié)推土機在挖掘的,正是這樣一些珍貴的、不滅的事物,連死亡也不能帶走的事物。整首詩的層層比喻各有著邏輯的或內(nèi)在的聯(lián)系,使它從平面中豎立起來,形成了一個更加精妙結(jié)構(gòu),其中所呈現(xiàn)的詩歌的張力、意境,是平面的詩歌所不能比擬的。
《自傳,1952》是阿米亥最早發(fā)表的詩歌之一,這個早熟的詩人在這時就已經(jīng)開始了三維比喻的嘗試,并且是一次十分完美的嘗試。詩中主要有如下幾組比喻:父親給予我的憂慮-建造很大的船塢;“我離開了它,在我被造好之前”-船離開船塢,在它被造好之前;“母親”在“伸向我的雙臂之間”-“一棵海岸上的樹”;“思緒”-“彩色氣球”;“那女孩的白手把它們?nèi)嘉罩?,用一根細線——然后放它們飛走”-思緒緊跟著一個女孩兒,又忘了她;“我的動作”-“奴隸的動作”;“父親的面孔”“愈來愈小”-“火車前面的照明燈”;“云關(guān)閉在她那棕色的壁櫥里”-一個自我封閉的過程;“戰(zhàn)爭”中的“20世紀”-血管“開口”中的“血液”;“血液”“撞擊我的頭顱”、“心臟”-戰(zhàn)爭使我狂熱。
這首詩的第一節(jié)是一個總述,描述一切開始時的憂慮狀態(tài),第二、三兩節(jié)則是故事的展開,最后一節(jié)是一個突變和沉淀。前三節(jié)各自的一組或幾組二維比喻已經(jīng)構(gòu)成了三個小的相互聯(lián)系、相互印證的整體,而通過語調(diào)的平穩(wěn)、醇厚、意象選擇上的沉郁色彩、“父親”、“母親”、“船”、“?!钡纫庀蟮亩嘀乇扔?、明確年代的順次出現(xiàn),這些小的整體被懸起,開始環(huán)繞著同一個中心不斷回旋:時間。
從以上兩首詩中,我們能發(fā)現(xiàn)比喻的回旋中各個二維比喻是如何實現(xiàn)聯(lián)系的。歸納起來,主要有這樣幾種方式:
1、比喻自身的方式:在一個比喻建造完成后,其喻體在接下來的比喻中作為本體出現(xiàn),繼續(xù)延展。如在《自傳》的開頭,憂慮被比作船塢,緊接著我就像一個未造好的船一樣離開船塢,在這里船塢就已經(jīng)是一個實指的本體了;或針對同樣的本體,使用多種二維比喻,將其本身作為喻體。如《夏末黃昏在魔査》。
2、比喻之外的方式:如通過明顯的提示詞將各個部分串起來;通過意象、語言風格的有意選擇;同樣意象的反復出現(xiàn)等。
種種方式可以造成比喻重章疊唱、千回百轉(zhuǎn)的效果。這并非易事,因為比喻的回旋絕非毫無意義的技法。在大部分現(xiàn)代詩歌中,比喻本身就是一種將熟悉的事物陌生化,或?qū)⒛吧挛锟筛谢倪^程。詩歌要求經(jīng)驗,因此比喻要求詩人至少對本體與喻體其中之一有所體會。對事物的體會愈深入,詩則愈真摯、愈美妙。單維的比喻因為所包含的內(nèi)容太少,往往顯示著作者體認程度的不夠深刻,因此價值不高。二維的比喻要求詩人在簡潔的比喻基礎(chǔ)之上進行延伸,這本身就是一個體認的過程。不過這種體
認仍然局限在事物個體之上,這個個體僅僅是整首詩的局部。想要制造比喻的回旋,其難度遠遠超越前兩者。除了做到比喻及其簡單延伸之外,整首詩的各個部分都要聯(lián)系起來,并將隱藏的環(huán)繞中心提示給讀者,這需要詩人對他所要表達的主題本身的深刻體驗,畢竟這將是一個可以獨立運行的世界。這事實上是一個追求窮盡的過程:從小處講,你的想象力究竟能走多遠,你對事物的體驗究竟有多深;從大處講,你所表述的主題究竟有多少種合適的表述方式,你的思想究竟能顯現(xiàn)出多大的價值,以及你——詩人本身,是否具備創(chuàng)造另外一個世界的能力,是否可以成為夏弗茲博里所謂“第二造物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