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仁學(xué)
夢的衣裳
◎李仁學(xué)
一
站在屋檐下,云秀把剩下的兩顆元宵搛進金水碗里,催促道:“快吃吧,吃完你也該滾蛋了。”
一顆元宵滾進了金水嘴里,另一顆被金水扒出碗里,金虎騰地躍起,“哈哧”一聲,精準地接住。金虎是一只狗,毛色金黃,吃了元宵,吐出長長的舌頭咂了咂嘴,仍然蹲在地上,眼饞地瞅著金水。金水將碗口朝下,亮給它看,說:“沒了,你也該滾蛋了!”
孟垸是興隆河邊的一個灘涂村落,這地方管元宵叫“滾蛋”,正月十五注定是要吃元宵的,圓圓的元宵像句號,吃了它,也就意味著春節(jié)過完了,接下來就是開年,開年就得滾蛋——尤其是年輕人,不能繼續(xù)待在家里,像遷徙的候鳥,他們銜著包裹行囊,紛紛離開老巢,南下北上尋覓一處異鄉(xiāng)棲息的枝頭,找一個青春躁動夢鄉(xiāng)的寄托。
云秀說,“今年不想到南方去了,聽說霓裳不錯?!?/p>
“姐不是想當空姐吧?”金水說,“我也要瞧瞧新鮮,聽說霓裳有個飛機場,我想看看那飛機場到底有多大!”
“霓裳只收熟練車工,你不會做縫紉,人家不會要你的。”
“我可以給你們做保安嘛?!苯鹚肭蟮馈?/p>
云秀說:“你呀,跟金虎一個德性,真是一個癩皮狗——到時可別讓它跟著?!?/p>
金水為難地說:“這家伙太黏我,就是我的影子?!?/p>
霓裳制衣公司坐落于市郊工業(yè)園區(qū),整個園區(qū)有十多家服裝生產(chǎn)企業(yè)。這次與水秀結(jié)伴同行的除了金水,還有月亮和同屬本垸一村的其他幾個小姐妹,這幾個姐妹跟水秀是無話不說的閨中密友。
霓裳公司不缺保安,稀缺的是車間流水線上的熟手縫紉工。云秀對招工負責人說:“他是我弟,你得收他做保安,不然我們就走下一家!”
霓裳的招工負責人名叫朱詩,總經(jīng)理秘書,也是個年輕人,鼻梁上架一副眼鏡,文質(zhì)彬彬的,書生氣十足。“這,這得請示黃尚,黃尚不點頭,我也愛莫能助?!敝煸娒媛峨y色。
云秀嬉笑道:“啥子皇上不皇上的,難道你就是個太監(jiān),啥事都得向皇上稟報?”
說話間,“皇上”駕到。他就是霓裳制衣公司總經(jīng)理,名字如雷貫耳,叫黃尚。為人一團和氣,全然沒有“皇上”架子,見了誰都笑瞇瞇,長得中部崛起,大腹便便的,活像笑彌勒。不了解他的人叫他黃總,他總是不厭其煩地糾正:“啥子黃種白種的,多難聽。鄙人姓黃,叫黃尚,以后就叫我黃尚?!绷私馑娜?,總是投其所好,直呼其名,也不知叫的是“皇上”,還是“黃尚”,反正別人這么稀里糊涂地叫喚著,他也總是樂此不疲地忙不迭應(yīng)答:“噯,噯!”那樣子極享受。
今年,無論是南方北方,抑或還是沿海和內(nèi)地,全國各地都出現(xiàn)了用工荒,農(nóng)民工破天荒第一次翹辮子了,他們對收購廉價勞動力的企業(yè)不屑一顧,對名聲不好的所謂血汗工廠更是嗤之以鼻。上午,云秀帶著一班小姐妹到工業(yè)園區(qū)轉(zhuǎn)悠了一番,各家企業(yè)都打出了高薪攬工的橫幅廣告,但她們根本就沒有逗留腳步的意思,只是帶著一種“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的感慨和游戲的心態(tài),看了看一些企業(yè)門庭冷落的窘境。她們最終鎖定的目標還是霓裳制衣公司,霓裳開出的薪水不一定是最高的,但卻有親和力,就跟它的老板黃尚一樣,有點幽默,有點搞怪,有些神秘,好玩,尤其對年輕人很有誘惑。
黃尚牽一條身價不菲的哈士奇名犬,這狗還穿著一件紅彤彤的馬甲,人模狗樣的,一臉酷逼,呲牙咧嘴地對誰都虎視眈眈,有些令人望而生畏,與主人的熱情友善形成反差。
黃尚問:“咋回事,我不是說過嗎?今年敞開收,只要是女工、熟練車工,有多少收多少,一個也不準拒之門外!”
朱詩點頭哈腰地說:“皇上,我們正按您的旨意辦!只是,這小伙子啥都不會,還帶條狗,像是來遛狗玩兒的,硬是要當保安!”
“是的,他要當保安!”云秀堅持自己的原則,不卑不亢地說,“他是我弟,她們是我好姐妹,我們走哪兒都不分開。您得收他做個保安,不然我們就走下一家!”
姐妹們也異口同聲地應(yīng)和,“嗯,就是,不然就走下一家!”
黃尚問:“你們哪兒的?”
云秀說:“孟垸!”
“孟垸?”黃尚很高興,“就是那個‘裁縫之鄉(xiāng)’嗎?知道知道,孟垸歷來出女紅,妹子們個個都會飛針走線,太有名了,歡迎歡迎!”
黃尚打量了一下金水,覺得小伙子挺精神,也很帥氣,又把目光移到他腳下,他腳下也是一條狗,狗靠著金水親昵地蹭著癢癢,對哈士奇的敵視和挑釁不屑一顧,乜著眼睛,不耐煩地沖著黃尚打了個哈欠。黃尚笑道,“得,得了,都留下來吧,留下來給我做個卷簾大將!”
二
霓裳是一家現(xiàn)代化的服裝生產(chǎn)企業(yè),員工八成以上為年輕女性,她們來自全國各地,嘁嘁喳喳、南腔北調(diào)的像個鳥語林;她們?nèi)颊R劃一地著天藍色制服,看上去怎么也不像產(chǎn)業(yè)工人,倒是極像空姐。
云秀乍一換上這身行頭就忍俊不禁,自我解嘲地說:“這哪里是打工啊,分明就是來當空姐的嘛。這黃老板也太搞笑了!”
小姐妹們更是興奮得像麻雀,躥來躥去地彼此打量,相互逗笑,好像自己真的當上了空姐,馬上就要翱翔藍天,有些飄飄然了。
月亮穿上空姐裝,蹦蹦跳跳地來到金水面前,說:“咋樣,好看不?若是穿上這身行頭逛街,回頭率肯定百分之百!”
“那可不行,皇上有旨,空姐裝只能在廠子里頭穿!”金水醋意闌珊地說,“若是穿出去逛街,別人知道你原來是個打工妹,肯定罵你神經(jīng)病!”
月亮反唇相譏,“你才神經(jīng)??!你不是保安嗎,咋沒見你穿上那身偽警服呢,你是不是吃醋了?”
月亮是金水心中的女神、最亮的一輪明月,倆人青梅竹馬,已然互生愛意,只是月亮的父母嫌孟垸窮,早給月亮在城里許下了一門親事。這次金水執(zhí)意要跟姐走,其實是沖著月亮而來的。
金水繞著月亮的身子走了一匝,貌似欣賞她的颯爽英姿。他忍不住扶正了月亮頭上的空姐帽,又把歇在她肩頭的絹絲蝴蝶移到她胸前,嬉皮笑臉地說:“真是歪門邪戴,幸虧女神長得好看,這東西若是扣在別人頭上就不像空姐帽了?!?/p>
月亮把帽子摘下來,一頭秀發(fā)飛流直下,瀑布般的飄逸柔美。她捋了一把,將瀑布盤起來,仍然把帽子重新斜戴上去,說:“你真討厭,空姐帽就該這么月牙兒似的歪歪斜斜地掛著,給人一種嬌氣傲慢的感覺。”接著,她嬌嗲地做了一個造型,歪著脖子問,“那你說,若是戴在別人頭上又像個啥呢?”
金水揶揄道:“像泡牛屎,活像個金元寶,簡直就是污蔑空姐!”
月亮生氣了,較起真來,“你這是污蔑咱服裝產(chǎn)業(yè)工人,憑啥空姐戴得,咱新型的工人階級就不能戴?我倒是覺得黃尚好有創(chuàng)意耶!”
金水很郁悶。霓裳的兩個保安都是從保安公司挑選而來的,持有專業(yè)機構(gòu)頒發(fā)的上崗證書,一套保安制服加身,威風凜凜,神氣活現(xiàn)地像個警察。金水啥也沒有,身邊除了一條忠誠執(zhí)著的狗,還有一個比狗還執(zhí)著的念頭:我要搞定月亮,月亮是我的!
金水沒資格穿那身偽警服,整天坐在門衛(wèi)室里專門干那撳電門的無聊活——這就是黃尚所說的“卷簾大將”。每次摁下電門,金水總是撅起屁股,擺出一個經(jīng)典的“航母style”,神經(jīng)質(zhì)地指著過往的車輛喊一聲,“走你——”
這時,兩個保安總是哂笑一聲,“這小子無聊,有?。 ?/p>
其實,保安比金水更無聊,兩個大老爺們整天待在廠子門口窮晃悠,一會兒咬著耳朵嘀嘀咕咕,一會兒猥瑣地哧哧傻笑,神秘兮兮地像兩個賊似的。每次清潔工老高推著平板車過來的時候,倆人就像蒼蠅嗅到了腥味,總是迫不及待地迎上去,盯著滿車臭哄哄的垃圾,窮追不舍地問:“今天可到飛機場去了,又發(fā)現(xiàn)什么香艷沒有?”
金水不免犯疑,霓裳真有飛機場???看來網(wǎng)上所言不虛!后來,抑制不住獵奇心理的唆使,他當真到飛機場走了一遭。這是偏居公司一隅的植物園,約有足球場大小,里面芳草萋萋,點綴著一簇簇蘑菇狀的灌木,根本就沒什么傳說中的“飛機”。再后來,他終于明白了,原來這所謂的“飛機場”就是一個情侶喁喁的地方,是打工仔打工妹碰撞激情、發(fā)泄欲望的伊甸園。每到夜幕降臨,這里總是麗影綽綽,成雙成對合體躺在草坪上肆無忌憚地“開飛機”。據(jù)保安說,清潔工老高對飛機場的艷事最有研究,他能從一卷卷紅燒魚般的紙團上讀出許多秘密,研判出昨晚又綻放了哪些奇葩。保安煞有介事地說,只要老高說:又破了一個!他倆一準能在人群中發(fā)現(xiàn)一個魂不守舍的小妹子,那妹子也許正羞羞答答梨花帶雨地暗自啜泣;倘若老高嘖嘆:大姨媽來了也要開飛機,他倆百分之百地肯定,車間又有臺機位空擋缺勤了。
震驚之余,金水禁不住罵咧:“真他妹的惡心,無聊透頂!”
其實,還有比保安和老高更無聊的。金虎這狗東西不知啥時候?qū)︼w機場也有了興趣,還搖頭晃尾地給金水帶回了一樣見面禮。金水一看,正是保安津津樂道的“紅燒魚”。他正要踢金虎一腳,轉(zhuǎn)瞬想起一件事來——在家里的時候,有幾次,姐的好事來了,金虎居然把那東西銜過來,像炫耀一件獵獲似的,在金水面前恣意亢奮地戲耍。云秀知道后,羞得跺著腳號啕大哭,狠狠地揍了金虎一頓,順帶也踢了金水一腳,罵他跟金虎一丘之貉,流氓!以后,云秀用過那東西后便掩藏得更謹慎了。再次看到這東西,金水的第一感覺——這是姐的,但不敢確定,難道姐也“破了”?趁人不注意,金水偷偷地將它放在了老高經(jīng)過的地方。老高拎起來仔細瞧了瞧,像憑吊牌坊似的,痛惜喃喃:“唉,又破了一個!”
聽老高這么一咕噥,金水氣血沖頂,攥起一把小刀,氣洶洶地罵道:“娘的,誰敢玩我姐,老子捅了狗日的!”
當晚,下班的時候,金水正要去找姐,姐也正好朝廠門這邊走來,后邊還緊隨一個人,那人正是朱詩。云秀走到金水面前停下腳步,視線有些漂浮,幽幽地低著頭,吞吞吐吐地說:“金水,姐今晚,今晚有事,出去一下……”
朱詩也斂足不前,目光不敢正視金水,討好而又不失心虛地說:“金水,下班吧。我正好也要出去一下。”
金水虎著臉瞪了朱詩一眼,亮出小刀,跨步俯身再次做了一個勁道的“航母style”,隨著咬牙切齒的一聲,“嗨,走你——”只見寒光一閃,刀子飛身插入朱詩身邊的一棵香樟樹上。
三
據(jù)說,朱詩這小子來頭不簡單,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是個能寫會畫的高材生,以前在政府機關(guān)的秘書班子里待過,專門給領(lǐng)導(dǎo)寫講話稿,后來,寫著寫著寫出了麻煩。一次,王副市長在全市工業(yè)經(jīng)濟會議上作年度報告。報告很長,是朱詩耗費半個月心血炮制的大作。其中惹禍的一句原文如下:“我們企業(yè)家的的確確是吃得苦的……”這句話本身并沒什么問題,關(guān)鍵是念到“我們企業(yè)家的”這幾個字以后就要翻頁了。王副市長像往常一樣,一面喝茶,一面照本宣科,念著念著就念成了:“我們企業(yè)家的……雀雀(與‘確確’諧音)是吃得的……噗(吐茶葉)……苦的!”主席臺下的聽眾烏泱泱一片,云集全市企業(yè)界精英大佬,這些人物頓時全都笑得捶胸頓足人仰馬翻。王副市長在大庭廣眾之下鬧出了洋相,當然首當其沖要拿秀才出氣。不久,就有人傳朱詩談話,那人一臉肅然,卻捂著肚子嗤嗤地笑個不停,說:“你開啥子國際玩笑嘛,咋能讓王副市長吃人家的雀雀呢?吃也就吃了,干嘛還讓他品出滋味來,說是苦的呢——秘書這碗飯不適合你吃,到企業(yè)吃雀雀去吧!”
就這么簡單,在政府機關(guān)呆了不到半年,倒霉的朱詩就因為“雀雀事件”丟了飯碗。好在黃尚倒是看中這小子手里有個燙金的文憑,轉(zhuǎn)手就把他收到了麾下……
聽到這個故事,金水笑死了,笑得蛋疼,兩丸都疼,一連樂了好幾天。不過,想到朱詩,他就想到了姐,想到了那條紅色的魚兒,那魚兒仿佛活了,總在他眼前游來游去,擾得他渾然不自在。他終于憋不住了,問云秀,“姐,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
云秀先是一怔,接著緋云撲面,茫然無辜地問:“啥意思啊,姐這不是好好的嗎,誰欺負我呀?”
金水從姐的表情讀到了“虛偽”二字,說:“我都看到了,金虎告訴我的!”
“兩個流氓!”云秀氣咻咻地劈腿向金水踢去,卻重重落在了金虎頭上,金虎疼得嗷嗷尖叫,夾著尾巴連滾帶爬地逃之夭夭。
挨了姐的一通訓(xùn)斥,金水反倒開心起來,眼前的紅魚也隨之消失無跡。
不過,沒過幾天,金水又有了新的煩惱。他發(fā)現(xiàn)月亮沒穿那身空姐裝了,而是花枝招展地出入于公司寫字樓。更令他醋意大發(fā)的是,月亮居然緊隨一個穿得花里胡哨的家伙上了一輛大奔。
這花里胡哨的家伙摁了半天喇叭也不見門打開,探出頭來對保安說:“你倆是不是不想干了?”
保安大光其火,沖進門衛(wèi)室就給了金水一個腦瓜崩,喝斥道:“狗日的是耳朵聾了,還是眼睛瞎了?太陽哥的大奔來了你竟敢不開門!”
金水哭喪著臉,委屈地說:“保安哥,你看看,摁鈕水貨,又壞了?!?/p>
其實,摁鈕是讓金水給整趴的。老遠看到大奔開過來,金水恨得牙癢癢,一拳打下去,摁鈕做了替死鬼。
大奔走后,金水嘀咕道:“霓裳不是有個皇上嗎,怎么又整出個太陽來了,難道太陽比皇上還牛逼?”
保安睨了他一眼,說:“你毛毛蟲懂個屁,還有更牛逼的你沒看到咧!”
金水悄聲自語,“妹的,一個比一個牛逼。好玩,打工打到皇宮內(nèi)苑來了!”
原來,月亮已經(jīng)從生產(chǎn)車間調(diào)到了公司市場部,專門協(xié)助市場部經(jīng)理做市場營銷——這經(jīng)理就是那個花里胡哨的家伙,黃太陽,大老板黃尚的公子。據(jù)說,黃尚還有個小公主,這公主生得妖嬈,模樣像范爺;走起路來貓步蛇行,活像個走秀的模特。不過,金水新來乍到,尚未來得及一睹公主的芳容。
月亮升到了市場部,金水有了危機感,趕緊向姐求助,“姐,月亮跟太陽攪在一起了,你說咋辦啊?”
云秀說:“人家太陽相中了月亮,月亮也不想趴在縫紉機上做苦工——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我能有啥辦法?”又柔聲責怪道,“你呀,你咋就沒點想法呢?”
“有啊,我好想月亮!”
“好多人都想月亮,說不定太陽也在想月亮呢,可月亮就只有一個。”
“那咋辦呢?”
“這還不跟摘桃子一樣,誰跳得高,桃子就是誰的?!?/p>
金水氣餒地說:“那我咋跳呢,跳來跳去還不跟姐一樣,總免不了還是個鄉(xiāng)下的農(nóng)民,城里的打工者!”
“你呀,整天鏡中花水中月,只曉得望著月亮做美夢!”說著,云秀便把兩本書塞到他懷里,“這是月亮托我給你的,你得好好看,日后肯定用得著,說不定將來有機會當個服裝廠老板咧!”
月亮給他的都是有關(guān)企業(yè)管理類的書籍,金水耐著性子翻了幾頁就開始打哈欠,就覺得月亮和姐姐真是好笑,難道學(xué)了這些紙上談兵的東西就能辦企業(yè)當老板嗎?現(xiàn)在是市場經(jīng)濟時代,資金是企業(yè)的血液,鈔票是市場的磚頭。沒有錢作滋養(yǎng),想法是空的,夢想是癟的。孟垸是有名的“裁縫之鄉(xiāng)”,孟垸妹子們的女紅技術(shù)再牛,沒有錢撐腰,還不是只能落得鄉(xiāng)下的月亮把城里照亮,趴在異鄉(xiāng)的屋檐下為他人作嫁衣裳!
金水撇下書,打開電視摁頻道。他喜歡看模特表演和服裝秀之類的時尚節(jié)目,就像喜歡看月亮一樣,百讀不厭。二十一世紀的時裝潮真像個色彩繽紛的萬花筒,像縱情怒放的節(jié)日煙火。
四
嘟嘟!太陽的大奔又來了。不過,這次不是出去,而是風塵仆仆地從外面趕回來了。
“開門!狗日的金水是不是睡著了,又在做白日夢?”保安扯著破嗓子又吼叫起來了。
金水摁下電鈕,伸出頭來看月亮是否也在車上。大奔的車窗落下來,探出一頭金黃的秀發(fā)。金水吃了一驚,咦,這不是范冰冰嗎,范爺咋駕太陽的大奔到霓裳來了?正在疑惑之際,只見范爺一雙勾魂媚眼沖他挑逗地一笑,又嘟嘟打了兩個鳴,一哧溜進了廠子。
保安癡癡地望著大奔如夢如幻地囈語:“月亮回來了!”
金水趕緊問:“哪是月亮,我咋沒看見呢?”
保安拿眼白翻了他一下,說:“你眼睛瞎了,太陽都看不見,還能看見月亮?”
金水這才知道,原來那個沖他狐媚一笑的范爺正是黃尚的小公主,名字也叫月亮。
金水真正認識黃月亮是在公司的迎春酒會上。那場酒會后來被媒體稱為“史上最牛農(nóng)民工團年宴”——你在網(wǎng)絡(luò)上百度這樣幾個字,現(xiàn)在也能搜索到這條新聞,是一個姓李的記者爆的料,當時很轟動!
數(shù)千農(nóng)民工全都興高采烈地被請進了五星級國際大酒店,毎桌標價二千元。酒會開始了,首先是黃尚登臺給農(nóng)民工深深地連鞠三躬,接著慷慨激昂地發(fā)表新年賀詞。賀詞中說,明年,霓裳計劃蓋一棟職工住宅樓,首先讓所有的妹子們都在城里安家落戶,再也不能讓大家往飛機場跑了……
“哇塞!”黃尚話未說完,男工們吃了春藥似的,激情地狂叫起來;妹子們也很興奮,但都齊刷刷地把臉埋到了手里和桌子下面。
接著,黃尚命令朱詩給大家派紅包;接著,又是欣賞小腕明星唱歌;最后是看黃月亮領(lǐng)著一群青蛙般的女子,圍著裝扮得像鳥叔模樣的黃太陽蹦來蹦去地跳騎馬舞。大家舉著幾張剛到手的百元大鈔搖得嘩嘩直響,可著勁地歡呼吶喊:“皇上威武,太陽瀟灑,月亮漂亮,霓裳給力!”
金水乜斜著眼嗤笑,“血汗工廠真他妹的殺人不見血,萬惡的資本家真是越來越狡猾了,一面榨干你的血汗,一面?zhèn)紊频匚鼓闳獬?;讓你一面吃肉,一面給他唱贊歌,被他剝削得五體投地熱淚盈眶!”
云秀和月亮分左右坐在金水旁邊。月亮聽他說風涼話,用手把他的衣角輕輕扯了扯;云秀聽得仔細,踢了金水一腳,說:“你不要沒吃著葡萄就說葡萄是酸的,管他什么資本家呀血汗工廠,只要咱的血汗沒白流就好!”
金水沒得著紅包,被姐的高跟鞋踢到痛處了,心里更不是滋味,繼續(xù)嘟嘟噥噥,“資本家的血管里就是流淌著缺德的血液!黃尚他真要抖威風,就該像標哥那樣玩得瀟灑些,新年大節(jié)的,也不圖個滿堂彩,也不把紅包撒圓了,搞得幾家歡喜幾家愁,真他妹的缺德!”
云秀噗嗤一笑,把自己的紅包塞給他,“好了好了,姐給你發(fā)個紅包,你就別再怨人家資本家了——你不缺德你就自己做個資本家給姐瞧瞧,做個紅色資本家,天天給我們發(fā)紅包!”又說,“小心人家月亮把話傳給太陽,那你可就慘了,恐怕連你的卷簾大將也當不成了!”
月亮一聽太陽兩個字,臉蛋紅暈氤氳,低著頭默然不語。
說到太陽,太陽果然就在臺上一面跳舞,一面招手喊起來了,“嗨,月亮過來!”
月亮“噯”了一聲,猶豫了一下,又像征求意見似的看了云秀一眼,才慢慢起身。金水扯著她的衣角將她拽回座上。
黃月亮邁著舞步一扭一扭地走過來,走到月亮的身邊笑吟吟地說:“你就是月亮啊,我說今晚的宴會大廳咋這么亮堂呢,原來這里有兩個月亮!——我也叫月亮。來吧,你替我上去跳一陣,我歇一會兒?!?/p>
金水還想扯月亮的衣角,云秀氣咻咻地又踢了他一腳,“你咋像個癩皮狗呢?”
金水惱羞成怒地反踢了云秀一腳,掄起拳頭就要砸過去,云秀淚涔涔地緊瞅著他。他愣了一下,轉(zhuǎn)而又要將拳頭朝酒席砸下去,卻見月亮朝他可憐兮兮地望著;幾個孟垸的小姐妹也是使勁地眨著眼睛沖他直擺手,那意思是說,可千萬砸不得!這一拳砸下去,黃尚打造的“史上最牛農(nóng)民工團年大宴”可就攪黃了!好多攝像機和照相機在眼前晃來晃去呢,晃得金水打了一個冷噤,終于冷靜下來,拳頭猛地砸在了自己頭上,砸得月亮眼睛一閉,眼淚嘩嘩地掛了一臉珍珠。
黃月亮覺得蹊蹺,“這小帥哥咋回事?”
云秀說:“沒事沒事,他是我弟,跟我鬧氣呢!”
黃月亮“哦”了一聲,坐到月亮的位置上,又問:“你弟做啥的?”
云秀說:“做卷簾大將?!?/p>
“啥叫卷簾大將?”
“就是門衛(wèi),摁電鈕的,專門給人開門關(guān)門的——你爸怕他自卑,就像玉皇大帝忽悠沙和尚一樣,封了他個卷簾大將!他不想干了,正為這事跟我鬧氣呢?!?/p>
黃月亮聽后哈哈大笑,說:“我爸總這么淘氣,像個老頑童,總是突發(fā)奇想,老是搞些出人意料之舉。領(lǐng)導(dǎo)來視察,都夸他企業(yè)文化搞得好,有特色,可朋友都笑他奇葩!前些年,他盡招女工,把個企業(yè)整得像個女兒國。后來,他說要把一廠子的女紅都變成制服妹,叫我給大家設(shè)計制作了這種空姐裝。朋友到廠子里一瞧,樂了,說,你這幾千號妹子哪是什么打工的呀,分明就是空姐嘛!我爸說,女紅是世界上最偉大的母愛藝術(shù),服裝是人類進入文明社會的第一個標志,沒人給你衣服穿,走到哪里,你都是個光屁股的原始人,要么就是個神經(jīng)病、裸奔狂。咱服裝工人把一群一絲不掛的猴子變成了衣冠楚楚的人類,你說咱服裝工人偉大不偉大?我就是要把‘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那句話顛覆過來——遍身羅綺者,盡是養(yǎng)蠶人!咱做服裝的女工們有這個優(yōu)勢,想咋穿就咋穿!把老子惹煩了,老子讓一廠子的妹妹們?nèi)即┥哮P冠霞帔的娘娘服,你們再到這里來瞧新鮮,以后都得像奴才似的給妹妹們下跪請安,喊娘娘吉祥。朋友們笑翻了,說,你這老家伙真是想當皇上呀,這么多娘娘一旦爭風吃醋,只消一人一口,還不把你這老朽啃得連骨頭都不剩!”
不待黃月亮說完,一桌子的人笑得亂七八糟,就連桌子下面的金虎也樂壞了,仰著脖子,咧著大嘴“嗚嗚嗚”地怪笑不止。
五
黃月亮是做服裝設(shè)計的,像只忙碌的蝴蝶,常年飛來飛去地奔波于全國各大都市之間,很少得閑呆在公司。因為就要過年了,她終于歇下翅膀跟家人團聚在一起。團年宴上,黃月亮發(fā)現(xiàn)金水不僅人長得帥氣,而且對服裝設(shè)計很有見地,說得頭頭是道。倆人談得很是投機,黃月亮大有相見恨晚的遺憾。散席后,她記下了金水的手機號,還主動約定,大年之后,要金水陪她到“裁縫之鄉(xiāng)”去走一走、瞧一瞧,看看孟垸究竟是個什么風水寶地,怎么就孵化出了那么多“水鄉(xiāng)裁縫”!
因為有黃月亮舉薦,金水的工作崗位很快就從門衛(wèi)室調(diào)到了公司的服裝設(shè)計研發(fā)部。云秀樂得兩眼瞇成弦月,情不自禁地擂了金水一拳頭,說:“行啊,看不出咱弟還是個人才呀,我咋就沒發(fā)現(xiàn)呢?”
金水不驕不躁,“你總是從門縫里瞧我,沒發(fā)現(xiàn)的還多呢!你以為我對月亮真的就愛不釋手了嗎?”
云秀說:“是啊,姐真擔心你情到深處難以自拔呢!現(xiàn)在可好,走了一個鄉(xiāng)下月亮,又來了一個城里月亮,真是東方不亮西方亮,總歸有個月亮要照在咱家的屋脊上!”
金水說:“姐咋總是喜歡做夢呢,你這不是狂犬吠月、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你還是趁早給自己也做件嫁衣裳,早點把自己嫁出去吧!”
云秀點頭說:“是啊,姐就是喜歡做夢,就是要做個意想不到的夢,做一件漂漂亮亮的嫁衣裳給你瞧瞧!”
按照農(nóng)村傳統(tǒng)習(xí)俗,農(nóng)歷臘月三十到正月十五都籠統(tǒng)劃歸于大年范疇。正月初八晌午時分,黃月亮就和黃太陽駕著大奔趕到了孟垸。到了孟垸,兄妹倆就分道揚鑣——月亮早在村口候著太陽呢,見了大奔,腰身一扭就拱進去了。大奔吐出黃月亮,哧的一聲絕塵而去。
黃月亮搖曳著花姿款款而行,一面悠閑地看水鄉(xiāng)風景,一面打聽金水家的住處。見了金水,金水先是訝然,接著就問:“真的來了呀,你不是說過完大年再來嗎?”
“是啊,你不歡迎嗎?大年早就過完了!”
云秀說:“當然歡迎?。∴l(xiāng)下的節(jié)奏總是比城里慢幾拍,你們已經(jīng)過完大年了,可我們吃了元宵才算把大年過完。要不說,城里的月亮跟咱鄉(xiāng)下的月亮就是不一樣呢!”
黃月亮突然慢悠悠地問:“那你說,是鄉(xiāng)下的月亮好看呢,還是城里的月亮好看呢?”
云秀不吱聲。金水木然不語。云秀推了金水一把,“真是個榆木疙瘩,人家問你喜歡哪個月亮呢?”
“喔,問我呀?”金水不解風情,說了一句令黃月亮大煞風景的話,“同在一個地球上,哪里的月亮還不都是一個樣??!”
不過,黃月亮倒是挺大度,深情地說:“我看還是鄉(xiāng)下的月亮好看!——瞧,這里多美呀,前面一條大河,后面萬頃碧波,中間煙村渺渺,到處都是靚妹帥哥!”
云秀道:“看你說得這么詩情畫意!我們這里是長江中下游地區(qū),三峽工程竣工之前,興隆河幾乎每年都要漲汛。一到洪水季節(jié),孟垸就成了汪洋孤島,周遭驚濤駭浪,連青蛙蛤蟆都嚇死一大片。這里十年九不收的,家家窮得小伙子娶不上媳婦,妹子們流落他鄉(xiāng)為人做嫁衣裳?!?/p>
黃月亮嘆道:“這么悲催呀,那倒是眼前有景道不得了!”轉(zhuǎn)而又驀然想起什么似的詫然問道,“你剛才說什么來著,興隆河?”
云秀說:“是啊,怎么啦?”
緊接著,黃月亮道出了一個天大的國家機密,“南水北調(diào)工程即將就要啟動了,據(jù)說你們這里要建設(shè)一座規(guī)模宏大的中線水利樞紐工程!”
云秀問:“那跟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嗎?”
黃月亮說:“關(guān)系可大了,那可是國家戰(zhàn)略性工程,被稱為‘二十一世紀最大的中國夢’——你們這里即將建成舉世矚目的第二個三峽大壩。到時,興隆河可就真正興隆起來了,孟垸也就真正要美夢成真了,你說跟你們有沒有關(guān)系?”
云秀仿佛看到月亮從西邊出來了,新鮮得就像當初穿上了空姐裝,連聲說:“好啊好,真是太好了,咱孟垸總算有盼頭啦,咱弟不愁娶不上漂亮媳婦了!”
黃月亮吃吃一笑,說:“這么帥的哥,怎么會娶不上漂亮媳婦呢?”
云秀說:“孟垸窮啊,月亮都跑到城里去了!”
黃月亮朝金水拋過去一個媚眼,大大咧咧地說:“若是哪個帥哥喜歡城里的月亮,我倒是愿意嫁到孟垸來!”
聽黃月亮這么一表白,云秀倒是嚇了一跳,金水也很錯愕,姐弟倆愣了半天也沒敢搭上腔來——城里的月亮太亮了!
六
打從認識黃月亮以后,黃月亮天天給金水打電話,一打就是煲電話粥,煲得手機燙得像熨斗,燒掉了金水一個蘋果幾個月的薪水,挨了服裝設(shè)計研發(fā)部經(jīng)理幾回痛罵。
云秀對弟弟的戀情非常關(guān)心,問:“你愛上黃月亮了吧?”
金水說:“可能嗎?”
“虛偽,咋就不可能?”
“黃月亮長得像范爺,身價好幾個億,還真不比范爺差哪兒去。”
“是啊,你不是范爺?shù)姆劢z嗎?娶個身價不菲的偽范爺也算是圓了你的夢??!”
金水反唇相譏,“你不也是喜歡來自星星的你嗎,那個韓星金秀賢不是你的偶像嗎?都教授都等你四百年了,你咋不嫁給他,去做個擁抱太陽的月亮呢?”
云秀說:“你不了解姐,根本就不知道我到底喜歡誰!”
金水湊到云秀身邊,“姐,你到底喜歡誰?告訴我,我給你參謀參謀?!?/p>
云秀反問:“那你先告訴我,你到底愛誰,姐也給你參謀參謀嘛!”
金水怏怏不樂地說:“唉,喜歡有啥用呢,桃子長高了,夠不著?。 ?/p>
云秀問:“你到底是說月亮,還是說的黃月亮?”
金水說:“你還沒回答我呢,我憑啥告訴你?”
云秀躊躇了一番,終于妥協(xié),說:“好吧,告訴你,這可是姐的秘密,說了你可不許傳給別人!”接著,一字一頓地說,“我愛余則成!”
金水先是一愣,繼而訕笑,“噢,潛伏啊,姐啥時候開始崇拜起諜戰(zhàn)英雄來了?”
“對,就是諜戰(zhàn),二十一世紀諜戰(zhàn)無處不在,搞得你不知道躺在懷里的是天使還是魔鬼!”云秀一本正經(jīng)地說。
金水摸了一下云秀的額頭,戲謔道:“姐是不是害相思病害得腦子進水了???啥子余則成,余則成早就英勇趴下壯烈犧牲了,你哭喪去吧!”
云秀呵呵大笑,說:“余則成死了孫紅雷還在,有他在就有夢在!”
金水搖搖頭,覺得姐真的該嫁人了,說不定哪天她真的會像某個瘋狂的粉絲一樣,會害死人的!
果然如黃月亮所說,南水北調(diào)中線興隆水利樞紐工程不久就在興隆河破土動工了,孟垸的所有鄉(xiāng)村小道全都改造成了寬敞平坦的水泥路。這一年,又快到春節(jié)了,村里打來電話,通知在外務(wù)工人員務(wù)必盡快返鄉(xiāng)——孟垸要為南水北調(diào)工程建設(shè)遷村騰地,新的孟垸住宅小區(qū)已經(jīng)建成,仍然建在興隆河附近,只等大家拎包入住了!接到這個喜訊后,就像當年率著一眾小姐妹走出村口一樣,云秀領(lǐng)著大伙又興沖沖地趕回來了。回到孟垸以后就是大吃一驚、歡呼雀躍:嗬,這就是我們新的家園嗎?幾溜齊刷刷的仿古建筑,一色新嶄嶄的白墻紅瓦,滿園春意盎然的紅花綠草,這分明就是城里的高檔別墅區(qū)嘛!
云秀姐弟倆忙不迭布置自己的新家。
云秀端著一碗元宵走進金水的房間,說:“吃飯了!”
金水問:“今天又不是元宵節(jié),怎么才回家就要吃‘滾蛋’了?”
“這傳統(tǒng)得改一改了,多好的湯圓,團團圓圓的多吉利,硬是被咱孟垸人叫了好多年‘滾蛋’——姐宣布,從現(xiàn)在起,我們天天過元宵,再也不‘滾蛋’啦!”云秀把湯圓放在梳妝臺上,開始欣賞起金水的小天地來了,不禁感慨萬端,“以前你的房間活像個狗窩,我都不敢走進去;現(xiàn)在變化真是太大了,就像個洞房!”說完就毫不客氣地將他床頭的范冰冰肖像畫揭下來了。金水嘟著嘴巴正要發(fā)火,卻又見云秀將兩幅色彩艷麗的十字繡放在他的床上,笑盈盈地說:“你過來選一幅掛上去,掛上去就是明月高照、花好月圓了!”
金水走近一看,兩幅十字繡幾乎一模一樣:上面是一輪紅月亮,中間是一簇紅牡丹,下面是鴛鴦戲水,旁邊是“花好月圓”幾個字。金水嘖嘆道:“真好看,咱姐真是一雙玲瓏巧手!”
云秀催促他選一幅。金水將兩幅十字繡比較了一下,說:“繡得無可挑剔,兩幅我都要!”
云秀撇嘴笑道:“你可真貪心,這可不是我繡的。你仔細看好了,一幅是月亮繡的,一幅是黃月亮繡的——黃月亮聽說我們遷了新居,也送了一幅‘花好月圓’表示祝賀咧。不過,她們都是照著我給的圖案繡的,一幅代表一顆心,你總不能說一人占著兩顆心吧!”
金水仔細辨認,果然發(fā)現(xiàn)鴛鴦腳下的水波紋中各都巧妙地繡著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月亮”,另一個是“黃月亮”!金水毫不猶豫地就拈了黃月亮那一幅,正要拿著往墻上掛,卻被云秀按住了,“那可不行,月亮才是你的!”
金水迷糊了,氣躁地說:“姐搞什么鬼啊,人家月亮是太陽的——我討厭月亮!”
云秀覺得該是浮出水面的時候了,于是一五一十將實情說穿了。
原來,當初云秀和她的一幫鐵桿閨蜜們是帶著重大使命進入霓裳的,目的就是要學(xué)習(xí)黃尚的生產(chǎn)管理和經(jīng)營之道,打算學(xué)成之后就回孟垸合伙開辦一家屬于自己的服裝廠。進廠之后,市場營銷環(huán)節(jié)是塊最難啃的骨頭,大家都不敢去,一般人也進不去,最后是云秀跟月亮做工作,又讓月亮約太陽出來吃飯?zhí)杼捉?,太陽最終說服黃尚,月亮這樣才好容易潛伏到了黃尚的核心機關(guān)——市場部。經(jīng)過幾年潛伏打拼,現(xiàn)在云秀的姐妹們差不多都成了黃尚的得力干將。特別是月亮,已經(jīng)成功掌握了服裝市場運作竅門,與服裝產(chǎn)業(yè)鏈條上的許多企業(yè)建立起了廣泛密切的聯(lián)系。現(xiàn)在,從資金技術(shù)到經(jīng)營管理和市場營銷等等方面都已經(jīng)不成難題;孟垸現(xiàn)存著豐富優(yōu)質(zhì)的服裝生產(chǎn)人力資源,員工隊伍也不是問題;更重要的是,眼下公路通到了家門口,物流的問題也解決了。大家一致認定,目前條件已經(jīng)成熟,是該撤退的時候了——企業(yè)的名稱大家都已經(jīng)定好了,就叫夢圓服飾有限公司……這些都是瞞著金水和局外人干的,因為姐妹們先前有約,這事誰也不準傳出去,誰泄密,誰就是叛徒!
聽完云秀的解密講述,金水仿佛看了一場過癮的諜戰(zhàn)大片,稀里糊涂地做了一回置身其中卻又一直渾然不知的新版《潛伏》配角,不由得感慨道:“難怪你說愛上了余則成,你們可是潛伏得夠深??!娘們也真夠歹毒的,這一走,釜底抽薪,可把人家黃尚坑苦了!”
云秀說:“哪是把黃尚坑苦了啊,而是把姐可為難了!人家月亮妹妹一直都是對你芳心依舊,那可是明月可鑒,大伙兒可以作證的;想不到的是,那黃月亮好像對你也有了意思,說不定以后她也會找上門來咧!”
金水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不丁地問:“那朱詩跟你怎么一回事?”
云秀笑道:“啥豬屎狗屎的,你想多了,我跟他根本就沒那回事——那次是我請他跳舞,他幫我把霓裳的全套資料弄出來了,你說我能不犒賞一下人家嗎?不過,朱詩倒是說了,等咱的夢圓服飾公司創(chuàng)辦起來以后,他也打算過來,加入我們的‘夢之隊’!”
說到這里,云秀躊躇滿志地欣然一笑,“咱孟垸的月亮不久就都要回來了,咱孟垸的小伙子以后不愁娶不上漂亮媳婦了,咱孟垸的夢總算就要圓了!”接著,她把月亮繡的“花好月圓”掛到了金水床頭的墻壁上,得意地哼唱起來:笑意寫在臉上,哼一曲鄉(xiāng)間小唱,多少落寞惆悵都隨晚風飄散,遺忘在鄉(xiāng)間的小路上。藍天配朵夕陽在身上,繽紛的云彩是我的衣裳……
(責任編輯 張雅楠)
李仁學(xué),記者,供職于潛江電視臺,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迄今已有小說、散文、詩歌以及報告文學(xué)散見于《長江叢刊》《牡丹》《野草》等全國各文學(xué)期刊,多次獲全國性文學(xué)獎,其中短篇小說《四年后再見面》獲全國槐蔭文學(xué)三等獎,散文《客窗夜話》獲全國李白杯文學(xué)獎。有《綠色的城》《藍天碧水我的家》等多部文學(xué)電視片在中央電視臺播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