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乙

臺靜農(nóng)先生是我國著名的“五四”文學家，魯迅先生弟子。魯迅先生曾對他的第一部短篇小說集《地之子》寫下過這樣的評論：“將鄉(xiāng)間的死生，泥土的氣息，移在紙上?！迸_先生有學問，交游廣泛，思想激進，曾被反動當局陰差陽錯地逮捕過三次。抗日戰(zhàn)爭后，到了臺灣，在大學教書，后來陰差陽錯地又遇上了蔣介石兵敗大陸移避臺灣。他不敢有任何言論，老老實實做學問，以教書和寫字為生，結果不僅是桃李滿天下的大學者、大教育家，又陰差陽錯地成了臺灣數(shù)一數(shù)二的大書法家。

我沒有機會見過臺靜農(nóng)先生，但是他的名字對我一點也不陌生，甚至可以說還很親近。他是1990年在臺北去世的。就在他去世之前，他還寄來一幅字，書寫老舍先生的一段小文，是贈給老舍夫人胡絮青的。早年，在青島，他曾在山東大學任教，時間不長，是1936年秋至1937年秋，也就是一年的時間吧。在那里，他認識了老舍先生，而且成為好朋友，或者，更準確地說，成了酒友。1944年春夏之際他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很醒目，叫《我與老舍與酒》。這篇文章，在臺先生去世三年后，居然成了臺灣經(jīng)聯(lián)出版公司正式出版的臺靜農(nóng)散文集的書名，變得非常有名了。本來臺靜農(nóng)先生喝酒是有名的，但是，唯獨在自己的酒友中單獨寫“與老舍”，可以看出在他心目中和老舍友誼的特殊分量了。

青島有一種酒，叫“即墨老酒”。膠東人口音很重，把“墨”發(fā)音成“蜜”，說成“即蜜老酒”。它相當有名，是黃酒的一種，很像紹興老酒，但比后者更稠，色更重，呈深褐色，更苦。在20世紀30年代，這種酒當?shù)亟小翱嗬暇啤?，又叫“苦露酒”?！熬朴选闭?，喝這種酒的朋友也。有一個時期，大概是上世紀30年代初至中期，到抗戰(zhàn)前，在青島大學——它后來為山東大學，聚集了一大批北方的學者文人，一時間，人才濟濟，成了繼北平和上海之后的第三個文化中心。這里面前前后后有楊振聲、聞一多、梁實秋、方令孺、趙少侯、張道藩、沈從文、陳夢家、洪深、張怡蓀、丁山、臺靜農(nóng)、游國恩、黃際遇、王統(tǒng)照、孟超、王余杞、杜宇、臧克家、劉西蒙、王亞平、吳伯簫、李同愈、葉石蓀、蕭滁非、鄧仲純、臧云運、老舍等等。他們之中，能號稱“酒仙”的，就有不少人。他們常常在一起聚會，或在飯館中，或在家中，輪流坐莊，喝的不是白酒，也不是葡萄酒或者啤酒，而是“苦老酒（苦露酒）”?？嗬暇埔孕∶诪樵?，是純糧食的，炒糊之后再糖化發(fā)酵釀酒，所以具有微苦味，而不是藥酒；水是用泉水，不加任何添加劑，品味很純，營養(yǎng)價值非常高，有長壽之功，和紹興黃酒南北遙相呼應，有一拼。當時酒友們喝這種酒，常常喝得很多，因為并不怎么上頭，不易醉。他們喝酒是要劃拳的，彼此挑斗，高聲喧叫，酣暢淋漓，完全松弛，而且很頻繁，三日一小聚，五日一大宴，快活如神仙。這種場面，大概給臺靜農(nóng)留下了深刻印象，所以，差不多十年之后，他在四川寫下了這篇《我與老舍與酒》。

看了這篇文章，我才知道，臺靜農(nóng)先生竟然見過我，在我差不多快兩歲的時候。我文章開頭說“我沒有機會見過臺靜農(nóng)先生”，看來是需要修正的。臺先生在那篇文章里是這樣描述青島時期的老舍先生的：

“……放著筆時，總是帶著小女兒，在馬路上大葉子的梧桐樹下散步，春夏之交的時候，最容易遇到他們。仿佛往山東大學入市，一拐彎，一手牽著一個小孩子，遠些看有幾分清癯，卻不文弱……”

“一手牽著一個”分明說的是兩個小孩。那大的自然是姐姐舒濟，小者就是我了。一個四歲，一個兩歲。只不過，在兩歲我的記憶里卻對此沒有留下任何印象。

不過好景不長，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他們各奔東西，開始了顛沛流離的生活。臺靜農(nóng)先生由北平南下，經(jīng)過濟南、蚌埠到了南京。后來，輾轉到了四川江津，在白沙女子師范學院教書，任中文系主任。在江津他結識了剛剛出獄不久的陳獨秀，并結成忘年交，成了好朋友，也成了陳獨秀最后的日子的重要見證者。

老舍先生是1938年8月14日由武漢撤退到重慶的。此時，他已經(jīng)擔任“中華全國文藝界抗敵協(xié)會”的總負責人，對內總理會務，對外代表“文協(xié)”?！拔膮f(xié)”是當時全國文人抗日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組織，相當“全國文聯(lián)”和“全國作家協(xié)會”的前身。老舍先生抵達重慶后，第一個動作是于10月19日組織召開魯迅先生逝世兩周年紀念會。這次紀念會規(guī)模非常大，有兩千多人參加。老舍先生發(fā)表了題為《魯迅先生逝世二周年紀念》的演講。他專門由重慶寫信請江津白沙的臺靜農(nóng)先生來重慶，擔任大會主要報告魯迅先生事跡的講演人。臺先生這篇講演稿后來全文刊登在1938年10月29日《抗戰(zhàn)文藝》第一卷第八期上。這篇長文是臺靜農(nóng)先生的一篇重要學術論述，對魯迅先生的一生，對他的文學成就和社會影響給出了系統(tǒng)的精辟的闡述和剖析。他說魯迅先生的《狂人日記》“給中國文學史劃了一個新的時代”。他說魯迅的著作是中國社會的“一塊光明透徹的鏡子”。他稱魯迅先生為“戰(zhàn)士”，“把握真理的鐵腕揮著他鋒利無比的匕首，向真理圈子以外的面面擊去”，“他發(fā)表了許多珍貴的意見，正是我們當前走著的一條正確的路”。

陳獨秀在四川江津隱居期間寫了一本特別的著作，叫《小學識字教本》，這件事的見證者也是臺靜農(nóng)先生。他在一篇名為《（早期三十年的教學生活）讀后》的文中有過這樣的記載：

“抗戰(zhàn)中，獨秀居四川江津縣，專力撰寫《小學識字教本》一書，他為減少兒童識字的痛苦，取習用之三千字，得其字根及半字根凡五百余，因一切乃至數(shù)萬字皆可迎刃而解，因一切字皆字根所結果而孳乳出來的。是書上篇釋字根及半字根，下篇釋字根所孳乳之字，每字必釋其形與義，使學者知其然且知其所以然。此不獨使學者感興趣記憶，且于科學思想的訓練植其基礎。所以名為‘教本者，是為小學教師用的?！?/p>

對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臺靜農(nóng)先生寫這件事，也是在1980年8月了，那時，臺灣政治大環(huán)境松動，才可以直書陳獨秀的名字了。

哪知，2003年7月23日，我突然接到梁實秋女兒梁文薔由美國寄贈給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的奇珍——《小學識字教本》的初版本一部。

原來，陳獨秀完成這部《小學識字教本》之后，由江津將書稿寄給了在重慶北碚的梁實秋先生。后者當時任職于“國立編譯館”，是該館通俗讀物部主任。王老向、蕭伯青、蕭亦五、席征庸等人以及后期到達的胡絮青都是他的直屬部下。國立編譯館當時的一個主要任務是負責編寫出版全國的中、小學通用教材?？梢婈惇毿銓ⅰ缎W識字教本》寄給梁實秋是事出有因的。梁先生請人用刻蠟版油印的辦法將書稿出版了五十部。這是此書的最早的版本，系土紙本，每本都相當厚。由于那里面的字許多是象形字，沒有標準鉛字可用，用刻蠟版的方法手繪是相當聰明的辦法。陳獨秀得到五十部出版的書稿之后，高興異常，將第一部簽上名反贈給了梁先生。他用毛筆署名“仲甫”。這贈書后來被梁先生帶到臺灣，又帶到了美國，存在女兒梁文薔家里。梁先生在臺北去世后，梁文薔整理梁先生的遺物時發(fā)現(xiàn)了此書，認為是一件珍寶，又得知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新館剛剛落成不久，便寄贈回來，成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新館收藏的一級文物。臺靜農(nóng)先生見證過的陳氏《小學識字教本》，轉了一大圈，六十多年后又奇跡般地在北京現(xiàn)身了。

陳獨秀極聰明，且博學，涉獵許多學科，偶然一揮，也都能成大成果，《小學識字教本》便是光彩的一例。打開這個教材，上面首行刊印的全是中國古代的象形文字。對這些字，根本不用教，指給小學生看，問：這是什么？他馬上就會回答，這是“魚”；或者指著另一個字，答說“這是馬”。因為那里就是畫著一條魚或者一匹馬，極像，極好認，不用動腦子想。陳獨秀又從中國文字發(fā)展史的研究人手，認為中國文化，以文字為主要標志，是一脈相承的，不論篆、行、草、楷如何變化，都是由最原始的象形文字漸進漸變衍生而來，直到現(xiàn)在（繁體字）的“魚”和“馬”，兩者一對比，后者和原始象形的那個“魚”和“馬”之間還是有十分明顯的相似之處，從而由象形文字入手一下子就能把現(xiàn)在的魚字和馬字認出并記住，順利攻克了中國小學生認字的難關。

臺靜農(nóng)和陳獨秀走得很近，由林文月的《先師臺靜農(nóng)先生》一文中可以知道，陳獨秀甚至把他在南京獄中撰寫的自傳手稿都贈給了臺靜農(nóng)，由后者一直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帶在身旁珍藏著，直到臺先生過世后才得以公開。

有一次，陳獨秀在江津生了病，來到重慶住院治療。臺靜農(nóng)陪在身旁，他竟然將老舍先生帶到病者的床前相見，這可能是陳舒二人唯一一次見面。他們都談了些什么不得而知，只是在陳獨秀第二天給臺靜農(nóng)的信中提到了這么回事。很多年之后，信件公布于眾，才真相大白。

1940年春，臺靜農(nóng)和魏建功結伴來重慶，大出老舍先生預料，高興得居然“破產(chǎn)請客”，喝酒聊天。他還寫了一張小條幅送給臺靜農(nóng)，上書：“靜農(nóng)兄來渝，酒后論文說字，寫此為證?！?/p>

這段論文說字的小文本身寫得也十分有趣，充滿了老舍式的幽默和機智：

“看小兒女寫字，最為有趣，倒劃逆推，信意創(chuàng)作，興之所至，加減筆畫，前無古人，自成一家，至指黑眉重，墨點滿身，亦具淋漓之致。

“為詩用文言，或者用白話，語妙即成詩，何必亂吵絮?！?/p>

令人驚喜的是，在臺靜農(nóng)生前的最后時刻，他居然把這段四十多年前老舍贈他的文字抄了一遍，成了一件精致的書法作品，裱成立軸，由臺北托人贈給了胡絮青先生。

人生之美麗，友誼之長存，皆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