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先周，廣西南丹人，廣西作協(xié)會員。作品散見于《廣西文學》《紅豆》《河池文學》《廣西工運》等，有作品入選《2012年中國精短美文精選》。

1

在細雨飄飛的日子里，我常常想起逝去好些年的那個秋季，想起秋季里那段即將通車的高速路上的那次騎行。

一輛山地車，兩壺涼白開，沒有行囊，沒有錢財，我輕裝上陣，沿著這條新建的“六河”高速公路，我和我的山地車自由徜徉，我在這條空曠悠長的高速路上信馬由韁。

我的那次騎行，不求勝利，不求極速，只求我的人生中有一次經(jīng)歷，我可以盡享路旁的五彩斑斕。這次高速路上的騎行之后，我在生活中經(jīng)歷過許多或喜或悲的境地，我甚至感覺我身后的影子偶爾會長滿青苔。但是，我堅信我一直馳騁在路上，勇往直前。

那天，天很高，幾抹慵懶的白云在淺藍色的天空中悠閑飄動。我扛著山地車，從小場糧所后山那個便道出口擠上高速，朝著金城江方向進發(fā)。

高速路穿過的那些原野，顯現(xiàn)出秋收過后的蕭條，空遠而蒼茫?，幷莻€長長的隧道，施工殘留的泥漿和隧道頂端滲透的水滴交織，黑漆漆的隧道里，除了山地車鏈條與齒輪的刮擦聲之外，就只剩下我疲憊的喘息。腳下飛轉(zhuǎn)的車輪卷起的泥漿從我背后拋過頭頂，濺到被霧氣籠罩的眼鏡片上。手電微弱的亮光，穿不透這個深幽隧道長長的黑，淡淡清冷裹挾著濕氣的風吹在臉上，讓我心生淡淡寒意。

我鉚足了勁，讓風的呼嘯留在身后，一口氣沖出這個全長近三千米的隧道。在看到洞外亮光的那一刻，那種沖破黑暗的幸福充滿心房，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其實，洞內(nèi)還有很多坑洼，我也幾次險些滑倒，偶有施工的貨車從身邊經(jīng)過，搖晃的車廂撒落碎石土塊。那時候，我被空曠幽深的道路深深感動，我車輪擠壓在那些瀝青和泥水交錯的新路上發(fā)出的吱吱聲，像在山中奏起的進行曲，我的自我陶醉，使我疏忽了洞中的兇險，我因這次冒險的穿行一身暢快。

但是，出到洞口，我看見修路工人還在自顧自忙碌，他們正清理路面殘留的渣滓，牢固護欄上的螺釘，他們沒有因為我的突然造訪投來別樣的眼光。看到那些筑路工人被汗水濕透的衣裳，我內(nèi)心的愉悅漸漸消弭，我飛馳的車輪仿佛碾壓在這些忙碌工人的脊背之上……

2

我心虛地逃離，繼續(xù)向前，一路飛馳。

我在路上迂回折轉(zhuǎn)，我穿過一座又一座山坡，一路上，我很難看到別的人影和車輛。這條路上，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在飛奔，偶有施工的車子從身邊經(jīng)過，那也只是這條高速路上空曠美麗的點綴。我感覺這高速路仿佛為我而建，至少此時，它完全屬于我，我成為這條路的主宰。

在這條陌生的路上，我感覺自己也變得有些陌生了。此時，我多么希望能碰見幾個陌生的人，我們可以一起騎行，一起呼嘯，一起放歌在路上，我們不問相互之間的個人問題，到分手的時候，我們只需揮手致意。但是，除了我自己，一切都空空蕩蕩，這種長時間的獨行，讓我的孤獨漸漸加深。

直到來到側(cè)嶺，來到這個可以把兩旁美景集中堆放的地方，我原始的快樂又慢慢鮮活起來，我頹廢疲憊的思緒又被注入亢奮的針劑。

我丟掉山地車，跨過高速路護欄，走在高高的土壩上，我的目光被那些美麗的自然景致拉得遼闊而深遠。山谷里柔軟的風升起來，溫柔地吹過臉頰，我舒坦地半瞇雙眼，享受這自由的風和流暢的呼吸。那些形態(tài)各異、高低起伏。延綿不絕的群山，鑲嵌到天邊的云端，慵懶的霧帶閑掛在半山腰，山腳閑置的土地上沒有村民忙碌的身影，幾頭耕牛愜意地閑逛在地頭，坡上的幾只黑山羊安靜地啃著樹葉雜草，偶爾抬起頭來，發(fā)出幾聲咩咩的叫聲，那綿軟溫馴的叫聲，傳出很遠很遠……

今天，在沒有車流如潮的高速路上，我經(jīng)過的地方，兩旁的美景原始自然，沒有雕琢，沒有打磨，渾然天成。我走在路上，一路觀景，一路感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我想，如果這條高速路沒有修建，那么，這里的美景恐將永遠深藏。

我不知道，究竟是這些美景成就了這段路，還是這段路牽出了這些美景，或者這路這景原本就該融為一體。

3

我放緩車速，一點點向亞洲最高的公路橋拉會大橋靠近，我的心兒也一點點向上提升。

在經(jīng)過一個長長的下坡拐彎之后，這座雄偉的橋呈現(xiàn)眼前。橋面微微彎曲，像一彎淺淺的上弦月，一根根橋墩從深澗底部攀升上來，如忠實的護衛(wèi)，一排排整齊地守護在天地之間。這條高速路坦然著，靜臥在護衛(wèi)們的肩臂之上。

此時，我眼前的這座安靜沉穩(wěn)的大橋，多像華夏子孫一貫的剛強和堅忍，那些偉岸的身軀像一座橋一樣赤裸硬朗。我想，或許我們曾經(jīng)一無所有，但是我們終究不辱使命，在長年的車輛碾壓之后，橋上那些數(shù)不清的車輪印跡，定能為我們抵御風雨雪霜，讓我們在歲月滄桑里淡化世間炎涼。

我推著山地車，在橋上盡情享受這個秋季午后溫暖的陽光。來到大橋腹部，我靠在大橋的護欄邊上，俯瞰深澗低垂枯黃的小草，看看兩旁叫不出名字的翻飛蟲蝶。我感覺我和我的山地車已經(jīng)融化在大自然的浩大中，成為拂過這座橋上的那縷清風中帶起的渺小的塵土。

我想，我應該傾盡全力地珍惜和享受生命中的這次騎行，讓我感知人類偉大的造化，感知人們對自然的征服。橋下山澗的山道，把那一塊又一塊的梯田串聯(lián)成一幅美麗的圖畫，展示著自然界的絕美。

走到大橋盡頭，我忍不住回望。我被人類的智慧震撼，我如果不來，我如果不認真考量，我無法想象這樣的奇跡就在眼前，人的潛力是何等的無限！何等的偉大！我不得不感嘆，架設(shè)這座橋梁的人，一定具備武俠小說里的蓋世神功吧？否則，這橋，不可能那么霸氣，那么氣勢恢宏，那么讓我驚嘆！

繼續(xù)騎行在蜿蜒的路上，我就像一只流落到路上的獨狼，我無法左右自己前行的路徑，我不斷地隨著路的方向改變著自己的方向，曲曲折折，最終還是能到達我要去的地方。

我喜歡在高速路上騎行的感覺！其實，生命一直都在路上。

4

傍晚，如血的夕陽，染紅了半片天空，幾只孤單的飛鳥奮力振起翅膀，它們鳴唱著歸巢的歡歌，向著幻化成一抹淺影的落日飛去。

我孤零零地穿過一個個孤零零的隧道，一整天騎行的快樂和疲憊扭曲著身體。我放開雙手，任由山地車自由滑行。我把雙手努力地伸向天空，我想摘一抹夕陽裝進行囊，帶回我的家里，讓我的生活也和這抹如血的夕陽，艷麗嬌媚，沒有憂傷。

落日的余暉暖暖地灑下來，我和山的車的影子一點點被拉長，投射到護欄外面，影子照射到路旁的雜草和灌木之上。此時，我恨不得時光靜止，讓我的影子留在路旁，與這條美麗的高速路為伍，在今后的每一天，守望著那些呼嘯而過的車輛，為那些因生計奔忙的人，求一道平安符，使遠行在路上的人們幸福吉祥。

5

歸來路上，極目遠望，路一直延伸到遠方，我看不到世界的盡頭。兩邊的風景被夜晚的黑暗遮住，白天看過的美景，像河水流過一樣，已在我心底留下深深的印象。這條新修的生硬的道路，靜靜地穿過那些峽谷，在沒有車輛通行的今天，我一個人在路上信馬由韁，我仿佛在蹂躪一個心甘情愿獻身于我的純情少女，美妙絕倫卻也心生惆悵。

我行走在這條不同于城市里的堅硬的柏油路的高速路上，不由得想起父親寬大的手掌。它粗糙溫軟，沉默卻積藏無盡的力量。我在父親的手掌上行走，堅硬的車輪碾壓在父親掌心的繭子上。父親強忍疼痛，他用力把我托起，安全送達我想去的地方。想起父親，我的心重重地疼了一下，那是一種無法訴說的疼痛。此時，曾經(jīng)堅強的父親，已經(jīng)安靜地躺在老家田灣那個大坡之上，他把自己躺成了一座真正的山，讓山上那些即將枯干的樹木，在吞噬他血肉之后，重新煥發(fā)出新綠。

也許，到今天，我才真正讀懂父親。我在這條高速路上馳騁，我能那么隨心所欲，那么放肆，那么無所顧忌，那是因為父親把我牢牢地捧在掌心里。

6

那次信馬由韁的騎行，已經(jīng)過去好些年月了。經(jīng)意或不經(jīng)意間，我的腦海里常常浮現(xiàn)那次騎行的景象。我像一個懷舊的老者，對那條曾經(jīng)在深秋的某一天只屬于我的高速路充滿眷戀。如今，我經(jīng)常駕駛汽車在這條高速路上呼嘯，我甚至專為找尋當初騎行的暢快而多次駕車在這段路上來回繞行。路還是一樣的堅硬舒坦，路旁的景物還是一樣的絕美?？墒?，再也找不到那次騎行時的心曠神怡了。我再也不能任意停留，我無法跨過護欄，我只能讓自己的汽車規(guī)規(guī)矩矩地行駛在路上，在那些我曾經(jīng)停留駐足飽覽盛景的地方，我也只能投去匆匆的一瞥。

也許，這才是生活的全部，人生不可能信馬由韁。人生的溝溝坎坎注定了生活的起起落落，高速路的平平坦坦，不過是心中的一種臆想。那一個個不可預測的隧道，那一段段讓人敬畏的高架橋，那一個個長長的高坡……任何路段都會暗藏兇險。多年之后，這條曾經(jīng)嶄新的高速路，也終將風霜殘血，人走車壓之后，必將留下一條條深深的車轍溝溝。

不管這條路的未來是一種什么樣的境況，我都會在心里保存那份懷念，懷念那個屬于我的深秋，懷念深秋里高速路的柏油清香，懷念那抹如血的夕陽，懷念我曾經(jīng)的信馬由韁。

責任編輯 ? 盧悅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