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越明
從上世紀30年代初的局部抗戰(zhàn)到后來的全面抗戰(zhàn),中華大地處處經(jīng)受著戰(zhàn)火洗禮,即使未被日寇鐵蹄踐踏的地區(qū)乃至大后方,也多受到程度不等的軍事威脅。偏居華南一隅的澳門,是唯一不曾彌漫戰(zhàn)爭硝煙的城市。澳門當時處于葡萄牙管治下,背負著歷史帶來的僥幸和尷尬。在另一個外敵入侵中國時,出現(xiàn)了與內(nèi)地以及香港不同的境遇和命運。
1931年“九一八”事變發(fā)生后,葡萄牙政府預感中、日戰(zhàn)爭不可避免。于是,葡萄牙外長費爾南多·阿烏古斯托·布朗克,于1932年3月5日在瑞士日內(nèi)瓦國際聯(lián)盟總部發(fā)表聲明,表示“葡萄牙是中日兩國世代的朋友”,在中日沖突事件中葡萄牙保持“中立”立場,以此取得中立國的法律地位。由此,澳門作為葡萄牙海外管治地區(qū),也成為不受交戰(zhàn)國任何一方侵犯的“中立區(qū)”。
救亡宣傳有聲有色
抗戰(zhàn)期間,澳葡當局維持“中立”地位,但廣大澳門同胞在祖國遭受外敵入侵的危亡之際,充滿對日寇的極大憤慨,表現(xiàn)出熾熱的愛國情感。早在“九一八”事變后的11月,當?shù)匾恍┥倘司桶l(fā)起成立了澳門籌賑兵災慈善會,召集各行各業(yè)的商家向內(nèi)地抗日將士捐款捐物。盧溝橋事變后,國共兩黨開始攜手合作,澳門民眾紛紛組織各種愛國社團,開展有計劃、有步驟的救亡活動。由于澳葡當局標榜“中立”,卻要維持與日方的良好關系,不準愛國社團公開打出“抗敵”“抗日”“救國”之類的旗號,不少社團都以救災、慈善等名義成立。問世較早的有澳門各界救災會、澳門學界體育界音樂界戲劇界救災會、澳門抗敵后援會、澳門婦女慰勞會、旅澳中國青年鄉(xiāng)村服務團,等等。其中有些是由共產(chǎn)黨直接領導,有些則由國民黨參與創(chuàng)設,都對宣傳抗日和發(fā)動群眾起了很大作用。
1937年8月12日成立的澳門學術界音樂界體育界戲劇界救災會(以下簡稱救災會),是當?shù)貝蹏鴪蠹垺冻柸請蟆贰洞蟊妶蟆返劝l(fā)起組織的。從1937年初起,《朝陽日報》《大眾報》等經(jīng)常報道各地抗日救亡消息,刊載宣傳抗日的文藝作品,成為讀者了解抗日動態(tài)的主要媒體。這個救亡團體匯集了傳媒、教育、藝術和文體的力量,舉辦活動有聲有色,在社會上影響很大。從當年9月至11月,它就組織了五期籌集抗戰(zhàn)賑災經(jīng)費的募捐活動,共籌集現(xiàn)款5000多元,全部送交內(nèi)地政府用作抗戰(zhàn)賑濟。此外,比較活躍的愛國團體還有旅澳中國青年鄉(xiāng)村服務團、澳門婦女慰勞會、婦女后援服務團、婦女互助社等。
在當時的澳門,每逢“三八”“五九”“七七”“八一三”“雙十”等紀念日,愛國團體都會舉行大型宣傳活動,鼓舞民眾的抗日斗志,樹立抗戰(zhàn)必勝的信念。救亡宣傳活動形式多樣,較多以義賣、義唱、義舞、義映及粵劇、游藝會、話劇、女伶演唱等形式進行,掀起了一個又一個的愛國熱潮。這中間,也涌現(xiàn)出不少規(guī)模較小的文化團體和組織,如前鋒劇社、綠光劇社、起來劇社、曉鐘劇社、前哨讀書會等。它們積極開展新聞、文學、戲劇、歌詠、美術等活動,傳播團結抵御外侮的主張,發(fā)動同胞支持內(nèi)地抗戰(zhàn)。
這些救亡宣傳,在社會上伸張了民族正氣,激勵了居民以間接或直接的方式參與抗戰(zhàn)。一位名叫姚集禮的商人向駐扎順德大良的抗日游擊隊捐獻銀元1000元和手槍兩支,改善了游擊隊員的生活和武器裝備。還有一批知識青年報考廣東等地的航空學校,掌握駕駛技術后成為空軍飛行員,參加了保衛(wèi)祖國的對日空戰(zhàn),其中林耀、蔡志昌在作戰(zhàn)中壯烈捐軀。救亡團體組織的幾批回國服務團中,也有不少青年拿起武器隨著當?shù)卣?guī)軍或游擊隊,走上與日寇殊死搏斗的戰(zhàn)場,多人英勇犧牲。
襄助難民不遺余力
因為是“中立區(qū)”,澳門成了抗日戰(zhàn)爭時期廣東地區(qū)部分民眾躲避戰(zhàn)火的首選之地。1937年底,當日軍入侵中山縣三灶島時,當?shù)匾恍┚用窦娂娞又涟拈T。1938年入夏后,隨著日寇的加緊侵略,廣州及附近地區(qū)最終淪陷,大批難民涌入澳門。一時間,小城需要應付和安置的難民多達25萬人。廣州政府還將澳門列為學校疏散區(qū),自內(nèi)地遷入的中學、中專達30余所,流寓澳門的教育界人士又與當?shù)靥熘鹘虝?chuàng)辦了不少新學校,收容內(nèi)地來澳青年入學。據(jù)有關資料統(tǒng)計,1939年,全澳共有中學、中專36所,學生3萬余人;小學140余所,學生約4萬人。
面對大量流離失所的難民,澳門各界伸出援手,千方百計予以安置和照拂。1939年8月,澳門學術界音樂界體育界戲劇界救災會發(fā)起紀念“八一三”兩周年的“獻金運動”,組成10個宣傳工作隊赴各處宣傳,舉行茶樓義唱、戲院義演、歌姬義唱等活動。福隆新街的伶娼也上臺義演,還紛紛捐出珍藏的珠寶首飾。僅三天的活動,便籌得善款折合國幣10萬元。澳門同善堂依靠社會各界的捐贈,持續(xù)不斷地向難民施粥、施藥、施棺。鏡湖醫(yī)院的病人比過去多了好幾倍,病床不足,人滿為患,幸得有殷商發(fā)起捐贈病床活動,又有澳門婦女會賣花籌款,才可以應付大量的診療需求。其時避難澳門的著名畫家高劍父、關山月、司徒奇、何磊等人,也多次舉辦畫展,將多幅作品義賣,所得收入悉數(shù)救濟災民和賑濟難童。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在日軍猛烈攻擊下,香港18天后失守,一大批滯留的文化名人和民主人士危在旦夕。中共中央南方局發(fā)出指示,粵港澳黨組織展開全力營救,將大部分人安排乘船先抵澳門,由在鏡湖醫(yī)院工作的地下黨員柯麟負責,再轉往斗門、臺山等非敵占區(qū),從陸路回到桂林等后方地區(qū)。
著名學者梁漱溟便是其中一位。他在1942年1月26日寫下《香港脫險寄寬恕兩兒》一文憶述:“承一位朋友的好意通知我們,說是有一只小帆船明天開往澳門,船主曾向日軍行過賄,或可避免查問。船費每人港幣60元,此友已預定五個人的位子。我們當下付過錢,約定次日天明于某處見面,有人領我們下船,并囑咐我們改換裝束,少帶行李。”從香港駛往澳門,“船行全賴風帆之力。風若不順,或無風,那便走不動。所以一時風力好,則船上人都色然而喜;一時無風,便人心沉悶,都說今天到不了澳門”。并且,“在途中曾遇有敵機盤旋而過,又有敵艇自遠駛來,好似追我們的。船上水手和客人均慌起來,各自將珍貴財物掩藏。實則始終沒有碰到敵人,或偽軍土匪。我們一路無事,于夜晚十時,便在澳門登陸?!贝撕?,梁漱溟一行先赴臺山縣城,再經(jīng)開平、肇慶、梧州等地,終于到達屬于“大后方”的桂林。
“中立”背后的諜影暗戰(zhàn)
四周彌漫著戰(zhàn)爭的硝煙,澳門這座“孤島”自然也不平靜,不可能獨善其身。澳葡當局為了恪守“中立”的立場,既要應付來自占領鄰近地區(qū)和香港的日本勢力,又要維系與內(nèi)地國民政府以及中共武裝部隊的關系,使澳門好似葡萄牙首都里斯本那樣的“間諜之都”,各方人馬折沖樽俎,明爭暗斗。
對于這個“中立區(qū)”,日方和其他政治勢力也會加以利用。曾任國民黨上海市黨部監(jiān)察委員、上海市各界抗敵后援會戰(zhàn)時服務團團長的姜豪,在上海淪陷后通過時任偽維新政府教育部督學的朱泰耀等刺探日偽情報,但于1939年5月事泄被捕,后獲日本軍部設在上海的小野寺信機關保釋。其時,日本特務影佐禎昭正在主持“汪兆銘工作”,希圖將汪精衛(wèi)扶植為傀儡,而小野寺信希望搶在影佐之前打通重慶路線。朱泰耀建議姜豪利用這個機會,代表重慶與小野寺接觸,試探其“和平”的誠意。姜豪遂到“陪都”重慶向國民黨中央黨部秘書長朱家驊報告,獲得軍統(tǒng)頭目戴笠指派赴港與日本人接觸。
姜豪到港后,先與日本駐香港武官鈴木卓爾中佐會談,隨后他熟識的日本特務吉田東佑到港,但恐受到港英當局監(jiān)視,當天即乘船轉到澳門繼續(xù)會談。涉及的內(nèi)容,包括日方提出要求日華和平的障礙蔣介石下野、兩國經(jīng)濟合作以日方為主開發(fā)中國的資源、和平后聘請日本顧問以及共同反共,等等。吉田東佑為安全起見,還花大錢請澳門警方保護他。這場非正式談判,在日本高級特務今井武夫少將的回憶錄中也有記載,被稱為“姜豪工作”。這樁舊事說明:當年的澳門,無形中提供了兩個交戰(zhàn)國派員私下接觸、相互摸底的平臺。
由于歷史的緣故,澳門的國民黨組織力量較大,澳門支部下轄多個分部,人員眾多,在抗戰(zhàn)開始后組織和支持救亡團體的宣傳活動不遺余力,成績顯著。太平洋戰(zhàn)爭開始不久香港淪陷,使得澳門的地位更加突出,日方也加緊了針對抗日力量的殘酷打擊。身份暴露的國民黨組織負責人行動稍有不慎,就會招來殺身之禍。老資格的國民黨員梁彥明,既參與澳門支部的領導,又擔任了多個救亡團體的職務,遭日偽勢力的忌恨,于1942年底的一天,在街頭被日本特務槍殺。國民黨澳門支部另一負責人林卓夫,曾任中山縣長,抗戰(zhàn)爆發(fā)后移居澳門,積極從事抗日宣傳活動,發(fā)表揭露日軍暴行的演講,也在1943年2月1日演講當晚回家途中,遇刺身亡。日本特務的魔爪所到之處,“中立區(qū)”照樣籠罩在恐怖的陰影中。
距離澳門不遠,在中山的五桂山區(qū)活躍著一支中山抗日義勇大隊,那里的抗日根據(jù)地較為鞏固。澳葡當局出于遏制土匪和日偽勢力的需要,有與之建立合作關系的愿望??谷樟x勇大隊向上級請示后,決定利用澳門的特殊地位拓展珠江三角洲的敵后空間。1944年初,澳門天主教堂的安神父到五桂山區(qū)的貝頭里石門路教堂傳教,抗日義勇大隊大隊長歐初與他多次交談。安神父返回澳門時,歐初派員護送,并修書托安神父轉交給澳葡政府。澳葡政府則通過在澳門居住的中山籍人士黃槐與歐初聯(lián)系,要求派人面談合作事宜。南番中順游擊區(qū)指揮部批準中山抗日義勇大隊先后派出梅重清、郭寧、黃樂天等人赴澳,與澳葡政府警察廳代表、秘書慕拉士達成協(xié)議:一、雙方互相協(xié)作,打擊騷擾澳門的敵軍、土匪,共同維護澳門治安;二、澳葡當局同意五桂山部隊到澳門進行不公開的活動,包括發(fā)動愛國人士進行募捐、收稅、籌集抗日經(jīng)費;三、同意五桂山部隊在澳門購買部分物資,如彈藥、醫(yī)藥及其他設備;四、雙方建立一定的合作關系。根據(jù)協(xié)議,中山抗日義勇大隊在澳門設立秘密辦事處,為部隊開展募捐籌款,籌集軍需給養(yǎng);還送少數(shù)傷員到澳門救治,得到鏡湖醫(yī)院醫(yī)護人員的悉心醫(yī)護。同樣根據(jù)協(xié)議,游擊隊員還先后捉拿了在澳門打單勒索、搜集軍事情報的“老鼠精”(化名)、漢奸特務黃公杰,并移交澳葡政府收押。
表面“中立”的澳門,其實并不平靜,演繹著與別處不同的抗戰(zhàn)歷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