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茹
爸爸其實很愛我
●小茹
李紅茹,1977年生,內(nèi)蒙古通遼市人,在她眼里,爸爸李志學(xué)自私、虛榮、只愛妹妹不愛她。3年前,爸爸因腦血栓去世。直到生死相隔,很多溫馨溫暖的回憶片段紛至沓來,加之隨著自己生活閱歷的逐漸加深,李紅茹對爸爸的理解也越來越多,并最終領(lǐng)悟、感受到了父親的愛。
爸爸不愛我,這是當(dāng)年他親口說的。那天,爸爸的同事來做客。爸爸坐在沙發(fā)上,一邊寵溺地摸著妹妹的頭,一邊對同事說:“我啊,就喜歡我二閨女,老大就差點兒?!蓖聦擂蔚貌恢撊绾谓釉?,安慰我說:“你爸逗你玩呢。”我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爸爸卻根本不看我,再次笑著對同事說:“還真不是,我真就喜歡老二?!?/p>
父親曾任職一家國營建筑公司的副經(jīng)理,母親是一位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師。在出生后的最初一兩年,我并沒有和爸爸住在一起。對這個沒有經(jīng)歷過我生命最初階段的城里爸爸,我始終有些怕怕的,好多心思更是羞于表達。
7歲那年,妹妹出生。如果之前我只是有些怕爸爸,那么妹妹出生后,爸爸對妹妹不加掩飾的愛,則將我更遠地推到父愛的大門之外。
記得有一年除夕,我們一家圍坐在茶幾四周打撲克。剛出牌,爸爸的“火力”就猛烈地對著我,我打出一張牌,爸爸就甩出一張更大的牌。反之,凡是妹妹出牌,爸爸都笑呵呵地放行。妹妹邊笑邊挑釁般地看著我:“姐,輸了吧?我和爸爸聯(lián)手,所向披靡?!卑职诌€火上澆油:“哼,對付她,小意思。”他們一同說笑,一同進退,全然看不到我眼圈里轉(zhuǎn)著的淚花。我只是一個渴望父愛的孩子,爸爸的舉動,在我看來不啻一場宣判——我在他心里是令人討厭的“敵人”。
平時,爸爸對我也非常嚴(yán)苛。我的頭發(fā)愛出油,洗得勤一些,爸爸就責(zé)怪我浪費水;我晚上睡得遲點兒,爸爸就會暴跳如雷;周末睡個懶覺也會招來大罵……我越來越怕他,也越來越討厭他。
直到1995年,我考上了大學(xué),終于可以離開這個讓我覺得心煩的家??陕?,我發(fā)現(xiàn)爸爸變了,他幾乎不再沖我發(fā)脾氣,還常常對我大學(xué)里的生活表現(xiàn)出關(guān)心??捎捎陂L期隔閡,我對他的感情還是有些疏遠。
為了與我聯(lián)系方便,家里裝了一部電話。我每周給家里打一次電話。電話接通后,常常是我和媽媽聊家常。偶爾爸爸接通電話,我的第一句話永遠都是“我媽呢”。到后來,只要是爸爸接電話,不待我說,他就搶先開口:“等著啊,我叫你媽去?!本o接著會傳來爸爸小聲的嘟囔:“唉,從來也不找我這當(dāng)爸的,永遠都是‘我媽呢’……”
畢業(yè)后,我來北京工作,隨后在這里安了家,妹妹大學(xué)畢業(yè)后也在北京找了份工作,我們團聚的日子屈指可數(shù),爸爸很少再發(fā)脾氣,而且好像在小心翼翼地觀察我。有時給家里打電話,我能感覺到他也想和我說點兒什么,可終究還是一些不關(guān)痛癢的客套話,我們就像兩個沒有太深交往的朋友,維持著體面的客套。
對于爸爸的轉(zhuǎn)變,我一直沒太深地想過原因,或許只是年齡漸長,他變得更珍視親情吧。
命運常常以一種突如其來的姿態(tài),強勢介入一個人的生活——好好的爸爸,突然病了。
2008年“十一”假期來臨前,媽媽打來電話:“你爸病了?!眿寢尭嬖V我,爸爸得了腦血栓,雖然病情控制住了,但左側(cè)手腳不是很利落。我急忙趕回老家。一開始爸爸除了左手有些佝僂,其他都還好??啥潭處滋觳∏閻夯?,爸爸竟要穿成人紙尿褲,說話也含混不清。我和妹妹想盡辦法,帶爸爸去北京最好的腦外科醫(yī)院,做了全部檢查。醫(yī)生給出結(jié)論:“進展型腦血栓,病情是不可逆的。盡管腦細胞會有一定的再生修復(fù),卻無法根本治愈?!蔽也桓市?,上網(wǎng)查找各種關(guān)于腦血栓的資料,并帶爸爸去中醫(yī)院針灸,做康復(fù)訓(xùn)練。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爸爸似乎好了很多,盡管聲音含糊不清,但可以聊天了。左手左腳雖不聽指揮,仍可以蹣跚走路。看不到繼續(xù)好轉(zhuǎn)希望的媽媽決定帶爸爸回老家慢慢靜養(yǎng)。
爸爸生病一年多后,我做了媽媽。爸媽來北京幫我?guī)殞?。這時的爸爸,生活已不能自理,穿衣穿鞋都需要媽媽照顧,我在小區(qū)內(nèi)為爸媽單獨租了房子。如果說爸爸不愛我,那他一定是把所有給我的愛,加倍給了我的女兒然然。當(dāng)時爸爸的腦血栓日益嚴(yán)重,但他總是想盡辦法逗然然開心??吹饺蝗恍?,爸爸也高興地笑。每次下班,看到夕陽落山的柔和光線,透過銀杏樹葉的縫隙,晃動在爸爸和然然的臉上,我以為這樣的場景可以永遠,直到然然一天天長大。
2010年4月,離開老家一年,爸爸歸心似箭。4月27日,我送爸爸媽媽到了機場。在機場等候時,爸爸一直目不轉(zhuǎn)睛地望著我,就像發(fā)呆的孩童一般,看著我出神,似乎怎么看也看不夠,或許是父女連心,我心中突然涌上不祥的預(yù)感,似乎生離死別一般。
4月29日晚,我接到媽媽打來的電話,媽媽的話語里充滿焦急,卻又小心翼翼地試探著?!皨?,怎么了?你告訴我實情吧,是不是我爸病重了?”媽媽一下子哭了出來:“你爸又發(fā)病了,今天叫了救護車把他送到市醫(yī)院,到了醫(yī)院大夫就下了病危通知書,媽怕萬一你爸有個好歹,兩個女兒沒一個在身邊……” 放下電話,我接上妹妹,直奔老家。
次日中午,我和妹妹趕到醫(yī)院,病床上的爸爸胸前貼滿了各種線路,監(jiān)護器“嘀嘀”地顯示著他的心跳、脈搏。爸爸處于半昏迷狀態(tài),知道我們回來,神情黯然地流出了眼淚。爸爸在醫(yī)院住了一周,我衣不解帶地陪了一周。后來醫(yī)生建議出院,我們請了一個保姆幫助媽媽照顧徹底癱瘓的爸爸。因為工作的原因,我回到北京。幾天后,當(dāng)我再次回到老家,爸爸除了眼睛尚能轉(zhuǎn)動,身體其他各處全然不聽指揮,連吞咽都做不到。爸爸看看我,眨眨眼睛,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5月20日晚上8點14分,爸爸燃盡生命里最后一顆火星,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無論我怎么在他耳邊呼喚,他還是撒手而去,沒有留下一句話。
那幾日,我強撐著辦完爸爸的喪事,整日恍惚著。即使爸爸不愛我,我還是會無條件愛他,并且滿懷期待,等待他終將愛我的那天,沒想到,他卻走了。
喪事結(jié)束后,我到爸爸的公司處理一些事宜。財務(wù)室的阿姨我從沒見過,可我一敲門說明來意,對方就拉住我的手:“你就是李經(jīng)理的女兒啊,這些年可沒少聽他提起你。他這輩子,最驕傲的就是你了,每次講到你都眉飛色舞……”隨后在我依次進入的辦公室里,從不同人的口里拼湊出了我的人生簡歷:小時候畫畫得過大獎、考重點高中超過分?jǐn)?shù)線100多分、高中畢業(yè)保送上了大學(xué)、研究生畢業(yè)后在北京找到一份體面工作……
一種不真實的感覺圍繞在我周圍??粗^頂?shù)乃{天,真希望在天上能看到爸爸的臉,我好想對他說,為什么這些話是從那些我不認識的人口中說出?我的傻爸爸,為什么你從來不曾當(dāng)面表揚過我半句?
爸爸去世一年后,媽媽收拾書柜時,發(fā)現(xiàn)了一個藍色塑料皮的日記本,是爸爸從1982~1996年跨度10余年的日記。我讓媽媽一定把日記本帶到北京給我看看。幾天后,這本日記終于交到我手中,紙張稍有泛黃,卻平平整整,保存得比我想的還要好。
日記本內(nèi)側(cè)夾著一張小小的照片,是我三四歲時在家門口的馬路上照的。那一夜,我一頁頁翻看爸爸的日記,各種思緒交替涌現(xiàn),直到天明。
日記中凡是提到我的,皆以“我兒”“大女兒”“長女”稱呼,且語態(tài)輕松,愛意盈盈——1986年10月6日,大女兒上呼吸道感染,扁桃體化膿,連水也喝不下,一整天粒米未進。孩兒啊,你多少得吃點兒,你不吃飯,爸也吃不下,你再不吃飯,爸就陪著你不吃……
10歲那年,我所在小學(xué)的美術(shù)小組在北京的中國美術(shù)館舉辦了一次畫展,一向忙碌的爸爸放下工作,陪我一起去北京。在爸爸的日記中,也記下了我們那幾日的活動蹤跡:1987年8月1日,北京,陰。奉命來京已兩天,陪我兒參觀少兒美術(shù)展覽,感觸良多,當(dāng)今之少年,比之我們當(dāng)年是強多了,可謂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當(dāng)年的情景歷歷在目。在北京,爸爸帶著我看了只在書上和電視上見到過的景點:天安門、人民大會堂、故宮、北海、長城……或許就是那次經(jīng)歷,決定了我日后的人生軌跡。
1990年,裝修新家時,我希望爸爸把客廳的墻刷成粉色的,他真的滿足了我的要求。我任性地說什么也不肯和妹妹一個房間睡,于是,在我考上大學(xué)離家之前,妹妹一直擠在爸爸媽媽的房間。爸爸也沒有因此惱怒過。
此前三十幾年,我雖然沒有大的波瀾,但緊要的幾步路,爸爸從未缺席。小時候繪畫獲了獎,爸爸帶我去看畫展、接受采訪;期末考試進了前3名,爸爸興致勃勃參加我的家長會;小升初考試、中考、大學(xué)保送的面試,爸爸都推著自行車在考場外等我……
那些關(guān)鍵路口,除了學(xué)習(xí),還有愛情。我的第一個男友是大學(xué)同學(xué),畢業(yè)后,他很快移情別戀。失戀那陣,我每天躺在床上以淚洗面。躺到第三天,爸爸沖到我床邊,大聲罵道:“看你那點兒出息,離開那一個,你就活不下去了?”當(dāng)時的我很討厭爸爸,不過因為害怕他發(fā)火,于是蔫蔫地爬起來,去找同學(xué)玩。雖然心里依舊難過,可多少緩解了一些。
幾年后,我新談了個男友,領(lǐng)回家見父母。媽媽對我的選擇特別不滿意。她冷冰冰地讓男孩兒回去。爸爸心軟,對男孩兒說:“這樣吧,你不是要考研嗎?回去好好準(zhǔn)備考試,你要是能考上研究生,我就答應(yīng)你們交往?!笨蓩寢屵€不依不饒:“分明還是個孩子,這樣的人怎么能支撐起一個家?我堅決不同意。”
第二天,在我準(zhǔn)備跟媽媽打持久戰(zhàn)時,她已經(jīng)妥協(xié)?,F(xiàn)在,我才知道這也是爸爸的功勞——這孩子小是小點兒,不過看上去老實。孩兒她媽這么硬碰硬的不同意,孩子萬一出個意外怎么辦?不如讓他回去復(fù)習(xí),踏踏實實,別想不開鉆牛角尖,沒準(zhǔn)兒時間長了,心思也就淡了。退一步說,他要是考不上研究生,自己也沒什么好說的;他要是考上了,研究生怎么也能找個差不多的工作,只要對咱閨女好,過個平常日子肯定沒問題。
又過了幾年,男友最終和我在北京成了家。想起爸爸的良苦用心,我淚雨滂沱。似乎冥冥之中,這本日記回到我身邊,是爸爸的安排,他希望以這樣的方式走近我,讓我了解他,感受他的愛。
我終于明白,困擾了我這么多年的“爸爸不愛我”只是一個偽命題。無非是他給我的愛,沒有我想要的那么多。我幼稚地以為父母的愛,給這個多一些,給另一個的就會少。實際上,愛有定量限制嗎?爸爸對妹妹的愛,是因妹妹而來,從沒有剝奪本該屬于我的那一份呀!
又或許,爸爸在以他的方式成全我。妹妹在很多時候都像一個孩子,不夠成熟、理性,而我,因為少了爸爸的寵溺,什么事情都是靠自己的努力去做到最好,獨立、踏實,雖然偶有脆弱,但還夠堅強。
爸爸去世已經(jīng)3年,我有很多話想說,于是決定把這一切都寫出來。朋友知道我要寫這樣的題材,對我說:“你開始動筆了嗎?我已經(jīng)替你想好了書名,就叫《爸爸其實很愛我》?!蹦且豢?,我愣住了。
“爸爸其實很愛我”,這正是這么多年我一直想尋找的答案。
(李金玲摘自《知音·月末版》2015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