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趙翼在其《廿二史札記》“后漢書間有疏漏處”條中認為,建武十五年,光武帝劉秀推行“度田”之策后,直接導致建武十六年盜賊猖獗事件突然爆發(fā)。然而,當我們考究史籍后,發(fā)現(xiàn)趙翼此說實為欠妥。事實上,造成此事件發(fā)生之緣由應有此二端:其一,此局面的產(chǎn)生與東漢王朝討伐匈奴無功有較為密切的關系,朝廷為了征伐匈奴,連年征發(fā)兵卒勞役且大規(guī)模移民,致使許多民眾不堪其苦而淪為盜賊;其二,地方官吏無能失職,討伐不力。
[關鍵詞]趙翼;東漢;建武十六年;盜賊猖獗
清代史學家趙翼在其《廿二史札記》“后漢書間有疏漏處”條中說:東漢建武十六年(40),“案是時天下初定,民方去亂離而就安平,豈肯又生變亂?此必有激成其禍者,而本紀全不著其根由。但上文有河南尹張及諸郡守十余人坐度田不實,皆下獄死。則是時民變蓋因度田起釁也。案《劉隆傳》,天下戶口墾田多不以實,戶口年紀互有增減。建武十五年,有詔核檢,而刺史太守多不平均,優(yōu)饒豪右,侵刻羸弱,百姓嗟怨。帝見陳留吏牘有云:‘潁川、弘農可問,河南、南陽不可問。帝怒,不得其故。時明帝年十二,在側曰:‘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陽帝鄉(xiāng)多近親。帝更詰吏,吏對果如明帝所言。于是遣謁者考實,具知奸狀,守令等十余人皆死。據(jù)此則十六年之民變,必因十五年之檢核戶口田畝不均而起釁也。其解散,亦必非令盜賊自相捕斬遂能凈盡,蓋因守令皆以檢核不實坐死,遣謁者為更正,然后解散耳。而《范書》略不見起滅之由?!盵1]82-83
趙翼認為,東漢建武十六年(40)盜賊猖獗的原因是光武帝劉秀實施度田政策后,一些地方官員因度田不實,引起了局部性小規(guī)?;靵y,若無其它更大緣由,決不會造成跨州連郡的大規(guī)模地方混亂。筆者初讀時,對趙翼此說曾深信不疑,并未進行深入思考。后來,漸漸懷疑趙翼此說的合理性。因為就史實而論,趙翼對東漢建武十六年(40)盜賊猖獗原因的解釋似乎并不完全合理?;诖?,筆者不揣淺陋,欲就此略陳孔見。
一、趙翼對東漢建武十六年盜賊猖獗原因的探討
趙翼是清代極富盛名的史學家,所著《廿二史札記》被譽為清代三大考史著作之一。趙翼在此書“后漢書間有疏漏處”條中,對東漢建武十六年(40)盜賊猖獗的原因做了較為詳盡的探討,對我們了解此重要歷史事件發(fā)生的源起有一定的啟發(fā)性。但當我們仔細查閱相關史籍并認真思考之后,便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論斷頗不合理。
首先,趙翼此說之立足點便與史實不符。眾所周知,每當新政權剛建立不久,小規(guī)模的地方叛亂仍會延續(xù)多年,此情形可謂史書不絕,并非趙翼所說的“案是時天下初定,民方去亂離而就安平,豈肯又生變亂?”[1]82-83自光武帝劉秀統(tǒng)一全國,建立東漢政權之后,地方上的小規(guī)模叛亂仍頻頻連續(xù)發(fā)生了數(shù)年。現(xiàn)將相關史料茲錄于下:
建武六年(30):
海內新定,南方、海濱、江淮,多擁兵據(jù)土。[2]756
建武八年(32):
從車駕擊隗囂,而穎川盜賊群起。[2]624
東郡、濟陰盜賊群起,遣大司空李通、橫野大將軍王常擊之。[2]765
建武十一年(35):
是時公孫述將田戎、任滿與征南大將軍岑彭相拒于荊門,彭等戰(zhàn)數(shù)不利,越人謀叛從蜀。[2]693
建武十六年(40):
十六年春二月,交趾女子徵側反,略有城邑。[2]66
建武十八年(42):
蜀郡守將史歆反于成都。[2]683
我們翻閱范曄《后漢書》時,發(fā)現(xiàn)有關建武年間盜賊猖獗的記載頗多,遠不止這些。通過以上所引史料,我們不難明白,在光武帝創(chuàng)業(yè)初的數(shù)年間,地方盜賊叛亂頻仍,充分說明趙翼之論頗不合理。
其次,趙翼處理地理方位問題時存在非常明顯的錯誤。據(jù)《后漢書·劉隆傳》所載,因度田不實而下獄死的張及等十余人,皆屬今河南一帶。
檢《后漢書·光武本紀》云:
建武十六年,郡國大姓及兵長群盜處處并起,攻劫所在,害殺長吏,討之則解散,去又屯結,青、徐、幽、冀四州尤甚。[2]67
建武十六年,盜賊四起而以“青、徐、幽、冀四州尤甚”。也就是說,當時盜賊最為猖獗之地應在今魯、冀一帶,并非張及等人所供職的河南,二者可謂八竿子打不著,毫無聯(lián)系。
最后,趙翼談到,建武十六年盜賊猖獗“必因十五年之檢核戶口田畝不均而起釁也”,亦與史實相左。
據(jù)《后漢書·光武帝紀》載:
(建武十五年六月)詔下州郡檢核墾田頃畝及戶口年紀,又考實二千石長吏阿枉不平者。[2]66
(建武十六年)秋九月,河南尹張及及諸郡守十余人,坐度田不實皆下獄死。[2]66
又《后漢書·劉隆傳》曰:
十五年,詔下州郡檢核其事,而刺史太守多不平均,……河南帝城,多近臣,南陽帝鄉(xiāng),多近親,田宅踰(逾)制,不可為準。[2]780-781
不難看出,光武帝劉秀于建武十五年(39)所推行的“度田”不僅核實田數(shù)和清查戶籍,還進一步打擊豪強地主和不法官員。趙翼由此認為,建武十五年(39),因地方官員度田不實,而導致建武十六年(40)突然出現(xiàn)各地盜賊肆虐之勢。
甘肅武威東漢墓出土的漢簡第14簡曰:
鄉(xiāng)吏常以五月度田,七月舉畜害,匿田三畝以上,坐□[3]
又第16簡曰:
建武十九年正月十四日己亥下[3]
袁延勝先生由此推斷,建武十五年(39)度田法令非常嚴格,同時也說明建武十六年(40)以后,度田政策被繼續(xù)嚴格貫徹執(zhí)行。[4]這就表明,光武帝劉秀的“度田”之策還是取得了一定的效果,激起民變是有可能的,但并不能說明此事件直接導致十六年突然爆發(fā)大規(guī)模盜賊猖獗之勢。我們知道,十六年之民變跨州連郡,其規(guī)模不可謂不大,十五年度田事件與河南尹張及等人因度田不實而被處死之時相去不遠。因此,建武十六年(40),全國各地盜賊肆虐局勢的形成,是一個較為漫長的過程,非短時間內所能造就。
二、東漢建武十六年盜賊猖獗原因新解
通過上述簡要分析,我們已較為深刻地認識到趙翼有關東漢建武十六年(40)盜賊猖獗原因的探討頗不合理。那么,其真正的歷史原因是什么?筆者將就此試作闡述。
第一,當與討伐匈奴無功有較為密切的關系。據(jù)史籍記載,匈奴自建武六年起,與盧芳聯(lián)合侵擾東漢北邊多次。建武九年,“……而匈奴數(shù)與盧芳共侵北邊。九年,遣大司馬吳漢等擊之,經(jīng)歲無功,而匈奴轉盛,鈔暴日增。十三年,遂寇河東,州郡不能禁。于是漸徙幽、并邊人于常山關、居庸關已東,匈奴左部遂復轉居塞內?!盵2]2940朝廷為了征伐匈奴,連年征發(fā)兵卒勞役,可謂勞民傷財,人們苦不堪言,以至于落草為寇。建武十三年(37)大量移民之舉,更是促進了之后盜賊肆虐局面的產(chǎn)生。
第二,地方官吏無能失職,討伐無功,助長了地方盜賊猖獗之氣焰。而造成此局面之根源,與東漢初選官制度之弊端脫不了干系。
《后漢書·百官一》“太尉”條注曰:
世祖詔:“方今選舉,賢佞朱紫錯用。丞相故事,四科取士。一曰德行高妙,志節(jié)清白;二曰學通行修,經(jīng)中博士;三曰明達法令,足以決疑,能案章覆問,文中御史;四曰剛毅多略,遭事不惑,明足以決,才任三輔令:皆有孝悌廉公之行。自今以后,審四科辟召,及刺史、二千石察茂才尤異孝廉之吏,務盡實核,選擇英俊、賢行、廉■、平端于縣邑,務授試以職?!盵2]3559
光武帝以“英俊、賢行、廉■、平端”為選拔官員的標準,導致在實際操作中,不免時常選用一些既迂腐不化又擅巧言諂媚者。
又《后漢書·循吏傳》曰:
然建武、永平之間,吏事刻深,亟以謠言單辭,轉易守長。[2]2457
《后漢書·朱浮傳》曰:
帝以二千石長吏多不勝任,時有纖微之過者,必見斥罷,交易紛擾,百姓不寧?!伴L吏迫于舉劾,懼于刺譏,故爭飾詐偽,以希虛譽。[2]1141-1142
我們從以上所引史料還可得知,光武帝劉秀用人策略存在失誤。但考究史料,不難發(fā)現(xiàn)劉秀用人策略并非一開始便是如此。劉秀在皇帝位子尚未坐穩(wěn)之時,可謂知人善任,和劉秀同時叱咤風云的群龍眾虎。[5]等到他一天下之后,便與中國古代諸多帝王一般產(chǎn)生了較為濃重的猜疑心,進而采取“偃武修文”統(tǒng)治策略。呂思勉先生認為,“偃武修文,誠為定亂后之亟務,然治以實不以名,與其隆辟雍,曷若興庠序邪?而后漢右文之主,始終慮不及此,可見其所謂右文者,仍不免徒飾觀聽,與先漢武帝同病也”。[6]265-266這就導致刺史、牧守等地方不敢據(jù)實上奏盜賊猖獗之事實,一味地粉飾太平,迎合劉秀的個人意愿。如此一來,等到朝廷得知實情時,盜賊猖獗早已一發(fā)不可收拾。
三、余論
綜上可知,趙翼在其《廿二史札記》“后漢書間有疏漏處”條有關東漢建武十六年盜賊猖獗源起之論是有待商榷的。我們認為,實則其緣由應有此二端:第一,此局面的產(chǎn)生與討伐匈奴無功有較為密切的關系,朝廷為了征伐匈奴,連年征發(fā)兵卒勞役、大規(guī)模移民,致使許多民眾不堪其苦而淪為盜賊;第二,地方官吏無能失職,討伐不力,導致地方盜賊逐漸做大且愈演愈烈。囿于學識所限,上述認識尚存在一些瑕疵之處,敬請方家不吝賜教。
參考文獻:
[1][清]趙翼著,王樹民校證,《廿二史札記校證》,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版。
[2][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版。
[3]李均明、劉軍:《武威漢灘坡出土漢簡考述》,《文物》,1993年第10期。
[4]袁延勝:《東漢光武帝“度田”再論——兼論東漢戶口統(tǒng)計的真實性問題》,《史學月刊》,2010年第8期。
[5]祝中熹:《劉秀的得人與用人》,《天水師范學院學報》,2013年第6期。
[6]呂思勉:《秦漢史》,北京:商務印書館,2010年版。
作者簡介:張立鵬(1990—),男,陜西咸陽人,華南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從事秦漢史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