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衛(wèi)國

華僑領袖陳嘉庚在“二戰(zhàn)”中，有3年多的流亡避難生涯。其起因及歷程，頗多曲折內情。筆者出身華僑家庭，生于抗戰(zhàn)年代，加之畢業(yè)于陳嘉庚創(chuàng)辦的廈門大學，從事僑務工作和華僑史研究多年，對其避難內情有所探究?，F(xiàn)將所知的片斷資料披露如次。

避難起因

1937年盧溝橋事變爆發(fā)，東南亞各國華僑隨即掀起轟轟烈烈的支援祖國軍民抗日救亡的運動。1938年10月10日，來自南洋各屬45埠華僑代表168人聚集新加坡召開代表大會，成立“南洋華僑籌賑祖國難民總會”，簡稱“南僑總會”。并推舉64歲的陳嘉庚為“南僑總會”主席，莊西言、李清泉為副主席。大會發(fā)表宣言，號召南洋800萬僑胞，要精誠團結，為祖國抗戰(zhàn)做后盾。陳嘉庚不顧自己年逾花甲，也不顧龐大的工商企業(yè)需要打理，毅然扛起大旗，全心全意投入抗日救國的神圣事業(yè)。

在陳嘉庚的領導下，“南僑總會”從事的第一件大事是向祖國捐獻資金。僅1939年，國家戰(zhàn)費開支國幣18億元，而華僑外匯匯款（包括贍家和義捐）就達國幣11億元。據(jù)統(tǒng)計，自1938年至1941年，南僑總會在推動自動捐獻、售賣公債和贍家僑匯等方面，向祖國注入資金達國幣50億元，這對陷入全面抗戰(zhàn)的中國免于財政破產，發(fā)揮了強大的支撐作用。

“南僑總會”從事的第二件大事是號召華僑青年回國助戰(zhàn)。鑒于沿?？诎毒蝗哲娬碱I，只有安南（越南）和緬甸的通道還能通行，但由于缺乏司機和修理機工，對外運輸頗感困難。陳嘉庚領導“南僑總會”，應重慶國民黨政府行政院之請，與軍事委員會西南運輸處主事宋子良面商，于1939年2月7日發(fā)布《征募汽車修機駛機人員回國服務》通告，開始在南洋大規(guī)模動員、征募、派遣機工回國服務。據(jù)陳嘉庚在《南僑回憶錄》記載：“數(shù)月之間，熱誠回國者3200余人。經安南往昆明者居多，經仰光者300余人。有一修機工在洋10余年，每月收入坡幣200余元，自甘犧牲，并招同伴10余人，帶其全副機器前往?！边@支赴抗日軍事運輸戰(zhàn)線服務的南僑機工，有普通司機，有富家子弟、工程師、大學生，還有同情中國人民的外籍人士。他們不怕苦不怕死，在路況差、敵寇追殺及瘟疫流行等極端惡劣的條件下，夜以繼日搶運抗日軍事物資。據(jù)統(tǒng)計，自1939年至1942年3年間，南僑機工共搶運軍需物資近50萬噸。1000多公里的滇緬公路，平均每天有一位機工犧牲，平均每公里有一位機工捐軀。除了向國內輸財、送人以外，南洋各屬華僑還開展抵制日貨和不為日企工作的運動。上述種種，給中國抗日軍民以極大的支持和鼓舞，給日本軍國主義以沉重打擊。

陳嘉庚所在的新加坡，成為南洋華僑各種抗日救國活動的策源地，指揮和協(xié)調各種抗日救國活動的大本營；作為一個廣受僑胞信任和愛戴的杰出領袖，他像一面鮮紅的旗幟，成為南洋華僑抗日群體的代名詞。因此，日本軍國主義者視他為“南洋抗日之巨頭”，對他恨之入骨。在一份1939年由日本企劃院編印的《華僑之研究》中，對陳嘉庚有這樣的論述：“若將此人除外，不但馬來亞之抗日運動，即凡其他華僑社會均不得考究矣”，“彼陳嘉庚者實為南洋之排日貨及抗日之巨頭，其風貌態(tài)度手腕及‘擁抱力，正可謂蔣介石之南洋版也。”

日寇報復

1942年2月中旬，在3萬日軍的包圍進攻下，新加坡徹底陷落。據(jù)日方公布的戰(zhàn)果，日軍俘虜英軍7.3萬人，其中有24名將級軍官，包括馬來亞陸軍總司令白思華中將和印度軍第三軍團司令喜士中將。

一些僑社領導人和文化界知名人士看到守軍缺乏信心和斗志，只得逃離新加坡，逃亡到蘇門答臘或爪哇等地。2月2日，陳嘉庚在4位僑友的陪同下乘一艘運載木材的小火輪前往荷屬印尼。8月初，輾轉到位于印尼南部爪哇島東部的瑪瑯（Malang），在這里住了3年多，直至日本投降。

日寇占領新加坡后立即對愛國華僑進行瘋狂報復。將全島劃為9個“大檢證區(qū)”，開展所謂“大檢證”，大肆虐殺愛國華僑。對于陳嘉庚這樣的領袖人物，他們懸賞100萬元在東南亞進行抓捕；對于其他愛國人士，則布下大網，進行捕殺。他們通過各種渠道掌握了僑領、各界愛國人士、華文學校校長、教師以及華僑抗日義勇隊成員的名單和照片，利用漢奸和地痞流氓在現(xiàn)場逐個辨認。一旦檢出“嫌疑分子”，立即逮捕。或用鐵絲捆綁，運到海上，成串推入海中沉溺；或押至海灘荒蕪之地強迫他們自己挖坑，再推入坑中活埋；或排列在海邊作為“活靶子”，用機槍掃射……其狀慘不忍睹！“大檢證”持續(xù)了七八天，遭日寇殺害的新加坡居民（大部份是華僑）多達3至4萬人。

日寇占領印尼后，也對愛國華僑大開殺戒。30余個華僑抗日募捐籌賑社團機構被破壞殆盡，大量人員被害或失蹤?，F(xiàn)居于山西的印尼歸僑林永俊，出生在印尼西加里曼丹首府坤甸?？箲?zhàn)爆發(fā)后，他和家人積極參加籌賑活動支援祖國抗戰(zhàn)。日軍占領西加里曼丹后，瘋狂虐殺愛國華僑。他的家族，被日寇殘殺的共達17人，真是慘絕人寰！筆者的大伯父林祖培是印尼僑領之一，因響應陳嘉庚號召，在當?shù)亻_展籌賑運動而上了日寇的黑名單。最終被扣捕投入集中營，受盡酷刑，直至日本投降才重獲自由。著名愛國僑領梁披云曾撰文頌揚林祖培說：“七七抗日戰(zhàn)起，僑胞同仇敵愾，輸財紓難，凡社團之所策劃宣導，君實佐之。倭寇南侵，君與愛國抗敵諸碩彥，悉遭逮系。悠悠三載余，刑虐匪所懼，威武弗能屈，日與集中營難友講學賦詩，以成仁取義相砥礪，大節(jié)凜然，無愧炎黃子孫?！?/p>

臨危不懼

陳嘉庚此次離新加坡赴印尼避難，是在廈大校友和集美學校校友配合、陪伴和掩護下進行的。對于陳嘉庚，大家親切地稱之為“校主”。為了正義事業(yè)，大家護衛(wèi)在他周圍，甘愿隨他出生入死，赴湯蹈火。

整個流亡避難過程險象環(huán)生，陳嘉庚始終鎮(zhèn)靜自如，沉著應對。他們一行4人曾在印尼展玉住到1942年5月15日。5月17日買票前往梭羅。正當他們持票魚貫上車時，突然發(fā)現(xiàn)有日本憲兵在檢票處檢查旅客身份證。那時，只有廖天賜一人持有身份證，其他3人都沒有證件。情勢危急，退回去怕引起憲兵注意，只能硬著頭皮跟隨人流涌動。大家強作鎮(zhèn)靜，把陳嘉庚護在中間，一步一步往前挪動，而由廖天賜斷后，終于安全地通過檢票處。

陳嘉庚一行后來經萬隆到達巴城（即巴達維亞，雅加達舊稱），由“南僑總會”副會長莊西言秘密帶往鄉(xiāng)友陳澤海的橡膠園住下，但第二天，巴城就落入日寇之手。莊西言與許多抗日的僑領、僑商被日寇逮捕。日軍憲兵多次對他施以酷刑，逼迫他說出陳嘉庚的下落；莊西言堅不吐實，以性命保守秘密。

陳嘉庚聞訊后，擔心被日寇搜捕到會累及莊西言一家老小的性命，于是決定轉移到泗水（即蘇拉巴亞）避難。因買不到當晚的車票，一行人只好改乘次日的慢車。幸好他們延誤了一天！因為日軍在前一天就占領了泗水，在各車站、碼頭嚴加盤查。經商議，幾位陪同校友決定把陳嘉庚轉移到東爪哇的瑪瑯，那里有廈大校友黃丹季的工廠、店鋪，便于藏匿和生活。期間，他的住處雖有變動，但都在瑪瑯范圍內。

在瑪瑯，陪同校友在稅單、戶口上都填上幾年前的日期，通過種種辦法，把陳嘉庚“變成”瑪瑯的老居民“李文雪”。但依舊危機四伏，一天凌晨5時許，一隊日本憲兵突然把陳嘉庚一行人的住所團團圍住，嘰里呱啦吼叫并重重敲門。一直陪伴并護衛(wèi)陳嘉庚的黃丹季硬著頭皮把門打開。日本憲兵一擁而入，指著他兇狠地大喊：“荷蘭人！荷蘭人！”黃丹季茫然不知所措。這時后面有人用印尼語說：“錯了，不是4號屋，是2號屋。”原來，日本憲兵是來逮捕住在隔壁的荷蘭軍醫(yī)的。雖是一場虛驚，但還是把黃丹季嚇出一身冷汗。還有一次，陳嘉庚正在前屋躺在椅子上看書。突然走進來一個日軍軍官，指著他用印尼語大聲喝問：“你是誰？”陳嘉庚鎮(zhèn)靜地坐了起來。黃丹季聞聲從內廳趕出來，急忙對著軍官用手指指耳朵，示意老人是個聾子，總算化解了危機。還有一天早晨，陳嘉庚外出散步，黃丹季為安全起見，在他身后保持10多步距離陪同。路過一處新增的插著日本旗的日軍崗亭時，陳嘉庚沒有按規(guī)定行90度鞠躬禮。只見里面的哨兵沖出來要打他，黃丹季連忙趕上去，被哨兵拳打腳踢了一番。

避難期間，身為華僑領袖的陳嘉庚，始終是正義在胸，臨危不懼。親友常為他的安危擔憂，他坦然地說：“人生自古誰無死！萬一不幸被捕，敵人必強我作傀儡，我決不從！那時，一死以謝國家，有什么不得了！”他曾作一首述志詩，其中有這樣4句：“爪哇避匿已兩年，潛蹤難保長秘密，何時不幸被俘虜，抵死無言諂事敵?！彼S身攜帶一包砒霜藏在懷里，準備在敵寇圍捕不得脫身時以身殉國。

宏著傳世

將個人生死置之度外的陳嘉庚，在避難期間，冒著日寇搜捕的危險，撰寫、完成了傳記性傳世宏著——《南僑回憶錄》。全書30余萬字，敘述了他艱苦創(chuàng)業(yè)、傾資興學、服務社會的人生歷程；詳盡記錄了海外華僑赤誠愛國，全力支援祖國軍民抗擊日寇的豐功偉績。前中華全國歸國華僑聯(lián)合會主席張國基曾評價說：“陳嘉庚先生在三年避難時寫成的《南僑回憶錄》，在南洋是與斯諾的《西行漫記》一樣受歡迎的。在幫助海外華僑正確認識共產黨，認識毛澤東、朱德、周恩來等共產黨領導人，了解陜甘寧邊區(qū)上，兩本書都起了很大的作用。而且我覺得，在華僑當中，《南僑回憶錄》的影響更大些，因為華僑覺得陳嘉庚先生的話更親切可信?！?/p>

令人驚奇的是，這部巨著全憑著驚人的記憶力回憶、撰寫而成。書中涉及大量的歷史事件、人物言行以及背景資料等等，甚至還有一些文件（通告、電文等）條文都能夠準確地復述重現(xiàn)。陳嘉庚的長孫陳立人親口對筆者說：“經過核對，《南僑回憶錄》書中所記述的，只有三兩處不夠準確，其他所有事情都是完全準確的。我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該書完成于1944年6月。在寫作過程中，他的生命隨時都面臨危險，可謂“朝不保夕”。但他竟能臨危不懼，靜下心來著書立說，其憂國憂民、心底無私的高尚情懷，令人欽佩之至！

《南僑回憶錄》雖為陳嘉庚所撰寫，但主角并非其本人。他在《弁言》中明確地說：“此回憶錄蓋原為紀念華僑參加抗敵而作?！坏购韧馔蟽S對抗戰(zhàn)之努力以及對祖國戰(zhàn)時經濟之關系，亦可免后人對今日僑胞之誤解也。”可見，他是將南洋華僑群體當作主角來撰寫的，這極大提升了該著作的社會意義。正如評論家所說：《南僑回憶錄》“不僅是陳嘉庚的個人傳記，更是一部催人奮進的南洋華僑奮斗史，一部感天動地的南洋華僑抗日救亡史，一部鮮活生動的愛國主義教材，它是陳嘉庚留給后人彌足珍貴的精神財富”。

平安脫險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無條件投降。9月底，陳嘉庚由黃丹季、郭應麟陪同，離開瑪瑯，乘坐火車赴印尼首都雅加達。10月6日飛回新加坡。

陳嘉庚平安歸來，成為東南亞僑界的頭條新聞和最大喜事，大家奔走相告，欣喜若狂。500多個社團歡迎，盛況空前。國內各界人士聞訊也歡呼雀躍。11月18日，重慶各界500多人隆重舉行 “陳嘉庚安全慶祝大會”。邵力子主持大會，郭沫若、黃炎培、沈鈞儒、柳亞子、陶行知等知名人士與會。大會向陳嘉庚發(fā)出《致敬電》：“陳嘉庚先生賜鑒：暴敵投降，公蒞星島，消息傳來，萬眾騰歡。頃由十團體發(fā)起慶祝大會，本月十八日舉行賀辭滿壁，到者盈門。會上公決，奉電致敬。祝公康強，為國宣力，和平永奠，端賴老成，盼賦歸歟，群情所企，海天萬里，無任神馳，謹電奉聞，諸維垂察。”

周恩來和王若飛送去祝辭：“為民族解放盡最大努力，為團結抗戰(zhàn)受無限苦辛。誹言不能傷，威武不能屈。慶安全健在，再為民請命?！泵珴蓶|贈送“華僑旗幟，民族光輝”的條幅。從此，這8個字成為陳嘉庚一生最為精練、最為深刻和最為經典的評價。

1990年3月31日，中國國際小行星命名委員會將中國科學院紫金山天文臺在1964年1月9日新發(fā)現(xiàn)的第2963號行星，命名為“陳嘉庚星”。2009年，陳嘉庚被評為“100位為新中國成立做出突出貢獻的英雄模范人物”之一。2014年9月17日，習近平總書記在寫給夏門市集美校友總會的回信中，希望廣大華僑華人弘揚“嘉庚精神”，滿懷愛國之情，堅守報國之志，共圓民族復興之夢。

（責編 王燕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