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講座

東漢三國：士大夫與豪門政治（六）

張國剛

曹操（155—220）是個很有爭議的人物?！度龂萘x》中的曹操很奸詐，《三國志》中的曹操，形象就比較正面了。至少在唐玄宗時代，李隆基少年時“以阿瞞自許”。不是正面形象，誰會以他自許呢？

一、曹操的心結

青少年時代的曹操，最大的心結是家庭出身問題。他的父親曹嵩是大宦官曹騰的養(yǎng)子，而父親究竟本姓什么？最權威的史料《三國志》只是說“莫能審其生出本末”，吳人作的《曹瞞傳》說“嵩，夏侯氏之子”a。在重視名士和家世的東漢末年，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里，曹操無疑會有些包袱。

在東漢末年的宦官貴戚中，曹騰為人總體上是比較收斂的，曹嵩為人也很謙卑低調，雖說花錢買了一個太尉，但在官場的人緣一直不錯。曹操青少年的生存環(huán)境就是這樣：一方面衣食無憂，家境物質條件優(yōu)渥，另一方面曹操精神上有些自卑。桓靈時代，士人名士與宦官簡直勢同水火，兩次黨錮之禍，加劇了二者的矛盾。這對于自尊心極強的曹操，不能不產(chǎn)生影響。作為宦官養(yǎng)子之后，曹操心中不會沒有陰影。官渡之戰(zhàn)中，陳琳替袁紹寫的討伐檄文，是這么罵他的：“司空曹操，祖父騰，故中常侍，與左悺、徐璜并作妖孽，饕餮放橫，傷化孽民;乞匄攜養(yǎng)，因臟假位，輿金輦璧，輸貨權門;竊盜鼎司，傾覆重器?！盿翻譯成現(xiàn)代漢語就是說，曹操的祖父曹騰，是臭名彰著的中常侍之一，與左悺、徐璜這些妖孽，貪得無厭，興風作浪，傷害百姓。父親曹嵩，不過是一個要飯的孩子，被曹騰收養(yǎng)，貪瀆財貨，買得官位。曹操本人盜竊權位，擅作威福。這樣的話，從曹操曾經(jīng)的親密朋友袁紹嘴里說出來，至少說明了正牌名士心里的看法。只是在翻臉之前，袁紹他們心里不說而已。

曹操是個很要強的人，詩文一流，文韜武略，這源自其天賦，更依靠他的努力，因為他的父祖都不是文化人。從曹操的交游圈看，他始終注意結交名士。最親密的朋友中，袁紹就是大名士，張邈也是頂級名士圈里的“八廚”之一，何颙與名士郭泰、賈彪交好，為李膺、陳蕃器重。顯然，他最在乎的就是要與這些名士套近乎。橋玄是大名士，很欣賞曹操的睿智，對他說：“君未有名，可交許子將。”許子將，名許劭（150—195），以善于品評人物知名，曹操于是去拜訪許劭，“子將納焉，由是知名”b。其實，許劭只是比曹操年長5歲而已。

曹操對名士一直很仰慕。大學者、大名士蔡邕（133—192）絕對是他的長輩，曹操常向他請教書法和文學。公元207年，曹操將其女蔡琰（蔡文姬）從匈奴贖回。這時候，蔡文姬在匈奴已經(jīng)生活了12年，還留下了兩個兒子。曹操的這份情懷，顯然是來自與名士蔡邕交往的記憶。175年，蔡邕為“熹平石經(jīng)”書丹之時，曹操只是二十出頭的青年，對名動京城的蔡邕，一定是十分神往的。

可是，曹操是做不了名士的。晚年的曹操曾談到自己年輕時的志向：“孤始舉孝廉，自以本非巖穴知名之士，恐為世人之所凡愚，欲好作政教以立名譽?！眂真正的名士行為，是拒絕入仕，千呼萬喚始出山的。比如袁紹，為父母守孝六年，“禮畢，隱居洛陽，不妄通賓客，非海內(nèi)知名，不得相見。又好游俠，與張孟卓（張邈）、何伯求（何颙）、吳子卿、許子遠（許攸）、伍德瑜（伍瓊）等皆為奔走之友。不應辟命”。中常侍趙忠與諸黃門（宦官）議論說：“袁本初坐作聲價，不應呼召而養(yǎng)死士，不知此兒欲何所為乎？”a叔父袁隗敦促，袁紹才應召入何進大將軍府任職。

曹操第一次出來做官，為洛陽北部尉。在任第一個重大舉措，就是棒殺違犯宵禁令的宦官蹇碩的叔父。他還曾跑到大宦官張讓家里，有過暗殺張讓的舉動，被對方發(fā)覺，幸而脫險。曹操還曾上書朝廷，指斥宦官，為被宦官殺害的陳蕃、竇武鳴冤叫屈，說他們正直而被陷害，“奸邪盈朝，善人壅塞”，言辭剴切。所有這些行為，完全是名士做派，意在表示他與宦官劃清界限。

黃巾起義的時候，曹操年屆而立，因討伐有功，任為濟南相。這是一個相當于二千石的位置。曹操對于治下的十幾個縣，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革，革除弊政，廢罷淫祀，繩治貪瀆。朝廷征調他出任東郡太守，從級別上說，是相當?shù)穆毼唬?，曹操感覺到了背后的兇險。其時“權臣專朝，貴戚橫恣”，他發(fā)現(xiàn)，靠模仿名士的做派，靠治理政績的輝煌，不僅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恐怕連命都會丟掉：“數(shù)數(shù)干忤，恐為家禍，遂乞留宿衛(wèi)。拜議郎，常讬疾病，輒告歸鄉(xiāng)里”，實質是辭職不干了?！爸页峭?，春夏習讀書傳，秋冬弋獵，以自娛樂?！奔热话闯＠沓雠撇恍?，曹操于是辭去地方實職，以虛名的“議郎”，托病歸鄉(xiāng)里，邊讀書習武（弋獵于古人為習武），邊思考未來的人生發(fā)展方向。

曹操年輕的時候就以睿智知名，“少機警，有權數(shù)”，他不僅取得了歷史公認的文學成就，更重要的是他鉆研武學，身手了得，“才武絕人，莫之能害”。所博覽的群書中，特好兵法，“抄集諸家兵法，名曰《接要》，又注《孫武十三篇》，皆傳于世”a。什么叫《接要》呢？我想，曹操不僅是摘抄要點，而且有連綴諸家、自出機杼接著講述的內(nèi)容吧。這在漢末亂世，就派上了用場。橋玄欣賞曹操的，也就是這一點。

許劭不愧為知人，他說曹操是“亂世之奸雄，治世之能臣”，時勢造英雄。漢末的亂世，給了曹操不按常理出牌的機會。

二、曹操的智慧

曹操的機敏睿智，首先表現(xiàn)在大事上不糊涂。靈帝末年，冀州刺史王芬與曹操好友許攸、陶丘洪（與孔融、邊讓齊名的名士）等，謀廢皇帝，立合肥侯（具體人物不詳），身為議郎的曹操反對。說這種危險的事情，“古人有權成敗、計輕重而行之者，伊、霍是也”?？墒牵銈冇幸?、霍當年的條件嗎？他們當年成功，不僅僅是“懷至忠之誠”，而且“據(jù)宰輔之勢，因秉政之重，同眾人之欲，故能計從事立”。你們呢？“今諸君徒見曩者之易，未睹當今之難，而造作非常，欲望必克，不亦危乎！”b結果證明曹操是對的。

靈帝死后，袁紹勸大將軍何進盡誅宦官，甚至要召外軍進京，以脅迫何太后同意。曹操當即指出：“宦者之官，古今宜有，但世主不當假之權寵，使至于此。既治其罪，當誅元惡，一獄吏足矣，何至紛紛召外兵乎！欲盡誅之，事必宣露，吾見其敗也?！眂曹操主張用司法手段繩治宦官，而不必假手外軍進京。事實證明，曹操又是對的。曹操能審時度勢，與此可見一斑。

關東軍討伐董卓，袁紹為盟主，曹操對戰(zhàn)爭態(tài)勢的分析，無疑是很專業(yè)的，袁紹不聽。董卓劫持獻帝西逃，真正拿出自己的血本，真刀真槍與董卓拼命的，只有曹操和孫堅。曹操的勇于勤王，為他贏得了很好的聲譽，后來漢獻帝身邊的董昭等人，首先聯(lián)絡曹操迎護救駕，這應該是一個原因。此前，袁紹想立幽州牧劉虞為帝a，劉虞本人不敢，曹操也堅決反對。顯然，在這一系列問題上，曹操的判斷力都驚人的準確。

曹操命運的第一次大轉折，是公元192年，曹操出任兗州刺史。兗州刺史劉岱戰(zhàn)死于黃巾余部，州政無主，陳宮、鮑信、張邈都看好其時擔任東郡太守的曹操。東郡太守這個職位雖然是袁紹表授，這塊地盤卻是曹操擊敗黑山軍而占有的。在兗州任上，曹操打敗青州黃巾余部，“得戎卒三十余萬，男女百余萬口，收其精銳者，號青州兵”b。這可是30萬軍隊??！此后，讓這些軍人的家屬（他們本來是農(nóng)民）屯田種地，曹操獲得了軍事和經(jīng)濟上的雙重收益。從此，曹操才有了自己打天下的資本。

這個時候，曹操才38歲，未屆不惑的曹操一舉獲得如此巨大的成功，有地盤，有隊伍，有人物（荀彧等謀士），大約有些飄飄然。曹操想接父親曹嵩前來兗州團聚，沒想到，路上，曹嵩被人殺害。兇手的背后，居然有徐州牧陶謙的影子。

曹操怒火中燒：一是殺父之仇必報，二是吞掉陶謙勢力是曹操的下一個目標。于是，為父報仇的正當性和吞并徐州的利益驅動，使曹操大張旗鼓地興師問罪。手握30萬青州兵的曹操，在利益和仇恨的雙重作用下，直撲徐州，不惜燒殺劫掠，雞犬不留。就是這個時候，后院起火，兗州背叛了曹操。這是在194年，挑起這次事變的是陳宮。陳宮、張邈等迎呂布為兗州牧，抄了曹操的后路。

為什么陳宮要背叛曹操？因為曹操殺了名士、前九江太守邊讓及其一家。邊讓奚落和批評了曹操，曹操就殺害了人家。憑什么？因為曹操驕傲了，因為曹操不能忍受被名士奚落鄙視，青年時代的陰影，揮之不去。

曹操最終還是擊敗了呂布，重奪兗州。經(jīng)過這次慘痛的教訓，曹操成熟了許多。一年后他迎駕漢獻帝，建都許下，其發(fā)展?jié)u入佳境。

唐人趙蕤總結曹操的北方統(tǒng)一大業(yè)時說：“昔漢氏不綱，網(wǎng)漏兇狡。袁本初虎視河朔，劉景升鵲起荊州，馬超、韓遂雄據(jù)于關西，呂布、陳宮竊命于東夏，遼河海岱，王公十數(shù)，皆阻兵百萬、鐵騎千群，合縱締交，為一時之杰也。然曹操挾天子，令諸侯，六七年間，夷滅者十八九?！盿

三、曹操的成敗

真正考驗曹操的重要戰(zhàn)爭有兩次：一次是公元200年的官渡之戰(zhàn)，一次是八年后的赤壁之戰(zhàn)。前一仗，曹操作為弱者，戰(zhàn)勝了強者袁紹;后一仗，曹操是強者，卻敗給了弱小的一方—— 孫、劉聯(lián)兵。官渡之戰(zhàn)，我們上一期已經(jīng)討論了，這里談談赤壁之戰(zhàn)。

208年，曹操帶著勝利者的驕傲，首先接受了劉琮的投降，拿下了荊州，接著問鼎揚州的孫氏政權。這就是著名的赤壁之戰(zhàn)。赤壁之戰(zhàn)分荊州作戰(zhàn)階段和赤壁作戰(zhàn)階段。前一階段，曹操大勝;后一階段，曹操大敗。

在荊州作戰(zhàn)階段，曹操表現(xiàn)了一個偉大軍事家的戰(zhàn)術能力。首先，他出兵宛、葉做戰(zhàn)略佯攻，七月，親率大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撲荊州，八月，劉表死，辦喪過程中，曹軍取道新野，向襄陽進發(fā)，大軍未到，劉琮就不戰(zhàn)而降。這時候劉備屯樊城，包括孫吳方面，還根本不知道荊州已經(jīng)丟失。曹操前鋒到了宛城，劉備才知道劉琮已經(jīng)投降。于是，倉促南逃，“操以江陵有軍實，恐劉備據(jù)之，乃釋輜重，輕軍到襄陽”。曹操為了防止劉備利用江陵軍用物資而構成抵抗陣線，當機立斷，放棄輜重，輕兵進擊，占據(jù)了江陵，并以輕騎一日一夜三百里的速度，追擊劉備于長坂坡，一舉擊潰劉備。b曹操百日之內(nèi)，幾乎占有了荊州全境。這似乎是曹操打得最輕松的一仗。

接下來，曹操就有些飄飄然了。

簡短地說，曹操在赤壁作戰(zhàn)階段，犯了三大錯誤。首先，曹操漠視了劉備的存在。曹操寫信給孫權，要“會獵于吳”。對于劉備糾集荊州殘部的能力重視不夠。a其次，曹操采取沿江下寨、直進平推的戰(zhàn)術，沒有別部策應，也沒有佯動配合，給了孫劉聯(lián)合進攻的機會。再次，曹操在荊州的統(tǒng)治尚不鞏固，而孫權在江東的政權已歷三世，士民歸附;劉備在荊州經(jīng)營多年，深得民心，“劉琮左右及荊州人多歸備”b，曹操客軍遠斗，不習水戰(zhàn)，都是不利因素。

為什么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會犯這樣一些低級錯誤呢？這就是人性的弱點，驕傲輕敵，被勝利沖昏了頭腦所致。曹操企圖用聲威來震懾孫吳君臣，沒有想到在周瑜、魯肅等人的輔佐下，孫權集團有著頑強的抵抗意志與實力。至于黃蓋詐降，曹操上當，更突顯了曹軍因虛驕而輕信的一面?！安佘娎羰拷猿鰻I立觀，指言蓋降。”c黃蓋揚帆詐降，曹操官兵都走出營外觀看，指著前來的船只說，你看這是東吳人來投降啦。史家這淡淡的一筆，把曹軍的輕佻，表露無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