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朱維錚先生在《重讀近代史》《走出中世紀》(增訂本)和《走出中世紀二集》等著作中多次談及中國近代“挨打”與“落后”的關系問題,且多有自相矛盾之處,反映出作者對這一問題思考的深入及變化。全面了解朱先生對此的研究成果并理清其得失,對正確理解這一問題很有必要。
關鍵詞:落后與挨打 朱維錚 中國近代史
朱維錚(1936-2012)先生在《重讀近代史》一書中,將《挨打必因落后?》一文置于卷首,專門駁正“落后就要挨打”之說,認為鴉片戰(zhàn)爭前“當時中國經濟并不落后,GDP仍居世界第一。”又認為“當時中國對外并不封閉”,理由是白銀大量由境外輸入;又稱明初有鄭和七下西洋,晚期有利瑪竇、艾儒略等入華,說明中國人“睜開眼睛看世界”絕非自鴉片戰(zhàn)爭時期始;并強調歐洲殖民主義者不斷入侵中國,并非因中國“一窮二白”,而是因為其富得流油。[1]
這一說法固然不乏新意,但其立論并不堅實。在我看來,首先是作者犯了“唯GDP論”的錯誤(其他理由為連帶而及,并非作者著意強調)。因為作者之所謂“并不落后”,乃片面就經濟而言,而且是單就經濟總量而言。在另外的場合,作者談及同樣話題時,就徑稱“發(fā)明‘落后總是要挨打的一類高見者,居然不知中國經濟在鴉片戰(zhàn)爭前夜還處在世界領先地位”[2],便不再連帶其他贅詞了,就是證明。作者在這里所開列的理由,在其他場合關于其他論題的論述中涉及時,卻幾乎都有不同甚至相反的判斷,說明朱先生寫作這篇短文時思考并不成熟,或者這篇短文并沒有準確地表達朱先生的思想。其次,就語言邏輯而論,“落后就要挨打”并不是一個具有充分必要條件的全稱肯定判斷,而是帶有一定的或然性;而朱先生把它轉換成“挨打必因落后”,就變成了一個絕對化的判斷,從駁難來說,也不符合一般通行的規(guī)則。
“落后就要挨打”之說發(fā)明權屬于誰?中國挨打是否因為落后?落后是否專就經濟而言?這一系列問題引起了筆者的興趣,為此集中閱讀了朱先生《重讀近代史》《走出中世紀》(增訂本)、《走出中世紀二集》《音調未定的傳統(tǒng)》等系列專著及相關文獻資料,并愿略陳己見。朱先生為我敬仰的名家,且今已作古,有所質疑,亦當仁不讓之義焉。
一、“落后就要挨打”是誰說的
“落后就要挨打”,是國人耳熟能詳?shù)囊痪湓?。其最為流行的時期是20世紀七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初期。當時為了強調“大干快上”“以經濟建設為中心”的重要性,這句話被許多論者在各種場合反復引用。但是,對這同一句話的解讀卻各不相同,有說“落后必然要挨打”的,有說“落后未必就會挨打”的,有說“挨打并非因為落后”的,也有說“落后就應該挨打”的,等等??傊?,贊成者有之,詰難者亦有之。同時,對“落后”的內涵,也是眾說紛紜,有說是指經濟,有說是指軍事,有說是指政治,有說是指文化,也有說是指腐敗、軟弱、專制、不民主、無骨氣,等等。由于理解不一,難免各執(zhí)一詞。這種種不同的理解,恰恰說明這一論斷是不周延、不堅實的,遠未達到客觀規(guī)律的高度。
然而,許多人并不知道“落后就要挨打”這個命題究竟是誰提出來的,是在什么情況下提出來的,是針對什么問題提出來的。20世紀八十年代,盡管這句話被廣泛引用,但很少有論者能明確指出它是誰說的,出處在哪里,上下文如何,真正的含意是什么。倒是有些人以訛傳訛,或者以為是毛澤東說的,或者以為是鄧小平說的。
其實,最早提出“落后就要挨打”這個命題的是列寧。1920年3月29日,在為俄共(布)第九次代表大會做的中央委員會報告中,列寧說:
如果我們在兩年內還沒有領會這個教訓,那我們就是落后了,而落后是會挨打的。[3]
而對這一論點加以闡發(fā)和強調的則是斯大林。1931年2月4日,他在全蘇社會主義工業(yè)工作人員第一次代表會議上發(fā)表的《論經濟工作人員底任務》的演說中強調了這一命題。在講到必須加快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速度時,斯大林說:
有時有人問:可不可以稍微減低速度,延緩一下進度呢?不,不可以,同志們!不可降低速度!相反地,還必須盡力和盡可能增加速度。我們對蘇聯(lián)工農所負的義務要求我們這樣做。我們對全世界工人階級所負的義務要求我們這樣做。
延緩速度,就是落后。而落后者是要挨打的。但是我們不愿意挨打。不,我們不愿意!舊俄羅斯底歷史,其中有一點就是因為它落后而不斷地挨打。蒙古的可汗打過它。土耳其的貴族打過它。瑞典的封建主打過它。波蘭和立陶宛的地主打過它。英國和法國的資本家打過它。日本的爵士打過它。大家都打過它,——就是因為它落后。因為它的軍備落后,文化落后,國政落后,工業(yè)落后,農業(yè)落后。大家所以都打它,就是因為這既可獲利,又不致受到報復。你們記得革命前的一位詩人底話吧:“俄羅斯母親呵!你是貧窮、又富饒,你是強大、又是孱弱?!边@些老爺們把舊日詩人底這一段話背得很熟的。他們一面打,一面說:“你既然富足”,——那就不妨靠你發(fā)財。他們一面打,一面說:“你既然貧窮,孱弱”,——那就可以打你搶你而不受到報復。打落后者,打弱者,——這就是剝削者的法則。這就是資本主義弱肉強食底法則。你落后,你軟弱,——那你就算是無理,于是也就可以打你,可以奴役你。你強大,——那你就算是有理,于是就得小心對待你。
正因為如此,所以我們再也不能落后了。
在過去,我們沒有而且不可能有祖國。但是現(xiàn)在,當我們已經推翻了資本主義,而政權是在我們手中,在人民手中的時候,我們就有了祖國,而且我們一定要保衛(wèi)它的獨立。你們是否愿意讓我們的社會主義祖國被人打垮而喪失獨立呢?如果你們不愿意,那么你們就應當在短期間消滅它的落后狀況,并在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方面展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的速度。別的辦法是沒有的。正因為如此,所以列寧在十月革命前夜說:“或是滅亡,或是趕上并超過先進的資本主義國家?!?/p>
我們比先進國家落后了五十年以至一百年。我們應當在十年內跑完這個距離。或者是我們做到這一點,或者我們被人蹂躪。[4]
顯而易見,“落后者是要挨打的”,是這段論述的核心命題。那么,這個命題究竟包含了哪些內容呢?
首先,我們看到,斯大林所說的“落后”,是一個綜合的概念,而不僅是指經濟落后。他以俄羅斯為例,指出舊俄的落后包括“軍備落后,文化落后,國政落后,工業(yè)落后,農業(yè)落后”,等等,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就是綜合國力的落后。所以,絕不能把“落后就要挨打”僅僅說成是因為“經濟落后”,或者軍事落后。
其次,不難理解,在建立了社會主義制度后,斯大林當然不會承認其“國政”(國家制度)落后;而他所說的“比先進國家落后了五十年至一百年”,則顯然主要是就經濟發(fā)展水平而言。聯(lián)系到他講話的對象是經濟工作人員,這樣一個語境中的“落后”自然主要是指經濟的落后。
第三,斯大林說“落后者是要挨打的”,是為了強調蘇聯(lián)要“在最短期間消滅它的落后狀況,并在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方面展開真正的布爾什維克的速度”。也就是說,旨在推動當時的經濟建設。這與中國20世紀七十年代后期至八十年代初期的現(xiàn)實需要恰恰是一致的,這一觀點之所以在改革開放之初大為流行,原因也就在這里。
而在朱先生看來,似乎“落后就要挨打”是中國人提出的,而且主要是基于鴉片戰(zhàn)爭的歷史教訓提出的,這顯然屬于誤解。
二、“落后就要挨打”不是一個嚴謹?shù)恼摂?/p>
如果是就不同國家民族同一方面相比較而言,“落后就要挨打”大抵是不錯的。比如,軍事力量落后的國家或民族要在與軍事力量先進的國家或民族進行的戰(zhàn)爭中會失?。ㄟ@里姑且認定彼此其他方面的力量是對等的)。但把這一論斷推廣到所有的方面,情況就要復雜得多,而且也往往與實際情況出入甚大。
即以斯大林所列舉的沙俄政府歷史上一再挨打的例子來看,打過沙俄的蒙古的可汗、土耳其的貴族、瑞典的封建主、波蘭和立陶宛的地主、英國和法國的資本家和日本的爵士等,絕非都是比沙俄先進的國家或民族。換言之,沙俄歷史上的挨打并非全是由于“落后”。再以中國歷史上的情況而論,北方的少數(shù)民族不止一次攻打過中原地區(qū)先進的漢族,有時甚至統(tǒng)治了整個中國,如蒙元、滿清;有時則占據了北方大部分地區(qū),如北魏、遼、金等。國內外歷史上的諸多事例,都可以說明是否挨打實在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絕非僅僅由于經濟或軍事上的“落后”,必須具體問題具體分析,歷史問題歷史對待。
清人梁章鉅在第一次鴉片戰(zhàn)爭期間曾先后在廣東(當時梁任廣西巡撫)、江蘇(當時梁任江蘇巡撫)參與對英作戰(zhàn),在他退休后所作的《歸田瑣記》一書中曾有專題論及中英火炮力量的對比。他說:
英夷之滋擾羊城也,余適在西省梧州,帶兵防堵,前后選運大炮,自三千斤至八百斤不等,凡四十座,解往廣州協(xié)濟,皆經奏明,令事平仍運還各處。嗣聞或失于賊,或沉于海,無一座還西者。既量移蘇撫,復在上海防堵,嘗與陳蓮峰提戎并騎由吳淞海岸一帶查演各炮,大小不下百十座。又在上海城中親督局員開鑄新炮,亦不下數(shù)十座。次年英夷長驅直入,城內外各炮盡歸烏有。議者遂謂中土之炮,遠不敵英夷之炮,此非探本之言也。夷船之先聲奪人者,莫如桅頂之飛炮。廈門及寶山之陷,皆由于此。其火光迸射,縱橫一二丈,恃以攻敵則不足,用以驚敵則有余。故統(tǒng)軍者驚奔,而眾無不潰矣,此孟子所謂“委而去之”者,今日軍中全坐此病,則又何我炮彼炮之分乎?自軍興以來,各省所鑄大炮,不下二千座,虎門、廈門、定海、鎮(zhèn)海、寶山、鎮(zhèn)江之陷,每省失炮約四百余座,其為夷船所得者,約千五六百座。廈門之戰(zhàn),我軍開炮二百余,僅一炮中其火藥艙,大艘轟裂沉海,夷船遂退,是數(shù)百炮僅得一炮之力也。定海之戰(zhàn),葛總兵開炮數(shù)日,僅一次擊中其火輪頭桅,即欹側退竄,是亦數(shù)百炮僅得一炮之力也。但使炮發(fā)能中,則我炮亦足破夷;如發(fā)而不中,即夷炮亦成虛器。夷艘及火輪船,多不過數(shù)十,大小杉(舢)板船,亦不過數(shù)十。但使我軍開數(shù)百炮內,有數(shù)十炮命中,即可傷其數(shù)十船。沉一船可殲數(shù)十人,壞一船可傷數(shù)十人,尚何夷炮之足畏!如發(fā)而不中,則虎門所購夷炮二百座,其大有至九千斤者,何以一船未傷、一炮未中?是知炮不在大,亦不在多,并不在專仿洋炮之式也?!撆谝晦Z,全軍皆潰,又何說乎?故曰“兵無常形,地無常勢”,果能眾志成城,則又何炮之不可用乎![5]
這一資料的價值,在于指出當時中國對英作戰(zhàn)失敗,主要并不在于敵方的“船堅炮利”,而是因為中國的軍隊沒有起碼的戰(zhàn)斗力?!白攒娕d以來,各省所鑄大炮,不下二千座”,其技術水平雖可能與敵方尚有差距,但要之相去不遠;而虎門要塞的二百座大炮,均為所購“夷炮”,即從國外進口的新式重型大炮(“其大有至九千斤者”)。但是,這些大炮在對英作戰(zhàn)中幾乎都沒有發(fā)揮作用,而且大部分成了敵人的戰(zhàn)利品(“其為夷船所得者,約千五六百座”,達到四分之三以上)。兩次取得的有效戰(zhàn)果都是發(fā)炮“二百余”或“開炮數(shù)日”僅有一發(fā)命中,多數(shù)情況下都是“委而去之”,“統(tǒng)軍者驚奔,而眾無不潰”,不僅棄城棄地,而且棄炮于敵。這樣毫無斗志的軍隊,即便其武器領先于敵,又怎么可能打勝仗呢?而在抵御外侮的戰(zhàn)爭中,當時的中國軍隊何以如此毫無斗志,則是另外的問題,這里不去詳論。但這條資料對說明當年中國在中英鴉片戰(zhàn)爭中一敗涂地,不僅由于敵方武器的先進,已是足夠的了。
三、鴉片戰(zhàn)爭之前中國是否落后
在朱先生的論著中,認為當時中國經濟并不落后的依據,主要是當時(鴉片戰(zhàn)爭爆發(fā)之前二十年,即清嘉慶帝死而道光帝立的1820年)中國的總產出(GDP)仍居世界總份額的32.9%,領先西歐核心12國(英、法、德、意、奧、比、荷、瑞士、瑞典、挪威、丹麥、芬蘭)的產出總和12個百分點,更遙遙領先于美國(1.8%)、日本(3.0%)。這一數(shù)據來源于由設在巴黎的經濟合作與發(fā)展組織(OECD)出版的著名經濟史家麥迪森(Angus Maddison)的專著《世界經濟千年史》一書[6]。至于當時還屬于一個“不能用數(shù)目字管理的國家”(黃仁宇語)的中國,其總產出是如何計算出來的,數(shù)據有多大的可靠性,可以另當別論。但其有一定參考價值,并足以引人重視,則是無疑問的。
這樣一個數(shù)據和占比當然很出乎今日大多數(shù)中國人的意料。但筆者并不認為這一數(shù)據足以說明當時中國是世界上最發(fā)達的國家,而以為其重要意義乃在于對認識當今我國經濟總量及位次提供了有價值的參照,使我們可以清醒地告訴自己:GDP超越日本位居世界第二,雖然來之不易,但并不值得驕傲。
中國經濟總量第一就能證明當時中國的經濟是領先于世界的嗎?不然。經濟總量的價值如何,不能離開人均占有的水平。據有關專家研究統(tǒng)計,嘉慶十七年(1812)中國人口為3億6169萬人,咸豐元年(1851)中國人口為4億3189萬人[7]。中國當時的經濟總量被數(shù)億人分攤之后,人均占有自然極其可憐。當時世界各國人口情況缺乏權威數(shù)據,但西歐核心十二國的人口總量加起來也要遠低于中國人口,當無疑義。不僅如此,由于中國的經濟形態(tài)是千家萬戶的小自耕農獨立生產,絕大多數(shù)農戶難得有一點節(jié)余,更難以形成可用于工商業(yè)經營的資本;而且當時滿清政府重農抑商的內外經濟政策也不允許新的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抬頭。這樣的國度,與已經經過了工業(yè)革命,且在全球建立了大量的殖民地的歐洲國家相比,其經濟能是先進的嗎?
朱先生以為當時中國并不落后的另一理由是“當時中國對外并不封閉”。這也是與事實相去甚遠的。我們知道,鄭和七下西洋、利瑪竇和艾儒略來華傳教,都是明代的事。至鴉片戰(zhàn)爭之前,最晚的時隔也在兩百年以上,情況變化已經很大。在另外的場合,朱先生談到清代是否閉關鎖國時,卻完全是另外一種看法。例如在評價乾隆朝的政治得失時,朱先生寫道:
[乾隆]繼續(xù)推行雍正以來限制對外貿易和外商入境的政策,貿易口岸在北方僅有時開時閉的恰克圖,且為俄國人專設,在南方則僅留廣州,乃英國商人及歐洲各國商人共同通行處,因而中國出現(xiàn)了前所未有的鎖國狀態(tài)[8]。
這樣的評述無疑是符合歷史實際的。那么,乾隆時期如此,嘉慶、道光年間是否擴大了對外開放呢?沒有!不僅沒有,反而還在繼續(xù)變本加厲。道光末年(1839—1840)甚至一度關閉了廣州口岸,索性切斷了與國外的所有貿易聯(lián)系,而這恰恰是引發(fā)鴉片戰(zhàn)爭的直接原因之一。這怎么可以說“當時中國對外并不封閉”呢!
其實,即便對于作為早期正面事例的鄭和下西洋,朱先生在另外的場合談起來,也并不認為是中國有意“睜眼看世界”、對外開放的表現(xiàn),相反,是自外于世界潮流的行為。他說:
明成祖派遣宦官鄭和七下西洋,效應恰好反證帝國統(tǒng)治者頑固墨守“以我為中心”的陳腐觀念,自外于突破中世紀傳統(tǒng)的世界潮流。[9]
外國侵略者覬覦中國,千方百計要打開中國的大門,當然不是因為中國“一窮二白”,他們眼紅的是中國的巨額財富和龐大市場。但是,擁有巨額財富和龐大市場的中國,如果其生產力和生產關系是進步的,如果其政治體制和軍事力量是先進的、強大的,一連串的歐洲列強(與中國相比,如果就疆域和人口而言,的確不過是蕞爾小國)能一再來犯,且一再逼迫清政府簽訂城下之盟、繳納巨額賠款嗎?不消說,那是根本不可能的。然而這樣的事件一再發(fā)生,中國在對外沖突中步步敗退,最后甚至被八國聯(lián)軍占領了首都,難道是因為當時的中國并不落后嗎?當然不是。
況且,一個國家是否落后,并非專就經濟一方面而言,尤其不是專就經濟總量而言。當時的中國,除了落后的經濟制度嚴重束縛生產力發(fā)展之外,高度的集權專制、對思想文化的嚴密禁錮,都與世界潮流相悖,導致社會管理的粗放低效、思想文化的萬馬齊喑,乃至動亂頻繁,危機四伏。朱先生在題為《十八世紀的漢學與西學》的論文中曾指出,在被稱為清朝全盛期的十八世紀,中西文化交往卻出現(xiàn)了“空白”?!半S著漢學走向繁榮,明清之際頗為活躍的西學卻似乎銷聲匿跡了,只有數(shù)學天文學領域內還偶見蹤跡?!盵10]盡管朱先生在該文中把乾嘉漢學視為近代意義的文化,但卻不能否認當時學術文化界一個世紀的與境外隔絕。
朱先生在《走出中世紀二集》中,還曾說過“中國的政治文化不比同時代歐洲落后”的話。他以為:“如果注意到曹錫寶彈劾和珅、尹壯圖建議改組皇家決策機構,都不知西歐正在進行的政治體制改革,卻與拿破侖強使歐洲各國接受的其法典異曲同工,那就不能說這時中國的政治文化,也較同時代歐洲落后。”[11]拿當時中國政界兩次不成功的建言(曹錫寶因彈劾和珅被乾隆帝革職留任、尹壯圖上疏則被嘉慶帝斥為“迂闊紕繆,斷不可行”)與歐洲霸主強制推行的法典相提并論,并進而得出如此的結論,簡直驚世駭俗,但其顯然并非倫類,略有常識者一望即知。
愚以為,中國近代之所以難以進步,被動挨打,根本原因在于中國的社會結構。中國的社會結構,正如黃仁宇先生所說,是“一個大而無當?shù)墓倭沤M織管理著一個大而無當?shù)霓r民集團”[12]。這樣的社會結構,財富總量雖大,卻不能集中起來進行近代化的生產;人口總量雖多,卻不能形成有效的人力資源;這樣的社會結構,維持其內部的低端平衡尚且捉襟見肘,應對外來的武裝侵略更是只能被動挨打。
綜上所述,鴉片戰(zhàn)爭前中國明顯落后于世界發(fā)展的潮流是沒有疑問的。作為一個落后且早已腐朽的古老帝國,在國際爭端中被動挨打也是必然的。固然,“落后就要挨打”并不是普遍的規(guī)律,但決不應由此逆推出挨打并不是因為落后,尤其是針對于近代的中國而言,因為那將嚴重違背歷史的真實。這種非此即彼的思維方式是要不得的,對于歷史研究者來說,尤其如此。朱維錚先生對此進行的研究探索自有其價值所在,但在探索中一些觀點因出于不同時間的不同文字,頗有自相矛盾之處,這是閱讀其著作時應該注意的。
注釋:
[1]朱維錚:《重讀近代史》,上海文藝出版集團中西書局,2010年版,第2-4頁。本文所引詩句出自俄羅斯詩人尼·阿·涅克拉索夫的詩《在俄羅斯誰能快樂而自由》。
[2]朱維錚:《關于清初的“中國禮儀之爭”》,《走出中世紀》(增訂本),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199頁。
[3]列寧:《列寧選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25-126頁。
[4]斯大林:《論經濟工作人員的任務》,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第11-13頁。
[5][清]梁章鉅:《歸田瑣記》(卷二),中華書局,1981年版,第22-23頁。
[6]武曉鷹等譯,[英]麥迪森:《世界經濟千年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04年版,第261頁。
[7]姜濤:《清代人口統(tǒng)計制度與1741—1851年間的中國人口》,近代史研究,1990年,第5期。
[8]朱維錚:《走出中世紀——從晚明到晚清的歷史斷想》,《走出中世紀》(增訂本),復旦大學出版社,第42-43頁。
[9]朱維錚:《徐光啟和晚明史》,《走出中世紀》(增訂本),復旦大學出版社,第104頁。
[10]朱維錚:《走出中世紀》(增訂本),復旦大學出版社,第137頁。
[11]朱維錚:《走出中世紀二集》,復旦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1頁。
[12]黃仁宇:《中國大歷史》,三聯(lián)書店,1997年版,第160頁。
(魏伯河 山東濟南 山東外事翻譯職業(yè)學院 2500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