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寫舊體詩詞的知青圈子
《致爸爸媽媽的一封公開信》
沈衛(wèi)國、徐小歡、邢曉南、楊建國、郭赤嬰等人,是北京某軍隊機關(guān)大院的干部子弟,在“文革”期間曾形成一個寫舊體詩的圈子。
“文革”前,在機關(guān)大院里,孩子們中間就流傳“柯慶施遺書”:“你們要有大志,無產(chǎn)階級大志?!币约八涡聂?shù)男牛骸案锩刹孔拥艿降滓蔀槭裁礃拥娜耍俊?964、1965年的小說 《軍隊女兒》、《邊疆曉歌》 以及電影 《軍墾戰(zhàn)歌》 在大院干部子女中也產(chǎn)生了不少影響,一些年齡稍大的孩子報考了江西共產(chǎn)主義大學(xué),有的高中沒畢業(yè)就去了新疆生產(chǎn)建設(shè)兵團。
“文革”初,機關(guān)院里的大孩子們都加入了關(guān)于“鬼見愁”對聯(lián)的辯論。1966年夏,在中山公園音樂廳,曾經(jīng)從傍晚一直辯到第二天凌晨。運動開始后,沈衛(wèi)國、楊建國等人還參與油印 《致爸爸媽媽的一封公開信》 (中直干子弟所寫),這封信表現(xiàn)出紅衛(wèi)兵運動初期狂飆式的熱情:
“爸爸媽媽,兒女們都起來革命了,都‘造反了,大家稱你們?yōu)槔细锩?,但是我們要告訴你們一句話:在老革命中,也有的人是在混革命,你們想混到哪一天才到頭呢?無窮的憂慮,無數(shù)的框框,纏在你們的腦子里……你們好好想想吧,你們親密的戰(zhàn)友有多少倒在雪山上、草地里……你們要是忘記了勞動人民,忘記了革命,就可能變成修正主義分子了。我們就要造你們的反!誰說兒子不能造老子的反!你們‘修了,我們就要造你們的反……親愛的父母們,敬愛的老革命,你們千萬要永葆革命的青春啊……”
到了1966年底,一些老干部被運動沖擊,老紅衛(wèi)兵便站到了運動的對立面。機關(guān)大院中有兩個干部子弟被作為“聯(lián)動”分子抓進了公安部?!奥?lián)動”分子被釋放后,機關(guān)大院的干部子弟便集體“逍遙”了。
當時,所謂“逍遙”,不外乎結(jié)伴游香山,運河游泳,在一起打牌,極少數(shù)人“拍婆子”,掛起沙袋打拳。當時,郭赤嬰、邢曉南和楊建國經(jīng)常湊在一起談文學(xué)。郭赤嬰的父親是作家,家中藏書甚豐,二樓的一間書房,一面為窗,三面全被書櫥遮蔽。郭與邢、楊三人,曾足不出戶,在此書房席地而臥,不分晝夜連續(xù)讀了兩個星期的書。其間日夜顛倒,除了一次買食物外,整日在屋中讀書、交談。三人各舉一書為最喜愛的,邢小南舉果戈里的 《鼻子》、郭赤嬰舉 《魯濱孫漂流記》、楊建國舉 《少年維特之煩惱》。
隨著運動發(fā)展,1968年林彪號召“砸爛總政閻王殿”,總政被軍管。許多子弟不僅父母挨斗,連子女也一同被整、被斗。邢曉南父親也是軍隊作家,因為寫過有關(guān)歌頌賀龍內(nèi)容的小說,被批斗、抄家。他的大弟弟與別的孩子打架,也被視為階級報復(fù),被勒令站在凳子上挨斗。邢曉南一度情緒低落。
在“軍管”時期,郭赤嬰、徐小歡家也受到?jīng)_擊,家道中落。徐小歡與楊建國是小學(xué)、中學(xué)同學(xué),所以經(jīng)常湊在一起,議論“文革”和文學(xué),由此形成小圈子。圈內(nèi)以沈衛(wèi)國為年長,他是五中老初二學(xué)生,為人寡言、善笑,仿佛一老農(nóng),其威信在圈內(nèi)最高,這是圈子最早的形成。其時,楊建國開始學(xué)寫舊體詩。有“六月云、八月雷,蕩污濁、滅惡炎,功罪在三年”的學(xué)步詩。
“黨國便是寡人家”
1968年12月北京謠傳“小道消息”——在12月26日毛主席誕辰日將發(fā)表最新指示,號召知青上山下鄉(xiāng)。(實際上在當年12月22日發(fā)表)當時的人怕毛主席指示一旦發(fā)表,不下鄉(xiāng)就是不聽毛主席的話,于是,有路子的干部子弟匆忙找路子去當兵。務(wù)必趕在12月26日之前參軍。
1968年冬北京大批知青下鄉(xiāng),到了1969年秋天北京的知青基本走光了。沈衛(wèi)國在1968年去了山西農(nóng)村,楊建國、徐小歡1969年去了北大荒,邢曉南1969年冬天去當了兵,郭赤嬰當兵不成,暫住學(xué)堂。當時,中學(xué)里實行“軍管”、“軍訓(xùn)”,氣氛壓抑,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更是備受歧視。1969年國慶二十周年大典的慶祝活動,72中校方就以“出身問題”為由,不許沈原、郭赤嬰、王燕、李瑞明、劉憲憲等人參加。氣憤之余,竟又使人欣慰——正可以借此遠避冷森森的校園。
北京的地面上,在飽經(jīng)了破“四舊”的席卷之后,依然保留著不少親切動人的事物。小吃還是可以擇著樣兒地吃,而且味美價廉。泡會兒澡堂子,也可收到“脫胎換骨”的功效。北海里面還是有許多清凈可尋的;而邀上幾個知心朋友去紫禁城里讀讀那些“萬壽無疆賦”,更是別有一番妙處。
對于出去玩,大家曾有一番辯論,李瑞明是“山水派”,主張到大自然中體驗野趣;沈原是“樓閣派”,主張逛名勝古跡。平時放了學(xué),大家就鉆到一個人家里,關(guān)起門打牌、侃山。當時,正時髦舊體詩,一本王力《詩詞格律》 在大家手中傳來傳去。于是,有了空就在一起湊歪詩,都是些打油詩、順口溜。
那時,北海仿膳飯莊開在北海公園的南門,緊挨售票房。郭赤嬰等人就結(jié)隊去仿膳喝啤酒。當時曾有打油詩為證:“辣椒茶葉花椒酒,搶完花生爭佛手。”前一句,講有人離桌,另外一個偷將辣椒放入他的茶中。椒酒不是古人所謂椒酒,而是將花椒放入別人的啤酒中。后一句所講的“爭佛手”,在當時是很便宜的一種小吃,面皮卷肉放入油中炸制而成。這樣在飯桌上對句,能夠?qū)λ奈遢啞R驗橛星楣?jié),所以至今能夠記起。
72中這幾個同學(xué)家中幾乎都有“歷史問題”,有的是共產(chǎn)黨里的問題,有的是所謂的歷史問題。王長華的父親1948年復(fù)旦畢業(yè),當時大學(xué)畢業(yè)即失業(yè)。其伯父是國防部二廳國民黨將軍,為王父在國民黨軍隊中找了個職位,并封了個上校。當時,國民黨已開始安排在大陸撤退,王父正與其母戀愛,母親不愿去臺灣,其父就留下了。解放后,其父雖然是“空頭上校”,但仍被視為反動軍官,20年沒有工作,沒有收入。當時,因家中受沖擊王長華心情苦悶,不免顛三倒四。沈原開玩笑說他是“女媧轉(zhuǎn)世”。一次對句,王長華說:“五彩祥云托女媧?!惫鄫雽Γ骸氨樘旌罋庳為L華。”沈原續(xù)對:“初學(xué)仗義復(fù)旦府,”郭赤嬰說最后句:“黨國便是寡人家?!蓖蹰L華氣得臉發(fā)青。當時,大家都忙勸他,賠不是,因為當時他特別苦悶。郭赤嬰寬慰他講:“大家爸爸不管是哪個黨的,反正都有問題,都一樣!”
1971年,70屆諸人都面臨下鄉(xiāng)插隊。沈原等人被分配到北京房山賈峪口插隊。郭赤嬰先去了一年寧夏,后又回到牛欄山插隊。王燕在房山坨里當鐵道兵,仍然不輕松,整日在野外施工。王燕是這個圈子里第一個開始認真寫詩的,1970年正經(jīng)地寫了幾首詩,圈子里的人讀后都受到觸動。
七律 (王燕)
男兒立志國為家,恥向孟嘗彈鍇鋏。
難與齊軀夷羿射,卻來并討共工伐。
搏回渾沌惜盤古,鍛得吳鉤鑒女媧。
先砌彩石鋪碧落,再削鰲骨正中華。
受到王燕的影響,李玉明、郭赤嬰也開始正式寫詩。
插隊逸事
分配到順義牛欄山公社的知青,平均每7—8名在一個生產(chǎn)隊。當?shù)胤N玉米、高粱、小麥、大麥,有個別生產(chǎn)隊每年還種一季水稻。下田同社員一起干活,盡管累,知青仍能“膘”著干。男知青才能掙7—8個工分,女知青更虧,才4—5分??苫畈⒉槐壤相l(xiāng)少干。當時生產(chǎn)隊規(guī)定一年出工300天以上的,才能按10分算。知青經(jīng)常節(jié)假回家,往往湊不夠300天,這條規(guī)定是專門為知青制定的,知青都感到冤。郭赤嬰最多掙到8.5個工分 (合人民幣6—7毛),干一年可分10—20元,自覺已很滿足。
知青吃食很差,當?shù)刂嘀辛餍兄V語“眼大窩頭小,粥稀咸菜少。”在鄉(xiāng)下干了三四年,大伙心都“踏實”了,也學(xué)老鄉(xiāng)養(yǎng)了兩口豬,喂剩下的泔水。
雖然牛欄山離北京不遠,但知青們?nèi)愿锌鄲?。農(nóng)忙時活最累,人像拴在磨上的驢,想家也回不去。說是不計較那幾毛錢工分,可當時誰家里生活也不富裕。知青們普遍心灰意冷。
郭赤嬰等人玩心難收,常結(jié)伙去趕集,閑時在各村知青點串。有時背個舊軍挎,去逛承德外八廟,蹭火車,住大車店 (一宿6毛)。當時吃食很便宜,栗子2毛一斤,核桃4毛一斤,買一挎包邊遛邊吃。
閑了沒事,知青們就“攢詩”取樂,也出了不少笑話。
一次,郭赤嬰和幾個72中的插隊同學(xué),一同結(jié)伴到賈玉口去玩。大家爬到山頂,小憩的時候開始作詩。由一個人先說第一句,依此韻各作一首。這次,第一個說的是陳小禹,其父是人藝演員,在《茶館》中飾國會議員。陳新學(xué)作詩,第一句才出口,大家都想笑。他說的第一句是:“站在高山望北京”,等到別人都作完第一句,又輪到他,他說的第二句是:“心中一輪紅日升?!边@時,已有笑聲,當時,大家都說虧他想得出。第三句,陳小禹說的是“我愛北京天安門”,等到大家都作完了詩,都猜他的第四句是什么,陳小禹憋了半天,說:“天安門上掛紅星”。知青們哄堂大笑。
在郭赤嬰諸人的圈子里,攢出的詩,都在圈內(nèi)傳看。絕大多數(shù)是舊體,還有不少“打油”。郭赤嬰有:“袖底清風人不見,樽前失語鬼先知?!崩钊鹈饔校骸靶刂写掎蜐膊粍伲f丈青壁依天開?!?/p>
1975年,郭赤嬰寫了一首 《滿江紅》 得到圈內(nèi)朋友認可。后拿給其父看,其父說:“十年事、耿于懷”這句可改,但這一句最終也未改。
滿江紅
折斷平川,山驟起,騰龍躍海。
燕天闊,秋云浮緩,孤雞翼決。
莫嘆牛欄金牛去,長懷野嶺霜菊在。
憶甲寅西陸跨潮河,夸豪邁。
握鋤柄,磨靈臺。
十年事,耿于懷。
看風云驟變,勇爭興衰。
苦雨滂沱枯木朽,驚雷響徹新天開。
待中秋八月望錢江,怒潮來。
民間口頭文學(xué)
“文革”中的笑話
在“文革”中間,盡管“兩報一刊”大吹大擂:“無產(chǎn)階級文藝”、工農(nóng)兵占領(lǐng)文藝舞臺。但是,群眾卻除了八個樣板戲之外,什么也看不到,實際處于文化沙漠之中。人民群眾不甘寂寞,曾被林彪、江青集團清除的“封、資、修毒草”又開始悄悄在民間滋生、流行、泛濫??陬^文學(xué)空前繁榮起來。
“文革”是一個空前荒誕的年代,也是一個特別能夠冷嘲熱諷的年代,大量的笑話涌現(xiàn)出來,廣泛流傳。
“文革”中最具時代特色的當然還屬政治笑話。如陳毅在造反派的批斗會上,打開手中語錄本,湊近話筒高聲宣讀:“翻開語錄本376頁,最高指示:‘陳毅是個好同志。”(注:毛主席語錄本僅有375頁) 這是典型的一則政治笑話。
東北建設(shè)兵團有一個政治笑話。兵團知青返城探家都必須在佳木斯火車站轉(zhuǎn)乘火車,來回都得從車站廣場的毛主席塑像下經(jīng)過。幾個知青結(jié)伴探家,一個知青忽然宣布:“我們只要支邊五年就準能回城了?!眲e人問他,何以知道是五年?這個知青指著毛主席塑像說:“你看毛主席向前伸出一只手,張著五個指頭,不是明擺著告訴我們支邊五年嗎!”五年過后,這個知青又一次回城探親經(jīng)過毛主席塑像,有知青問,“你不是說,我們只在這兒呆五年嗎?”這個知青啞然無語,突然,有一知青拍額嘆道:“我明白了。毛主席還有一只手背在身后面,伸著三個指頭。五加三,不是八年嗎?咱們要支邊八年才能回家呢!”這個笑話,在東北兵團知青中廣為流傳。
在持續(xù)不斷的群眾的運動中,群眾為了松弛神經(jīng)往往編出一些口頭文學(xué)自我娛樂,這類口頭文學(xué)雖然早已有之,但在“文革”中特別興盛,成為一大特色。
比如關(guān)于樣板戲的笑話就屬這一類?!吨侨⊥⑸健?中,楊子榮打燈燈卻不滅的笑話;對黑話的笑話 (“臉黃什么?”“涂了一層蠟”“怎么又黃了?”“又涂了一層蠟”);因為打欒平時的槍不響,楊子榮回來向座山雕報告說“我把他掐死了”的笑話,都在民間廣為流傳。
還有一些笑話取材于自己身邊?!拔母铩敝腥藗兂闪⒘嗽S多戰(zhàn)斗隊,這些組織的名稱多出自毛主席詩詞:飛鳴鏑、驅(qū)虎豹、在險峰、征腐惡、同心干、戰(zhàn)猶酣、縛蒼龍、追窮寇等。北京2中、5中、85中等幾個總政“可教育好子女”沒有組織要他們。他們就湊在一起開玩笑說,我們也成立一個組織吧。有人說,名字叫“怕熊羆”戰(zhàn)斗隊。還有人提:“小蟲何”。最后,大家公認,最好聽的名字叫:“害人蟲”。
隨著文化娛樂生活的日漸貧乏,業(yè)余的群眾自發(fā)創(chuàng)作和演出的小節(jié)目開始活躍起來。借著大批判的幌子,人們努力尋求一點娛樂生活?!拔母铩敝懈鬓r(nóng)村生產(chǎn)隊、工廠都有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宣傳隊業(yè)余演出吸引了大量群眾?!拔母铩敝校盍餍凶罹呱Φ囊粋€群眾節(jié)目是 《老漢、老婆兒參加批判會》。由幾男幾女扮成老頭、老婆兒繞場說快板。
幾個老頭鼻下粘著胡子,頭上扎條白毛巾,腰間插桿煙袋,列隊走圓場,口中念念有詞:
東方發(fā)白天剛亮,
雞叫三遍起了床。
咱們?nèi)⒓优袝?/p>
×個老漢喜洋洋。
對準那:×××,
還有那:×××……
然后是扎著褲腳“蹣跚”的老婆兒們登場??谥幸材钅钣性~:
老婆兒我喜心上,
兩腿走得忙。
社里開批判會,
會上我把話講;
對準那:×××
還有那:×××……
演出中的“×××”,可以隨著運動的發(fā)展變化而變化,昨天是劉少奇、鄧小平、陶鑄,今天就可能改成孔老二、林彪。農(nóng)民們不管批判誰,演這些文藝小節(jié)目只是圖個熱鬧,聽個動靜,與廟會耍獅子、踩高蹺沒什么區(qū)別。
正是在這樣的情境下,評書開始逐步在民間恢復(fù)并流行起來。
《血的鎖鏈》、《梅花黨》、《一雙繡花鞋》
1970年冬,在北大荒小興安嶺萬人愁林場,東北兵團15團29連知青和老職工們悄悄請來一位哈爾濱知青講評書 《黃英姑》。將此人請來,先須恭敬遞煙敬茶,然后才開講。講到危險時刻全帳篷的知青一個個屏息凝神。一連聽了六個晚上,白天上山伐木都渾身來勁,這才痛感評書藝術(shù)的魅力無窮。說書的哈爾濱知青也被眾人奉為高人。其實他是拜過師傅的,而且對原小說已有很多演義添油加醋。
1969年在北京東城南小街有個王四也會講評書。評書者,連說帶評,有時扮成故事中的人物,有時又要跳出來以局外人身份加以評論。王四說書不僅生動,而且評論時的妙論令人噴飯。當時是1969年,72中沒下鄉(xiāng)的學(xué)生,就時常結(jié)隊去找王四,十分恭敬,敬煙送糖,求他講評書。王四會侃,一路連說帶評,不帶重樣。
王四還編過一段評書,講述“文革”中事,略述如下:1955年冬天干面胡同 (即在南小街內(nèi))煤鋪一陣鞭炮亂響,公私合營了,男主人公即在炮仗聲中降生。進入“文革”,主人公11歲,出身小業(yè)主便扮成工人身份去鬧革命、大串聯(lián)。串聯(lián)中一路扒火車、“吃大輪”(盜竊鐵路物資),與人“叉架”、“拍婆子”,有時吃虧,有時占便宜,種種歷險,總能逢兇化吉。而且故事還涉及上層政治斗爭。
王四說評書妙在還帶演唱,講到一段就會有歌。像 《秋水伊人》、《七十五天》、《精神病患者》(換上新詞)。王四以一個男主人公為線,貫串起許多人和事,故事經(jīng)常分叉,一下叉出去老遠。所以,有些段子總也講不完。逢到王四唱歌的時候,大家格外恭敬,因為他的嗓子具有磁性,什么歌到他嘴里都特有味。
圍繞著 《七十五天》 有一大段故事,說的是偷竊、打群架入獄坐牢的經(jīng)歷:
離別了親人來到這間牢房已經(jīng)是75天,
看了一看眼前只是一扇鐵門和鐵窗。
回憶往事如絮飛,
淚水就流成了行,
親愛的媽媽,
你我都一樣,
日盼夜又想——
《七十五天》
講到“拍婆子”的故事,王四唱了一首 《流浪的人》
風兒啊,風兒啊,吹個不停,
吹得我眼淚結(jié)成了冰,
愛我的姑娘她變了心,
跟一個有錢的人結(jié)了婚,
忘恩負義的背叛了我。
因為我是個流浪的人。
這首歌反復(fù)在“只因為我是個流浪的人”這一句徘徊不止。故事主人公一路上看到的“鬧劇”后面,全都是這種血淚斑斑的故事。王四真是個講故事的天才。
當時,在北京還流傳關(guān)于 《血的鎖鏈》 的故事。青年作家史鐵生后來在 《插隊的故事》 中對此作過生動描述?,F(xiàn)轉(zhuǎn)錄如下:
那是當年在知青中很流行的一支歌。關(guān)于這支歌,還有一段美好的傳說。
條條鎖鏈鎖住了我,鎖不住我唱給你心中的歌,歌兒有血又有淚,伴隨你同車輪飛,伴隨你同車輪飛……
據(jù)說,有幾個插隊知識男青年,老高中的,稱得上是“玩主”。“玩主”的意思,大約就是風流倜儻兼而放蕩不羈吧。大約生活也沒給他們好臉色。他們兜里錢不多,憑一副好身體,卻幾乎玩遍了全國的名山大川,有時靠扒車,有時靠走路,晚上也總能找到睡覺的地方。有一天他們想看看海,就到了北戴河。在那兒他們遇見了一個小姑娘。小姑娘從北京來,想找她父親的一個老戰(zhàn)友打聽她父親被關(guān)在哪兒,但沒找到,錢又花光。
生活好似逆水行舟,刻下了記憶在心頭,在心頭啊,紅似火,年輕的伙伴你可記得?可記得?
北戴河也正是冬天,但他們還是跳到海里去游了一通。遠處的海灘上,站著那個茫然無措的小姑娘?!翱磥?,那個丫頭兒不俗氣”,他們說。
當天,他們在飯館里又碰見了那個小姑娘?!鞍ズ?,你吃點什么?”其中一個跟她搭話?!拔也火I,我就是渴”,小姑娘說?!案覀円粔K兒吃點吧?!薄拔也?,我有話梅。”“話梅?”幾個小伙子笑起來:“話梅能當飯吃?”
袋中的話梅碗中的酒,忘不掉我海邊的小朋友……你像妹妹我像哥,赤心中燃起友誼的火……
他們和她相識了,互相了解了。他們和她一塊在海邊玩了好幾天。爬山的時候,他們輪流挽扶她。游泳時,她坐在岸邊給他們看衣服。她說,她哥哥也去插隊了,如果她哥哥在這兒,也敢跳到那么冷的水里去游泳。她吃他們買的飯,他們也吃她的話梅。“你帶這么多話梅干嘛?”“我爸爸最愛吃話梅,和我?!薄罢f中國話,什么和你?”“我爸爸和我。這你都聽不懂呀?”“我以為你爸爸最愛吃話梅和你呢。”小姑娘就笑個不停?!拔艺f,你媽就這么放心?”“不是。媽媽不讓我來,媽媽說張叔叔可能不會見我?!毙』镒觽兌疾恍α?,含著話梅的嘴都停止了蠕動,仿佛吃話梅吃出了別的味道。他們沉默了一陣,望著海上的幾面灰帆?!澳銘?yīng)該聽你媽的話”,其中一個說?!安粫?,我小時候,張叔叔對我特別好呀?”“今天你又去找他了?”“他還是沒回來。”“他不會回來了。聽我的,沒錯兒。”“不是!他真是沒在家。”“他家里的人怎么不讓你進去?”“只有張叔叔認識我,別人都不認識我。這你都不信?”……
人生的路啊雪花碎,聽了你的經(jīng)歷我暗流淚,淚水浸濕了衣衫,相逢唯恨相見晚……
據(jù)說,他們之中的一個深深地愛上了那個小姑娘,只是得等她長大。他就寫下這歌詞,另一個人給譜了曲。
他們和她分手了。他們回到插隊的地方去,給她買了一張回北京的車票,那是他們頭一回正正經(jīng)經(jīng)地花錢買了一張車票。
在“文革”中,流布最廣的故事還屬 《梅花黨》和 《一雙繡花鞋》。
《梅花黨》 的故事,講述王光美 (當然是誣陷)和郭德潔 (李宗仁夫人,也是誣陷) 等五位著名女士,是暗藏的美國“戰(zhàn)略特務(wù)”。此故事荒誕不經(jīng),不值一駁。這種故事產(chǎn)生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年代也不足為怪。
其故事套路,仍然是一英俊小生打入敵人內(nèi)部,與敵高級將領(lǐng)的小姐翩翩起舞于奢華場所。然后是在一夜晚,偷偷鉆入敵人密室用鑰匙打開保險柜,接著是外面有人突然闖入。所不同的是,這個故事突出了墻上懸掛的一幅梅花圖,以及打開保險柜發(fā)現(xiàn)的一朵大金屬梅花。故事上半部,以外面敵人突然闖入,我敵工人員由發(fā)現(xiàn)的暗道機關(guān)溜走而告結(jié)束。
故事的下半部,以1965年李宗仁攜郭德潔海外歸來,郭德潔在天安門上發(fā)現(xiàn)有不少國民黨特務(wù)開始。然后是郭德潔被暗殺,我原敵工人員繼續(xù)偵破“梅花黨”與原敵軍將領(lǐng)之小姐不期而遇,最后將敵特一網(wǎng)打盡。
以上所述只是其中一種版本,因為這類故事說一撥,就是一種講法,不定就添點什么,去點什么。筆者曾同幾位朋友了解過,有趣的是,他們都沒有聽過完整的故事,至多僅聽到一大半。這個故事,往往以一個最善侃的人來講,一連侃幾個晚上也完不了。因為,講故事的人往往信口胡編,節(jié)外生枝。有時,甚至將別的故事,如 《繡花鞋》 也塞入其中。
《一雙繡花鞋》 的故事在“文革”中十分流行,“文革”后幾部影視劇 (如電影 《霧都茫?!罚┮矎闹屑橙【A。其關(guān)鍵細節(jié):陰暗樓梯頂端、布簾下露出的一雙繡花鞋。
同時流傳的還有《綠色尸體》 (在醫(yī)院停尸房中發(fā)現(xiàn)敵特電臺)、《失語癥》 (因恐嚇而失語的女工,在一女護士誘導(dǎo)下指出兇手)等恐怖故事。這些故事并沒有特定的政治內(nèi)涵,但在文化娛樂極端貧乏的“文革”時代,卻像一股風,在全國各地廣泛流傳。如 《綠色尸體》 就曾在北京市、河北石家莊27軍、安徽當涂86醫(yī)院、南京湯山第11測繪大隊、廣州中山大學(xué)等地流傳。
(選自《1966—1976的地下文學(xué)》/中共黨史出版社/楊健 著/ 2013年3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