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龍
江蘇省泗陽縣紀律檢查委員會
盛開的野菊花
張家龍
江蘇省泗陽縣紀律檢查委員會
聽父母說,我的爺爺去世早,奶奶三十多歲就守寡了,她的一生吃盡了苦,她最愛秋天里田頭溝壟上盛開的一簇簇黃色的野菊花。
奶奶35歲那年的秋天,一大早就出門下地干活的爺爺,在日落的黃昏里艱難地拖著一只沉重的腳板,吃力地趕著牛兒回到免強可以遮風避雨的三間茅草屋里。腳上的草鞋已經(jīng)被鮮血染得殷紅,奶奶看到了,急忙扶著爺爺坐到枯樹根做成的凳子上。爺爺說:“老黃牛今天發(fā)瘋了,聽見了遠處一聲牛叫,它撒腿就跑,拖翻了犁耙,耙釘把我的腳掌戳了個透心過,流了一地的血,幸好溝坡上的野菊花開了不少,我掐上幾朵按在傷口上面,半天才慢慢地止住了血……”
這一年正是1938年,淮河下游的蘇北農(nóng)村,不是旱就是澇,再加上日本鬼子攻陷南京的戰(zhàn)亂之災(zāi),農(nóng)民的苦日子真是雪上加霜!爺爺奶奶一家老小本來就忍饑受餓,實在是拿不出一分錢給爺爺治療,只能眼睜睜看著傷口一天天的化膿潰爛,疼得爺爺額頭上滲出豆大的汗珠。奶奶四處打聽后,聽老人們說摘些秋天隨處可見的野菊花煎水喝可以去腫消毒。于是,每天早上天剛亮,奶奶就獨自一人挪著她那雙被裹得只有四五寸長的小腳,挎著竹籃,到離家兩里外的高松河堆上去采摘野菊花回家熬水給爺爺喝。一連十幾天,高松河堆上剛開的野菊花幾乎被奶奶摘光了。奶奶裹足腳小行動不便,多少次摔倒在地上爬起來再繼續(xù)艱難地朝著開滿野菊花的地方走去。有一次奶奶為了跨過一條一步寬的小溝去摘一簇野菊花,結(jié)果掉進半人深的溝里,半天才被路過的好心人拉上來,但她不顧腿上的傷咬緊牙忍著痛繼續(xù)堅持采摘逐漸稀少的野菊花。善良的奶奶滿心希望用自己的純樸和堅持能救爺爺一命!然而爺爺?shù)膫谶€是一天比一天潰爛得厲害,連續(xù)高燒多天未退,在一個秋風吹皺水面,吹涼奶奶心頭最后一絲希望的夜晚,爺爺被破傷瘋奪去了生命。
爺爺咽氣時,漆黑的秋夜突然狂風大作,天下起了傾盆大雨,搖搖欲墜的三間茅草屋房頂多處漏雨,奶奶凄涼的哭聲不時被外面狂風暴雨的響動淹沒,“老天呀!你怎么就這樣不睜眼呀?”奶奶絕望地哭訴著!五個可憐的孩子,最大的才十二歲,他們抱住自己的母親一個個都快哭干了眼淚,淚水混合著屋頂上漏下的淋在臉上的冰涼的雨水,悲痛和無助到了極點,他們瑟縮著像這風雨中的野菊葉!
這一年,我的父親只有7歲。這一年我七歲的父親就沒有了父親!奶奶在親友們的幫助下,用一張草席勉強地安葬了爺爺。爺爺下地的那一天奶奶因為過于傷心,幾次昏倒,我7歲的父親和他的兩個十歲左右的姐姐光著腳在一片泥濘中扶著痛不欲生的奶奶,左一跌右一跤他們完全被摔成了衣衫襤褸的泥人,親友和鄉(xiāng)鄰們看了沒有人不掩面落淚的。
爺爺死后的第二年秋天,堅強的奶奶和我只有8歲的父親趕著那頭老黃牛到田里去耕地,那時的父親還沒有犁鏵的扶手高,奶奶挪著裹足的小腳艱難地走在前面牽著牛繩,父親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扶著犁把,煩躁的老黃牛在地頭轉(zhuǎn)彎時竟把奶奶頂翻在地,我8歲的父親抱住受傷的奶奶哭著說:“媽媽,都怨我沒有拉住老牛!明年我就9歲了,我就長大了,再不用您來幫我牽牛了!”坐在陰沉沉的曠野里母子倆哭成了一對淚人。天上飄起綿綿的細雨,溝旁盛開的野菊花上落滿了晶瑩的雨滴仿佛是它們流下的同情的眼淚……就這樣,奶奶帶著我的父親和我的四個姑姑,艱難而堅強地生活著。每到秋天,蜿蜒起伏的高松河堆上盛開著金黃的野菊花,奶奶還會像那年為救治爺爺那樣艱難地挪著她那雙小腳,爬上坎坷不平的對于她來說好比翻山越嶺一樣難以行走的河堆,摘下一把野菊花放到爺爺?shù)膲炆?,哭盡她心里的苦楚和思念后才回家繼續(xù)忙活。她更習慣在深秋閑暇時間獨自一個人默默地挎起那只滄桑的竹籃,精心地去采摘那些只有手指頭大的黃橙橙的野菊花,晾干后再收藏起來,家里只要有個孩子頭疼腦熱的,她就趕緊煮上一碗菊花水叫他們喝下去,一家人就這平平安安地渡過了那貧困難挨的漫漫歲月。
父親和他的幾個姐妹慢慢長大了,奶奶也漸漸老了,她裹足的小腳走起路來變得更加困難??墒悄棠炭偸菆猿种糁业母赣H為她做的那根榆樹拐仗,冒著冰涼的秋風到河堆上去采摘野菊花。在奶奶心里這片她勞作了大半輩子的黃土地上到處可見的普通平常而又頑強堅韌的野菊花,已經(jīng)深深地扎根在她的心里,盛開在她的心上,這些不起眼的黃色的花朵在奶奶的心里是那樣的神圣!
我孝順的父親看奶奶實在是行動不便,怕她再跌著碰著出個什么閃失,就在一個春天,野菊花剛剛長出新芽嫩葉的時候,連根挖起裝滿了好大的一竹籃子,把它栽到那三間剛翻新的老房子的后墻根。到了秋天,奶奶就扶著土墻繞著老屋看上一圈又一圈,她看累了就用那雙飽經(jīng)風霜長滿疤痕的手撫摸一下那些盛開的黃色的小花,經(jīng)常望著這些野菊花出神,直到淚眼模糊……其實,時光的流逝絲毫也沒有撫平
奶奶心頭對于爺爺過早離世留下的遺憾!在奶奶的一生中經(jīng)歷了無數(shù)個難眠的夜晚她到底流了多少辛酸的淚水只有老天爺清楚!
老父親在他70歲的那個清明節(jié),帶著三個讓他驕傲一輩子的兒子回到高松河畔的老家在祖墳前立塊石碑。他雖是個70歲的老人,但仍然堅持親自執(zhí)鍬挖土并親手挪正石碑的位置。在燒完紙錢,面對那裊裊升起的一屢屢青煙時,我們兄弟三人站在老父親的身旁,跟著他一起雙膝跪地,恭恭敬敬地為爺爺奶奶磕了四個頭。
當我們正要轉(zhuǎn)身離開時,老父親卻用他那沾滿泥土的枯瘦的手從他嶄新的黑色短風衣口袋里慢慢地摸出一個舊報紙包裹著的紙包,小心地打開,我靠近一看原來是幾棵剛剛發(fā)出新芽的野菊花,只有幾厘米高,柔嫩的葉片綠色中帶著淺淺的灰白,這是我最熟悉不過的至今老屋后墻根還密密地生長著的父親栽下的那些樸實而堅強從秋開到冬的黃色的野菊花!我看見老父親雙手哆嗦著,嘴角那花白的胡須也微微地顫動著,他蹲下身子,用手在新立的石碑背后挖出一個拳頭大的洞穴,寶貝似的捧著野菊輕輕地放進去,又抓了幾把黃土培在它的根部,父親久久地注視著這幾棵稚嫩的野菊,一陣濕漉漉的風兒吹來,云端上掉下一串沙啞的鳥鳴,他的眼角溢出兩行渾濁的淚水……
讓老父親倍感安慰的是這個秋天如期而至時,他在爺爺奶奶墳前親手栽下的那幾棵野菊開出了一簇簇金燦燦的小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