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英可
表哥叫孫建剛,是我表姑的兒子。兒時的記憶中,同樣家庭成分不好的表姑,與我家并無來往。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一天,家里突然來了新親戚,是表姑帶著兒子來認親,我第一次見到了建剛表哥。
建剛表哥大我?guī)讱q,個子不高,長臉小眼,面皮粗糙黝黑,戴一頂藍黑色帽子。他口訥少言,別人說什么他都咧嘴嘿嘿一笑,樣子十分憨厚。表姑倒是熱情開朗,說話辦事干脆利索。雖說衣著陳舊,但也是一副當家做主見過世面的模樣。
接觸多了,我對建剛表哥有了進一步的了解。表哥家人口多,日子窮,加之家庭成分高,人長得丑,頭腦反應有些慢,二十好幾了還沒成親。這次表姑認親,一是社會環(huán)境好了,人們不再把家庭成分問題看得那么重,兩家來往沒有了那么多的顧忌。再是想開辟新的路徑,看看我們這邊的社會關系能否給表哥介紹一個對象。
事實上,同樣的問題也曾嚴重困擾著我們一家,大哥就是因為家里成分高,在找對象時費盡了周折。成分高的人家,當時就是社會上的賤民,備受歧視。那些正常人家年齡相當健健康康的姑娘是根本不會考慮嫁入我們這樣的人家的。有過同樣的難處,又是親戚找上門來,熱心的父母親自然要盡力幫助。他們想方設法托人給表哥介紹了好幾個女孩子,最終均告吹失敗。一則家里窮成分高,二則表哥看上去有些呆傻,人家姑娘一見面即扭身拜拜。
那段時間,我不斷見到建剛表哥穿著不大合身的新衣服來我們這里相親。其實,建剛表哥不呆不傻,就是腦筋死板,手腳笨拙,不善言語,又不認識多少字,基本就是個文盲。再就是長相確實有些丑陋。連我都覺得,若我身為女人,也難以接受這樣的男人做丈夫。
就在表哥在我們這里一次次相親失敗他的表舅舅妗子我的爹娘再也想不起還能再給他介紹誰家姑娘的時候,我的表姑突然給我家送來了喜帖:建剛表哥要結(jié)婚了!對方還是一個高中生,人長得也不錯,與表哥年齡相當。
聽到這樣的消息,做表舅媽的自是喜出望外,他們打扮齊整高高興興如期去參加了表哥的婚禮。我則對此事充滿狐疑。爹娘回來后,我追問表哥的新媳婦到底是什么樣的狀態(tài),他們回答我的是一聲嘆息。
果然不出我所料,表哥的新娘子不是正常人。這姑娘是鄰縣的一個高考落榜生,她從恢復高考那年就參加高考,連續(xù)考了好多年,終了沒能如愿。在最后一次參加高考落榜后,近三十歲的她突然神經(jīng)了。一個老姑娘又得了神經(jīng)病,家里不能留,普通人家又不要。就這樣,一來二往,這位姑娘由家長做主許配給建剛表哥,成了我的表嫂子。
那個暑假我再次頻繁地看見建剛表哥來到我家,這幾回是他帶著他的新媳婦去縣城看病路過此地。我們村是表哥村子通向縣城的必經(jīng)之路,我家又在路邊,表哥每次進縣城給媳婦看病時,中途正好就在家里喝口水歇歇腳。我看到的表嫂子干干凈凈,衣衫齊整,有些學生氣象。她表情麻木兩眼空洞,坐在那兒一聲不吭,對別人的噓寒問暖基本沒有反應,確實是一個精神病人。
像表嫂子這樣不吵不鬧苶呆呆的精神病人,家鄉(xiāng)人俗稱“文瘋子”。這樣的病人在當年的高考落榜生中并不少見。我在上高中時就有不少大齡女同學來插班復讀,到我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了,她們?nèi)栽诳嗫鄰妥x。當年的高校招生名額少,競爭激烈,參加高考的同學,近90%的要落榜。落榜的同學不服氣,也沒有其他出路,只好一遍遍復讀。據(jù)復讀的同學后來給我講,每復習一年都是煉獄般的經(jīng)歷,痛苦至極。家人的嘆息,鄰居的不解,同學的白眼,更主要的是學業(yè)無進、希望渺茫,這些都構(gòu)成重重壓力,擠軋得他們幾欲瘋狂。久而久之,他們大都心理扭曲變態(tài),落下了一生都難以撫平的心靈創(chuàng)傷。女同學,如心理脆弱封閉者,排解壓力的渠道少,更易變得神經(jīng)異常。
就這樣一個得之不易的瘋子媳婦,表哥自然是寶貝兒得了不得,不容受一丁點兒委屈。飯不吃他端著碗喂,覺不睡他睜著眼陪,他走到哪兒把媳婦帶到哪兒,媳婦去哪兒他跟到哪兒,寸步不離,如影相隨。他還經(jīng)常帶著媳婦趕集上會,什么好吃給買什么,什么好穿給買什么,鬧得家里人都有了些不痛快。
不僅如此,表哥還在新婚過后不久即開始為治療表嫂子的疾病大費心機。他四處尋醫(yī)問藥,當然更少不了拜仙求佛,窮盡了他所能窮盡了的所有治療手段。表哥的這種樸素情懷,我能理解和支持。可我隱隱有些擔心:表哥是娶瘋子做媳婦,若瘋子不再是瘋子,媳婦還能是他的媳婦嗎?
我沒敢把我的擔憂直接說給建剛表哥,我悄悄地告訴了我的父母親。我說,表嫂子這樣病著,也許能和表哥湊合著過下去,若是她的病真好了,說不定就不再跟著表哥了。善良淳樸的父母親不以為然,他們說,家人有病沒有不治的道理,好人會有好報的。
我的擔心不幸很快就變?yōu)楝F(xiàn)實,表哥結(jié)婚不到半年,表嫂子竟然康復了,表嫂子神智恢復正常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了娘家,任憑表哥跑斷腿,也沒能再把媳婦叫回來。萬般無奈,表哥只得與表嫂子離了婚。經(jīng)過這么一折騰,表哥人財兩空,再度成了光棍兒。
再次見到表哥是我大學畢業(yè)參加工作后。那是1986年的秋天,有同村兒時的伙伴來邢臺市政建設公司當臨時工,我去看望他時意外地見到了建剛表哥。原來他倆是工友,住同一個宿舍。在表哥的床頭上,我還意外地看到了一本《新華字典》。字典是藍皮的,有些陳舊但還算完整,一看就知用過多年。我知道表哥識字少,就好奇地問這是怎么回事。表哥羞赧地一笑,說這是表嫂子留給她的。表嫂子跟著他時,天天捧著這本舊字典。表嫂子走了,這本字典就留在了他的手里。同村兒時的伙伴告訴我,這字典可是建剛的心肝寶貝,走到哪兒帶到哪兒,沒事了就會拿出來翻看,睡覺時就放在枕邊兒,別人誰也不讓動。聽罷此言,我鼻子一酸,匆匆告別了他們。
就此作別不到半年,我的那個兒時伙伴就給我傳來了建剛表哥去世的消息。也不知得了什么病癥,有天夜里他睡下后,第二天就沒能再醒來。打工的單位把他的遺體送回了家,家里人啥都沒說就草草地處理了后事。我打聽那本藍皮字典的下落,回答是不知所蹤。
這就是建剛表哥與一本字典的故事。此事已過去多年,但我仍不時想起他,想起他那本藍皮的有些陳舊的新華字典。其實,在最后一次見到建剛表哥時,我已經(jīng)看出他的神經(jīng)已有些不正常了。我當然更明白,那本字典,他不是用來讀的,而是用來親近的,那是他最后的感情寄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