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ura
在西班牙薩拉戈薩往南四十公里,有個叫豐德托多斯的村莊。村里的一百多位居民,每年接待來自世界各地的上萬名游客。他們懷著崇敬之心,拜訪那座保持著三百年前面貌的民宅—著名畫家弗朗西斯科·戈雅的故居。這位浪漫主義畫派的大師,如驚雷一般純直、勇敢,對這個世界毫無畏懼……
惡作劇少年
1746年3月30日,在薩拉戈薩附近的村莊里降臨了一名男嬰:他的母親是沒落貴族的女兒,父親是平凡的祭壇鍍金匠。人們無法想象,有一日這個貧苦家庭的男孩會成為整個西班牙的驕傲。他的雕像矗立在聲名赫赫的普拉多美術館前,代表著這個國家最杰出的繪畫水平。他—就是弗朗西斯科·德·戈雅·盧西恩特斯。
少年戈雅,成長在樸實又民風強悍的鄉(xiāng)村。也許是母親貴族血液中對美的敏感,讓他早早就對繪畫產生興趣。16歲時,已經跟隨城中著名的圣像畫師呂尚學習。在天分之外,同樣讓人難忘的是他大膽的個性。
有一天,老師正在課上講授如何制作教堂壁畫,無心的一瞥讓他嚇出了一身冷汗:墻壁上顏料未干的圣母臉上,竟多了兩撇胡子!在歐洲的宗教傳統(tǒng)下,任何對圣母的褻瀆行為都是大不敬,會受到宗教裁判所的嚴厲制裁。呂尚憑直覺就猜到惡作劇出自誰手,大聲呵到“戈雅!”一個長著寬額頭的男孩,眼睛里閃著快活而調皮的光,不慌不忙地承認了。他還提醒老師:旁邊的圣約瑟嘴邊“多了”一支煙斗。老師回身一看,上面還冒著煙圈兒。
盡管犯了大忌,呂尚并不忍心將得意門生送官,偷偷放走了他。闖了禍的戈雅也只得踏上了背井離鄉(xiāng)之路。
正是這個偶然的事件,開啟了他對藝術真正的熱愛。因為他意識到畫筆不僅給枯燥的鄉(xiāng)村生活帶來樂趣,還是他說出心聲的工具。在早期的作品中,這樣的“反叛”隨處可見。戈雅曾繪制過很多諷刺宗教和影射政府的漫畫:貪婪的教士,盜竊犯,搶劫犯,接生婆……形象一針見血又滑稽可笑,很受大眾喜愛。幸好受一位修道士雇主的袒護,才沒被投進監(jiān)獄。
與那些同具聲望的畫家相比,戈雅沒有魯本斯博學,也不似凡·代克與生俱來的貴公子派頭。但他身上有著一種鮮活的力量:像孩子般純潔,又有伊比利亞血統(tǒng)里斗牛士般的勇氣。這讓他的創(chuàng)作不顧條框,帶著真正的人性之眼??梢杂觅澝蕾F族的筆觸描繪底層人民,也敢對上流社會的無能斜眼冷對。
直言不諱的宮廷畫家
離開家鄉(xiāng)后,戈雅去了馬德里投奔他的同鄉(xiāng)弗朗西斯科·巴依也烏。這位受雇于宮廷的畫家,正是后來戈雅的“大舅哥”。在他的引薦下,戈雅開始為皇家圣巴巴拉織造廠繪制掛毯。而后,憑借出色的畫技進入圣費爾南多皇家美術學院,作品也開始博得官方的好評。到1775年時,他已經是皇家美術學院的副院長了。
即使成為最受貴族歡迎的畫家,他的內心,也從未和那些穿著金絲絨的家伙站在一起。后來的一件事,讓他更加明確地感到出身的差異是無法磨滅的。
當時,西班牙的上層社會是奢華放蕩的,甚至連皇后也擁有自己的情夫。在這種環(huán)境下,風流被貴族們視為一種時尚。才華出眾的戈雅得到了很多貴婦的青睞,但真正讓他動心的只有一位:阿爾巴女公爵。她天生大膽、任性,公然與畫家去平民區(qū)的酒館,上戲院,在工作室里幽會。深陷情谷的戈雅,甚至不惜編造小女兒生病的托詞去應約。不幸的是,他的女兒真的在一場生病中離世了,這給他帶來極大的痛苦。但阿爾巴身邊的青年從未間斷,對戈雅也日漸冷落起來。畫家的日記中這樣描述,“那是她漂亮、高傲、十分天真而又十分淫蕩的本來面目。她是享樂、誘惑和虛偽的化身?!?/p>
這場情感,讓戈雅清醒地意識到:自己從來不是,也不會是富貴中的一員。
而這個傷透他心的可人兒,正是后來的名畫《裸體的瑪哈》的主人公。在整個西班牙美術史上,描繪裸體的作品極為罕見。僅有的兩幅為世人所知的,是委拉斯開支的《鏡子中的維納斯》和戈雅的《裸體的瑪哈》,也側面表露出西班牙社會的民風是傳統(tǒng)的。
關于這幅作品,坊間還有一段軼聞。
當女爵的丈夫得知有人給自己的妻子畫裸體畫時,決意發(fā)起決斗。得到消息的戈雅,連夜重新繪制了一幅《裸體的瑪哈》,并在上面加上了薄紗睡衣,絲質的腰帶和外套。人物既豐腴性感又毫無傷風敗俗之處。當憤怒的貴族破門而入時,手執(zhí)畫筆的戈雅自如地迎了上去,令對方啞口無言。
這就是后來被人們津津樂道的《裸體的瑪哈》和《著裝的瑪哈》,這兩幅作品日后分別被發(fā)行成郵票,得到極大的追捧。
盡管與阿爾巴的情緣失敗了,作為畫家的戈雅仍是幸運的。他有資格自由進出收藏室,欣賞皇室歷年收入的真跡。其中對他影響最大的前輩,當屬委拉斯開支。無論對復雜構圖的處理,暗部的豐富細節(jié),還是栩栩如生的質感,都讓他受益匪淺。
而繼承以外,戈雅也有自我的發(fā)展。十八世紀末、十九世紀上半葉,正值法國大革命的思潮蔓延到各個領域之時。在繪畫方面,表現(xiàn)為從古典主義向浪漫主義的轉變:將過去強調和再現(xiàn)外部世界,發(fā)展為揭示和研究人物內心。這個過程中,藝術家主觀的情感也更加鮮明了。在《查理四世一家》中,我們能明顯感到浪漫主義畫派的特征。
主人公查理四世仿佛一只傲慢的公雞,目光極其淺?。欢鹾笙才瓱o常、驕揚跋扈的性格也刻畫地入木三分。據(jù)文獻記載,當時她與情夫—朝臣馬努埃爾·哥多伊實際上掌握了西班牙的一切大權,戈雅將她置于畫面中央正是為了說明這個悍婦才是西班牙的真正統(tǒng)治者。光線自畫面左上方傾瀉下來,刺繡的華服、珠寶被映射地更加奪目,人物的面龐也更清晰。畫中其他人物,同樣看似莊嚴華貴又蠢笨無知。后人笑稱它為“中彩票的雜貨店老板一家”。在構圖上,畫家將國王和親眷們呈一字排列,仿佛落難中受審的囚犯。而左側陰影中隱藏的半身像,正是戈雅本人。起初,這樣處理是為了避免西方對數(shù)字13的忌諱;但畫家嚴肅的神情,正像用一雙冷峻的眼審視著腐朽的王朝。整幅作品流露出一種濃濃的危機感。
蘇聯(lián)學者阿爾·巴托夫曾說,“戈雅以當時絕無僅有的勇敢揭露著社會的沉疴痼疾,但他很少指名道姓地說出敵人, 寧肯用伊索寓言式的語言?!眅ndprint
果然,六年后拿破侖的軍隊占領了西班牙,查理四世的王朝宣告了終結。
絕望的寂靜
此時的戈雅,有著同行們最想往的待遇:良好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備受貴族們的喜愛,國王查理四世還親自頒發(fā)了“西班牙第一畫家”稱號給他。但上帝一場惡意的玩笑,把他推進了萬劫不復的深淵。
1792年,46歲的戈雅成了聾子。
生病導致的雙耳耳聾,讓他陷入死一般的寂靜。馬德里往日的喧囂,躍動的人群,成了無聲的流淌。這種巨大的變化同樣反映在作品中。前期,表現(xiàn)為畫家開始強調“嘴部”的描繪:微微牽動的嘴角,譏諷的笑意,欲言又止的抿嘴……這是他探索有聲世界的線索,在觀察中揣測人們的意圖。到了中期,他仍在以宮廷畫師的身份為貴族們服務,但仿佛一夜間所有的光線都被收走了:畫面中的人物暗淡無光,連華麗的宮廷也像陳舊潮濕的陋室,完全是病態(tài)造成的映射。最終,耳聾的折磨將他的精神也一并壓倒了,情緒更加暴戾無常。他將自己的住所稱為“聾人屋”,房內的二十幾幅裝飾性壁畫,開始出現(xiàn)鬼魅的影子。單色的、扭曲的、死亡的氣息仿佛攫住每個路過的人。
后人稱這些讓人驚恐的作品為—黑畫。
《喝湯的老人》是其中一幅。人們習慣認為左邊戴白頭巾的是女性,右邊是男性。兩位老人沒有牙齒,嘴部緊包著,干枯的皮膚襯托出顱骨的形狀;眼睛如黑洞一樣,毫無光彩。大面積黑色的背景,好像置身地獄,讓人產生尸體的聯(lián)想。這個時期的作品已經開始遠離現(xiàn)實主義,出現(xiàn)表現(xiàn)主義色彩。
此時的戈雅,像一位武功盡廢的高手,讓人痛心。
復活
1807年拿破侖的權力達到了頂峰,作為“法蘭西的皇帝”、意大利國王、萊茵邦聯(lián)的保護人、瑞士的統(tǒng)治者,他的帝國版圖廣闊無比。西班牙也淪陷于鐵蹄之下。他不僅廢黜了在位的查理四世,另立自己的弟弟約瑟夫·波拿巴為統(tǒng)治者,還給百姓帶來了災難性的毀滅。
西班牙孱弱的軍隊,并不能對抗強大的法國侵略者。但如法軍總參謀長茹爾丹元帥所說“在別的國家,只要打兩場像樣的勝仗,就可以征服全部地區(qū)??墒窃谖靼嘌溃阍绞且詾橐呀洿蚩辶怂能婈?,他的人民就越發(fā)積極地拿起武器反抗?!?/p>
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直到1813年才結束,政權再次回到西班牙人民手中。為了紀念這次抗爭,費爾南多七世邀請戈雅執(zhí)筆。在1813年到1814年間,畫家接連創(chuàng)作了兩幅姐妹畫,分別是《1808年5月2日的馬德里》和《1808年5月3日的馬德里》(下文稱《5月2日》和《5月3日》),表達對侵略者的憤怒和對受害者的悲憫。
在《5月2日》中,采用了典型的古典主義歷史畫風格,描繪了大軍入侵西班牙的場景:強調恢宏的場面、飽滿的力量、動感的展現(xiàn)……但作品的缺陷也正在于此,過度注重畫面效果而缺乏情感。很快,戈雅又創(chuàng)作了《5月3日》,一掃之前的造作,充分融入感情??峙職v史上再也沒有哪幅作品如此清晰、直白地表現(xiàn)強權對平民的鎮(zhèn)壓,不繞一點彎子。在構圖上,這幅畫與《布列達的投降》有異曲同工之妙:將左邊手無寸鐵的百姓與右邊全副武裝的軍隊構成了兩個對峙陣營。癱倒在地的尸體、血跡,人們因不敢面對而掩面的姿態(tài)與嚴整、冷酷的士兵形成對比。燈籠照出的光線,直射在穿白襯衫的男子身上,將他鎖定為視線的焦點;而人物展開雙臂的姿勢,也讓人聯(lián)想到耶穌受難時的場景。在強烈的圖式反差中,表現(xiàn)出人民的無辜和對侵略行為不可撤銷的控訴。
此時的戈雅已經年近七旬,他仿佛一個顫巍巍復蘇的勇士,與那些他嘲笑了一生的宮廷貴人們站在了一起。確切地說,是與他的國家站在一起,因為他們都是正義卻被迫害的人。這種強烈的情感讓他的作品重獲力量。
后記
在西方藝術史上,戈雅是一個鮮明的存在。和平時期,他像一面哈哈鏡,照出了上流社會的滑稽與迂腐;戰(zhàn)爭時期,又化身執(zhí)筆的斗士,呵斥著手染鮮血的暴徒。即使被病痛折磨,也在用畫筆描繪令自己驚懼的“陌生世界”。他并不是那個年代的“人體相機”,直爽、敢言和強烈的個人情感讓所有的“戈雅出品”都帶著一種特殊的感染力。
1824年,戈雅移居到法國波爾多生活,4年后逝世。70年后,他的骨灰才被送回魂牽夢縈的西班牙,安放在圣安東尼奧德拉佛羅里達教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