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濤
“這部電影,放在現(xiàn)在的中國來看,還算反腐題材呢。”坐在咖啡館里,央視微電影頻道CEO王平笑著說。
電影講述的是,伊朗財政部的一個公務員在辦公室里受賄了一筆錢,從此心里忐忑不安,生活也發(fā)生巨大轉(zhuǎn)變,最終家破人亡。該片是伊朗導演阿巴斯·基阿魯斯達米在1977年拍的《報告》,如今已很難找到,也鮮被提及。
拍完該片兩年后,伊朗爆發(fā)伊斯蘭革命,國王禮薩·巴列維被驅(qū)逐出國,伊朗“變天了”。
阿巴斯本人也找不到《報告》的片源,他對王平說,“我只能去法國的工作室找一下,看那邊是否有備份?!蓖跗绞前退沟挠懊裕退沟碾娪八麕缀醵伎催^,就差這部了。阿巴斯找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這部電影。
王平看了《報告》之后,算是將功課全部補齊。他是央視微電影頻道的CEO,這一次不單是影迷身份,也是阿巴斯在中國的合作者。經(jīng)過兩年的籌備,阿巴斯最新一部電影將在中國開拍,王平擔任制片人。
阿巴斯被大眾熟知的是那部兒童題材的電影《何處是我朋友的家》,這讓他成了享譽國際的大導演,后來他在歐美都有工作室,拍了不少跨國合作的電影。比如讓法國女星朱麗葉·比諾什拿了戛納影后的《原樣復制》,比如上一部電影《如沐愛河》是部日語片。
阿巴斯說,“不同的語言文化很吸引我,我能從中吸取經(jīng)驗。”站在杭州、上海、北京的街頭,阿巴斯對中國高速發(fā)展的經(jīng)濟感到吃驚;而“中國合伙人”王平也將帶著這位伊朗導演開啟“奇幻”之旅。
“我之前也沒想過來中國拍一部電影?!?0月10日,阿巴斯在北京798藝術(shù)區(qū)的咖啡館里有一個媒體見面會,他直言不諱地說,“來中國,要見一個不認識的人和一個陌生的城市?!钡w機一落地,睜眼一看,無論是環(huán)境還是人都特別吸引他。
“首先要保持好奇,多看看這個地方的人,就能很簡單地拍電影了?!卑l(fā)布會后,阿巴斯在咖啡館的二樓接受了《中國新聞周刊》的專訪,“這一次近距離地認識中國,我發(fā)現(xiàn)這里也是電影的一片新天地。”
制片人王平說,和阿巴斯認識,是通過戛納電影節(jié)的前評委主席馬克·穆勒的牽線。早在2013年時,王平希望找?guī)讉€國際影壇的導演拍微電影,然后合在一起做成長片。2014年6月,阿巴斯來中國時,商談的還只是微電影的合作。但到了12月,雙方就開始恰談長片了,“讓大導做個短片簡直太可惜了?!蓖跗秸f。
加上今年5月和9月、10月,阿巴斯一共來華四次。事實上,這是一個“命題作文”,初定片名叫《杭州之戀》,算得上城市宣傳片,王平早就和杭州那邊談妥了。投資、發(fā)行由王平負責,而阿巴斯只管拍電影。
第一次到杭州時,當?shù)卣麄鞑康墓ぷ魅藛T還帶阿巴斯去西溪濕地參觀,這也是馮小剛拍《非誠勿擾》的取景地。走到門口,阿巴斯不想進去了,他覺得旅游區(qū)沒多大意思,讓王平帶他去鬧市區(qū)熟悉下民情。“我是來工作的,不是來旅游的,我希望來華的活動都與工作有關(guān)。”阿巴斯嚴肅地說。
2014年6月16日,伊朗電影導演阿巴斯在杭州為新影片《杭州之戀》采風。他在西湖邊上停下來,拍攝一位寫毛筆字的市民。圖/CFP
當時他們住在杭州的一家五星級酒店?!翱匆姏]有,這個酒店的外觀就像是個大圓球,里面高大而中空?!蓖跗綄Π退拐f,“這就是我們中國典型的土豪酒店?!?/p>
幾天后,阿巴斯對王平說,“我已經(jīng)找到一個很好的故事了?!痹瓉砉适碌闹鹘蔷褪沁@家酒店的服務員吳紅(化名)。吳紅是一個典型的從農(nóng)村進城的務工人員。
事情是這樣的:從德黑蘭出發(fā)時阿巴斯家里的烘干機壞了,洗了的衣服還沒干就被收進行李箱。飛機在上海落地后,阿巴斯休息了一晚,衣服還沒來得及晾曬,第二天上午又坐高鐵到杭州。在酒店里,阿巴斯整理著濕衣服,服務員吳紅來打掃房間。吳紅跟平時一樣,對房客說,“我們可以提供洗衣服務?!敝v波斯語的阿巴斯聽不懂中文,但會英語。而吳紅的英語只會簡單的幾句,然后只能用手勢比劃,最終搞明白了濕衣服需要處理。
阿巴斯覺得這個女人很善良,下午叫上翻譯一起,找到了吳紅,“我要拍你的紀錄片。”這位服務員完全不知道這個導演是誰,而且他在室內(nèi)還戴著墨鏡,也很是稀奇。
后來阿巴斯對王平說,這個女人從湖南湘潭農(nóng)村來杭州打工,她喜歡上了這個城市,也在這里尋找生活與精神的寄托;中國經(jīng)濟飛速發(fā)展的背后少不了這些務工人員。王平覺得,“大師不愧是大師,剛到杭州就找到了很好的一個切入點?!?/p>
在高大上的酒店里上班,吳紅每天接觸的都是上流社會人員,但回到住處卻是簡陋的出租房。這樣的對比很強烈。阿巴斯坐在轎車上,手持DV,他要一路跟拍吳紅回家,后者騎著自行車行駛在公路上。
從農(nóng)村到城市,最后又習慣了都市生活,并保持著樂觀向上,阿巴斯認為這應該是很多中國人的精神面貌。
制片人王平喜歡帶著阿巴斯坐高鐵,幾個城市的行程都是安排這種交通方式?!斑@可以讓他看一看中國大地的面貌?!蓖跗秸f。
阿巴斯對中國的市井生活很感興趣。去年6月回德黑蘭,得在上海坐飛機,王平又請阿巴斯去新天地石庫門逛了下,也去上海美術(shù)館看了中國的當代藝術(shù)展覽。
阿巴斯有幾副墨鏡,出行時都換著戴,有時也會被路人認出來。而阿巴斯準備在華拍電影,世界各地的媒體都知道?!爸蟹降哪兄鹘且策x了,但是我不能說他們的名字,反正是有票房號召力的?!蓖跗綄Α吨袊侣勚芸氛f,“開拍前也可能有變數(shù),不能預知未來嘛?!?/p>
王平說,其實還有好幾個中國影星自薦,甚至說不計片酬。在電影行業(yè)內(nèi),阿巴斯的粉絲不少?!拔覀円鹊絹砟甑拇禾扉_機,我感覺戀愛主題的電影,要在春天拍比較合適。”阿巴斯說。阿巴斯以往的電影也會找很多非職業(yè)演員,他認為是非職業(yè)的演得更自然,如果是職業(yè)演員他還需要根據(jù)演員自身的特點修改劇本。
“挑演員是最難的一件事。來到中國最開心的就是看見中國人的面孔,你們長得都很漂亮。”阿巴斯說,“這一次挑演員是最不費勁的?!彼泊蛉?,自己在世界各地都有過媒體見面會或?qū)TL,“但是你們中國的記者顯得更年輕。”
除了電影導演的身份,阿巴斯還是攝影師和詩人。多年前,他也來過中國開過“公路系列”的攝影展,也出版過中文版的詩集《隨風而逝》。
“他是導演中的導演?!敝袊诹鷮а輳堅@樣評價阿巴斯,他也承認自己的處女作《母親》里插入真實的采訪也是借鑒阿巴斯的拍攝手法。去年12月阿巴斯來華,張元從武漢趕到杭州,見了這位國際大導,還給后者看了自己的電影,阿巴斯表示很喜歡。
阿巴斯也被認為是華語電影的推手。他與侯孝賢、陳凱歌、張藝謀、賈樟柯等人都認識,也曾和他們一起探討業(yè)務。1993年的戛納電影節(jié),阿巴斯是評委團成員,那一年陳凱歌的《霸王別姬》斬獲了最佳電影,侯孝賢的《戲夢人生》獲得了評審團獎。而今年侯孝賢的《聶隱娘》獲得戛納最佳電影,據(jù)其對媒體稱,其中也有阿巴斯力挺的原因。
事實上,阿巴斯也了解中國的電影市場,他知道這是一個資本快速進入、商業(yè)片占主流的環(huán)境,他甚至說,“現(xiàn)在全世界的電影,大部分都是中國人在做,我在美國的工作室也有中國的學生,他們是最勤奮的,都是潛力股?!?/p>
“怎樣把商業(yè)和藝術(shù)結(jié)合起來,我也要考慮下觀眾,要和自己的愛好相平衡?!卑退拐f,“我感覺觀眾喜歡商業(yè)片,而不喜歡文藝片,造成這個原因的并非是觀眾自身,其實也有政治性的原因,沒有保護非商業(yè)電影?!?/p>
他被問過很多次這樣的問題,商業(yè)電影和藝術(shù)電影的區(qū)分,拍電影在伊朗會受到哪些苛刻的限制。在伊朗,接吻之類的鏡頭不可能出現(xiàn);電影里的女主角只要露出了頭發(fā),就不允許上映。他在接受美國《電影評論》的采訪時說,“我從來沒有因為審查制度而改變我的影片。同樣,我也從未選擇過激怒他們的題材,我也不會因為自己的影片被禁映而感到自豪或滿足。”
關(guān)于觀眾喜歡大團圓結(jié)局這一點,他也不會妥協(xié)。“我喜歡設(shè)置開放式的結(jié)尾?!卑退箤Α吨袊侣勚芸氛f,“我感覺世界上的任何事情都是這樣,不會有個真正的結(jié)局。故事開始時,我們還未出生,而當我們已經(jīng)沒了,故事還在延續(xù)?!?/p>
令阿巴斯在1997年獲得戛納最佳影片的《櫻桃的滋味》,探討的正是“在限制和自由的矛盾中”如何選擇生死。故事講的是一個中年男人想自殺,開車找人幫他挖墳,士兵、流浪漢、神學院學生都以各種理由拒絕了,他找到了一個博物館的老人,給錢,后者應承了但最終沒來。結(jié)尾是,男子自己在山上挖了個坑,躺了一夜,第二天醒來看見一群人在拍電影,他還過去看攝影機的監(jiān)視器。這個“神結(jié)尾”是電影的一部分或者只是花絮,這人到底死了沒有,阿巴斯并不給出答案。
阿巴斯開機前對街頭做“調(diào)查研究”,也讓他越來越了解中國。他發(fā)現(xiàn),中國街頭賣一種叫自拍桿的東西。剛帶回酒店,王平和阿巴斯在房間里就拿起了自拍桿合影。在街頭,他倆也會來個自拍,阿巴斯還笑著比劃出了V字手勢。
王平覺得,阿巴斯雖然被認為伊朗電影的“教父”,但本人是溫和謙虛的。他也培養(yǎng)了不少新導演,曾獲戛納電影節(jié)最佳攝影獎,兒童題材電影《白氣球》的導演賈法爾·潘納西曾擔任他的副導演,該片的劇本是阿巴斯寫的。
他似乎更擅長兒童題材。1969年伊朗創(chuàng)辦了青少年教育發(fā)展協(xié)會,協(xié)會的主席看到了阿巴斯拍的一部煎餅廣告,覺得很不錯,很有西方電影的味道,便讓后者參與創(chuàng)辦協(xié)會的電影部。該電影部后來被認為是伊朗新浪潮電影的發(fā)源。
事實上,阿巴斯當時還在德黑蘭美術(shù)學院讀繪畫專業(yè),白天拍廣告,晚上做學校的功課。年近30歲才開始拍電影,他自稱是個失敗的畫家,參加了兩次高考才考上,讀了13年的大學才得以畢業(yè)。
“那個階段,我們的生活比較困難,還經(jīng)歷了戰(zhàn)爭,突然經(jīng)濟條件急劇下降,我必須要考慮到謀生?!背錾碛谥挟a(chǎn)家庭的阿巴斯對《中國新聞周刊》說,“我在青年時期也有過迷茫。”
阿巴斯的成名作是1987年拍攝的電影《何處是我朋友的家》,該片在1989年獲得戛納電影節(jié)的藝術(shù)電影獎。故事講的是伊朗一個農(nóng)村小學里,老師嚴厲要求學生,沒寫完家庭作業(yè)就得開除。放學后一個學生錯把同學的作業(yè)本帶回了家,為了歸還作業(yè)本,他滿世界去找那個同學的家。這部電影和之后的《生活在繼續(xù)》《橄欖樹下的情人》被稱作阿巴斯的“鄉(xiāng)村三部曲”。
曾研究過阿巴斯作品的中國電影藝術(shù)研究中心研究員單萬里認為,阿巴斯對本土題材的深入剖析、其電影的詩歌意境和東方色彩的哲學思考,這些都具有“作者電影”特征,也豐富了當代的電影語言。阿巴斯常被與意大利新寫實主義的德·西卡、法國新浪潮的侯麥等前輩大師相提并論,他們都是大器晚成的導演。在上世紀90年代時,阿巴斯在國際影壇的名聲如日中天,也受到了黑澤明、戈達爾、昆丁等導演的極力推崇。
黑澤明去世前和阿巴斯有過密切交往。阿巴斯去東京看望黑澤明,后者請他喝日本清酒。兩人喝到興頭上,黑澤明的助理對阿巴斯使眼色,“老爺子身體不好,你們少喝點吧?!?/p>
今年10月在北京,王平帶阿巴斯去了三里屯知名的伊朗飯館“入迷餐廳”。阿巴斯講起了自己和黑澤明喝酒的那段往事。其實信奉伊斯蘭教的伊朗人是不允許喝酒的。
“伊朗餐廳都吃過了,要不你再帶我去下伊拉克的餐廳?”阿巴斯說。
王平說,阿巴斯是個段子手,喜歡調(diào)侃開玩笑?!熬ν?,這么大歲數(shù)了還保持著好奇心,他對生活依然很熱情,對電影也不斷探索?!蓖跗秸f。
事實上,阿巴斯的文藝片幾乎沒有賠過錢。即便不能在伊朗上映,在歐美放映照樣能收回成本。“作為藝術(shù)電影來說是沒有辦法跟他們(商業(yè)片)比拼的,也不想和他們打仗。如果你想大獲成功,就必須去做那些垃圾,這的確能讓你賺很多的錢?!卑退埂?/p>
二十多年前,阿巴斯就來過中國,這一次他覺得,“經(jīng)濟的增長,也將我們生活的激情降低了。不管是中國人、伊朗人、意大利人還是美國人,我感覺沒有太大的區(qū)別,我們的工作是要找到人性上的共通點,而非差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