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恒/著
全村其他戶都在房屋拆遷意見書上簽了字,只有旺根死活不愿簽。
大伙兒不理解,七嘴八舌議論說,就你那破爛不堪的老屋和我們這些翻蓋過的樓房一樣的比例補(bǔ)償,還不睡著笑醒了,咋不愿拆呢?旺根說,老屋咋啦?拆掉就沒了。
真是榆木腦袋,轉(zhuǎn)不過彎來。老屋拆了補(bǔ)償新的,三室一廳的樓房,電梯上下,前后花園,住著和城里人一樣的舒適,早先做夢都想不來的,咋碰到了這等好事還磨蹭呢?大伙兒搖搖頭,想不通。
三奶奶說,旺根怕是想毛頭想愚了。這些年他做什么事都沒心情,心思一股腦兒地都牽掛在了毛頭身上。
毛頭是旺根的兒子,十八年前被人拐走了。被拐走的時候毛頭五歲,剛曉得自己蕩秋千,爬樹摘柿子。毛頭爬到柿樹上總是對著自家的屋頂比畫著,說我有屋高了。天真活潑的樣子很可愛。
這時辰站在樹下的旺根就傻傻地笑,毛頭神氣的模樣讓他感覺比吃了柿子還甜。即使毛頭拿著柿子砸他,他也不躲,依舊傻傻地笑。
后來旺根懊悔得吐血。就在這柿子樹下,許是在玩秋千的毛頭被人拐走了。那會兒,旺根和媳婦挑著柿子去了鎮(zhèn)上。旺根后悔沒把毛頭一起帶去。平日里他去鎮(zhèn)上都是把毛頭一起帶去的,唯獨(dú)那一回沒帶。旺根懊悔得吐血。
旺根發(fā)瘋似的四處找,鎮(zhèn)上,縣里,方圓幾十里、幾百里,甚至外省,想到的地方都去了,捕風(fēng)捉影得到蛛絲馬跡信兒說的地方也都去了,就是沒找到。毛頭像是被人鎖住了身子,鎖住了聲音,人間蒸發(fā)一樣沒有了音訊。
柿子落了又結(jié),葉兒黃了又青,年復(fù)一年,就像旺根尋找毛頭的腳步,來來去去。在家的時候,旺根就傻傻地站在樹下,要么呆呆地看著孤零零的秋千,要么呆呆地望著枝葉稀疏的柿樹,眼睛里總是晃動著毛頭俏皮的身影。老屋沒長,柿樹也沒長,年復(fù)一年的是旺根期盼的心緒在長。
村里人家一個接一個都在翻蓋房子,土墻變磚墻,平房變樓房,唯獨(dú)旺根家的房子是一成不變。不僅房子沒變,就連在柿樹下掛了多少年的秋千都沒變。三奶奶有時過來勸勸他,說旺根啊,毛頭雖然不在了,但可以慢慢找,自個的日子還是要過的。你看這村里就你家房子沒翻了,刮風(fēng)下雨不好住的。旺根說,沒心情。
每次都這樣,說得三奶奶直嘆氣。
村子要整體搬遷的消息傳來,大伙兒在高興之余又有些惋惜,都說,嗨,要早曉得搬遷,就不花那個冤枉錢翻房子了,還勞累煩神。轉(zhuǎn)而便都羨慕旺根,說還是旺根有財運(yùn),老屋和我們的新房一樣的比例得到補(bǔ)償。人真是不長前后眼的,愚人自有愚人福。
可旺根卻不簽字,拆遷工作組的人好說歹說都不行,旺根是一百二十個不同意拆他那老屋。旺根說,我不想要你們的補(bǔ)償。
只要一戶不簽字,這村子的屋就不能拆。屋不能拆勢必要影響整個村子的搬遷,進(jìn)而就要影響整個工業(yè)園的規(guī)劃建設(shè),這是上面斷然不會允許的。于是,工作組的人便搬來三奶奶做旺根的思想工作。他們了解到,平日里旺根是最聽三奶奶的話的。
三奶奶來了,旺根只得說實(shí)話。旺根說,我不是不想要那超面積的補(bǔ)償,我是不能拆這老屋??!
三奶奶說,怎么啦,老屋有什么值得留戀的?搬到新樓住不是要比這好?
旺根說,新樓固然好,可毛頭不認(rèn)得,毛頭只認(rèn)這老屋呢。毛頭被拐走的時候年齡小,其他的怕是都不記得了,但這老屋,還有這柿子樹,樹下的秋千他是一定記得的,說不準(zhǔn)哪天毛頭就找回來了……
哦,這下三奶奶和大伙兒心里都明白了,旺根這些年來不愿拆老屋就是要等著毛頭回來啊!可憐天下父母心,旺根不愚,旺根心細(xì)著呢,只是這些年想兒子想得沉默寡言不愿多說話罷了。
工作組的人很同情旺根,但房子還是要拆的。想來想去,他們忽然想到一個辦法,就又帶著人來到旺根家,對他說,把你們家的老屋,連同柿子樹和秋千一起拍照下來,把照片保留著。
旺根說,保留照片有什么用?照片能一年到頭擺在這兒?毛頭能看到?
說的也是,工作組的人又沒轍了。
這時隨工作組一起來的攝影記者說話了,說把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全世界的人都能看到。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旺根將信將疑地勉強(qiáng)依了。
一個月后,在云南某戶人家的一臺電腦前,一個二十多歲的小伙子看到這張照片,立即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