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敏芳
(廣東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 廣州 510006)
“種族自憎”與“種族自愛”的悖謬——論《引路人孫行者:他的即興曲》中的身體書寫
潘敏芳
(廣東工業(yè)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東廣州510006)
湯亭亭的小說《引路人孫行者:他的即興曲》將族裔身體的表征編織進了小說的后現(xiàn)代敘事中。在惠特曼·阿新打算創(chuàng)作一部戲劇到戲劇最后上演的線性發(fā)展過程中,“種族自憎”與“種族自愛”的情感模式共時存在?!胺N族自憎”表達了對族群社群的摒棄,而“種族自愛”表達了作者希望建構(gòu)一個多元文化共存的平等的多族裔社群的理想。但是“種族自憎”和“種族自愛”之間顯而易見的對立構(gòu)成了悖謬。而通過思考其悖謬之處可見,湯亭亭在強調(diào)膚色差異性的基礎上所倡導的多族裔共存的理想是一種“新種族主義”,它無助于華裔順利歸化進入美國社會。
湯亭亭;《引路人孫行者:他的即興曲》;種族自愛;族裔身體
湯亭亭是華裔美國文學的一塊豐碑,她的小說成為亞裔美國文學評論界關(guān)注最多的文本之一。在《女勇士》和《中國佬》大獲成功后,湯亭亭于1989年發(fā)表小說《引路人孫行者:他的即興曲》(以下簡稱《孫行者》),“這部書獲美國西部筆會的最佳小說獎”。小說充滿了各種互文性的指涉,是一部后現(xiàn)代性的實驗性作品。葛萊思指出了其后現(xiàn)代性的諸多特征,如“文字游戲、自由形式的情節(jié)、自我指涉的敘事結(jié)構(gòu)策略、詳盡的互文指涉、妄想和懷疑的角度、歷史和文化制品的商品化、戲仿和拼湊?!蓖ㄟ^將這些后現(xiàn)代的創(chuàng)作方式同族裔視角相聯(lián)系,作者“顛覆了族裔刻板印象,顛覆了大多數(shù)人看世界的單一方式”。
《孫行者》中的另一引人注目之處在于作者對于身體的描寫,而身體的種族特征正是阻礙華裔美國人真正融入美國的障礙之一,正如小說中的惠特曼悲憤地聲稱他經(jīng)常被人問的幾個問題:“你是哪里人?”、“你來這個國家多久了?”、“你覺得我們的國家如何呢?”、“你講英語嗎?”但是評論界只是將身體的描寫作為論述自己觀點的佐證。
湯亭亭對華裔身體的認知和詩學表現(xiàn)在她的前面兩部作品中都有體現(xiàn)。《女勇士》中“我”和另一個華裔女孩遭遇的經(jīng)歷成為眾多族裔批評理論的練兵場,如“種族的影子”、“種族憂郁”、“種族精神分裂”、“歇斯底里癥”、“疑病癥”等等;《中國佬》的開篇就是中國佬的身體被閹割的書寫。在她的第三部作品,其實也是第一部虛構(gòu)小說《孫行者》里,她將身體作為一個重要的元素進行濃墨重彩的書寫,身體成為社會、文化、政治言說具身化的空間和政治爭斗的場域。本文試圖聚焦小說中的身體書寫,指出湯亭亭在書寫身體時呈現(xiàn)“種族自憎”和“種族自愛”兩種迥然不同的面貌,且共時存在,并思考其悖謬之處,以及作者在“憎”與“愛”中試圖建構(gòu)多元文化社區(qū)的努力以及其對華裔美國主體性建構(gòu)的當下意義。
小說發(fā)生在1963年已大學畢業(yè)的華裔青年惠特曼·阿新身上,作為一名藝術(shù)家,他需要重新定義自己的身份并顛覆主流社會對華裔的刻板印象。但是生活在李磊偉所謂的“棄絕期”(Asian abjection),阿新不可避免地遭遇了社會的和心理的隔絕與疏離,所以他甚至“每天都想著要自殺”,這種“胡思亂想”被臺灣學者傅友祥(Bennett Yu-Hsiang Fu)稱之為“居間的文化精神分裂癥”(in between cultural schizophrenia),是處于“居間狀態(tài)”的亞裔美國人在重組身份時遭遇的精神危機。首章里惠特曼·阿新在城市里閑逛時與新移民的正面相遇更加劇了這種精神危機:
迎面走過來一個華人,他來自中國,雙手背在背后,弓形腿,寬松的褲子。他是出來溜達溜達的?!绱送晾锿翚狻H绻f他們的褲子不那么短,運動襪不那么雪白引人,人們也不會厭惡他們的。新來者的風尚——短褲腿或卷褲腳。不可救藥。土里土氣。土里土氣。
這里的華人一家人“是移民,新來美國。”新移民的形象在黃哲倫的戲劇得到最典型的再現(xiàn):“FOB。你會用什么詞來形容這些FOB呢?笨拙、丑陋、貪婪的FOB。吵吵嚷嚷的、愚蠢的、架著副眼鏡的FOB。大腳丫。欲火中燒的。就像《人鼠之間》中的萊尼。很好。有文學典故哩。特別短的長褲。更確切地說是吊桿褲。那種你不希望你的姐妹嫁的人。”惠特曼是“第五代土生土長的加利福尼亞人”,他個子很高,長得很瘦,絡腮胡,加州大學畢業(yè),是典型的ABC(American Born Chinese)。說到底,這是ABC與FOB的正面相遇。
蒲若茜認為,湯亭亭“在描述中國人的體態(tài)、舉止、打扮甚至臉色、眼神方面也都竭盡細膩白描之能事,‘他者化’中國人,以示自己與‘他們’的不同?!彼J為“湯亭亭對于中國人的‘他者化’有其深刻的意識形態(tài)淵源,與美國主流的殖民話語幾乎構(gòu)成了一種‘同謀’關(guān)系,因為‘刻板印象’是一種先在的固定意識,并不受眼前現(xiàn)實的干擾?!崩罾趥ヒ舱J為這里“ABC”和“FOB”的相遇值得關(guān)注。他認為“將阿新與FOB外在的冷漠和內(nèi)在的關(guān)系聯(lián)系起來,不管后者看起來有多勉強,湯亭亭再現(xiàn)了一個對族群內(nèi)交際障礙的更細微的描寫。”
事實上,筆者更傾向于認為阿新在這里遭遇的是黃秀玲所謂的“與種族影子的邂逅”,“種族影子”是獨立于第一自我之外的“類我”,或第二自我,它與第一自我有親緣關(guān)系,是阿新拒絕成為卻又無法擺脫的族裔形象。這遭遇是一個自認為是美國人的華裔遇到了自己身份的他者的外在化表現(xiàn)。他們之間的相似之處在于外在的身體相同。雖然他們之間沒有語言或肢體上的交流,但兩者的相遇已經(jīng)是敵意重重。在阿新看來,這些FOB們顯得“土里土氣”。因此,ABC與FOB的相遇形成了一個有趣的種族投射,也就是土生華裔看待新移民的態(tài)度。阿新長著華人的面孔,找工作受到歧視,在大學畢業(yè)以后和失業(yè)之前的這一年里,他所從事過的工作是“售貨員、管理班學員、郵局揀信者,公共汽車售票員和奶油煉制工人”,在種族主義盛行的美國他的地位低人一等。在大街上,他遇見了長相與他相似的華人,在他眼里,他們代表著永遠不可逾越的身體標記,代表著他無法成為一個同化的美國人的事實,他本能地采取了白人的評價標準,對新移民進行了“他者化”。這既是對新移民形象的嘲諷,也表現(xiàn)了阿新對自己族裔身份的憎恨。
種族自憎是華裔美國人面對美國社會的種族主義采取的一種生存策略,趙健秀稱之為“自我蔑視”。他認為:“自我蔑視在于少數(shù)族群不僅接受了白人關(guān)于客觀世界、審美觀、行為準則和成就的標準,而且認為這些標準在道義上講是絕對正確的,更有甚者,他們還會認為自己不是白人,因而絕對達不到白人的標準”。對族群厭惡會影響一個人的身份認同:他們拒絕與自己的族群認同,也無法建構(gòu)一個屬于本族群的核心正面形象,以至于他們在美國被主流社會建構(gòu)出對自己身份認同非常有害的刻板印象。金惠經(jīng)將其歸納為“好”的亞洲人和“壞”的亞洲人,壞人是“邪惡的壞蛋、粗野的魔軍”,以傅滿洲為典型;好人則是“不可同化的異族”,陳查理是另一個典型。在惠特曼出生長大的唐人街,美國白人累積了關(guān)于華裔的所有不切實際不可思議的想象。雖然唐人街的華裔經(jīng)歷了從最初的“葉落歸根”到“落地生根”的歷史性轉(zhuǎn)變,但最初形成的刻板印象難以改變?;萏芈邮芰苏y(tǒng)的美國教育,大學畢業(yè)于加州大學,他繼承了20世紀60年代彌漫于整個社會的反叛和反戰(zhàn)精神,經(jīng)常以“嬉皮士”打扮示人,而他雖然求職受挫,但仍富有超越了物質(zhì)限制的遠大的藝術(shù)追求,因而在外表和精神上都有別于唐人街的主流群體,無法認同華裔群體,并與其保持一定的距離。
小說中普遍存在于華裔之間的“種族自憎”既不利于個體在美國的生存,更不利于群體的生存?;萏芈髮W畢業(yè)后找不到合適的工作,只有通過戲劇創(chuàng)作來表達自己的梨園烏托邦思想。南?!だ钤诠ぷ鲿r飽受歧視,盡管資質(zhì)出眾,卻只能從事簡單重復的工作。而種族群體內(nèi)的自我厭惡只會加重這種情緒的發(fā)酵,不利于華裔群體為自己爭取普遍的利益。負面影響集中體現(xiàn)在趙健秀(Frank Chin)與編輯弗蘭克·程(Frank Ching)之間的辯論中。趙健秀在給編輯的信中寫道:“就我而言,無論是在文化上、智力上,還是情感上,十多歲來美定居的美國化的華人與在美國出生的華裔沒有共同點。因為膚色相同,所有的華人因為膚色的原因都很相像,這是種族主義的說辭。”《橋》(Bridge)雜志的編輯弗蘭克·程回信說“更多華人移民的到來只是加重了你擔心白人將你與他們等同的恐懼。你希望作為美國人被接受、被承認—盡管只是華裔美國人—你盡量將自己遠離這些新移民。看到一個人如此缺乏安全感,他靠背叛自己同祖的人們來證明自己這真是悲哀?!?/p>
而評論界公認惠特曼·阿新的原型就是作家趙健秀,趙健秀在辯論中將土生華裔與移民的華裔區(qū)別開來,從而也將自己與華裔社區(qū)疏離開來。文中的惠特曼在疏離自己社群的過程中產(chǎn)生了內(nèi)心的惶惑:因為膚色的原因,他既無法歸屬美國,也無法認同華人,由此產(chǎn)生了弗蘭克所稱的“不安全感”。趙健秀在《甘加丁之路》中斥責關(guān)龍曼的行為為種族背叛,但是他自己鄙視新移民的行為則是對華裔美國群體的背叛。為融入美國主流社會,他棄絕了自己的族裔之根,這確實“悲哀”。但是,我們在認識到趙健秀思想的局限性時也必須認識到,是美國社會盛行的種族主義制度讓出生在美國的華裔產(chǎn)生了“種族自憎”的情感模式,正如黃秀玲所言:“亞裔美國人,像美國歷史上其他移民和移民后代一樣,參與并受他們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的制約,適應了與居住在亞洲的亞洲人不同的歷史進程。然而這一事實往往被持反歷史觀的人們所忽略,這些人認為亞裔美國人身上永遠刻有某種無法轉(zhuǎn)化的異族因素的標志?!眮喴岬摹爱愖鍢酥尽笔瞧毡榇嬖诘氖聦?。亞裔人群在美國的歷史上也曾做出了卓越的貢獻,因為其膚色外貌的顯性表征,就將其排斥在主流社會之外,將其看作“異國風情”,“外來人”,這是對亞裔的徹底否定,是亞裔群體所不能接受,并堅決與之抗爭的現(xiàn)實。
惠特曼·阿新的名字為眾多評論者所考證,“惠特曼”毫無疑問,來自于美國最著名的本土詩人瓦爾特·惠特曼,不同的是名字的拼寫。瓦爾特·惠特曼是毫無爭議的美國著名詩人,湯亭亭的惠特曼是白人詩人惠特曼對應的他者形象?!鞍⑿隆眲t有多個來源,美國讀者很容易聯(lián)想到布萊特·哈特在詩作《華人異教徒》中講述的一個名叫阿新的華人形象,傅友祥則認為這名字直接取材于美國詩人惠特曼的《自我之歌》。在林澗看來,名字來自于一百年前為華人所遭受的不公正待遇而吶喊的華人諾曼·阿新(Norman Asing)。總體來說,阿新的名字代表兩重意思:它將遭受種族歧視的華人男性前景化并賦予其話語權(quán)。林澗所指稱的阿新于1852年給加州州長畢格樂寫了一封公開信,抗議他對華人的歧視性言論。他在信中寫道:
“至于我們族群的膚色和表情,我們非常清楚我們的人比你們略黑一點。然而,閣下會發(fā)現(xiàn),我們和非洲種族、紅種人的親緣關(guān)系就如同你們和他們的一樣??紤]到膚色的貴族性,我們的膚色可與大多數(shù)歐洲種族相提并論。我們也不認為閣下作為民主人士,會讓我們相信您的人權(quán)宣言的制定者曾經(jīng)提議創(chuàng)建皮膚的貴族性。”
諾曼·阿新在這里質(zhì)疑了美國社會以膚色來判別人的膚淺準則,特別是以膚色來指認華人,并以此認為華人低人一等。但是他的質(zhì)疑并沒有被接受,因為接下來的一百年里,美國主流社會仍然以膚色定義自己,將華裔排除在主流之外?!秾O行者》中的惠特曼·阿新則接過了前任阿新手中的火炬,他要為華裔再立言,為此,他采取了一種新的策略,我們可以稱其為“種族自愛”。
“種族自愛”的核心思想是化種族特征的劣勢為優(yōu)勢,與美國20世紀60年代的民權(quán)運動和泛亞裔運動密不可分。黑人在民權(quán)運動中為反抗白人的強勢話語而創(chuàng)造了“Black Is Power”,“Black Is Beauty”等震耳發(fā)聵的吶喊。秉承黑人民權(quán)運動的話語,湯亭亭所倡導的則是“黃就是美”、“斜眼睛就是美”,為此,她在小說中的不同語境下都表達了這種觀點。
小說的第一章中,南希·李在自己的演藝事業(yè)中頗受挫折,去拍戲時,她被認為“你的發(fā)音不太對。你的聲音與你的外貌不協(xié)調(diào)。你的外貌與你的言語不一致。”“不協(xié)調(diào)”、“不一致”的原因是她長著一副華人面孔,卻講著純正的英語,不符合白人的期待視野。在做群眾演員的時候,她的鼻子和眼睛會被額外化妝。華裔所遭受的這些不公正待遇都由身體而起?;萏芈蚨鴮δ舷3兄Z說:“我正在為你寫一臺戲。在我為你寫的戲里,觀眾會愛上你,因為你的黃皮膚、圓鼻子、扁癟的身材、丹鳳眼,還有你的口音。”阿新在此開始打算張揚華裔身體的存在,其種族特征被納入新的審美規(guī)范中進行評價。
對于華裔刻板印象的描述中,最令惠特曼不滿的是對于眼睛的描述。在“獨角戲”中,惠特曼就尖銳地指出:“在我們的身體上,他們覺得最不可思議的,你知道是哪里嗎?是我們的小眼睛。”惠特曼長著一雙華人的“小眼睛”,“雙眼皮”,在蘭斯的聚會上,白人女孩直接問他“你能看見嗎?你怎么會看見呢?”所以,惠特曼在獨白中長篇累牘地闡述華人眼睛的美。他甚至呼吁:“為了我,卸妝吧,好不好?去那個女廁所,這兒有阿波靈洗面奶,洗了臉再出來。勇敢些。敢于不涂脂抹粉地生活。找回你的面孔。你的眼睛極大,不僅對于中國人而且對于任何人來說,都顯得大極了。”
而針對聚會中偶遇的日裔女孩小笠原洋子打算去做雙眼皮手術(shù)的事情,惠特曼呼吁:“作為一個負責的導演,作為一個男人,我試圖阻止我的女演員們不要去把自己切割得支離破碎?!彪p眼皮手術(shù)是亞裔女性歸化美國所采取的手段之一,在諸如雙眼皮手術(shù)、隆胸、隆鼻等手術(shù)中,亞裔女性所采用的是白人的審美規(guī)范,將白人女性看作美的化身,通過改造自己的身體來降低因身體特征而產(chǎn)生的種族歧視。這些美容手術(shù),究其本質(zhì),是一種內(nèi)部殖民的傾向。正如班納瑞對眼部手術(shù)所做的評價中說“東方人擺脫種族主義的唯一機會是做眼部手術(shù)。通過這個手術(shù),文化意義從身體的屏幕上移除,歷史曾在其上書寫它。雙眼皮用來指代大熔爐的烏托邦。當種族自我只能棲居與白人對自己身體的投射中時,投射再一次既無所不包又一無是處。種族他者意識到白人的凝視最開始就將文化意義投射到解剖學的特殊部分,他們通過改變解剖學來作出應對?!比A裔希望通過這個手術(shù)消解身體的族裔意義,歸化進入美國主流社會。他們對于美國社會的種族主義的認識過于膚淺,身體的手術(shù)并不能改變白人的種族投射,雙眼皮也不能使他們立刻成為美國人。
惠特曼所采用的對抗策略是弘揚自己的種族身體之美,小說中,他引用自己的身體去對抗東方主義的話語,“我也要說我的長相—牙齒、眼睛、鼻子、側(cè)影輪廓——完美無缺。仔細看看這眼。再從側(cè)面看看。從另一邊再看看。取個能看到臉的四分之三的角度再看。這臉不像魯希莫爾山,是一個美國人的臉?!被萏芈鼘⒆约旱纳眢w前景化反擊了華裔一直被認為是異族的看法,他著意于強調(diào)自己的美國人身份。正如素?!だ钏f,“惠特曼在大寫的‘我’積極發(fā)聲的同時展示自己的身體,他使自己可以被了解?!币赃@種方式,他也消解了關(guān)于“神秘”的華裔的刻板印象。華裔美國人也是美國人,也應該像美國人一樣對自己的身體充滿自信。
同時,惠特曼還表達了對膚色的作用進行重構(gòu)的理想:“惠特曼要把那關(guān)于新英格蘭西部的故事搞糟,把比爾、布魯克和安妮描寫成黑色和黃色皮膚。想象的新規(guī)則是:人普遍長得都像中國人。從現(xiàn)在起,每當你讀到?jīng)]有姓氏的人名時,就把他們當成黑皮膚或黃皮膚的?!绷譂菊J為惠特曼在這里提出了一個有挑釁性但是嚴肅而重要的問題:“現(xiàn)代的阿新,作為現(xiàn)代美國文學的創(chuàng)作者,一定得皮膚白皙、胡子花白?還是得是一個長著亞裔的身材、有亞裔的姓氏的美國人?”林澗所追問的是:華裔能否超越身體的自然屬性,成為美國文學的代言人?;萏芈谛≌f中的所作所為,也正是對這個問題的回答,他希望華裔的身體,同白人的身體一樣,也是美國形象的代言人。
惠特曼的文學理想在美國現(xiàn)實的土壤里必然遭遇碰壁的命運,他首先面對的是美國主流文學對華裔的貶損,正如他的姓所暗示的一樣。美國主流作家“垮掉派”的代言人杰克·凱魯亞克稱華人為“目光閃爍的小華人”,惠特曼對此憤憤不平,甚而將斗爭的矛頭直接指向凱魯亞克?!奥犞?,你這個目光閃爍的小法裔加拿大人。你知道什么,凱魯亞克?你知道什么?你屁也不知道。在這兒,我是美國人。我是行走在這里的美國人。凱魯亞克和他的美國之路滾一邊去?!倍鴮χ绹髁魑膶W開火也顯示了華裔的邊緣地位。如果說此時惠特曼只是通過語言甚至是內(nèi)心活動來挑戰(zhàn)權(quán)威,純屬阿Q式的“精神勝利”的話,在小說的后半部,惠特曼也不再含蓄忍隱了。他在餐館聽到鄰桌的白人在開種族歧視的玩笑后,之前因為被稱為“鄉(xiāng)巴佬”的怒火在此一并點燃:“他挨個點著他們的鼻子?!銈儾灰匍_什么玩笑了。別讓我再撞見你們笑話我們的民族。你們說外國佬的笑話,不論在哪里,我都要抓你們。明白嗎?你們懂嗎?’他抓著他們的桌沿,準備掀翻?!贝藭r他儼然從語言的巨人轉(zhuǎn)變?yōu)樾袆诱?,邁出了弘揚“種族自愛”的偉大的一步。正是這一步,連接了以前的語言天才和如今的行動派,并為“獨角戲”中弘揚“種族自愛”的身體觀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阿新對于身體的“自愛”的建構(gòu)類似于黑人民權(quán)運動者提出的“黑就是美”的文化運動。黑人民權(quán)主義者認為以往的“黑就是丑”對非裔美國人的心理造成了巨大的傷害,表達出“內(nèi)部殖民”的傾向,因此他們提出“黑就是美”的口號,來喚醒黑人對族裔、對膚色的自豪感。阿新生活在黑人民權(quán)運動風起云涌的時代,他呼吁將華裔的身體進行審美的修飾,表達了他的民權(quán)觀。
尓瑪·瑪尼(Irma Maini)認為《孫行者》是一部關(guān)于藝術(shù)家成長的小說(Kunstlerroman),小說中惠特曼從個人主義轉(zhuǎn)向集體主義,強調(diào)集體主體性以及族群對少數(shù)族裔的重要性。但是,小說的時間跨度不長,在惠特曼“工作—失業(yè)—結(jié)婚—找奶奶—創(chuàng)作戲劇”的線性發(fā)展過程中,無明顯的戲劇沖突。而且惠特曼“種族自憎”與“種族自愛”的觀點在第一章同時出現(xiàn),筆者不認為“種族自憎”和“種族自愛”兩種情感模式屬于線性發(fā)展序列,不存在明顯情感轉(zhuǎn)向,更準確地說,“種族自憎”和“種族自愛”在小說中共時存在,有時甚至交替出現(xiàn)。作為一種共時的存在,它將敘述置于悖謬之中。既然是華裔,其身體不可避免具有中國性,與新移民的身體并不差別。但是對自己種族身體的厭惡性描寫如何能同贊美自己身體的獨特性并置?而且新移民的處于土生華裔凝視下的身體與土生華裔的祖輩首次踏上美國的土地時處于白人凝視下的身體并無不同,對于新移民的嘲諷是否也就是對于自己祖輩的嘲諷?
由前面的分析可見,“種族自憎”代表了華裔對自己族群的摒棄。而通篇惠特曼無畏無懼、大膽思考、大膽言說、大膽創(chuàng)作,最終創(chuàng)作了屬于華裔的美國戲劇,采用了來自不同族裔的演員,建構(gòu)了自己眼中的多元的美國社會。所以小說中的“種族自愛”,我們可以大膽推測,則愛的是多元文化共存的多族裔社群,各族群的差異性得以顯現(xiàn)并處于平等的位置。
如何做到平等?對于華裔來說,主要要求的是對身體平等的雙向凝視。身體的存在首先是視覺的客體,身體通過看與被看的方式去認知外界或被外界所認知。華人作為美國社會的他者總是處于被凝視的位置,而被凝視又強化了他們的他者身份,因為在凝視中,身體成為了一道景觀。巴特勒曾說,在身體同精神相對立的時候,身體等同于女性,精神等同于男性。而在強調(diào)身體的時候,身體等同于男性身體,女性身體則作為他者被標記出來。將她的觀點運用到華裔群體中,我們可以說,身體等同于白人男性的身體,華裔的身體以一個整體的形式作為他者被標記出來。華裔的身體承載著異國情調(diào)的想象,成為白人凝視的客體?!胺N族化的凝視沒有承認個體的反應/差異,在這種凝視中,個體的主體性消失了。臉、眼睛和其他面相學的特征明顯意味著與文化標準化的族裔或種族多數(shù)群體的差異。通過凝視的景觀性行為,‘少數(shù)族裔’的族裔主體被客體化了?!痹谶@種情況下,“種族身體,成為一道政治景觀,一個空白的屏幕,種族主義的凝視在上面書寫政治含義。而且,種族身體的景觀特征對于白人的凝視總是適用,不管這個身體是否真的在移動,在表演?!比A裔身體作為種族身體成為美國社會里的一道異域風景線,他們的行為被置于身體之下,身體的他者性被標出。他的肉體性超越了身體真正的行為。華裔如果要改變這種狀況,首先要顛覆凝視與被凝視之間的主體區(qū)分,將被凝視轉(zhuǎn)換為抗拒凝視?;蛘咧苯酉麡O凝視與被凝視間的等級區(qū)分,取而代之以平等的互看。
而要做到平等的互看,華裔需要從各方面優(yōu)化自己的形象,包括打破刻板印象的束縛?;萏芈姆磁研袨橹饕憩F(xiàn)在視覺和語言上。他首先使用自己的膚色作為武器,通過夸張的著裝來挑戰(zhàn)白人的視線。
“在過去的歲月里,他的母親、阿姨們、朋友們以及化裝師們都曾就他著綠色衣服的效果作過評點?!畡e穿綠色的衣服,’有人像講秘密似的說,另外有人像是提建議,又有人講話時肯定得似乎傻瓜也懂?!愦┚G色不好看?!又?,宿舍里有人說,‘穿這顏色,我們顯得更黃?!头N族膚色有關(guān)。當然,自此之后,他便懂得了他該穿什么顏色—綠色。”
所以,阿新穿著綠色的上衣,“從救世軍那兒買來的外套”,配上一條“更綠的領帶”,穿上“惠靈頓鞋”,頭發(fā)蓬亂著,出門了。由此可見,阿新通過強化自己的種族身體形象,以造成凝視他的白人的視覺上的不快,借以對抗白人凝視的霸權(quán)地位?!八M倪@身打扮能侮辱那些看他的人。”此時,通過怪異的著裝,他就如《西游記》中的孫悟空,像美國主流社會帶著歧視有色鏡的妖魔鬼怪們舉起了隱形金箍棒,將其偏見大白于天下,使其無處遁形。
同時,惠特曼通過不斷言說打破了“沉默”的亞裔的刻板印象。一直以來,“沉默寡言”都是亞裔社群的刻板印象。張敬玨在《盡在不言中》對“沉默”進行“文化語境化”并探索“沉默”的積極意義。湯亭亭在小說中則一直賦予“沉默”以消極意義,在《女勇士》中,她通過敘述者對一個沉默的華裔女孩施暴表達了自己對華裔“沉默”的刻板印象的憎恨,在《孫行者》中,湯亭亭則直接塑造了一個頗有些饒舌的華裔青年形象來顛覆亞裔的刻板印象。在小說的最后一章“獨角戲”中,惠特曼不再囿于自己豐富的思想活動里,他洋洋灑灑說了幾十頁,“這既是一場展現(xiàn)自我、伸張族裔權(quán)利的偉大的‘復辟’”,也挑戰(zhàn)了美國社會的聽覺系統(tǒng)。
惠特曼或者說湯亭亭所倡導的“種族自愛”強調(diào)的是“差異性”的身體。傅友祥在其論文中也歸納出湯亭亭所使用的差異的書寫策略,突顯美國文化內(nèi)部差異的重要性,以重新構(gòu)筑所謂的美國經(jīng)驗。確實如此,湯亭亭為凸顯“差異性”,刻意描寫華裔的身體,試圖以此來抵抗美國社會的種族主義。但是身體問題本身就帶有種族主義的痕跡。葛萊思在《協(xié)商身份》一文中考查了“面相學”,她認為面相特征與種族差異緊密相連。而在安德烈·塔吉耶夫看來,當代種族主義往往不是以種族優(yōu)劣論,而是以相對主義的種族(或“文化”)多元論為基礎,以強調(diào)“差別權(quán)”的方式提出的。他認為:“在主張差別權(quán),甚至不惜一切代價維護文化差別的權(quán)利”的立場被視為理所當然的條件下,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明言的種族主義”,“這類種族主義既不靠近不平等,也不走向生物學上的種族。這類種族主義不援引納粹的學說。這類種族主義既不出口傷人,也不明確呼喚仇恨?!彼蛩^的“新種族主義”其實是在多元文化主義的幌子下維持現(xiàn)有的種族差異,將少數(shù)族裔體現(xiàn)的文化看作正餐的佐料,目的是讓正餐更有滋有味,對少數(shù)族裔施舍的正是趙健秀所稱的“種族主義之愛”。而種族之間的差異的顯性存在將極大傷害其成員,并阻礙其融入美國主流社會。李磊偉認為“湯亭亭對少數(shù)族裔話語的理解的主要貢獻在于她將笛卡爾的身體/意識二分狀態(tài)結(jié)合在一起:在她看來,抽象的身份和具體的自我永不可能完全分開。物質(zhì)性的身體(也就是種族、外表)和文化身體、象征和習慣,總是互相映照,去建構(gòu)一個完整的亞裔美國身體?!睖ね⑸眢w與意識結(jié)合,讓身體成為思想的載體,凸顯了作為亞裔美國主體的差異性身份,但她試圖建構(gòu)的“差異性”的多元文化主義社區(qū)勢必會淪為一種全新的“種族主義話語”,這可能是她所沒有想到的。
吉卜林被華裔美國學者所經(jīng)常引用的一句是:“東方是東方,西方是西方,二者永不相聚。”而一旦東西方相聚,則勢必有高下之分。通過強調(diào)差異來消泯美國社會現(xiàn)存的種族偏見,其本質(zhì)上是一種新的本質(zhì)主義。而且“種族主義”的歷史源遠流長,膚色的等級差異長期存在,很難立即消亡。所以,通過創(chuàng)作《孫行者》,湯亭亭所表達的與其是一種政治呼吁,還不如說是一種文學理想,是作家對現(xiàn)實世界的無奈,暗藏著深深的失望。
[責任編輯 吳奕锜 責任校對 王 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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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9-02
潘敏芳(1978—),女,湖北鐘祥人,廣東工業(yè)大學外國語學院講師,暨南大學文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亞裔美國文學、英美文學研究。
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再現(xiàn)、召喚、反抗——華裔美國小說中的身體書寫研究》(批準號:14YJC752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