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5月25日中午,我突然接到一個電話,是一個美國人打來的。電話很長,打得我耳朵發(fā)燙,繞來繞去其實只是為了讓我接一個活,讓我給他編一個故事。但我心里拿不定主意,他很快也聽出了我的猶豫,于是便說出一個不小的數(shù)目,那是有關(guān)故事的酬勞,我的腦子頓時一熱,很快也發(fā)燙了起來。我在心里敲了敲小鼓,最后便答應(yīng)了他。他在電話那頭于是OK了一聲,他說那你明天就過來吧。我說好的,放下電話就跑到了街上,買下了第二天下午到達(dá)北京的機票。那個美國人,那時就蹲在北京,在三里屯的一個公寓酒店里。那是一個三室一廳的客房,他讓我住在其中的一間。房間的感覺挺好的,晚上睡覺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那張床有女人用過,離去的時間肯定不到一天。
這個美國人,其實是一個中國人,清華畢業(yè)的,后來是政府把他送到了美國留學(xué),再后來,他就自己成了美國人了。從機場出來的高速路上,他告訴我,他曾在美國的政府里工作。他說這個故事只要做得好,他可以在美國弄到一半的投資。
我問多少?
他說不少,最少幾十萬吧。
到底幾十萬就不好細(xì)問了,免得別人另眼看人。
我問美金?
他說當(dāng)然!
那個時候的美金比人民幣牛多了,幾十萬的美金就是幾百萬的人民幣,只要故事里不存在燒錢的大場面,拍一個像樣的中國故事是沒有問題的,何況人家說的那只是一半。
故事里的人物與設(shè)想,他早就寫在了一塊寫字板上,高高地立在了客廳的墻上,也就是電視機的上方。
寫字板上的字很難看,每個字都寫得歪歪的,就像電視里的一幫乞丐,而且都患有嚴(yán)重的腰椎勞損,手腳沒一個是正常的。
第一行是主要人物,那是兩個男人,一個叫尚海,一個叫胡男。跟著是人物的簡介,尚海是瓦城人,大學(xué)畢業(yè),原廠報編輯,工廠完蛋,人已下崗,有些心眼,但總是失意;胡男是瓦村的,老實善良,可容易上當(dāng)。
他說你的很多小說我都翻過,不是瓦村的就是瓦城的,所以我把尚海給了你瓦城,把胡男給了你瓦村。我說可以,但他的那一個翻字,讓我想偷偷地翻他一眼,但我沒翻,我也不去看他,我只歪著頭,繼續(xù)看著他的那些歪字,一邊看一邊聽著他的講解。
人物簡介的下邊是故事的起因,一共兩點。首先是這兩個男人的妻子都懷孕了,他們都想把孩子生下來。他說尚海的妻子原來打過兩次胎,這次不想再打了,打多了怕以后懷不上。胡男的妻子也是第三胎,前兩胎生的都是女孩,這一胎他想應(yīng)該是個男的了,所以就想留著。起因的第二點,是這兩個男人的身上都缺錢。尚海缺的是生小孩時的住院費用,胡男缺的是第三胎的超生罰款。他們面對的數(shù)額都差不多,至少都在一萬左右。
這個故事的點子不錯,我說。他的臉上就笑了笑。他說在他的腦子里,這個故事已經(jīng)掛了好幾年了。
接著是故事的主要發(fā)生地,他起了一個名字叫做洪城。他說洪城聽上去要比你的瓦城大得多,而且也更有氣勢,就相當(dāng)于你們的廣州或者東莞那樣的城市,很大,也很亂,走到哪里都是亂哄哄的外來人。
他說的你們,其實是另外的一層意思,可當(dāng)時我沒有聽出來。
我就說,我是瓦城的,瓦城不屬于廣東。
他便閃電一樣白了我一眼。
他說我知道,一樣!
我心想,知道了怎么還一樣呢?但我沒有還嘴。
他說我想過要放在你瓦城的,但是,我在你的瓦城里,怎么也找不到發(fā)生這個故事的那種感覺。我說沒事,這是你要的故事,就讓它發(fā)生在你的洪城吧。他就又一次朝我笑了笑,還給我點了點頭,嘴里輕輕地說了一句,你這人不錯。我便傻傻地笑了笑。
再往下,是故事發(fā)生的時間,他把它綁在了使用BP機的那個年代。我想了想,覺得也好。那個時候,很多城里人的腰上,都別著那么一個小東西,不時BBB地尖叫著,像山地里那些發(fā)情的小毛鼠。
最后邊是幾個歪歪的關(guān)鍵詞,分別是墨鏡、計劃生育、性、愛情、人性、悲劇。悲劇的后邊是省略號點點點。
對我來說,除了墨鏡,別的都是一眼就能看穿的,尤其是計劃生育,那應(yīng)該是他換取投資的主要砝碼。至于性、愛情、人性、悲劇,那就如同廚師手里的油鹽醬醋,沒一樣是新鮮的。
我把目光退回到墨鏡兩個字的上邊。我問他,那墨鏡是什么意思?他猛地就呵了一聲,兩手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把自己從沙發(fā)上拍了起來。他說這個特別有意思,我要讓這兩個男人,都戴著墨鏡到洪城去,故事一開始就戴上。說著就鉆進(jìn)他的房間,轉(zhuǎn)身拿出了兩副黑麻麻的墨鏡來。
那是兩副不一樣的墨鏡,一副是寬寬的,一副卻小小的,寬的是我們常見的那一種,街上也到處有賣;小的那副,我可是從來都沒有見過。
他晃了晃那副大的。
他說這是給尚海的。
然后晃了晃那副小的。
他說這是給胡男的。
他再次晃了晃那副小的。
這個墨鏡你肯定沒見過。
臉上晃著幾絲得意,得意里又藏著幾分神秘。
我搖搖頭,我真的沒有見過那么小的墨鏡。
他說我告訴你吧,這副墨鏡是我專門給胡男做的,是我親手做的,但是,在這個故事里,是胡男自己給自己做的,他用的是他母親的老花鏡做的。你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嗎?他是用油漆,把里邊的這一面給涂黑的。
我覺得奇怪。
我說他為什么要這樣?
他說舍不得花錢買唄。
問題是用油漆涂黑了他怎么戴呀?
我說著就朝他長長地伸過了手去。
但他沒有急著給我。他說你先別急,你先看看我是怎么戴的,我怎么戴,胡男在電影里到時就怎么戴,你先好好看,看看是不是很有意思。說著他把大的那副遞給我,讓我?guī)退弥?,然后,他像一個電影導(dǎo)演在給演員說戲一樣,讓我好好地看著他。他的意思我明白,看著他就是看著以后電影里的胡男。他的動作很慢,慢到我能看清他手背上的筋脈在抽動。他把胡男的那副墨鏡戴上后,手沒有馬上離開,而是橫出兩根手指,從他的鼻頭慢慢地往上走,然后壓在了墨鏡的鼻橋上。隨后的畫面我有點說不清楚了,我不知道是他的手指在把墨鏡慢慢地往下?lián)?,還是他的眼睛在墨鏡的后邊慢慢地往上爬,但爬得不多,就停住了,就像躲在窗臺后的兩個小偷。
說真話,那副模樣挺丑的,丑得有點愚蠢。誰那樣戴著墨鏡,誰都會同樣的又丑又蠢。為什么要讓胡男做這樣的事情,就因為人家是村上的?
他為什么要這樣?我再一次問他。
他沒有回答,他的兩根手指本來已經(jīng)放下,這時又抬回了眼前,他指了指臉上的墨鏡,示意我再好好地看一看。他說你先告訴我,在電影里,有一個人這樣戴著墨鏡,是不是很有意思!
我沒有回答他想要的意思。
我還是那一句,他為什么要這樣?
他的眉頭便在漆黑的墨鏡上動了動,我知道,他那是對我在暗暗地翻眼,然后,他突然問道:
你是不是覺得你不能接受?
我點了點頭。
你是不是想說你覺得這樣有點假?
我又點了點頭,我說是的。
他便因此忽然憤怒了起來。
他說你們的腦子怎么都這樣呢!
說完把臉轉(zhuǎn)了過去,分明不屑于再看我。
我便愣了一下,也就是說,在這個三室一廳的公寓里,因為這個故事,來過別的作家!他們可能是北京的,也可能是像我一樣,從別的地方飛來的,但他們也都像我一樣,對胡男的這副墨鏡有著一樣的態(tài)度,都給了他一樣的臉色。
等到他的臉轉(zhuǎn)回來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他的臉竟是歪的,像他寫在紙板上的那些歪字。
他說我們不要討論這副墨鏡合理不合理好不好,因為在這個問題上,我怎么說,你們都接受不了,這樣吧,我只告訴你,胡男的這副墨鏡,在這個故事里很重要,如果說這個故事是一個人,那胡男的這副墨鏡就是這個人的那雙眼睛,這是不能沒有的。你如果能夠接受這副墨鏡,我們就討論下去,你如果接受不了,我就只能另外找人了。
我心里就急急地敲了敲小鼓。我想得最多的,當(dāng)然是他在電話里說的那個數(shù)目。我把那個數(shù)目和這副墨鏡放一起滾了滾,滾了好幾個來回。也許人家花的那個數(shù)目,買的就是你對人家這副墨鏡的認(rèn)可?
最后我說好的,那就聽你的吧,讓他戴著。
他就慢慢地轉(zhuǎn)了轉(zhuǎn)脖子,然后盯著我,慢慢地把臉板正了。
他問真的?
我笑了笑,點了點頭。
他的臉卻沒有跟著我笑,他還在緊緊地盯著我。
他又問真的假的?
我說真的。
他問為什么?
這一次,我哼哼地笑了笑,我說就為了合作愉快唄!你要的故事,不聽你的我聽誰的?
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吧?
他用三個手指,數(shù)錢一樣搓了搓。
不是。我搖搖頭。
但這樣的回答,心里還是有點發(fā)涼。
他說這就對了。你要是僅僅為了這個,我會小看你的人格,你知道嗎?我需要的是你的真心,你要真心地愛我這個故事,你才能把我這個故事編好,你知道我的意思嗎?
我說我知道。
再說了,在這之前,我也跟不少導(dǎo)演合作過,我知道到了最后你還是得聽他們的。國外是不是這樣我不知道,在國內(nèi),基本上都是這樣的,否則他們就會換人,為了錢,愿意聽導(dǎo)演的人還是很多的。聽編劇的導(dǎo)演也有,但是極少。
他重重地就拍了一下我的肩膀。他說看來你是個聰明人,至少在你們這幫鳥作家里,你算得是聰明的。
這一次,他在你們后邊還加了一個鳥字!
我心里說,你這個鳥人我估計也不是什么好鳥,如果不是為了那個高額的數(shù)目,老子看都不看你這樣的鳥人。
他說完就把臉和身子都轉(zhuǎn)了過去,他不再看我。我只好把身子落回到沙發(fā)上,心里正想琢磨一點什么,他突然回頭吼了一聲,走,吃飯去!
我便跟著他下樓吃飯去了。
那一餐,倒是吃得挺好的。下樓的時候,他用手機叫了一個女的帶一個女的也過來吃飯,可沒有等到她們的到來,他就抓起了筷子。我說不等等她們?他說不用。真的就先吃了起來。我心想這個美國人怎么這點又不像美國呢?可美國又是怎么等吃的,我也不知道,就提起筷子也跟著先吃了。他一邊吃一邊不停地吩咐我好好吃,叫我多吃一點。他說從明天開始,我們就不再下樓吃飯了,我們得把門關(guān)起來,餓了就叫外賣,什么時候把故事談好了,我們再下樓好好地撮一頓。我笑了笑,我說沒問題。他的筷子就又不停地指點著桌上的菜,那你就多吃一點,好好吃。吃到一半的時候,那兩個女的到了。他抓著她們的手介紹說,她們都是北京的優(yōu)秀演員。我只是點點頭,我沒有去抓她們的手,我只是看著她們,覺得都挺漂亮的,不管是臉還是身材,尤其是眼里流出來的那些笑,可她們都演過什么,我真的一點印象都沒有。我以為吃完了他會把她們也叫到公寓去,然后跟著一起把門關(guān)起來,可是沒有,吃完了他就讓她們走人了。他說我們倆要談一個故事,你們先回去吧,等弄好了再跟你們聯(lián)系。那兩個漂亮的女演員就朝我們笑了笑,像演戲一樣,各自在低低的胸溝前,揮了揮她們的小手,然后就轉(zhuǎn)身回去了。
吃飯回來,我們就真的開始了。
為了更容易接近人物的靈魂,這話是他說的,他又拿出了那兩副墨鏡來。從他的眼神里我能看出,他想把胡男的墨鏡給我戴,但我卻先開口了。
我說好呀,那我戴尚海的,你戴胡男的。
他的臉色就沉了一下,似乎想問為什么,最后沒問,但他伸出了一根手指,在眼前朝我點了幾下,然后把尚海的墨鏡遞給了我。他說我戴也好,等到你寫劇本的時候,你就不用再去琢磨胡男戴墨鏡的種種樣子,你只要記住我是怎么戴的就可以了,但是,我得告訴你,我可沒在農(nóng)村待過,農(nóng)村人靈魂里的一些東西,我可能不一定都能戴得出來。我沒有多嘴。我怕一不小心,那副墨鏡會跑到我的臉上。
就這樣,兩個戴墨鏡的男人,在北京三里屯的一家公寓酒店里,編起了另外兩個戴墨鏡的男人的故事。
故事的開頭是他先想好的。他讓尚海一開始就注意到了胡男,那是在前往洪城的火車上,讓他引起關(guān)注的,當(dāng)然是胡男戴墨鏡看人的那副樣子。而胡男與尚海的認(rèn)識,則是到了洪城了。那是他們共同的一個遭遇。從洪城火車站往外走的時候,有一個舉著牌子的姑娘,把他們幾乎同時拉在了一起。牌子的上邊寫著“招工”兩個大字。舉牌的姑娘很漂亮,嘴巴也很甜,她給他們每人遞了一瓶礦泉水,就把他們帶到了一輛小巴上。然后,她說她還要去接別的人,就轉(zhuǎn)身走了。尚海和胡男以為一下車就得到工作了,就喝著礦泉水在車?yán)锏戎?,可喝完水就睡著了,等到醒來的時候,那輛小巴已經(jīng)不見了,只剩了他們兩個,被丟棄在荒郊的一堵磚墻下。尚海帶在身上的錢本來就不多,醒來一摸,口袋空空的了。只有胡男的錢沒有被摸走。他的錢藏在內(nèi)褲的褲襠里,他老婆幫他在那里縫了個小口袋。那個女孩的手可能哪都摸了,就是沒有想過要摸摸那個地方。
兩個人因此像掉進(jìn)了一口井里。
尚海離不開胡男了,否則喝水的錢都沒有。胡男也不想離開尚海,因為尚海告訴他,他是瓦城的,還讀過大學(xué),當(dāng)過報紙的編輯記者,胡男愿意像兄弟一樣,讓尚海分享他褲襠里的那點錢。
我說這個開頭還可以。
那往下呢?他說往下我想過很多故事,但哪一個都走不下去,而且也都不是太好。
想過順著胡男的褲襠走嗎?我問。
他說想過,就是花掉他褲襠里的那點錢,可花完了呢?我說花掉那點錢算什么故事呢,那種故事一點意義都沒有。那你怎么走?他說,胡男的褲襠里,不就那點錢嗎?我說不,胡男的褲襠里,不僅僅只有那點錢,還有這個故事里最最重要的東西。
他的眼光便翻到了胡男的墨鏡上。
我告訴他,我編故事有一個習(xí)慣,就是死死抓住故事里的某一些東西,換句話說,就是抓住點子不要亂動,然后像圓規(guī)畫圓一樣,從四面八方把故事畫進(jìn)來。
他一下就急了,說你別給我啰嗦你的什么習(xí)慣,我看過評論家對你的評論,說你最擅長的,就是給你的故事層層加碼,最后讓你的人物走向悲劇,但是我告訴你,悲劇是我要的,層層加碼也沒有問題,問題是,你千萬不要把我的故事,最后只弄成了一個褲襠里的故事。
我指了指電視機上的那塊寫字板,讓他再看看他要的那些關(guān)鍵詞。他馬上把胡男的墨鏡摘了下來,但我把他給阻止了。我說你還是把你的墨鏡給戴上吧,你現(xiàn)在看寫字板的樣子,就是我想象中的胡男,胡男往下找活路的時候,會看看電線桿上的那些小廣告,你摘下了我就看不出他的表情了。
他就白了我一眼,把墨鏡乖乖地戴了回去。
我示意他好好地看看第二個關(guān)鍵詞,那是計劃生育。我說你把計劃生育放到胡男的褲襠里去想一想,看看能不能想出什么故事來。
他看了又看,看的樣子真的是丑死了,明明是需要抬頭的,可他卻不得不把下巴往下扣,好讓目光從墨鏡的上邊翻出去。他盯著計劃生育看了好久,似乎沒想出什么,就只好回頭看我,我沒有等他開口,就又揮揮手,請他再好好地看一看。他沒有把頭轉(zhuǎn)回去,他只看著。他說那胡男是因為計劃生育才出來的,我們又把計劃生育放回他的褲襠里,你什么意思?我說那你先這樣想想吧,他出來的目的是什么?打工呀。打工又是為了什么?為了錢唄,不說了是為了超生罰款嗎?
我停了停。我說如果我們真的讓他去打工掙錢,那是最沒有意思的,最好的辦法是,讓他不用打工也能掙到錢。
他說這跟褲襠有什么關(guān)系?你不會是想讓他殺人放火搶銀行吧?那我可告訴你,你想都不用往那些地方去想,那不是我要的故事,也不是他們要的故事,他們要的故事必須是因為計劃生育而發(fā)生的故事,你只能給我死死地往這里想。
我說對呀,我就是往這里想,要不讓你鉆進(jìn)他的褲襠里去干什么呢。
他的雙手便在空中不停地晃了起來,他說得得得,那你就說他的褲襠里還有別的什么故事吧,只能跟計劃生育有關(guān)的,別的你就不要給我啰嗦了。他急得差點又要把胡男的墨鏡給摘下來。
他急他的,我不急。我說好,搶銀行的故事你們不要,真的讓他去打工又不是我喜歡的。我先告訴你我喜歡什么。你喜歡什么。我喜歡意外的故事,因為只有意外的故事才是最好看的。他的雙手就又揮過了頭頂。
我說好好好,那我就告訴你吧,我們可以把胡男褲襠里的東西給閹掉。
他的雙手便在空中停住了。
閹掉?他像被撕掉了一塊肉一樣驚叫。
我點點頭,我說對,同時還可以讓他掙到錢!
他把墨鏡一把就摘了下來,眼鼓鼓地盯著我。
閹掉他褲襠里的東西,同時還能讓他掙到錢?
我沒有急著回答他,我只是指著他手里的墨鏡,讓他戴回去,我說別忘了你現(xiàn)在是胡男,我現(xiàn)在想看到的是胡男憤怒的時候會怎么樣。他揚起墨鏡就要摔到地上,但最后還是乖乖地戴了回去。很難想象,玩笑有時候也可以征服一個人,而且還是一個有點牛逼哄哄的美國人。
也許是他心里有點急,或許是我的說事方式讓他有點煩,這一次,他的眼光翻過墨鏡的樣子更加丑陋。以至于我當(dāng)時就想,如果胡男真的這樣自己給自己丟人現(xiàn)眼,他的結(jié)局就應(yīng)該是死在洪城。只是當(dāng)時距離結(jié)局還很遠(yuǎn),他得先活著,得先把他褲襠里的東西閹掉再說。
我告訴他,我下鄉(xiāng)參加過計劃生育工作隊,把褲襠里的東西閹掉,是我們工作隊的一項工作任務(wù)。
他說這我知道,閹掉褲襠里的東西是他們的義務(wù),閹了就閹了,好像沒有給錢,你說他怎么還能掙到錢呢?
我說是,義務(wù)是沒有錢的,閹完了就回家,而且也不是什么大手術(shù),聽說有膽子大的,當(dāng)天晚上就試著跟老婆睡了,說是照樣能把老婆睡得叫吱吱的。但是有的人,而且不少人,是不愿去完成這個義務(wù)的,他們不愿意去挨這一刀,他們想留著,他們不想動。所以,他們就在私下里花錢,找人頂替他們?nèi)ラ?,有出三千的,有出五千的,有些有錢的甚至出到一萬以上。而且這種事,已經(jīng)成了一種黑市生意了。
不會吧?
他突然就激動起來。
我怎么沒聽說過呀,太荒唐了吧!
我笑了笑,我說比這荒唐的事還多的是。
那你們工作隊不管?
工作隊里都有人私下里參與,還有醫(yī)院的醫(yī)生,要不怎么會有這種事。
假的吧?你可別瞎編來糊弄我!
我說這是真事,不是假的!我很認(rèn)真。
他冷靜了一下,很快就興奮了起來。他狠狠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膝蓋,又把自己從沙發(fā)上給拍了起來。他一激動就喜歡這樣,像一頭發(fā)情的公豬。他說好,太好了!那我們就讓他們掙這個錢吧,怎么掙?
我說不,閹胡男就可以了,尚海不能閹。尚海是知識分子,他也不會讓自己去做這樣的事情的,再說了,你讓知識分子在計劃生育中被閹掉,那會閹出另一種東西來,而那種東西也不是你這個故事想要的東西。但尚??梢允前押虚幍舻暮献髡?,是他說服了胡男去閹的,而且一而再的去閹。每次閹完胡男,他都把手長長地伸到胡男的面前,讓胡男把答應(yīng)給他的錢給他。
他說可以,這個畫面不錯,也算是當(dāng)下那些小知識分子的一種無奈與墮落吧。我笑了笑,心里說是的,這種無奈與墮落常常是無處不在的,作為一個作家,我拿兄弟同胞們的生存短處,來幫你給他們編這種故事,又何嘗不是一種無奈與墮落呢?
隨后,在洪城的一根電線桿下,我們讓他們在找工作的時候,碰到了一個人。那個人是張貼狗皮膏藥小廣告的。他看上了他們。他們看上了他。褲襠里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頭一次打開褲襠,頂替別人挨刀,我們決定先給他三千。第二次再給五千,第三次可以考慮更多一點。頭一次三千雖然有點少,但胡男聽了尚海的說服后,還是接受了,因為找工作還是挺難的,弄不好一個月都得不到三千。再說了,只要有錢交了罰款,保住了老婆肚子里的男孩,以后就不用再考慮生孩子了,那么這褲襠里的東西也就無所謂了,況且,這東西遲早也是要被計劃生育閹掉的。
談完了這段褲襠里的故事,夜已經(jīng)很深了,但在后來的后半夜里,他幾乎都興奮在這個褲襠的故事里。他說故事要高于生活,真的首先要來源于生活,真的!我要是有這種生活,我早在美國就完成這個故事了。說完脫下墨鏡,露出了一種少見的笑。他說找你真的是找對了,真的找對了!
我只是笑笑的。那種笑,在整個故事的討論中,其實是一種對付性的傻笑。我跟別的導(dǎo)演也合作過,他們的話,真真假假的,你不可能真的全放在心上,真放了你就真的傻了。說白了還是那句話,我是沖著可觀的酬勞而來的,畢竟,比起辛辛苦苦地寫小說,這要掙得更容易,而且也多得多。
有點墮落是嗎?
但我心里明白。
第二天早上,我還沒有起床,他在他的房里就吼了過來,他說下邊的故事你想好了沒有?聽聲音他的身子也還橫在床上。我說還沒有起床呢,想什么想。他像是沒有聽見。他說告訴你,你不能閹完了,讓他得了錢就回家去了,那可不行,這個故事你得給我主要放在洪城,農(nóng)村的戲多了不好看,人家也不會喜歡。
我說我知道。
但他還是沒有起床,他繼續(xù)橫在床上對我說,我們把胡男閹掉了好是好,可我們還只是閹出了荒誕而已,或者叫做閹出了荒唐,我們還沒有讓他閹出悲劇來,往下走如果能讓他閹出悲劇,那這個故事就高級了。
他不起,我也不起,我們繼續(xù)橫在床上。
我說你是不是想讓胡男不停地閹下去,一直閹到他褲襠里的東西完全爛掉,或者讓他們在洪城成立一家代閹公司,越做越大,最后被丟進(jìn)大獄,震撼全國,轟動世界。他說不不不,那種故事太低劣了,我如果要那種故事,我不會找你,會編那種故事的人,北京多的是。
其實我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我說你是不是想把胡男老婆肚子里的小孩給做掉?他說對對對,我就是這樣想的,洪城這里,胡男為了孩子的罰款,剛剛把褲襠里的東西閹掉;瓦村那邊,因為計劃生育,他的孩子沒有了,可以是被打掉,也可以是怎么流產(chǎn)了。
這樣的故事當(dāng)然是悲劇的,但我卻告訴他,胡男老婆的事現(xiàn)在還不能動。他說那動什么?我說我們得編編尚海的故事了,否則這兩個男人故事就得不到平衡。
他就又對對對的喊叫了起來。他說那我們起來討論尚海的故事吧。我說你還是先叫外賣吧,餓著肚子,故事是出不來的。
他馬上就撥通了一個外賣的電話,先是大聲地點了一份回鍋肉,然后又吼著嗓子要了一份子姜炒鴨。這兩份菜,也都是胡男頂替別人做完手術(shù)后,我們讓尚海給打的兩份菜。尚海吃的是回鍋肉,胡男吃的是子姜炒鴨。
但我不吃回鍋肉,我把子姜炒鴨搶到了手上。
為了讓我能把戴墨鏡的胡男寫好,吃飯的時候,他也自覺地戴上那副墨鏡。他戴我自然也戴,舒服不舒服,已經(jīng)不在乎了。
回鍋肉和子姜鴨還沒有吃完,尚海就在故事里開始倒霉了。首先是他腰間的BP機,突然響起來了。
BP機我們只配給了尚海,胡男我們不給,給了也沒用,他的瓦村家里也沒有電話。
尚海的BP機,是他老婆給他買的,而且就在出門的前一天,她想有事的時候好尋呼他,讓他盡快跟她聯(lián)系。那個女孩把他身上的錢都摸走的時候,為什么沒有摸走BP機呢?那時候一個BP機好像也不太便宜,她要是摸走了,應(yīng)該也能變賣幾個錢。但我沒有提醒他,因為BP機也是這個故事的關(guān)鍵詞,我不想去動他的。真要動也不難,胡男給他分錢之后,又買了一個也就解決了。
尚海的老婆要他馬上回到瓦城,她說你如果不馬上回,我就把你的孩子從我的肚子里打掉。好像那個孩子只是尚海的孩子,而不是她的孩子。
女人不能孤單,孤單就容易憤怒!
尚海吊著腦袋,給胡男這樣解釋他的妻子。
胡男說那你就馬上回去吧,你出來不就是為了孩子嗎,如果孩子沒有了,你出來就一點意思都沒有了,你回去吧。尚海就決定回去了。
走的時候,我們讓胡男數(shù)了數(shù)閹褲襠得到的那點錢,最后他數(shù)出了三千,后來我們覺得少了,就又讓他數(shù)了一千,一共四千。他讓尚?;氐酵叱呛髱退芤惶送叽澹彦X先交給他的老婆,也好讓老婆安安心,他怕他的老婆也會像尚海的老婆那樣,如果哪天孤單了,也會想到要把孩子打掉。關(guān)于那四千塊錢,我們還讓他猶豫了一下怎么處理。他先是吩咐尚海,讓他老婆先把那四千塊錢交給村長幫拿著,因為四千是他們那里超生罰款的一半,他說交給村長的好處是,上邊有人來查超生的時候,村長就可以幫他先說說話,但他又擔(dān)心老婆拿去交給村長的時候,村長會不會亂摸他的老婆。他對尚海說,他們的村長色得要命,村里的女人,他看到哪一個都會流口水。最后他說算了,讓我老婆收好就行了,等我回去再交給村長吧??伤睦镏溃凑者@個故事的走向,我們是不會讓他回到瓦村去的。有時我就想,這樣的故事,是胡男那些人的命運的悲劇呢,還是我們這些編故事的人的靈魂悲???或者,是別的什么悲劇。
尚海就這樣回家了,剛一進(jìn)家,我們就讓他看到老婆的肚子平平的了,他一看就傻掉了。他沒有想到,他老婆是叫他回家離婚的。不知什么時候,她已經(jīng)偷偷愛上了一個有錢的男人了。那個男人也說愛她,他答應(yīng)跟她結(jié)婚,但有一個前提,就是必須把尚海的孩子打掉。于是她就把尚海的孩子從身上拿掉了。尚海摘下BP機讓她看,他說你呼我回來原來是為了這個?就把BP機摔碎在了地上。他還想狠狠地揍她一頓,但她卻不怕,她讓他打,她站在他的面前,全身的皮肉抖都不抖。她說如果你是為了你的孩子,你就打吧,但我告訴你,你的孩子要是留下你能養(yǎng)嗎?你說你能養(yǎng)嗎?我打掉這個孩子不光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你,你知道嗎?如果是為了愛情,你最好別動手,因為我們本來就沒有什么愛,我們認(rèn)識才半天,你就把我給睡了,我是懷了孕才不得不跟你結(jié)婚的。
女人這么一說,尚海就癱掉了,但他咽住了哭聲,他只讓眼淚嘩嘩地流著。他轉(zhuǎn)身就跑到瓦村,給胡男的老婆送錢去了。
胡男小孩的事,我們決定就放在這里。
胡男的老婆當(dāng)然跟尚海的老婆一樣,尚??吹剿臅r候,她的肚子也是平平的。他當(dāng)時懷疑,她不是胡男的老婆。
女人說是,我是胡男的老婆。
尚海說那你肚子里的孩子呢?
她忽然就哭了。
她告訴尚海她流產(chǎn)了,而且胡男出去打工還不到一個星期。那是一個晚上,天其實都快要亮了,一輛大巴車突然停在了他們的村頭。那輛車是來拉人去做結(jié)扎和引產(chǎn)的。以前是白天來,但白天碰不到人,他們的車子往往還沒有停下,村里的人就早早地躲去了。后來就改成了晚上來,而且是后半夜,這個時候的人容易睡得像死了一樣??墒撬麄兡睦镏溃怂?,狗卻一直醒著。胡男的老婆一聽到全村的狗都在叫,就知道是計生工作的來了,就急急地往外跑。她說那條路她其實是很熟的,她閉著眼睛都能跑過去,可她沒有想到,那天晚上他們選了一個下雨天,路好滑好滑,她只跑了一半的路,就滾到一個深深的溝里去了。
她的孩子就在那個深溝里沒有了。
故事談到這里,他突然把墨鏡按了一下,把眼睛完全地露了出來。他盯著我。
他問,這種事會真的有嗎?
我忽然覺得有點奇怪。
我說你不是不在乎故事的真與假嗎?
他說不,就這事,就胡男的老婆流產(chǎn)這個事,你告訴我,是真的會有嗎?
我點點頭。我說我參加計生工作隊時,有幾次就是天快亮的時候開車到村里的,選的也是下雨的天。
他說,我說的是胡男老婆的事。
我說也會的,因為她知道,她老公出去打工,就是為了她肚子里的孩子,所以為了孩子,再大的雨她也不怕,除非天上下著刀子。
他就慢慢地把墨鏡推回到眼睛上,然后一只手伸出來指著我,記住,他說,寫到這里的時候,你要讓尚海突然號啕大哭。他的孩子沒有的時候,他只是嘩嘩地流著淚,但這個小孩,胡男的這個小孩,一定要讓他號啕大哭。
我沒問他為什么。
我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
胡男的孩子這么一死,胡男褲襠里的悲劇就越來越大了。這是他要的,也是他們要的,所以,他覺得很好,而且相當(dāng)好。我也覺得不錯,因為人家要的就是這樣的故事,你不這樣幫人家走,人家的故事怎么去震撼人家的觀眾呢。
可是往下的故事,我們卻走不動了。
因為起床起得晚,我們吃完了外賣,時間就過了中午了。晚上,我要了一份苦瓜牛肉,還加了一個烏雞湯,他要了一份茄子,也點了一個烏雞湯,但在整個吃的過程中,一個故事都吃不出來,一直到吃完,把飯盒丟進(jìn)了垃圾桶,故事還一直停留在尚海的號啕大哭那里。
亂七八糟的故事,從他的嘴里倒是出來過不少,但都被我給他塞回去了。他說的那些故事,都是從外邊亂加進(jìn)去的,并沒有從人物出發(fā),或者是從故事的核心出發(fā),也就是圓規(guī)畫圓時的那個點。我說你不能離開那個點去亂畫,你一亂畫,那個圓就不是那個圓了。一個故事的好與壞,往往就區(qū)別在這里。
他說你也不能光是否定我的呀,否定我的也可以,你得拿出你的故事往下走呀。我說我的腦子白天不好用。那你的腦子什么時候最好用?我說一般在天黑以后,最好是深夜。他說靠,等到天黑可以,等到深夜就死人了。
要不我們到外邊去走走,我說。
他的手馬上就揮過了頭頂。他說不行,說過關(guān)起門來討論的,就得真的關(guān)起門來討論,我把我們上一餐丟的飯盒,都讓外賣幫拿下去丟了,你沒看到嗎?
每一次讓人幫丟飯盒,他都給了一塊錢。
我只好靠在沙發(fā)里坐著,動也不動。
他不坐,他在屋里不停地走來走去,還不時地脫下胡男的墨鏡在手里晃著。他說胡男老這么戴著,其實也挺難受的。他把墨鏡遞給我,讓我試一試。我不試。我連手都沒有伸出去。我怕接下了就回不去了。
他說真的挺難受的。
于是他建議,往下走的時候,在故事的后半段,能不能讓胡男把墨鏡換掉。我說那就讓他去買一副唄,他不是早就有錢了嗎?他說可以,但隨即又說不行,農(nóng)民嘛,他還是舍不得買的,除非在故事里讓他碰著了不花錢的墨鏡了。只能是不花錢的,否則我們不能讓他亂脫。
但故事還是走不動。
天都黑了很久了,故事還停在尚海號啕大哭那里。
故事當(dāng)然不能再跟尚海走了,就是讓他馬上回到洪城,他又能有什么故事呢?他就是有故事,也必須是和胡男有關(guān)的故事,否則,故事就會跑到圓規(guī)的圓圈之外。
那就只能在胡男身上找故事了。
然而胡男是不能再閹了的,閹兩次閹得好也還能看,如果閹三次四次,那就等于白閹了。
不能再閹的胡男,又該有什么故事呢?
讓他去找別的工作?那還不如再閹他一次。
就是這樣,故事怎么也走不動。
其實,走不動的原因,是我們只顧低頭往故事的墻上撞,而忘了抬頭看看寫字板上的那些關(guān)鍵詞,也就是回到最初想要的那些點子上,然后看看都完成了什么,還有什么還沒有。
一直到了后半夜,我才想起了這個來。我說上邊有一個字,我們是不是一直沒有動過。他問我哪一個字,我說性。他就把頭抬了過去,隨即就把自己從沙發(fā)上狠狠地拍了起來。他說對呀,他們最愛的就是這個東西了,我們怎么把這個給忘了呢?沒有這個東西,就像菜里沒放鹽,怎么吃呀!
我們的情緒就又活起來了,好像有關(guān)性的故事,都跟我們自己有關(guān)似的,我們都認(rèn)真地把各自的墨鏡戴回了臉上。當(dāng)時我們兩個,就像準(zhǔn)備潛水的兩個男人,然后猛地一扎,就深深地潛入了胡男的褲襠深處。
我們很快就給胡男找到了一個女人。
那是一個單身的女人,有錢,養(yǎng)著一只小狗。
為了讓胡男盡快地擺脫那副難受的墨鏡,我們讓那只小狗也戴著一副。那小狗的墨鏡當(dāng)然是真正的墨鏡,而且質(zhì)量不是一般的好。有錢的女人嘛,她的狗就是她的親人。那只狗的身子很小,但是它的頭卻很大。這一點我們是為了胡男著想的,因為那只小狗的墨鏡,我們要在后邊戴到胡男的臉上。
那是一場巧遇。
我們讓胡男和那只小狗,同時出現(xiàn)在洪城的一條小街上,還有那個女人。他們的頭上,太陽很好。他們的身上全都是陽光,就像夢中的黃金在流淌一樣。
那只小狗沒有牽在女人的手里,它只跟隨在女人的四周,自由自在地玩耍著,有時離她很近,有時又離她遠(yuǎn)一些。
胡男看到那只小狗的時候,沒有看到那個女人。他是被小狗臉上的墨鏡所吸引,而且走的又是一個方向,就一邊走一邊看,一直沒有收眼。他覺得好玩,他從來都沒有見過狗也戴墨鏡的,連想都沒有想過。幾個嘻嘻哈哈的小伙子,這時也注意到了小狗臉上的墨鏡,他們是迎著小狗走過來的,其中一個就不停地指著小狗,走到小狗身邊的時候,他突然飛起一腳,就把那只小狗踢飛到了空中,落到了邊上的一個泥塘里。
這樣一來,馬上就有戲了。
那個女人跑過來了。她沒有去追那幾個小子。那幾個小子也早就跑遠(yuǎn)了。那女人只是看著泥塘里的小狗,呼天搶地地喊叫著。泥塘邊上的人很多,但沒有人幫她下去把小狗救起來。他們只是熱鬧地看著。
后來是胡男跳了下去,把小狗捧了上來。
小狗一身臟兮兮的,女人碰都不敢碰。
她對胡男說,你能不能幫我抱回去。
胡男說可以,就跟在了她的身后。
后邊的故事就自己走路了。
胡男幫那女人把狗洗得干干凈凈的,女人看了就很感動。她看著胡男也忙得臟兮兮的,就說你也洗洗吧。胡男說不用。她說洗洗吧。又說,洗完了把你的衣服也全部洗一洗。我?guī)湍阆窗?。她告訴他,她的洗衣機是可以烘干的,不到一個小時你就可以穿上了。她還拿出了自己的睡衣給他,讓他洗好了先穿著。
有錢人的睡衣就是好,誰穿在身上都是好看的。
胡男從里邊剛剛走出來,女人的眼睛就看呆了。
她看見胡男腰上的帶子沒有系好,就示意他再好好地系一系,可胡男還是怎么也系不好,她就上來幫他了,這一幫,她竟自己扛不住了。她先把臉悄悄地貼在了胡男的背上,她在等著胡男的某種反應(yīng)。但胡男卻被嚇懵了。胡男沒有動。胡男的反應(yīng)只是在胡男的肉體里。最后還是她自己扛不住。她伸手突然就摟住了胡男的腰,而且摟得緊緊的。
就這樣,我們讓她把胡男給弄到她的床上去了。
故事編到這里,就停不下來了。我們兩個就你一句我一句的,用我們的嘴巴,讓那女人和胡男在床上忙了起來。他說,那個女的肯定先拿出了安全套來。我說,胡男只看了一眼,馬上說,不用!那女的就說不用不行的,我怕懷孕。胡男就說不會的,你不會懷孕的。她就說懷孕不懷孕只有女人才知道,你們男人是不知道的。胡男就指著閹過的地方給她看。他說他已經(jīng)做了計劃生育了,而且是剛剛做的。她就摸了摸他的傷口,然后問他,那你還能用嗎?胡男說不知道。她說那你閹完了你沒用過嗎?胡男說沒有用過。她說要不你試試吧?胡男說試就試。她把安全套往地上一扔,倆人就試了起來了。
結(jié)果當(dāng)然是能用,而且把她用得嗷嗷直叫。
我們還決定,在這里插一塊小料,我們讓她的小狗也被她的嗷嗷叫給嚇了一跳。小狗以為她的主人遇到了不幸了,遠(yuǎn)遠(yuǎn)地就往她的床上撲了過來。當(dāng)然,我們不會讓小狗壞了他們的好事,我們讓它最后把頭貼在主人的枕頭邊,只是眼睛斜斜地看著滿頭大汗的胡男。它好像知道他在忙什么,又好像不知道。它一直看到胡男最后翻倒在主人的身邊。
完了他又讓他們來了一次。
我說再來就沒什么意思了,反正就那么一點破事,電影里也不怎么好拍。問題是那個女的肯定不會讓他馬上走,他說,胡男剛要翻身下床,那女的把他拉住了。她說你的衣服還沒有洗好呢,你沒聽到洗衣機還在響嗎?她說可能正在幫你甩干。這個時候,電影里就可以空放洗衣機的聲音,或者是洗衣機在鏡頭里洗衣的樣子。那洗衣機的前邊是透明的,看得見胡男的衣服在里邊滾來滾去。
說完他摘下墨鏡笑了笑,好像他就是那個胡男似的。
胡男走的時候,我讓那個女的給了一百塊錢,他說一百太少了,應(yīng)該給三百四百,或者五百六百,那樣就可以顯示那個女人有錢,還證明她是真的感謝他。我說這又不是美國故事,中國故事是不會給那么多錢的。最后我們達(dá)成了合議,先給胡男四百,算是兩個事,一事兩百,但她只是把錢塞給他,沒說是因為狗還是因為她。胡男推了兩三下就收下了。
下邊有段對話,對故事的流動,我們覺得至關(guān)重要。
胡男準(zhǔn)備開門往外走的時候,那個女人的手忽然又摸了摸他的脊背。胡男的身板是真的好,平穩(wěn)厚實,力量充沛。那女的忽然問道,你是來洪城打工的吧?胡男說是。她說那你在打什么工?他說還在找。她就在他的背上溫柔地搓了好幾下,搓得胡男麻酥酥的,又不敢把臉轉(zhuǎn)過來。然后她說,那你別找了,你就當(dāng)是來我這里打工吧,想來了你就來,每次來我都會給你錢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胡男看了看還握在手上的錢,臉色興奮起來。他點了點頭,沒說明白,也沒說不明白。
第二天,胡男就敲開了她的房門。
他真的把這當(dāng)成了打工掙錢的活了。
但我忽然有一點質(zhì)疑。我說你覺得會嗎?他說會,怎么不會呢?是我我都會。他說我告訴你吧,我有個很好的朋友,他在美國就這么干過。有什么呢?不就睡嘛,還能掙錢,為什么不做?
然后把眼光從墨鏡的上邊翻出來,死死地盯著我。
于是,我們就給他們設(shè)定了一些規(guī)矩和場面,比如那個女的從來不請他吃飯。他就是在吃飯的時候來了,她也不叫他吃,她只叫他看電視等她。每次給錢的時候,胡男總是在她的面前呆呆地站著,眼睛只盯著她手里的錢,就像街邊那些打零工的,在盯著老板給他結(jié)算工錢。
我說真要讓他把這當(dāng)作打工,那就意味著他要天天來,可天天來的戲可不好寫。他說那是你的事,到時你可以重新安排、重新結(jié)構(gòu),我們現(xiàn)在可以先把他們的事情全部談開。只要是男人和女人的事,他就來勁,如果不讓他談,估計他會十分難受。
他所說的把事談開,指的就是先把故事給說通了,說合理了,然后再把我們要的東西放進(jìn)去。
比如這個女人為什么喜歡胡男,與愛又沒有關(guān)系。
我們談開的結(jié)果是,讓那個女人自己開口問了胡男,她說你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嗎?問話的場地可以是躺在床上,也可以是坐在沙發(fā)里。胡男的回答是不知道。她就告訴他,因為你是一個被閹過的男人。胡男就有點吃驚。他說為什么?因為你被閹過,所以你跟我做愛就不用那個討厭的安全套啦。她說她不喜歡用安全套。她說那根本就不是跟男人在做愛,而是跟橡皮在忙來忙去,一點味道都沒有。橡皮的味道是什么味道你知道嗎?她問胡男。胡男傻傻地笑了笑,他說橡皮我知道呀,我給我女兒買過。她就尖叫起來,你女兒多大呀?他說剛剛讀一年級。什么一年級?小學(xué)。小學(xué)一年級你就給她買這個呀?她用得著嗎?用得著呀,她寫作業(yè)寫錯了就得拿橡皮來涂來涂去,我都給她買了好幾塊了。她就哈哈地大笑起來,她說我的天呀,我以為你給你女兒買的是避孕套呢!
至于如何把我們要的東西放進(jìn)去,這個也不難。
第二次來,我們就讓那個女的告訴胡男,她要把小狗的名字給改了,而且改的是胡男的名字。在這之前,她沒問過他的名字。胡男一聽臉色就變了,像是被人在頭上潑了一瓢糞水,有點受侮辱了。他問她為什么?她說因為你是它的救命恩人呀,如果沒有你,它就死在泥塘里啦!他說我那是可憐你,不是可憐它。她說一樣的,我就是它,它就是我,它是我的心肝你知道嗎?把我心肝的名字改成恩人的名字,這多么好呀!他的腦子還是怎么也過不去。他說改成人的名字不好吧,你想想你跟它出去,你喊它的時候喊的是我的名字,別人聽了也不好的。她說這有什么不好呢,再說了,也沒人知道那是你的名字,也沒人認(rèn)識你,有人認(rèn)識你嗎?反正她死活就是要改。她說快說快說,快說你叫什么名字嘛。纏得胡男沒有辦法,但他卻突然想起了尚海來,他想尚海那樣回去肯定是不回來了,心中不由突然一笑,就把尚海的名字告訴她。她就捧起小狗,不停地叫喚著尚海尚海尚海,她說寶貝寶貝,你的名字以后就叫做尚海了你聽到?jīng)]有?尚海!尚海!尚海!
隨后,我們又讓胡男耍了一個小心眼,把小狗的墨鏡也換到了自己的臉上。他對她說,我們村上有一個習(xí)俗我想跟你說一下。她說什么習(xí)俗你說吧。他說,在我們村上,如果有一個小孩,碰著了什么不好的事,被嚇著了,然后家里就得去找一個爹給他,如果女的就找干媽,找好了就拿一些東西去拜訪,拜訪完了,干爹也要送些東西給那小孩拿回去。我的意思是,雙方都得拿點對方的東西,這樣以后也好有個牽掛。那女的聽得有點糊涂,她說你想說什么,你直說嘛。胡男就說,我的意思就是,你看吧,我把我的名字已經(jīng)給了你的寶貝了,那我想在你的寶貝身上要一樣?xùn)|西,要不換也可以,你看可不可以。她說你想要什么?他說墨鏡,我想要它的墨鏡,換也可以,把它的給我,把我的給它。
那女的看了看胡男手上的墨鏡,覺得他的墨鏡小小的,給她的寶貝戴在臉上也還可以,就說想換你就換唄。胡男就撲到小狗的身邊,摘下了那副漂亮的墨鏡,隨即就戴到了自己的臉上。至于他的墨鏡,他知道肯定不能戴在小狗的眼睛上,于是就用了一根小繩子,綁在小狗的臉上,讓墨鏡掛在小狗的眼睛下邊。然后,他告訴她,以后小狗臉上的墨鏡,就一直這么掛著就可以了,千萬不要戴到它的眼睛上。他說它為什么被人踢到泥塘里去,你知道嗎?就是因為你給它戴在了眼睛上,誰看了心里都不會舒服的,因為他們自己都沒有戴呢。再說了,你不就是為了給它弄個樣子嗎?就這樣掛著就可以了,這樣人家看了也不太往心里去,因為小狗還是用狗眼在看路,而不是用墨鏡在看路。她覺得也對。他就又告訴她,我給你說實話吧,我這墨鏡是看不見的,你要是真的給它戴上,它馬上就會發(fā)瘋的。她說為什么。他就告訴她,他的墨鏡是他自己用油漆涂黑的。她問他你為什么要這樣。他說村上人嘛,他怕來到洪城后,城里人會從他的眼神里一眼就看出是村上的。她就覺得也是。她說來打工的和城里的,就是不同,真的一看眼神就能看透了。她因此夸了胡男一句,她說你這個農(nóng)村人還是很聰明的。胡男沒有再多說什么,他想的只是他天天來的事。
但我們是不會讓他天天來的,天天來的戲也不好看。
這一天,她的姨媽來了,但胡男已經(jīng)敲開了她的房門。她于是對他說,我們兩個以后可能要改一改,不能你想來了你就來,我知道你是可以天天來的,可是我不行,我們應(yīng)該改作我想你了你再來。胡男就覺得有點啰嗦了,我怎么知道你什么時候想我呢?她說那你就一個星期以后再來吧,到時我給你配一個BP機,BP機你知道嗎?他說知道。我給你配一個BP機,我想你了我就呼你,看見我呼你了,你也不用找電話打,你直接過來就行了。他點了點頭。那你今天不想嗎?不想,想也不能要。那我走了。走吧,隨便找找別的什么零工做做也可以。胡男就轉(zhuǎn)身走了。那一天她可能不給胡男付錢,但我們誰都沒有提起。
后邊的故事,就是順?biāo)浦哿恕?/p>
我們讓尚?;氐搅撕槌?,但不讓他說出他的小孩沒有了,也不說自己的孩子,離婚的事他也不提。他的回來,其實是為了幫助我們,把胡男盡快地推進(jìn)火坑的深處。悲劇嘛,就是這樣,曹雪芹是這樣編的,褔樓拜也是這樣編的,卡夫卡也是這樣。
尚海一回來,就發(fā)現(xiàn)問題了。
首先是胡男臉上的墨鏡。他發(fā)現(xiàn)胡男看他的時候,再也不是原來的模樣,而是昂首挺胸的了。這一點我們沒有讓他問他,因為他知道胡男有錢了,換一副墨鏡不算什么??墒荁P機呢?他發(fā)現(xiàn)胡男也有了BP機時,心情是有點落差的,因為他的BP機已經(jīng)沒有了。于是他問胡男,這個是那個小子給你買的,還是你自己買的?胡男說是我自己買的。他就說那個小子后來還找過你嗎?胡男說找過,找了好多次,但我只去過一次,后來我就再也不去了。他看見我不理他,就不再找我了。尚海就呵了一聲,他說你知道嗎,我其實挺擔(dān)心你的,我擔(dān)心我不在這里他會不停地亂找你,我怕你不懂拒絕,我怕你不停地給他接活,最后把你給弄殘了怎么辦?胡男笑笑的,他說不會的。尚海就問,那后來你都做什么呢?你是不是找到了什么活了?
就在這時,我們讓胡男的BP機響了起來。
時間可以是晚上十點左右。胡男沒有回答尚海他找到了什么活,他說他有事,他要馬上出去。尚海卻拉住他,他說什么事這么晚了你要出去。胡男就笑笑的扯了一個謊。他說那個BP機不是他自己買的,是前幾天一個老板送給他的,那老板有一個貨場,幾乎每天都有貨要裝卸,他說他是在街上找活的時候碰著他的,那老板覺得他干活干得挺賣力的,就送了他這個BP機,說不管什么時候有車來了,或者需要裝,或者需要卸,就隨時呼他。尚海問他什么貨呀,不會是毒品吧,人家要是深更半夜的叫你去幫接運毒品,你就死定了。胡男說不是毒品。他說真的只是上車下車的活,累是累點,但老板挺舍得給錢的。他叫尚海你放心吧。但尚海就是放心不下。他跟著胡男一起走到了街上,然后對胡男說,那你去你的吧,我去吃一碗米粉。但胡男沒有走遠(yuǎn),他就偷偷地跟在了胡男身后,一直跟到那個女人的樓下。那個女人的樓下停有很多車,但沒有一輛是在等著裝卸的。
附近,也沒有任何貨場。
尚海就睡不著了,他等著胡男的回來,然后劈頭就說:你騙了我!他讓胡男告訴他,到底做什么去了?胡男不說。他就說,你是不愿說還是不能說。胡男說不是不能說,也不是不愿說,是不想說。尚海說,你要是不肯告訴我,等哪天你再去的時候,我就去找警察報案,我?guī)е麄兊侥抢锶プツ恪?/p>
這一說,胡男就有點怕他了。他說他也睡不著,他想去吃一碗米粉。就對尚海說,你如果跟我一起去,我就告訴你。倆人就吃米粉去了。
米粉吃到一半,尚海就吃不下去了。
他說那你不是掙了好多錢了?胡男說是,掙了不少,跟打工可能差不多吧,也許還要多一點??粗缘脻M面紅光的胡男,尚海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是那種失落后的難受。
那女的是不是很難看?他突然問道。
胡男卻搖搖頭,一臉笑笑的。他說挺好看的,比我老婆還好看。尚海說你老婆挺漂亮的。他說我老婆是漂亮,可她比我老婆漂亮多了。你是因為她有錢給你,你就說她漂亮吧?不是,她是真的漂亮,你要不信,明天早上我?guī)愕胶槌枪珗@偷偷看她一眼,她每天早上都會去那里散步,但我只能在遠(yuǎn)處偷偷地指給你看,你要是想看清楚點,你就自己走到她的身邊去,反正她也不認(rèn)識你。她真的很漂亮,你見了你可能都會想。
尚海搖搖頭,說我才不會呢。他說我現(xiàn)在對女人一點興趣都沒有。胡男不信,他說那你這次回去沒跟你老婆睡覺?尚海就嚴(yán)肅了起來,低著頭,晃了兩晃。他說我碰都懶得碰她。但胡男依然堅信,你要是見了那個女的,你會覺得她很漂亮的,明早你就知道了。
故事因此又深入了一個臺階。
或者說,是我們找到了一個套子,把尚海也裝了進(jìn)去了,因為只有他,才能盡快地把這個故事帶到我們想要的深處。另外,還達(dá)到了一個小小的目的,尚海會在洪城公園聽到那只小狗的名字。但他如何走近那個女人,如何聽到她呼喚小狗的名字,這個情節(jié)我們沒有討論,我們覺得也不需要討論,因為太簡單了,情節(jié)中也沒有什么需要通過討論來突破的,我們就一腳跨了過去了。
可是就在這里,我們突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我們覺得,那個女人付給胡男的那些錢,應(yīng)該有一半左右是假錢,因為都給真錢是不真實的,當(dāng)然,如果都給假錢也是不對的。
可這個假錢是如何被發(fā)現(xiàn)的呢?
我們的討論在這里出現(xiàn)了兩條路。
一條是常規(guī)的,一條是反常規(guī)的。
常規(guī)的比較自然,聽上去也比較合理,但故事相當(dāng)一般。就是尚海從洪城公園回來之后,狠狠地就給了胡男一腳,然后大罵胡男,怎么可以把他的名字放在了那條小狗的身上。他覺得胡男這事做得太過缺德,也做得太沒有良心了。他讓胡男給他一千塊錢,作為精神補償。剛剛從瓦城回來,他身上還是需要錢的,得一點是一點,總比沒有強。胡男想想也有點過意不去,就拿出了那個女人的錢,數(shù)了五百塊給他。那女人給的錢,胡男一直緊緊地收藏著,一直沒有動過。他告訴尚海,他花的一直還是閹褲襠時得的錢。他沒有把這兩種錢混在一起。他覺得這樣心里比較安妥。尚??匆娔桥私o的錢挺多的,想多要一點,胡男就是不給。尚海又給了胡男一腳,就拿著五百塊錢出去了,沒想到買東西的時候,被人發(fā)現(xiàn)那五百塊都是假錢,差點被人給打了。尚海憤怒地告訴了胡男,胡男不信,就上街買回了一個驗鈔器,像打火機似的那一種。然后把藏著的那點錢,一張一張地驗過。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差不多一半都是假的,就拿著假錢找那個女人去了。
而如果反常,那就很有戲了,就可以在人物的內(nèi)心深處,挖一個很隱秘很隱秘的坑,然后讓人物深深地掉到那個坑里去,去接受人性的某種最最庸常的煎熬,或者叫做考驗。也就是說,尚海在洪城公園看到那個女人后,心里忽然就亂了起來了。胡男的那句話他沒有忘,他說你見了你可能都會想。尚海發(fā)現(xiàn)自己是真的想了。他想他要不要也去試一試,看看那個女人會不會對他更感興趣。于是就悄悄地跟隨在那個女人的身后,一直跟到她拿出鑰匙準(zhǔn)備打開房門。
當(dāng)然,他沒有讓她發(fā)現(xiàn)他。
他也不會讓自己那么著急。
他需要自己再好好地想一想。而想的結(jié)果是,他在街上買了一個BP機,跟胡男腰上的一模一樣,也就在那天晚上,他把胡男的BP機,偷偷地?fù)Q到了自己的手上。第二天,他匆匆地告別了胡男。他說他不再回來了,他要自己找工作去了。胡男還因此給了他一點錢,雖然給的不是太多,但那些都是從他的口袋里數(shù)出來的,那是他閹褲襠時得的錢。尚海當(dāng)時還是有些感動的。但感動之后,就到洪城的大街上游蕩去了,但一整天他都沒有走得太遠(yuǎn),他一直在等待著BP機的振響,一直等到了天黑。
那女人打開房門的時候嚇了一跳。
她說你是誰?尚?;瘟嘶问掷锏腂P機,他說他來不了了,他回鄉(xiāng)下去了,這是他留給我的。那女人拿過BP機看了看,又放回到尚海的手上。她知道那是她送給胡男的BP機,上邊留的也是她的呼號。她說那他回去了就回去了,你來干什么?尚海說,是他叫我來的。
他叫你來干什么?
他說只要我拿著這個BP機來找你,你就會知道他是叫我來干什么的。
他是這么說的?
是的,他是這么說的。
說完尚海又補充了一句:
他來你這里的事,他都跟我說了。
那女人的臉色頓時就變了。她像是受了侮辱了。她突然就憤怒了起來。她從尚海的手上抓回那個BP機,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把那個BP機給摔爛了。
她說,你們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啦?
尚海就嚇住了,不知怎么回答。
你們是不是把我當(dāng)成了傻瓜了?一個走了,另一個又來接班是不是?想天天在我這里拿錢是不是?我告訴你,老娘我可沒有那么傻。反正他已經(jīng)走了,已經(jīng)不在洪城了,他也不可能再來找我,那我就告訴你吧,你以為我付給他的那些錢,都是真錢嗎?我有那么傻嗎?
尚海一聽就傻掉了,轉(zhuǎn)身就出門去了。
隨后,他就在街上幫胡男買了一個驗鈔器。
后邊的故事就一個方向了,胡男拿著那些假錢,就找那個女人來了。那個女人這時正好打開房門準(zhǔn)備外出,胡男一把就把她推回了屋里,嘭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
他把抓在手里的那些假錢,狠狠地砸在她的臉上。
他說你為什么給我假錢?
她當(dāng)然不用多作任何的思考。
她說我要是都給你真錢我傻呀?
那你把我當(dāng)傻瓜啦?
誰叫你天天來呀?
不都是你呼我的嗎?
我呼你你就來呀?我要是不給錢,你會來嗎?
那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啦?
你說我把你當(dāng)成什么啦?
你說?
你說!
我怎么知道。
那我也不知道。
那你也不摸摸你的良心。
我為什么要摸摸我的良心?
你給了我這么多的假錢,你說你還有良心嗎?你自己數(shù)一數(shù)吧,你數(shù)一數(shù)是多少,你就給我補多少,我要真錢!我?guī)Я诉@個來了,一張假錢我都不要。
胡男說著從口袋里拿出了那個驗鈔器。
女人一把就抓了過來,狠狠地把驗鈔器給摔爛了。
看著驗鈔器的那些碎片,胡男也憤怒了,他突然一腳,就把身邊的小狗踢到了墻上,那小狗剛剛落地,他又抓起一張木凳,狠狠地砸在小狗的身上。與此同時,他看到了小狗臉上的眼鏡,不知如何飛到了一邊的沙發(fā)上。
那是他的眼鏡呀,是他母親的老花鏡!
他上去剛剛把眼鏡撿在手里,那個女人發(fā)瘋一樣朝他撲了上來。倆人因此扭打在了一起。
最后,他把她給掐死了。
后邊的故事就簡單了。
胡男想逃回瓦村去,他想看看老婆肚子里的兒子。我們當(dāng)然不讓。我們讓尚海勸住他。一是告訴他,他的兒子早就沒有了;二是希望他不要被抓,因為被抓是要被槍斃的,那會讓他的家人很受折磨,而且還會替他背上一輩子的罵名。
尚海告訴他:
你最好是選擇自己死!
而且是意外死亡,不是自殺。
還要趕在警察追捕之前,否則死了也等于白死。
胡男想了想,覺得也是,就同意了尚海的勸說。
可到底怎么死才是最好的意外死亡呢?我們讓他首選了一個被人偷走了井蓋的下水道,而且是洪城的市中心,也可以是市中心邊上一點點,時間當(dāng)然是深夜,他扛著一個沉重的蛇皮袋,走呀走呀,就掉到下邊去了。但剛剛說完,我們就都沉默了下來,我們覺得這樣的死一點都不好看。
最后,是他拍板作的決定,他說還是讓他撞火車吧。撞火車的畫面比較悲壯。什么意外不意外的,誰會去管那么多呢。我說行,那就讓他撞火車吧。
就這樣,胡男撞火車去了。我們最先讓他去撞了一列客車,然后列車因此停了下來,車上的乘客都把腦袋擠到了車窗的外邊,就像在看什么驚悚片一樣,那樣的場面也蠻好看的。但眨眼之間,我們就改變了這個主意,我們讓他撞向了一列破舊的火車,因為破舊列車的畫面不僅悲壯,而且意味深長。
這當(dāng)然應(yīng)該是在郊外,胡男和尚海坐在一條鐵軌的邊上,大約是十來步的距離。他們燒著煙,在等著破舊列車的到來。胡男覺得有點遠(yuǎn),他說我們再往前一點吧,那樣我一撞過去就能撞到火車了。尚海說不行,太近了會被人懷疑是我把你推向火車的,到時我說不清楚的。胡男只好坐著不動,看著各種各樣的列車從他們面前飛過。一直等到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一列破舊的火車終于過來了。隨著火車的越來越近,胡男慢慢地站了起來,最后,他突然摘下了臉上的墨鏡,遞給了尚海,然后飛一樣撲向火車。
濃煙過后,胡男躺在了鐵軌旁的碎石上。
尚海這時站了起來,他慢慢地走向胡男,一邊走一邊看了看胡男遞給他的墨鏡,然后就戴到了眼睛上,這一戴,他突然站住了。他的眼前黑麻麻的,他看不到躺在鐵軌邊的胡男了,于是,他把墨鏡摘了下來,可馬上又戴了上去,然后又摘了下來,不停地反復(fù)著。
躺在鐵軌邊上的胡男,也跟著尚海手里的墨鏡,黑了又亮,亮了又黑。
故事就這樣基本上談完了。
其中的時間,我們用了差不多三天三夜,嘴巴和腦子幾乎沒有停過,有時連吃飯的時候,我們都還在說,有時他一興奮,米飯都噴出了嘴外,有的還飛進(jìn)我的碗里。嘴巴累了,偶爾他也會把胡男的墨鏡摘下來,對著房間的某一個地方胡亂地眨著眼,眨得十分使勁;有時也會轉(zhuǎn)過來讓我看一看他的眼,我就想笑,也許是習(xí)慣了在胡男的墨鏡上往外翻,他的眼睛看我的時候,竟然也是那樣的低著頭,下巴往下扣著,眼睛要翻不翻的,好像不認(rèn)識我一樣。尤其是想出了什么故事,他的眼光總是在墨鏡的上邊翻得一閃一閃的,像我小時候夜里看到墳頭上的那些鬼火,開始我覺得怪怪的,心里就偷偷地笑,后來看多了,我發(fā)現(xiàn)他那一閃一閃的眼光里,好像還藏有一點點小小的冷惡,而且有一種從門縫里擠出來的那種歹毒??吹拇螖?shù)多了,有時我竟然有點怕,就只好把目光移走。
我倒是沒有脫過尚海的墨鏡,我怕他乘機給我換掉,因此,在整個故事的討論中,我眼中的底色,一直都是陰陰的,陰得心里有時發(fā)冷。
討論結(jié)束后,好像是我先摘的墨鏡,然后我把墨鏡遞給了他。我以為他會把墨鏡收起來,但他沒有接。等到他把墨鏡摘下來的時候,他反倒把墨鏡遞給了我。他說,你把這兩副墨鏡都拿著吧,寫故事的時候,也許還用得著。
完了他問,你是愿意在這里把這個故事整出來,還是拿回家去慢慢弄。這樣的話誰都能聽得明白,如果想讓我就在那里把故事弄出來,他就不會這樣問。我就說我拿回家弄吧。他說好的,那你明天就回去好好弄吧。說完就到房里提出了一個大信封,裝雜志的那一種,里邊裝的都是錢。我接到手上掂了掂,蠻重的,可能有兩斤以上。他說這是故事的錢,不算在劇本里。劇本的錢在合同中,合同要等你做好了故事我們再簽,反正就是在電話里給你說的那個數(shù),如果沒有什么意外,你就可能是你們這幫鳥作家里,編劇費目前拿得最多的。我笑笑的,沒說什么。我心想我能把這個故事做好的,我能做成他們想要的,當(dāng)然,我更想得到那筆可觀的酬勞。
我就這樣回家了。不到一個星期,我就把故事給弄好了。在我寫的故事里,該有的情節(jié)和該看到的細(xì)節(jié),我都寫下了清晰可見的線頭,一邊看一邊只需隨手一拉,就能拉出許多精彩的東西來。我傳往他的電子信箱時,天色剛剛黃昏,天黑的時候,他的電話就打過來了。那時我剛剛吃飯。他說我寫的故事他看了,寫得很好,比他想象的還要好,尤其是故事的布局結(jié)構(gòu)。然后他就告訴我,他會在幾天內(nèi)把合同給我寄過來,讓我到時簽完就給他寄回去,等他收到了合同,會在一個星期內(nèi)給我打上頭一筆編劇費,拿到錢后,我就可以動手做劇本了。結(jié)束電話的時候,他又補了一句,他說我相信你,我們會成功的。
然后就把電話掛了。
這個電話倒是不長,長的是我后來的興奮,一直到了后半夜都收不住,整個腦子都毛茸茸的,全部都是興奮的觸須,在四面八方地舒展著,坐在哪里都像是坐在棉花上,暈乎乎的;躺在床上也不像是躺在床上了,整個身子都有隨時離床而去的感覺,閉著的眼睛也像一直地睜開著,好像就站在那個美國人的身邊,在看到他把我的故事梗概,傳進(jìn)了一個又一個投資商的電腦里,美國的、法國的、英國的,還有加拿大的意大利的,而且還聽到他的電話一次又一次地被打響,而且聽到他談成了一筆又一筆的投資。因為每一筆投資里,都可能有我百分之五到十的編劇費。
我就這樣等著他的合同。
可是,結(jié)果等到的竟是這個美國人死掉了。
消息是北京的一個導(dǎo)演告訴我的,說他就死在三里屯邊上的一個酒吧里,因為喝酒的時候與人打架,最后被人打死的,手是他先動的,別人是自衛(wèi),所以死了也就死了。打架的原因是因為吵架,吵架的原因是他先出口傷了人,而且就因為那一句你們。想想他真是活該,三里屯是什么地方你不知道嗎?在那個地方,你要是喝多了,你罵人家爹你罵人家娘,或者你罵人家大爺,這都無所謂,你還可以像現(xiàn)在一樣罵人家你妹,這些也都沒什么,那就像是嘴巴順口而出的嘻嘻或者哈哈一樣,真的沒什么,你的嘴巴不就是你屁股的另一頭嗎?就當(dāng)是你一不小心放了一個屁??墒?,你不能隨便亂拿你們和我們說事,那會叫人從骨子里感到難受,那會叫人眼睛里冒火。你不是也在中國長大的嗎?就算你原來喝的都是馬尿,那你血液里現(xiàn)在流著的也是中國的馬尿呀!你怎么能動不動就說你們你們的呢?
只是,他那么一死,他們想要的那個故事,便也死掉了一樣,一直在我的電腦里死死地待著。我也不再打開,只是偶爾拿出那兩副墨鏡來看一看,有時看到的是故事里的兩個人,而有時看到的,卻是故事外的另外兩個人,再后來,我就找了一個深深的畫框,我把它們粘在了里邊,一副粘在左邊,一副粘在右邊,我讓它們永遠(yuǎn)相互對視著。我還做了一片小小的畫簽,釘在畫框的右下角,畫簽上的作品名稱,是《兩個戴墨鏡的男人》;但作者一欄,我一直空著,我不想寫上我的名字;創(chuàng)作時間,我想了好久,最后我寫了:2005年,夏。有事沒事的時候就看一看。在這之后,我寫了不少東西,但我?guī)缀醵甲屗鼈冊陔娔X里睡著,我不想拿它們出去發(fā)表。我有一種茫然,一種說不出來的茫然,茫然得有時心痛,直至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