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陶麗群/著
老史晚上十一點十分到達他的夜行人咖啡館,比平時要早差不多一個小時,平時都是十二點。麗妃朝他笑笑,他的體貼,她懂。這個跟著他六年的三十四歲的女人,有一張圓圓的娃娃臉,柔順的披肩發(fā)永遠溫情脈脈地垂在肩上。老史從沒見過她束發(fā),哪怕她剛洗完澡從衛(wèi)生間里出來時。不過他挺喜歡她這個樣子。她對老史笑時,永遠都帶種不設(shè)防的明朗??梢詮乃男镙p易看出她對他的信任和依戀,那樣干凈而溫順的眼神,是老史人生中一盞暖意融融的燈火。不過,當她安靜沉思時,她的整個人會被一種老史很陌生的神情罩住。老史無法準確形容那種神情,仿佛一個人陷入某種悲傷回憶時的沉痛,或者對未來不知所措的迷茫。那時候的麗妃他感覺跟他毫無關(guān)系,一個陌生的麗妃。他知道她心里肯定端著放不下的東西,但老史從來不問,并不是不在意,毫無疑問,他是愛這個女人的。
此時她坐在柜臺后面,亮紫色風(fēng)衣搭在椅子靠背上,米色針織開衫把她細長的脖子和瘦而窄小的雙肩暴露無遺,瞅著令人頓生憐愛。她的面前放著一杯琥珀色的普洱茶,對老史的笑臉上帶有些許倦色。他們的夜行人咖啡館是二十四小時營業(yè),老史從晚上十二點到早上十點,之后麗妃會來接他的班,一直到十二點。他們有兩個服務(wù)員,一男一女,上班時男跟老史,女跟麗妃??Х瑞^不大,二十平米,也不在主街道上,甚至還有點兒偏僻。當初選在這里時,老史的幾個朋友很有些擔(dān)心,但老史毫不猶豫看上了。結(jié)果還不錯,真的不錯,總會有些人避開喧鬧遁入這個安靜的角落喝杯咖啡、茶,吃點點心。這是個令人能暫時放下心事和情緒的地方,當然,也可以放下疲勞,以及當作無處可去時的消磨之地、避雨避風(fēng)之地。一年當中老史和麗妃會在春末和初秋這兩個不冷不熱的時間段出去旅游十多天,把“休息中”的牌子懸掛在夜行人咖啡館門臉上。大體來說,老史和麗妃是滿意這種生活現(xiàn)狀的,當然包括他們之間這種關(guān)系的現(xiàn)狀。
麗妃從柜臺后的椅子上站起來,她只是笑,并不說話,看來白天的生意不錯,她確實累了。她從靠背椅上取下紫色風(fēng)衣穿上,老史走過去幫她把頭發(fā)從衣領(lǐng)里輕輕拿出來。她又朝他笑笑,順便捏一下他的胳膊。女服務(wù)員站在柜臺邊上,頭上戴著黑色三角帽,滿臉羨慕嫉妒地看著兩個老板表達落落大方的性感親昵。她對于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很模糊,說是夫妻,好像又有那么點兒生疏和客氣夾雜其間;說不是夫妻,有眼睛的人都看出他們是夫妻,這怎么說好呢?女服務(wù)員遮著嘴巴打一個哈欠的當兒,老板娘就裹著風(fēng)衣出門了。他們家離咖啡館有好幾個站,他們沒買車,在這件事上他們的態(tài)度驚人一致。大多數(shù)人認為車是生活的必需品,在他們看來卻成為一種負擔(dān)或累贅。
老史站在咖啡館玻璃門前,一直看著麗妃上出租車。因為今晚提前來了,老史在路上時就給司機打了電話。這個出租車司機接送麗妃六年了,每晚十一點五十分準時在他們咖啡館門前等,只有在風(fēng)雨大得實在不便行車時才進入他們的咖啡館喝上一杯,并且拒絕他們請客,咖啡錢很低調(diào)地壓在咖啡杯下。他在白天和晚上給他們拉來過不少神情憂郁的無處可去的顧客,這些顧客后來成為他們的???,有些則是第一次來也是最后一次來,極為自然。
“你也回去吧。”老史環(huán)顧一下咖啡館,只有一對小情侶安靜地坐在最角落的一張桌上。他對女服務(wù)員說。女服務(wù)員朝那對小情侶望了一眼。
“沒事,我在就行。順便給小米帶個話,今晚放他假。”老史說。小米是上夜班的男服務(wù)生,天塌下來也能笑得出的陽光青年。
“啊,謝謝老板?!迸?wù)員風(fēng)一樣轉(zhuǎn)進小里間,二十來歲的動作輕快敏捷。老史寬容地笑了。很快女服務(wù)員就換掉工作服出來,工作時盤起來的頭發(fā)也放下了,整個人頓時如夜色一樣不動聲色地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惆悵風(fēng)情。她朝老史做一個飛吻動作告別,旋風(fēng)一樣出了玻璃門,帶進一股濕潤冰冷的空氣。老史驚覺過來后,想叫住那毛躁孩子,告訴她帶把傘,眨眼間老史只來得及望見一把黑發(fā)一閃,如同夜色撕開的一線裂縫,很快就彌合如初了。老史有些無奈,不過他是欣慰的,黑夜里匆忙的身影和腳步代表方向和歸宿,有方向和歸宿的人是幸福的。小情侶不一會兒也結(jié)賬走人了,咖啡館頓時和外面的夜色一樣安靜下來。
老史并不收拾那對小情侶桌上的咖啡杯子。他給自己煮了杯咖啡,選一張靠窗的桌子坐下。這樣的晚上是不會有太多的客人的,不過通常也會有個把。他安靜地坐著,等著。對于這樣的夜晚,老史總有種莫名的恐懼和緊張的情緒盤旋心底。這種情緒往往會使老史徹夜不安和清醒,通常下半夜四點到五點之間的困意也消失殆盡。在黎明的曙光爬上窗戶時,這種奇怪情緒才慢慢平復(fù),直到看見麗妃帶著淡淡的笑容走進咖啡館,這種惱人情緒才算徹底煙消云散,隨之而來的是抽筋扒骨般的疲勞感,仿佛一整夜他都在高度集中精神提心吊膽著什么事情。其實任何事情都沒有,六年來他們的咖啡館所有的夜間經(jīng)營都相對平安,偶爾會發(fā)生一些情侶之間爭執(zhí)的事情,不過通常很快就平息了。這不是一個熱鬧的地方,來的人基本上也不是喜歡熱鬧的人。
從玻璃窗望出去,夜色愈發(fā)深重了,幾乎能聽到清冷空氣流動的嘶嘶聲,無孔不入的寒意彌漫整個夜色。偶爾有出租車經(jīng)過,車燈像是被打磨鈍了,昏黃而散漫,急急移過來,又速速離開去,投下的一簾光影映襯不太密集的雨簾,并沒使得咖啡館里的光線亮起來多少。都是有目的地的夜間的匆忙過客。
雨大概是晚八點半時下的,入冬后的第一場雨。開始下時有點大,雨點急促敲打在他們臥室的玻璃窗上。老史從夢中驚醒過來,窗外已經(jīng)一片漆黑,屋里的空氣帶著刺般蜇人的冷,恐懼和緊張的情緒開始在心底醞釀了。他在黑暗中摸索,把麗妃的枕頭拽過來,夾到胳膊彎里。枕頭的一角抵在他的下巴處,他聞到了洗發(fā)水的淡淡清香。麗妃總是嘲笑他這行為很幼稚,然后趴在他上頭,清澈的目光深深望進他的雙眼,看見他眼底隱藏的不安。她了解他的情緒,但不知道他這種情緒因何而生,她也不問。老史感激這個女人的善意。他的晚餐很簡單,一碗米飯,胡蘿卜炒黑木耳,一碗香菇菠菜湯,吃得很滿足。老史不吃肉,連蛋奶都不吃,純素食主義者。不過麗妃吃,她每頓飯都得有幾塊肉,或者煲一個排骨湯。她吃得很香,老史從不要求麗妃也跟他素食,他甚至很樂意看見她啃一塊骨頭時略顯貪婪和享受的滿足感。他希望麗妃過得隨心所欲一些,奢侈一些他也接受。老史喜歡身邊的人過得快樂滿足,他會從中獲得一種踏實感。老史出門時,雨漸漸小了,沒有風(fēng),空氣飽含濕冷,大街上的車已經(jīng)漸漸稀少,路燈顯得孤單而清寂。他大步朝咖啡館走去,那股復(fù)雜情緒已經(jīng)在他的胸口飽滿得伸手可及了。他希望麗妃早一點回家,這樣四處濕冷的夜晚,所有的人都應(yīng)該待在溫暖的家里。
四十一歲的老史在朋友眼中是個溫和低調(diào)的男人,當然,他的朋友并不多。一個在嘉年華酒吧當調(diào)酒師。一個行蹤詭異但秉性老實的自學(xué)成才的畫家,總是引誘老史畫裸體像。一個整天鉆進別人書房檢查網(wǎng)絡(luò)故障的電信技術(shù)員。還有一個胖大的,看起來面目溫情的超市小老板。他們有時一兩個月相互不聯(lián)系,好像要彼此相忘于江湖,某一個夜晚卻帶著高漲的熱情突然闖進他的咖啡館,通宵免費消費老史的咖啡,咖啡錢倒沒花多少。他們都不怎么喜歡喝咖啡,他們喜歡喝啤酒,老史最多給他們提供一扎,之后就拒絕再給了。他因此總免不了被挖苦嘲笑一番,他們說他怕麗妃。老史寬厚地笑笑,之后給他們上咖啡,淺淺碰一兩口之后,他們的咖啡常常冷卻在杯子里。朋友們熱情高漲地胡說八道過了上半夜后,大家都有些困乏了,但沒有人提出要離開,集體沉默著朝窗外沉寂的夜色凝望,各自沉浸在無人所知的隱秘世界里。老史坐在柜臺后面,這時候他會發(fā)現(xiàn)這些朋友瞬間變得陌生了,變成另外一些老史不認識的陌生人。調(diào)酒師神情沉靜中帶一點適度的憂傷,夜色于他而言并不陌生,他常常通宵工作,為各種各樣的人調(diào)一杯杯口味不同的紅酒。他置身于嘈雜的酒吧里,練就了一種屏蔽掉一切不想入眼入耳之事的本領(lǐng),在他的眼里只有精致的酒杯和色澤透亮的酒水。他站在柜臺后面,嘈雜的音樂和丑態(tài)百出的客人們在他的眼前一片空白,他們常常在酒精作祟下粗魯?shù)刈ё∷囊路?,朝柜臺上吐口水的行為也被他一笑了之。剛來酒吧時他對他們深惡痛絕,但過了一陣子之后,他則以略帶點悲憫的態(tài)度對付他們。他在凌晨最靜謐的那段時間下班,通常是三點半到四點之間,帶著一種寧靜情緒靜悄悄走在空曠的馬路上。他喜歡夜色,高大的建筑物在夜色的籠罩下比白天看起來線條柔和許多。他覺得世間應(yīng)該是這樣的,柔和,柔軟,白天把一切都糟蹋掉了。調(diào)酒師一般會選擇幾條平時喜歡的街道繼續(xù)走上一陣。假如沒有意外,通常會在雕塑廣場附近的一個拐角,靈巧地跳出來一個清秀的和調(diào)酒師年紀相仿,但看起來起碼要比他年輕十歲的清秀男子。他不是存心要嚇調(diào)酒師,不,不是的,他只是想給他一個驚喜,盡管調(diào)酒師早就知道他在那里等著。男子帶著靦腆的笑,在柔和的路燈下朝調(diào)酒師走來。他們面對面站著,相互凝望片刻,然后十指深情相扣,默默相伴走在下半夜里。有時候他們會說一兩句話,更多時候則什么都不說,但他們的內(nèi)心是歡喜的、滿足的。在黎明的曙色到來之前,兩個人滿臉悲戚依依不舍告別,各自回到這個城市某一個安置他們的角落。他們已經(jīng)交往六年,下一個六年,在他們心里如夜色般隱藏著許多看不見的定數(shù)。他們從未在白天見過面,這座城市的白天無法包容并接納他們的深情。他們通常在調(diào)酒師休息日時在一起,每個月兩個休息日,不過他們已經(jīng)很滿足了。
畫家凝視夜色時的表情是失魂落魄的,一副拼命克制某種疼痛的表情,不一會兒他就繃不住了,臉上僵硬的表情松弛下來,嘴角一陣神經(jīng)質(zhì)般抽搐,然后捧住頭,像個失去心愛玩具的孩子傷心抽泣起來。他的哭是壓抑的、克制的,仿佛嘴里塞了一塊布頭。他瘦小的肩膀不斷顫動,令人揪心。幾個見慣了的朋友毫不動容,沒有誰給他一句安慰,甚至連一只拍他肩膀安慰的手都沒有。他不需要,他們知道。畫家非常熱愛女人,他有很多女人,他對女人好到簡直是慈悲為懷的程度。他常常被那些女人搜得身無分文,有時還因為錢少而被破口大罵。但這幾個朋友都知道,他不行,他和她們睡覺,實際上什么都沒干。每個女人在畫家眼里都是他姐姐,他少年時相認的姐姐,姐姐突然在某一天莫名其妙不見了。畫家長年奔走各地,作畫賣畫,他希望在一個陌生的地方,他的姐姐失而復(fù)得。他偏愛夜晚,常常深更半夜在大街小巷游蕩,他固執(zhí)地覺得姐姐的失蹤一定和夜色有關(guān)。畫家五官俊朗,三十八歲??奚弦魂囎又?,他常常嘆一口長氣,作為這場流淚事件的結(jié)束語,然后滿面悲戚擦干眼淚,目光重新跌進深淵般的夜色里。電信技術(shù)員是個情緒容易激動的人,不過當他沉浸在復(fù)雜的網(wǎng)絡(luò)檢修工作中時,那些錯綜復(fù)雜的線路會使他變得異常專注和鎮(zhèn)定。在并不固定的朋友聚會里,他常常無比憤慨地感嘆某天下午給一戶人家檢查網(wǎng)絡(luò)故障時,見到人家的房子是何等豪華舒適,據(jù)主人說他們的浴缸都是從加拿大空運來的。“操,不就一個洗屁股的盆嘛?!彼f,猙獰的模樣恨不得立馬對什么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他屢次因為買不起房子而戀情告吹,在三十四歲時和一個帶三歲女孩的女人結(jié)婚了。女人有一套兩居室的房子,他們之間沒有孩子,據(jù)說老婆不肯生了?!俺诉@,她還是挺好的。”他偶爾對朋友們說,朋友們望著他眉間深鎖的悲愁,默不作聲。每次朋友們邀請來老史的咖啡館“過一夜”時,他總是最高興最迫不及待的一個。他望著窗外的夜色時,像一個迷路的孩子,進退兩茫然的神色使他看起來呆滯得不行。超市小老板在朋友們當中算是比較圓滿的,當然,他為創(chuàng)建他的小超市吃過不少苦頭。老婆和他一樣胖而樸實,他的兩個女兒在上一所不錯的中學(xué),都很有舞蹈天賦。他的臉上總是一副息事寧人的謙和表情。他從來不干短斤缺兩的事情,也不計較顧客少一毛兩毛。去他超市的大都是熟客,大家都認為他是個樂觀厚道的小老板。只有極少數(shù)人,比如這幾個朋友,才知道他隱藏極深的極少表露出來的另一副面孔。他坐過五年牢,但他是冤枉的,沒得到一分補償款。他的二女兒在他進去后的第三年詭異地出生了,但他對她很好,對老婆也很好。他凝望深夜時臉上以往那副招牌似的溫情敦厚的笑臉不見了,一種被拋入無底冰窟般的絕望像厚實的寒霜掛在臉上,他專注而固執(zhí)地朝黑夜偏著臉,直到微熱的淚水順著胖胖的臉頰流下。夜黑得如此博大寬厚,每個人都可以在彼此無法看得見的黑色中,找到一個暫時盛放自己的角落,剝掉白天的盔甲,和自己赤裸坦誠相對。
他們就那樣坐著,咖啡館里零散的顧客并沒影響到他們。老史走過去,安靜地坐在他的朋友們之間,彼此靠近。他們像一個相似的共同體,釋放出一種彼此相互需要的孤獨的溫暖。這樣的安靜大約會維持半個小時,之后他們?nèi)鐗舫跣选亩虝旱木衩允е刑K醒后,彼此相望的神情有些不自然,帶一點心照不宣的害羞笑容,搖晃僵直的身體,找好舒服姿勢,橫七豎八歪在桌邊睡了,毫不設(shè)防地睡一個好覺,沒誰提出要回家。他們似乎都需要一個這樣的夜晚,一個可靠的地方,把自己放空,短暫回到真實的自我當中。老史回到柜臺邊,當客人全部走后,他守著他的朋友們,內(nèi)心寧靜而滿足地打發(fā)掉又一個漫長的夜晚。當朋友們帶著初醒的滿足表情罵罵咧咧在黎明的曙光里離去時,老史像完成了某種使命般,濃重的倦意紛至沓來。
……
這個連呼吸都會被濕冷刺痛的冬夜,老史不希望他的朋友們離開家,應(yīng)該在溫暖的被窩里沉沉睡去,包括麗妃。他仔細端詳玻璃窗外的夜色,雨夜如此靜謐,十二點半了。他精神抖擻,凝神聆聽,像只機敏的貓頭鷹捕抓黑夜中點滴的響動。只有雨聲微弱的唰唰聲透過玻璃窗傳來,世界真的安靜了。他的咖啡館亮著橘色的暖和光芒,任何行走在雨夜中的人都難以抗拒這抹微弱的暖意。
老史的咖啡館在一條巷子中間。巷子悠長曲折,像滿懷心事的人。兩邊排滿店鋪,賣陶瓷和茶葉的居多,夾雜幾間賣杭州絲織品,賣老北京布鞋、唐裝,還有幾間包羅萬象般你看不出具體賣什么的店鋪,里面有針頭線腦,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口盅,幾匹顏色華麗的少數(shù)民族布料,幾件也許過了若干年后價值連城的蒙著灰塵的古舊家具。整條巷子的色澤是陳舊的,透出不動聲色的哀傷沉寂,特別是夜晚。大部分店鋪在晚上十點左右相繼打烊,余下幾家茶館、咖啡館也在午夜前關(guān)門。他們和老史都很熟,路過他的咖啡館時按一下惱人的喇叭后揚長而去。他們和老史開玩笑:夜間的風(fēng)景一定很不錯吧?老史通常滄海桑田般寬厚一笑。他喜歡這巷子的調(diào)子和色澤,以及這些沒有太多想法,甚至對生活帶有點兒輕度厭倦的態(tài)度懶散的小老板。巷子盡頭二十四小時值班的社區(qū)派出所也是他喜歡這條巷子的原因之一。老史從未去打擾過他們,那幾個面熟的警察偶爾會在某個漫長的夜晚來他的咖啡館喝上一杯,很客氣。
老史靠在靠背椅上,一動不動凝望窗外的夜色。夜黑得如此徹底,他感覺內(nèi)心也一片黑暗。但他知道有很多東西包裹在濃重的夜色里,如同他胸口暗暗涌動的情緒。情緒,老史意識到自己又會陷入過往醞釀出來的情緒之中時,他馬上使勁搖頭,仿佛要把腦袋里的東西全都搖晃掉。這樣的夜晚對老史來說并不陌生,有時候他獨自一人待到次日早晨麗妃來到咖啡館時。麗妃臉上會有些浮腫,仿佛這樣的夜她也并未睡去。有時候也會有那么一兩個顧客陪他,通常兩點過后就走了,他們離去時表情懶散淡定,只是來咖啡館要一陣子深夜的安靜而已。
老史站起來,若有所思地朝玻璃門口走去。已經(jīng)冷卻的咖啡已收拾走了。他瞟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兩點十分。嗯,這是一天當中一個人離自己最近的時候,最柔軟的時候,最無助的時候,他內(nèi)心漸漸充滿一種黑色般的心酸。他把咖啡杯子放在柜臺上,坐進柜臺里。老史發(fā)現(xiàn)每當坐在這個位置上時,他便有一種把握住什么的自信,情緒隨之慢慢平復(fù)下來。他朝玻璃門外張望,咖啡館里橘色的暖光照亮了門外一小片濕漉漉的黑夜。
是的,他聽見了。遲疑而澀重的腳步聲,慢慢靠近他的咖啡館。老史安靜地等待著,咖啡館內(nèi)暗淡的燈光籠罩在他的臉上,以往來顧客時童叟無欺歡迎光臨的溫和表情掛在臉上。濕冷的午夜把一個身材矮小、發(fā)梢上滴著雨水的小個子男人推到老史的咖啡館門前。他提一只同樣濕漉漉的扎了口的白色編織袋子,骯臟不堪。藍色牛仔褲和黑色條紋西服污跡斑斑,濕透了,整個人透出一股令人忍不住打寒戰(zhàn)的落魄感,看樣子在雨夜里已經(jīng)行走好一陣子了。他站在玻璃門外,朝咖啡館里猶疑張望。老史發(fā)現(xiàn)這令人發(fā)冷的夜行人有一張非常耐看的臉,五官線條明朗,緊抿的嘴令人想到害人不淺的倔強。那張臉上,嗯,老史在昏暗的咖啡館里端詳它,看不出任何表情,死水一般,似乎濃黑的夜和冰冷的雨水并未使它受到任何影響。他就那樣站在玻璃門外,那副堅定的樣子仿佛在等待屋里的人請求他進去。老史嘆了口氣,從柜臺里出來,朝玻璃門走過去。門外的夜行人往后退了兩步,退進濃重的黑夜里,是戒備的姿態(tài)。老史拉開玻璃門,一股水分厚重的冷空氣撲面而來。
“請進,二十四小時營業(yè),熱咖啡、熱茶、點心都有,需要的話點心可以微波爐加熱。咖啡一杯六塊,茶一壺八塊?!崩鲜窚睾偷卣f。
夜行人依舊站在那里,打量咖啡館,也打量老史。老史很平靜,臉上既沒有歡迎的熱情也沒有拒絕的厭煩。夜行人終于還是進來了,小心翼翼地邁上兩層臺階,側(cè)身經(jīng)過老史身邊。身上濃重的寒氣使老史忍不住打一個寒戰(zhàn),還帶著一股令他為之一振的熟悉的氣味,老史頓時心里一陣緊縮。夜行人站在咖啡館中間,仔細打量一番咖啡館,然后朝一張最靠里的桌子坐下,把自己縮進墻角里。一直緊抓的白色編織袋放在靠里的椅子上,不過他又極快地抓起來,放在桌子底下的地板上,同時有些不安地望著老史。老史低下頭,在他望向自己之前。他倒了杯熱水朝他走過去,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你需要點什么?”老史淡淡地問。
“泡面,有嗎?”他飛快看了桌上那杯熱水一眼,有些拘謹?shù)貑枴?/p>
“有的,來兩包?”老史很平靜地微笑著。
“啊,我以為沒有?!彼@得有些欣喜。
“稍等,馬上就好的?!崩鲜纺弥斜P,他朝咖啡館里一扇裝飾得極為隱秘的門指了指,“衛(wèi)生間在那里?!彼X得夜行人應(yīng)該換掉身上幾乎可以擰出水來的衣服,假如塞在桌子底下的編織袋里裝的是衣服的話,不過看樣子里邊的東西也該濕透了。
老史走進煮咖啡的里間,里間很小,有一扇透明的玻璃窗子,可以看見外邊的顧客。老史從柜子下費勁地拽出一個并不大的紙箱,里邊藏有十袋香辣紅燒牛肉泡面。麗妃對泡面有種令老史不可思議的痛恨,有一次甚至因為泡面和老史吵得不可開交,然后蜷縮在角落里哭得一塌糊涂。其實老史從頭到尾都沒說一句。她歇斯底里又哭又鬧,藍色高跟鞋把一箱泡面踩得粉身碎骨。老史只好偷偷把泡面藏在換過頭臉的紙箱里,藏起來。他們的咖啡館并不賣泡面,老史也極少吃。某天夜晚,朋友們會要求來那么一碗,像舉行某種儀式般埋頭吃完。
老史麻利地?zé)?,撕開兩包泡面放進平底鍋,內(nèi)心有一種因為夜行人到來而產(chǎn)生的感激,這不是常有的。他記得遇見麗妃時,他也產(chǎn)生過這樣的情感?;鹜饶c和雞蛋還有,猶豫了一下,老史最終什么都沒加進去,一大碗開水泡面。老史把熱騰騰的泡面端到夜行人面前時,發(fā)現(xiàn)他還穿那身濕衣服拘謹?shù)刈谀抢铮路疬€沒適應(yīng)這個新環(huán)境。他放下面碗,略微猶豫,把到嘴邊的話咽下去了。夜行人幾乎是從椅子上彈起來,快速摸索牛仔褲屁股兜。老史趕緊說,不是,你要走了再付。我是覺得你該到衛(wèi)生間換掉你這身衣服,好像濕透了。夜行人的手從身后慢慢彎回來,仔細朝自己身上看,仿佛才意識到自己的衣服濕透了。他朝老史笑笑。老史覺得那笑像是強行按在他的臉上,僵硬、呆板。他拿著托盤走了。
咖啡館短暫的插曲過后又恢復(fù)安靜。老史坐在柜臺里,盯住桌面的賬本。其實他從來不查賬本,所有收入和支出均是麗妃打點,麗妃每個月會叫他過目,但他從來沒碰過賬本,銀行卡也在麗妃手上。假如麗妃哪一天從咖啡館消失,老史的夜行人咖啡館只能關(guān)門永久停業(yè)。但老史不在意,他對目前的生活狀態(tài)有一種占大便宜感,既然是便宜,就不存在失去的恐懼了。他盯住賬本,目光卻從微垂的眼簾下飛向角落里渾身濕寒的夜行人。他在吃面,小心謹慎,毫無聲響,一面吃一面向老史投來機警的一瞥,像一只饑寒交迫的小動物在警惕享用好不容易弄到手的食物。那個角落離老史坐的柜臺也就七八米,隔六張桌子,泡面暖洋洋的誘人香味洋溢小小的空間,夾雜那股老史熟悉的久違的氣味??吹贸鰜?,他不屬于這座城市,而來自哪里,老史并不關(guān)心。
但,怎么辦呢?老史此時內(nèi)心無端端充滿感激。不過他并不想和夜行人說上幾句,他覺得和夜行人之間有一種并不需要語言的默契。他忍不住抬頭,目光柔和而專注地注視角落里的夜行人。他依舊埋頭在面碗里,吃的速度也變得有些狼吞虎咽起來,顯然已經(jīng)放松不少。突然他猛地抬起頭來,似乎感覺到老史的目光,老史已經(jīng)來不及收回自己的目光了。他只好從柜臺里走出來,朝角落里走過去。夜行人一直盯著他,眼見他一步步靠近自己,嘴里的咀嚼也停下來了。他放下筷子,慢慢站起來,整個人透出一種拒絕但又無能為力的緊張感。原先過于蒼白的臉色因為熱氣騰騰的補給而泛起些紅暈,雙眼在橘色的燈光下驚訝不安地直視老史。很年輕,不會超過二十五歲。老史走到他跟前,才為他的行為找到蹩腳的借口:你需不需要作料?辣或者醋?可能口味會好一點。哦,不了。夜行人似乎放心不少,朝老史笑笑,帶一點靦腆。嗯,那就好。老史說,目光盯住桌上的碗,差不多吃完了。要不要再來一碗?我很餓時能吃四包。老史開玩笑似的,但他是認真的。啊,這就夠了,謝謝。夜行人搓搓手。那你慢用。老史說,轉(zhuǎn)身走回柜臺,在柜臺和玻璃門圍成的折角里把空調(diào)打開,調(diào)到制暖。
老史呆呆地坐在柜臺里,擱在柜臺上的手輕微顫抖。空調(diào)吹出來的暖氣一陣一陣拂過他的面頰,老史把柜臺邊的臺燈關(guān)掉,他在黯淡的柜臺里不動聲色地凝視角落里的夜行人。一種久遠的、熟悉的感覺在老史心里慢慢彌漫起來,陷入絕境般令人絕望的、自我羞恥和憎惡得想嘔吐的感覺,極為孤獨無助的感覺。這種感覺慢慢滋生出一種徹骨的痛。他的臉被疼痛弄得很僵硬,不明就里的人看到時是一副面無表情的模樣,沒人懂得沉寂之下焚心般的痛楚。幸好這種感覺不是常常困擾他,只是少數(shù)如今夜才兇猛襲來。他不再使勁搖頭,他知道今夜自己會無可避免地淪陷進這種感覺中。這種招人恨的感覺此時就算是麗妃,也無法給予他一絲安慰。每個人總有一些這樣那樣的東西一輩子只能獨自享有,就算是被它折磨,也無法找人分擔(dān)。
安靜黯淡的柜臺里彌漫老史濃厚的憂傷,他靠在靠背椅上,不聲不響。他極少在夜經(jīng)營中睡去,就算犯困也不會。老史逐漸恢復(fù)了情緒,在角落里一直盯著夜行人。他深深地吸一口氣,泡面的香味淡去了,那股老史熟悉的夜行人身上(也可能是從那個臟兮兮的編織袋里散發(fā)出來的)的味兒,變得濃烈起來,混合著暖氣,平常人肯定會被熏得胸口發(fā)悶甚至嘔吐,但老史和夜行人卻如聞所未聞,這種熟悉的味兒甚至使他們有一種溫暖的安然。角落里的夜行人靠在靠背椅子上,偶爾使勁點一下腦袋,終于睡過去了,被睡眠籠罩的面孔帶著深重的愁緒。老史默默瞅著,輕輕嘆了口氣。老史知道當這個睡著了還帶著悲愁的深夜流落人,他的人生開始脫離困境進入平穩(wěn)的生活軌跡時,此時此刻的情境會蜂擁而至,占據(jù)他的夜晚,毀掉他的睡眠,別指望從安穩(wěn)的生活中得到一個安穩(wěn)的睡眠。老史的無數(shù)個夜晚就是這么度過的,就算床上的被子干凈溫暖,而麗妃溫軟的身體就在他的懷里,老史也會噩夢連連,無法獲得一個安寧的睡眠。老史默默思索著,夜行人的睡眠安撫了他,讓他感覺有睡意濃重襲來。
夢像人的心病。老史使勁奔跑,手里拎著臟污不堪的編織袋,那里面裝著白天翻垃圾桶撿拾來可以換錢的破爛,腳上過大的球鞋像枷鎖一樣困住他飛奔的雙腳??謶帧嵟驮购薜男目煲菩囟隽?。他一路狂奔一路尋找亮光,下半夜后的城市猶如地獄般沉入黑暗的深淵中,老史幾乎要絕望了。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夾雜著尖叫聲和起哄聲。三個半大痞子像三個魔鬼,不管老史搬到城市哪個角落,都被他們輕易找到,等到深更半夜時才幽靈般出現(xiàn)在老史隱匿的角落里,和老史玩一種似乎已經(jīng)成癮的殘酷游戲。他們追著他跑,瘋狂的模樣恨不得立刻把老史捏到手心里弄死。他們的手里有碎磚頭塊和棍子,還有砸碎的玻璃酒瓶。直到老史跑不動了,整個人瑟瑟發(fā)抖地緊貼住某條巷子的墻壁。他們叉開腿站在老史面前,喘著大氣叫老史垃圾撈仔,并擰開手電筒,齊刷刷射到老史臉上??匆娎鲜窛M含淚水的哀求而屈辱的雙眼,兩片嘴唇像風(fēng)吹的薄紙般顫動時,他們瞬間集體爆發(fā)出邪惡的快意大笑,把棍子、碎磚頭、碎酒瓶鋒利的口子貼住老史被汗水和淚水沖刷的臉。老史徹底被恐懼和絕望擊垮了,褲管一陣濕熱,把這個游戲推上了高潮,也結(jié)束了。三個魔鬼從未動老史一根手指頭,甚至連他口袋里賣破爛的錢他們都不要。老史寧愿被他們暴打一頓,肉體的疼痛或許能減輕心里脹滿的恐懼和屈辱。游戲結(jié)束后,他們往往找一個離老史稍遠的地方坐下,抽煙,罵娘,然后集體沉默,像黑暗中的一團陰謀。老史從恐懼中一點一點復(fù)蘇過來,尿濕的褲子冰冷得令他牙齒打戰(zhàn),他從他們面前慢吞吞走過,三個魔鬼安靜而淡漠地看他走遠。
夢中的老史和自己卑微的靈魂相遇了,他抽搐著、掙扎著,叫卻又叫不出。他疲憊不堪地漸漸清醒過來,那股濃烈的垃圾味兒仿佛就在他的鼻孔底下,他意識到了什么,沒睜開眼睛。他的沉睡也許能讓夜行人輕易逃掉兩碗泡面的錢。他等著,那股垃圾味又漸漸淡去了,老史沒聽見玻璃門拉開的聲音。老史又安靜等待片刻,并在黑暗中慢慢睜開眼睛,夜行人還坐在那里,偏著頭凝望玻璃窗外的黑夜。五點四十了,雨似乎也停了。老史瞟了眼墻上的掛鐘,他動了一下,坐正身子,真正醒來了。老史擰亮柜臺的臺燈,夜行人很快轉(zhuǎn)過頭來,朝老史望了望,然后朝桌子底下摸索,拎出那只編織袋,站起來朝老史走過去。
老史朝他點點頭:“不再坐會?天還沒亮呢?!?/p>
夜行人笑了笑,“不了,還要干活?!彼f,語氣是輕快的,一夜的暖氣和安靜睡眠顯然使他獲得某種常態(tài)力量了。
老史點點頭,“一共六塊錢?!?/p>
夜行人愉快地從臟兮兮的牛仔褲后兜掏出錢來,一把零散的錢,仔細數(shù)出幾張最干凈挺括的給老史。
老史又點點頭,“謝謝?!彼f,真心的。
夜行人似乎愣了一下,他笑起來,挺直了一下背骨。
“歡迎再來啊。”老史說。
“看情況吧?!彼淇斓卣f。
老史會意般點點頭。夜行人轉(zhuǎn)身,朝咖啡館里的陳設(shè)再次看了看,也沒和老史道別,推開玻璃門出去了。老史一直目送他消失在越來越近的黎明里。老史打算天亮?xí)r關(guān)門,提早回家,給麗妃做早餐。麗妃是老史開這個咖啡館后不久的某一天夜里碰到的。她披頭散發(fā),滿臉倦容,拉著一個壞了一只輪子的拉桿箱子。她拉開老史的夜行人咖啡館玻璃門時,并沒進來,而是像一個遠游的人回到久別的家一樣,靠在玻璃門上,朝老史久別重逢般地笑,很快就咕咚一聲栽倒在咖啡館門口。從此麗妃再也沒有離開過咖啡館,和老史在這座別人的城市里相依為命。
老史拉開咖啡館玻璃門,站到門外。黎明前的空氣新鮮清冷,他深深呼吸了幾口。假如麗妃愿意,他打算今天向她求婚,假如她同意,他們將會在咖啡館里舉辦一個簡單婚禮,邀請那幾個一起在孤兒院度過童年,又成功地從那兒逃出來的朋友參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