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剛
小小說四題
■黃大剛
汽車還沒上高速,亞文的電話就來了。
“上車了沒有?”
“高速路上了?!苯裉焓莵單娜胝娜兆?,我知道亞文心急,便把路程往前報。
“亞青,”亞文叫我的名字后遲疑了一下,這是亞文的習慣,每次有事要說時總是很嚴肅地先喊上一聲我的名字?!拔覜]空回去了,要趕貨,老板不讓請假?!?/p>
“哎,到底你入宅還是我入宅呀?!蔽矣悬c急了。
“前兩天都說得好好的,沒想到臨時又變卦了,你辛苦一下,幫我送燈,我叫叔公叔婆幫我接燈?!闭f完,亞文逃也似的掛了電話。
這亞文,半個月前就接二連三打電話磨,讓我無論如何都要請假,入宅時回老家給他送燈。
入宅送燈是老家的習俗,意為“發(fā)財發(fā)丁”,送燈人也講究,需上雙親健在,下有兒有女,村里品行得到公認的人選。亞文拉上我,除了我基本符合條件外,主要是我和亞文從穿開檔褲玩到大?,F(xiàn)在村里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請假回去一趟不容易。
說實在的,亞文開始叫我回去送燈時也曾猶豫過。但想想亞文為建房子付出的艱辛,讓我實在無法開口拒絕。
亞文是為了建房子才外出打工的。當初村里人往城里涌的時候,亞文依舊哼著海南戲,快活地在田里勞作,該什么節(jié)氣種什么,該什么季節(jié)收獲什么,一樣不落。有人邀亞文一起去打工,亞文不屑,“打什么工,當土地公多自在,不用看別人的眼色?!焙芸?,外出打工和在家種田的差別越來越明顯,村里的樓房雨后春筍般豎了起來。
亞文的兒子領個姑娘回家,亞文見兒子把姑娘都領回家了,滿心歡喜準備操持兒子的婚事,可姑娘來過一次后,便消失了。問兒子,兒子支吾半天,憋出一句話,“她,她嫌咱房子太破舊了。”
亞文走到屋外,從沒有如此認真地打量起這個居住了三代的窩。怪不得姑娘,這老屋,老舊得像一陀牛屎。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想把它拆了重建,可心有余而力不足。一夜之間,亞文徹底想通了,第二天,舉家進城打工。
“我要建全村最漂亮的房子?!眮單脑l(fā)誓般對我說過。
一進村,我就看到一幢新樓鶴立雞群般在村里的小平房格外顯眼。亞文建樓之前,專門花錢請設計院進行設計,請的是建筑公司的施工隊,與村里火柴盒式的小樓房比起來,無論造型還是外墻裝飾自然別具一格,這好當然是用錢壘起來的。
點了鞭炮,送好燈,我在叔公的引領下,從一樓參觀到三樓,看著看著,我忍不住說了句:“沒想到,亞文這小子掙到大錢了。”叔公不以為然地:“掙到什么大錢,你也打工也知道,每個月就那點工錢,請假還要扣,都是省吃儉用,還借了不少錢,亞文就愛面子?!笔骞脑挵盐业奶鹚峥嗬币舱f得泛了起來,我清楚這幢豪氣
的小樓對亞文來說是多沉的負擔。
我再也無心看那寬敞明亮的房間,來到一樓的飯桌前,準備吃點東西好快點趕回省城。
圍在飯桌前的老人小孩已津津有味吃起了海南粉。“叔公,亞文一家沒空回?”
“老板不讓請假,寄錢回,讓我代操持?!?/p>
“新房好歹也要回來住一晚上嘛?!?/p>
“就是,我也這樣對他說,可能過年才回來住了?!?/p>
“過年回來了也沒住多少天?!?/p>
“就是,我跟他說,你一年到頭才回來住幾天,建那么大的房子干嘛。他叫我每天都要開門開窗通風,打掃房子衛(wèi)生,年輕人的想法,誰知道?!?/p>
“亞文在城里怎么?。俊?/p>
“租房呀,可貴了,就那個房間那么大,一個月需交租金1000塊,還不包水電費?!?/p>
“這么貴?”
“太貴了?!?/p>
我邊吃邊聽他們閑聊,他們似乎不緊不慢,而我老惦著快點填飽肚子,好趕到車站坐車。
走出村口時,我忍不住回頭再看一眼亞文的小樓,它像一面旗幟般靜靜地豎立在村里的樓房中,那樣吸引眼光。偶爾有幾聲犬吠,不知來自村里的哪個角落。
從文書家出來,亞平猶豫了一會兒,從村口的方向踅身向三叔家走去,上次回來開證明,三叔很掛心,亞平覺得還是跟三叔言一聲比較好。
三叔家雞飛鵝叫,熱鬧非凡,早晨清涼的日光金燦燦地落在三叔肩膀上。三叔看見他,停下手中的活,問:“蓋了沒有?”
“蓋了?!?/p>
“給煙了?”
“給了?!?/p>
亞平在城里要辦暫住證,需要回村里蓋章做證明,前次,他好說歹說才請了半天假。從省城坐班車回到村里,日頭才爬上樹梢,文書正在灶房吃早飯。
他滿心歡喜,“海叔,開個證明?!?/p>
“干什么用?”
“要在城里辦暫住證。”
“暫住證也要開證明?不是派出所出證明嗎?”文書停住筷子問道。
“村里要出證明,派出所才出證明。”亞平耐住性子解釋道。
“這個可能要問一下村長才行?!?/p>
“海叔,又不是什么事,只要證明我居住在村里,沒有犯罪記錄就行了?!?/p>
“你去外面打工好幾年了,情況怎樣我不知道,還是問一下村長再說吧。”
文書掏出手機走到屋外,亞平看著他的后背,聽到他大聲說:“喂,村長,哦,哦,知道,我現(xiàn)在就去。”
掛電話,轉頭對亞平說:“村長讓我現(xiàn)在趕去鄉(xiāng)里開會?!?/p>
“那我開證明怎么辦?”
“等我回來再說?!蔽臅鴣G下這句話就走了。
亞平只好去三叔家等。
三叔說:“你別等了,下次記得買煙。”
“沒煙就不蓋章?”亞平詫異,在他印象中,文書是熱心腸的人。
以前,村里要是有人開證明,文書會丟下犁耙,從田里往家趕,直到開好證明,才回去田里繼續(xù)耕作,正因為如此熱心,海叔才連續(xù)二十多年當文書。
“還是買包煙吧,回來一趟誤上班不說,來回路費都不止一包煙錢了。”
這次,亞平去找文書,文書還是在灶房吃早飯,一給煙,文書馬上放下碗筷,沒到五分鐘就把證明開好了。
“聽我的話沒錯吧?!比甯吲d得有點得意。
“你知道我怎么送煙的嗎?”亞平想起剛才把煙給文書的情景,忍不往噗哧笑出了聲。
“是呀,忘跟你說了,送煙要悄悄的,他要推千萬別當真,他那是客氣,一定要硬塞到褲兜里?!比暹@才記了起來,忘了教亞平送煙的竅門。
“悄什么?硬塞什么?一進門,我就把煙以拋物線的形態(tài)向他拋去,故意拋得離他偏一些,他像個猴子,手忙腳亂去接,好不容易才把煙接到手上。”亞平說著,笑得彎了腰。三叔卻沒有被感染,他靜靜地看著亞平,等亞平的笑聲收了才說:“你不要全說海叔不好,海叔實際上是讓你們慣壞的?!?/p>
“我們慣他?他只差沒伸手到口袋里掏了,還說我們慣他?!眮喥浇辛似饋?。
“你想一下,海叔以前抽煙嗎?”三叔提醒道。
是呀,文書以前是不抽煙的。
“這煙癮是你們送出來的,你們回來蓋章就丟一包煙,慢慢地煙癮有了?,F(xiàn)在,一天不兩包煙過不了。習慣了有煙才蓋章,沒煙他會給你蓋嗎?”
三叔的話似乎有道理,在城里辦事誰不是這樣,不管符不符合規(guī)定,先遞上一包煙再說。
早市就像潮水,還沒涌到春草的攤前,就逐漸退去。春草堆在案上的豆芽似乎還沒有動,春草心里清楚,從發(fā)早市到現(xiàn)在,總共才賣出2斤豆芽。
“又白又嫩的豆芽。”她的喊聲拉住了一個中年女人的腳步,她拿起又白又胖的豆芽看了看,還聞了聞,狐疑地問:“用藥水泡的?!薄按蠼?,那是高科技產品,炒了又香又脆,買斤回去嘗嘗?!?/p>
那人還是把手中豆芽放下,腳一拐,到了對面的豆芽攤,直接把豆芽往袋子里裝。
春草狠狠地盯著,眼里快要噴出火來。想當初這市場只有自己的攤子時,豆芽賣得那個熱鬧,她手忙腳亂,出了一身熱汗,這個時候早收攤回家數(shù)錢了。自從這個女人來擺攤后,生意每況日下,每天都賣不完,剩的量越來越多。她發(fā)的豆芽好在哪里呢,春草實在想不明白,又短又小,根還長,但人家的豆芽就是好賣,不服氣也沒辦法。
對面的女人一看就是村姑,估摸從農村進城沒多久,被日頭曬得炭黑的膚色還很耀眼,可她賣豆芽價格很硬,三塊錢一斤,少一分也不行。
市場冷清下來,村姑收攤回家,把早市的熱鬧都收走了。
一連好幾天都是這樣,村姑的豆芽真的那么好吃?這個想法像此時市場里的蒼蠅,揮趕不去,纏繞得心煩。
春草便去想別的事,今天早上,春草接到大嫂的電話,要春草回去照顧癱瘓在床的母親。大嫂說,村里人都出去打工賺錢了,她也想出去按月領錢,她已照顧母親差不多三年了,輪到春草回去照顧。大嫂的話聽得春草翻胃,這幾年大嫂老是以功勞大自居,話語中仿佛外出打工都能發(fā)大財賺到錢,從沒想到像今早春草的生意會辛勞打水漂,虧得心血直流。
這幾年大嫂是怎樣照顧母親的,春草心里一清二楚,常惡語相向,冷飯涼菜,春草多有看法,但一直沒有勇氣說一句,現(xiàn)在,大嫂反倒提了出來,讓她不得不去面對。
她腦子尋思著不回去讓大嫂同意繼續(xù)照顧母親的法子,實在不行就多出點錢,能閉上大嫂的嘴,也能讓自己因忙生意而沒空回去看母親而愧疚的心得到寬慰。
可這生意……
春草雖然堅持賣到日頭下山,但剩下的豆芽一點也不比昨天少。春草心里涌起了失敗感,她不得不接受自己發(fā)的比不上那個村姑。她心有不甘,她發(fā)的豆芽用的可是高科技藥水。當年進城發(fā)豆芽時,她可是費盡了心思才買到這發(fā)豆芽的神水的,一下子提高了豆芽的產量,價格便宜一點,但收入?yún)s多了。
那村姑發(fā)的豆芽真有那么好吃嗎?她決定明早買回來償償。但村姑會不會有防備之心,賣不賣給她?她心里沒底,躺在床上翻煎餅,直到后半夜才瞇了一陣子。
第二天,村姑才把豆芽擺上攤,春草就走過去,“稱一斤豆芽?!贝骞靡娛谴翰?,一愣,裂開嘴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往袋子里裝豆芽,然后也不稱,直接遞了過去,“多少錢?”春草從口袋掏出錢來。
“給什么錢,咱們互相嘗嘗?!贝翰輿]想到村姑如此爽快,鯁在喉里的話語再沒什么顧慮,“你是用什么藥水發(fā)的豆芽?”“藥水?發(fā)豆芽不就是定期澆水?”村姑不解地問。
看村姑的神情,不像在裝,春草便收住了話題。
吃了村姑發(fā)的豆芽,春草切身體會到了顧客購買的理由,確實好吃,而自己發(fā)的則有股藥味。
村姑那發(fā)豆芽的方法自己剛進城時就是這樣發(fā)的,細算一下,那種辦法發(fā)的豆芽雖產量不高,可提高價格,收入也不減少。春草決定用那種方法發(fā)一次豆芽,沒想到竟發(fā)失敗了,豆芽發(fā)得長長短短,實在擺不到市場去賣。
春草想起了母親,家里沒菜時,母親便拿出黃豆發(fā)豆芽,那水靈靈的豆芽發(fā)得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那時候吃上豆芽像過節(jié)般讓春草歡喜。
春草進城時無一技之長,正是有了母親教的發(fā)豆芽才讓她在城里站穩(wěn)了腳根。
可是用習慣了藥水發(fā)豆芽后,竟忘了母親教的方法。
春草茫然若失,回過神來,她決定明天回趟老家。
亞青跟在眼鏡爹的屁股后面沿著又暗又舊的樓梯往上爬,眼鏡爹邊走邊交待:“我老父血壓高,少惹他生氣,他脾氣有點臭,發(fā)火時別往心里去,還有他腿腳不便,早上、下午要攙扶他下樓曬曬日頭,走動走動?!?/p>
眼鏡爹在一面油漆斑駁的門前掏出了鑰匙,推開門,亞青看見一個清瘦的老人枯坐在客廳,目光無神地盯著一個地方,眼珠一動不動,聽到聲響,有人進來,也沒反應,看也不看一眼。
“爸,我給你找了個保姆,你叫他亞青好了?!?/p>
老人像沒聽到似的一聲不吭。
“爸,我給你買的水果、營養(yǎng)品,放這了呀?!?/p>
老人像被點穴,沒反應。
眼鏡爹向亞青招了招手,低聲對他說:“我還要趕飛機,這里就交給你了,我會按時把錢打到你卡里,有事,你給我電話?!?/p>
“爸,我先走了,改天來看你?!毖坨R爹說完,自個推開門,隨著“呯”一聲,屋里就只剩下亞青和老人了。
亞青打量著這間屋子,尋思著干點啥活。
“喝水自個倒,水壺在廚房?!?/p>
老人突然開口,有點沙啞。
亞青被老人突然發(fā)出聲音驚了一下,看見老人柱著拐棍想站起來,忙去扶,老人艱難地往陽臺外挪。
眼鏡爹被樓梯口吐了出來,他步履匆匆往大門外走,老人渾濁的眼睛緊盯著他的背影,風輕輕吹動著他灰白稀疏的頭發(fā)。
眼鏡爹背影在大門口一拐就不見了,可老人還是出神地看著。許久嘆了口氣,他轉過臉,竹節(jié)般枯瘦的手指指著眼鏡爹離去的方向,說:“養(yǎng)小孩出息了有啥用?屁用都沒有,不如當初不送他上學才好。”
亞青知道,眼鏡爹在北方城市一家跨國公司任職,年薪高得讓亞青咂舌。
“大爺,不要這樣想,兒子不出息,怎么有錢養(yǎng)父母呢?”
“養(yǎng)什么養(yǎng),我自個的退休金還吃不完呢,誰要他養(yǎng),他只要在身邊就謝天謝地了。他老媽走之前,一直念叨著他,直到咽了氣,他還沒回到,你說養(yǎng)這樣的小孩有什么用,一點用都沒有?!崩先思拥蒙眢w微微發(fā)顫。
“大爺,別跟自己過不去了,你可以跟兒子到那邊呀。”
“我都這把年紀了,還有什么盼頭,能死在這老房子里,就不錯了?!?/p>
亞青記起眼鏡爹囑不要讓老人激動,便收住話題,邊扶他回屋邊問:“大爺,您高壽呀?”
“80后?!?/p>
沒想到老人會來這一句,亞青被老人的幽默逗笑了。
隨著交流的深入,亞青發(fā)現(xiàn)老人除了性格有點古板,其實也是很慈愛的,他有空還幫亞青擇菜、洗菜、掃地、亞青讓他歇著,他又擦起桌子來。
他常對亞青說,亞青要是他兒子就好了。亞青心頭一熱,像對待老父親那樣照顧起老人來。每天背著老人上下樓散心,曬太陽,老人臨睡前,亞青打來熱水給老人泡腳,還給老人按摩,老人舒服得把眼睛輕輕瞇了起來。
服待好老人躺下,亞青也覺得累了,躺在床上,亞青卻睡不著,他想起了家里躺在床上的老母親。老母親中風后就下不了床,每天都要花錢治療,高額的醫(yī)療費讓亞青愁白了頭。他現(xiàn)在能做的就是每天打電話,和母親說上幾句話。
亞青發(fā)現(xiàn)老人喜歡講他兒子小時候的事,常講著講著嘴角不由泛起了動人的笑容。
亞青說:“大爺,你兒子對你還是挺好的,你兒子讓我來照顧你,主要是我力氣大,能扶你上下樓?!?/p>
“那是別人扶,不是他扶,關他什么事,亞青,你要吸取我的教訓,千別不要讓小孩讀書好,讀書好,白養(yǎng)了,去那么遠的地方干嘛,要那么多錢干嘛,在門口當個保安,要不到超市里賣東西,在父母身邊,夠吃飽肚子就好了?!?/p>
亞青雖不茍同老人的觀點,但也不好與老人爭辯,勉強地笑了笑。
一天,離做中午飯的時間還早,老人在看電視,亞青便走到房間打電話給母親,問母親好點了沒有,說些寬慰母親的話。
掛了電話走出房間,發(fā)現(xiàn)老人關了電視,正看著他。
“你母親怎么了?”老人關切地問。
“中風,躺在床上下不了地?!?/p>
“你母親都這樣了,你還出來打工,你們這些年輕人呀,只顧掙錢,心中只有錢,沒有父母,一點都沒有?!崩先思拥枚吨种复林鴣喦?。
“你現(xiàn)在就回去照顧老母,我不讓你再在這里干了。”老人說得很決絕,馬上給兒子打電話,讓他馬上走人。
好說歹說,老人終于答應,兒子回來亞青再走。
從老人家結算工錢出來,亞青沒有去車站,又為找工作而四處奔走。
家里老母的醫(yī)藥費還在等他打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