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旺周
與琴心大姐偶識于書冊,記得那是王子平先生所贈四叟《釣雨圖》集子后,才第一次得識琴心名字,也才知曉琴心與四叟的淵源。由于四叟的集子,多有舊體詩詞的形式,也不乏有心里流出的感動和上好的詩語,雖多不講究音律,但作為學(xué)界晚輩,除感動之余,我還是很認(rèn)可的。
直到2010年之后,趙毓麟老師偶然將琴心帶入我們《朋來閣詩社》圈子,才正式有了詩交。有了詩詞的互贈,建議與修改,既不系統(tǒng),也不深入。只是就詞說詞。直到一次與大姐談詞過程中,對其長調(diào)的體味恰和詞意,一句“我的心你讀懂了”,這或許就是我們的默契,也或許是大姐想讓我寫序的緣由。
當(dāng)我較全面讀到大姐詞作時(shí),當(dāng)屬大姐贈與的《窗前種字》那本薄薄的油印小冊子。記得當(dāng)天我就把小冊子中的詞通讀一遍,而后又字斟句酌的加了眉批。
讀后我被其詩情震撼了,對朋友那直抒胸襟的炙熱,那貌似不假雕琢的開門見山及口語拈來,那對逝去的先人及朋友的追懷,那近乎田園詩而又充斥禪理的白描。讓人反復(fù)咀嚼,余香滿口。于是我就利用主編的便利,將遺珠拾起,放在我們《唐山詩詞》品牌欄目“古燕新聲”中,以為刊物增色。
當(dāng)這次大姐將其新詩及散文一并寄我之后,我才恍然,大姐“文癡”久矣,要說其詞作順暢、空靈,其散文更是跳躍有致,起落自然,大開大合,融匯心魄。
琴心大姐一直在長我一輩的文友中活動,象長正老、田歌老、子平老、德春老,乃至逝去的劇作家于英老均腹有詩書,才華滿滿。而卻想讓我為其書稿作序,惴惴中又似有耳畔知音在催促。
大姐詩作給人的第一個(gè)感覺就是不擺架勢,情真意篤。當(dāng)情感將歲月的河流激起漣漪之后,總是將第一感覺直陳眼前。其“雙雙燕?寄蜀地友人”,即開篇直敘“快春節(jié)了”,似不是詩語,卻點(diǎn)清時(shí)段。而后用詩語直接切入地點(diǎn)和人物,“看蜀地芳蘭,郁結(jié)冰雨”,寫的是巴蜀大地,芳蘭周側(cè),冰圍雨打,所述芳蘭誰不將其化為雅女之列,且周邊環(huán)境惡劣。今天如此,以往如何?“經(jīng)年苦楚”,心中埋藏久矣。去日“群魔亂舞,卷裹去、家翁劫數(shù)”,使人想到那過往的政治運(yùn)動和由此帶給人們的苦難。緊接著作者有意識的將筆打住,“春來樹自青青,且莫時(shí)光辜負(fù)”,將情感拉到現(xiàn)今,下片進(jìn)一步深入,用商量的口吻,深情的勸慰,“寬?。w來可否?尺素見真情,坦誠相訴。還求君諒,再握手來同住”。真是苦口婆心,字字見淚。將苦經(jīng)風(fēng)雨,一朝分離的老夫妻(由家翁和芳蘭去揣測)重歸于好的企盼訴諸筆端。我未和琴心大姐探討過蜀友何人,但我卻真真切切的讀到了她友人坎坷的過去和“長記天恩給予,待奮起、豐盈門戶。夫婦舉案齊眉,笑語里孫輩顧”的愿景。
在“劍器近?同窗年少”中,同樣是將時(shí)至暮年之情性直接切入,“拙人老,總愛憶、同窗年少”。而后草草幾筆,將邯鄲道上丹青同愛,“那時(shí)好”一語定音。下片卻好中轉(zhuǎn)運(yùn),“誰料,驟然天懊惱。風(fēng)云突起,夢破了!此事誰人覺?”。寥寥幾語,將幾十年風(fēng)云變幻述評盡矣!雖不知是事業(yè)還是愛情,結(jié)局已矣!然后筆鋒一轉(zhuǎn)“煙波縹緲已無蹤,聚約會故人,坦言不再窈窕”。多么的率真!四五十年去矣,也曾窈窕,只是舊話?!霸挓o推敲,了卻寒暄,歲暮黃花也笑。燕人豈忘邯鄲道”。這一幕幕情景恰恰折射了大姐的坦蕩、率真,童心不泯與情真意切。
每每與大姐通話,她總是把自己定位于“未入流”的文人。且不說其如上詞作的情境、語言,單就其散文段落,我們就可以看出其觀察生活的細(xì)膩及把握文字的能力。在《窗前種字》之五中,有一篇“桑梓四時(shí)”,以小女孩兒為主線,以其所見所聞將山村四季如畫般的給了讀者。讓人似曾相識,讀來親切。這種細(xì)膩的鋪陳,和選景的跳躍,在不刻意中蘊(yùn)含著刻意,無疑這是一個(gè)作家難能的功夫。且不說“春”中“清脆的鳥鳴,吵醒了依偎在被卷旁的老花貓。它睜開眼,伸伸懶腰,跳下炕又出門“野”去了”,也不說“夏”中“下坎那兩棵“擰麻花”似地長在一起的老杏樹”曾背負(fù)著大姑“偷看過她末過門的女婿”。單就“秋”中,那“北山口吹過來的風(fēng)”,那”山坡上的柰子、蘋果”,“壩階子上的野酸棗”,“野坡上的椿樹”。那野山花、白蝴蝶,那谷子、高粱和歇腳的石碑。直到“老屋的豬圈棚上,墻頭上倭瓜,老香椿樹上的黃瓜和雞窩頂上一個(gè)大簸箕里的松蘑”都浸滿秋的色彩、味道和心情。而結(jié)尾處卻讓“在二門洞里扔著的,濕濕地,鞋尖鞋底都磨破了她那雙靠色小繡花鞋”,和“一股老醬湯炮螞蚱的香味”撞了進(jìn)來。把勞作與秋實(shí)的享受更推進(jìn)一步。
實(shí)在說,正是由于有了她散文和新詩的功底,她的詞作更好于她的詩作,尤其是語言的運(yùn)用。我說過,詩語,是組成詩的基本元素,寫詩就要用詩語。不僅要讓人讀懂,且要出奇出彩、活色生香。要咂磨有味,趣生字外。在為詩過程中“詩人必有輕視外物之意,故能以奴仆命風(fēng)月。又必須有重視外物之意,故能與花鳥共憂樂”(王國維《人間詞話》)。
她在語言的運(yùn)用上,準(zhǔn)確、鮮活,“冷風(fēng)冷雨冷菊雛,清蕊墜瑩珠?!薄袄渑D溪邊搖曳,輕依幾桿黃蘆?!保L(fēng)入松?崖菊),記得她曾問我,冷字是否用的過多了,我說:三字連用妙極,四字再用不多,因?yàn)樗龑懙氖茄逻吘栈ǎh(huán)境決定了其冷與孤。看下邊的陳述“水流別后竟音無,未寄片言書”,此中寫實(shí),流水逝去,再不回頭,且無片言相贈,又進(jìn)一步將孤字托出?!吧街屑拍?,漫天雪、猶抱枝頭”。不僅水流不語,且霜雪環(huán)抱,何其冷哉!好一闋清詞。將崖畔孤菊之神態(tài),水流無聲之寂然,清純避世之心聲,雕琢的很好?!拔羧苏撛娫~,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王國維語)此間得到很好的詮釋。
“早醒,撿枯柴斷梗,抖鐵翼荒原騁。啣來歸后,左右顧、你搭儂整”(長亭怨慢?看雙鵲——冬雪觀雙鵲筑巢)。雙鵲筑巢的情景早是我們司空見慣的,而在大姐的筆下僅截取的24個(gè)字,卻連用8個(gè)動詞“醒”、“撿”、“抖”、“騁”、“銜”、“顧”、“搭”、“整”把喜鵲筑巢的動作、心態(tài)描摹的惟妙惟肖。而其勞作完全是為上片“一鳥語、一鳥應(yīng)。喳喳對聲中,苦議定、同心來證?!钡募曳?wù)。
“初放海棠心里掛,欲訴衷腸話。恰幾日無閑,待到君前,已把東風(fēng)嫁”(醉花陰?好大紫霧)。心牽春花,總想面訴衷腸,哪知才幾日你卻嫁與了東風(fēng),“怎奈真情,總被無情耍”。賞春、戀春、怨春之情油然紙上。
在句式上,她也是精彩迭出。“一盞清茶讀落葉,落葉聲聲?!保ɡ颂陨?難得故人情 ——寄茂才兄)此處他運(yùn)用疊句,將落葉推出,但實(shí)為喝茶,茶中讀落葉,且聲聲作響,那讀的豈不是歷史嗎?“一剎兒蝶疏離,疏離處,天籟之音不斷”(洞仙歌?香魂 ——讀耿香春《馬蹄飛處蝶疏離》)。引轉(zhuǎn)、疊述、首肯,將讀友文寫得毫不干澀,趣生字外。
琴心大姐的詞作是很注意意境的鋪陳的,不僅根據(jù)立意合理的選擇物象,從而生化出意象,并在行詞當(dāng)中步步拓展,使意象逐步深化,則意境生然。
“微雨后,曉風(fēng)中,扶犁老丈喝一聲!憨牛奮力耕云里,播種何須布谷聽”(鷓鴣天?桃李爭開)。微雨、曉風(fēng)本就蕩漾著春的信息,讓扶犁老丈豁開詞路,在一聲吆喝之后,憨牛耕云,描一幅山農(nóng)晨耕圖。尤其令人叫絕的是,作者于此處巧妙的倒裝了一下,本是布谷催耕,卻反過來老丈喊給布谷,人力憨牛,勤于時(shí)也,一個(gè)喝字意境全出。
“鈴聲響,親親話語誰人講?誰人講,全然不記,此音誰像?
問吾可記孤山莽,心頭驟起滔天浪。滔天浪,遙遙昨夢,怎堪思量”(憶秦娥?此音誰像)。此詞以接友人電話辨音而知名,詞義逐步遞進(jìn),由聽、猜、提醒、恍然、感嘆而完成全詞。內(nèi)里有鈴聲、話語、孤山、昨夢等意象,由命題而剝離遞進(jìn)到孤山往事,從而泛起憶之浪花,結(jié)尾也未道出友人為誰,而較道出更深一層矣!
“冷荷碧水經(jīng)殘暑。又一番、清涼月下,綠風(fēng)輕度。魚雁傳書真情在,鎮(zhèn)痛詩篇話語。眾好友、牽腸掛肚。曾怨上蒼不眷顧,是凡心佛法何曾悟。合雙掌,乞天恕”(賀新郎 ——壬辰四月十四吾與田歌旅居在遵化禪林寺)。短短數(shù)語,將時(shí)段,自身及朋友的狀況和怨天、乞天的心理寫得生動感人。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境非獨(dú)謂景物也。喜怒哀樂,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縱觀琴心大姐的詞作,境界有無,已了于心矣!
琴心大姐為詞深諳其道,其不僅在意境、語言上有獨(dú)特風(fēng)格,在詞的布局上尤善鋪墊,抖包袱?!芭R江仙?三月杏花”是寫山里人春耕的一首詞,而作者卻由杏花起筆,進(jìn)而是山農(nóng)的家居,由杏花飛舞進(jìn)茅廬,再寫屋頂“泥巢紫燕幾多雛”,后揭示“屋空人去”,去干什么?“南嶺動銀鋤”。而下片讓幽谷、溪流、石徑闖入畫面,經(jīng)桃塢深處才進(jìn)入山地,直至“落日染殘?jiān)啤?,“家門歸路,彎月釣黃昏?!逼滢r(nóng)耕何其苦也!朱光潛先生在《詩論》中詮釋“隔”與“不隔”為:情趣與意象恰相熨貼,使人見到意象,便感到情趣;便是不隔。意象模糊零亂成空洞,情趣淺薄或粗疏,不能在讀者心中現(xiàn)出明了深刻的境界,便是隔。小詞“情趣與意象恰相熨貼”,何“隔”之有?象“唐多令?此夢已經(jīng)年”中,本真是寫現(xiàn)今“樓里鎖”,卻偏偏先由夢中說起,邀朋踏青,桃源興致,癲狂舞杖,沉醉放歌。都是往事久矣!最后拋出“舊蹤跡,總魂?duì)俊钡南蛲c無奈。讀來感人至深。
一篇短序,我足足寫了兩月。個(gè)中緣由,即使種種,也不足為諒。每每電話中琴心大姐在叮囑注意身體的同時(shí),總是囑咐,不要過多溢美之詞,要將缺點(diǎn)挑足。其實(shí)開頭我已講過了,大姐的詞要優(yōu)于詩,首先她是按譜填詞。而她的舊體詩,尤其是十?dāng)?shù)年前的舊體,出律現(xiàn)象比較嚴(yán)重。要將其一并選入集子,要保持歷史原貌,也未嘗不可。但毋容諱言,大姐的真情和由真情而生化出來的詩句,都和詩之真義。
結(jié)尾處選一首14年2月舊作
再讀《窗前種字》
鋤倚東籬憐自家,經(jīng)風(fēng)過雪細(xì)梳耙。
窗前種下千行字,詩句鉆出谷雨芽。
祈望大姐在辛勤種字之余,注意身體,讓我們不僅看到所種之字,還要看到所生成的文之芽和文之果。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