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U YANG
丈二的黃土,不知道埋了多少人的意志
和豪氣,僅僅是狂暴不羈的風(fēng)
就吹散了刀砍不斷、水煮不爛的硬骨頭
一束蘆葦搖曳,代表生命的足跡已經(jīng)抵達
春天的力作,除了這星星點點的蘆葦
還會有一棵柳樹嗎
石頭中的玉,漸漸包起歲月的皮
稱之為包漿,像是正在孕育的胎盤
四方的城,只容納了一半的故鄉(xiāng)
而另一半的荒涼仍然披在行者的身上
那件羊皮襖,已經(jīng)磨破了羊的血和叫聲
積累了無數(shù)人的體溫
拉駱駝的人,騎馬的人
一聲聲嘆息,在手心里攥出了汗
卸下行囊和輜重,拾起最后蹣跚的腳印
穿在腳上
一個人的劫難可以像一張紙一樣撕碎
生命的果實就重又飽滿
過了玉門
那一塊塊玉
越來越潤
在戈壁上,泉水是一只鳥
在沙漠,如是。
說來就來了,你都不知道該說什么
沿著水路,簇擁著緊張異常的草
它們生怕被干旱擄了去,成為荒涼的俘虜
說走就走了,剛剛還是清水咕咕
俯下身子,那一滴水就從嘴唇上融化
成為一聲嘆息
泉水,這只調(diào)皮的鳥兒,在你認為他一定會來的時候
遲遲不來,在你認為他根本不可能來的時候
他猛然間造訪,像是一個不速之客
這只鳥兒沒有籠罩子,沒有捕獲者的網(wǎng)
是一個被戈壁和沙漠寵壞的孩子
多少人在最后一刻,也沒有看清他的模樣
多少人在夢寐中一次次呼喊著一滴水的清亮
多少人一輩子走在沙漠上,走在戈壁上
走近他,就像擁抱了自己的親人
羊,駱駝,馬以及驢和牦牛,它們跟隨著
泉水遷移,誰會想到,一只鳥兒
竟然委身于這些默默無聞的動物,一陣鳴叫
就是一片春天,即是一場雪
一場白毛風(fēng),一場沙塵暴
它們也照樣摸清鳥兒的去路
戈壁上事,難說;沙漠上事
如是。一眼泉水
會像一只鳥兒飛起來
變成淅淅瀝瀝的雨
有盛接他的杯子嗎
身居高位,一臉的風(fēng)與塵
即是一年之中,有幾十場雨水
也洗不凈
俯視山河,有一半自豪的神情
也有一半心驚肉跳的疑慮
我常常把山頂上的烽火臺看成一個人
夕陽西下的時候
等待另一個人
這又讓我常常想起母親
我們離家遠行
她常常站在家門口的老榆樹下張望
天黑了,母親聽著遠路上的動靜
想象著她的孩子回來了
一身的風(fēng)塵
要讓她親手拍掉
山頂上的烽火臺
和它并排站在一起
看不出旁邊還有一個人
和山融合在一起
只看見山波瀾起伏
烽火臺只是個小小的浪花
我在一座古城的斷壁上看見一只羊
它定定地站著
紋絲不動
它是一只羊
斷壁陡峭
漠風(fēng)強勁
站在斷壁上是一個危險的舉動
可它仍然站著
在我看見它之前,它站著
十幾分鐘之后
它還站著
這只倔強的羊
它到底要站多久
黃昏漸漸從斷壁滑落
黑夜像洪水漫上古城
一只羊
會不會用一聲咩叫
把寂寞驅(qū)散
三兩朵,在干旱的空氣里張望
像是羞澀的眼睛,像是春天的破衣裳
像是誰家的孩子逃到了夜晚,這寒冷的風(fēng)啊
顯得它身單力薄
這一叢梨樹,有十幾棵
占領(lǐng)著高崗之上的松軟黃土
等待著冬天的雪和春天的一場雨
季節(jié)總是在垂青生命的渴望
可這一年,一切都擱淺了
比一艘船的擱淺更直接,停泊的灘涂
全是皸裂的罅隙,失望地面對深遠的天空
春華秋實,十幾棵梨樹的葉子和花
加起來數(shù)出了土地的史詩
壯烈而豪邁,支撐了美和生命的高度
在這崖畔,一棵樹不會有來年
一群樹也是一樣,哪怕你是梨樹
有雋永的素潔,有膾炙人口的甜蜜
在這崖畔,一個人和一群梨樹
相顧無言,但他能牢牢地記住
一群樹的努力
這個春天,有春天走不到的地方
這個春天,有春天乏力的短板
這個春天,高高的崖畔
有一個人活著一群人在守望
近處看,是些樹
一盞油燈并不能沖破一間屋子的黑暗
而屋外的黑暗更重,壓著屋梁
屋梁之下,細細的燈芯
突然間噼里啪啦,在靜夜炸響
微弱的聲音,在黑夜中捧出
這小小的燈花,照亮母親興奮的臉
趕緊下炕抓雞
院子里驚醒的雞,響亮地叫著
慌張地竄來竄去,終于一刀子
斬斷了喧囂,噴出了血
然后,收拾灶臺
燒水,和面,油鍋里放上新鮮的雞塊
然后,火苗鏘鏘鏘地伸出鍋臺
使一盞油燈的光明暗淡下來
然后,一股香氣在小小的屋子里周旋
從窗戶和門縫擠出
母親一個人坐在門口
聽遠處有沒有動靜
聽誰家的狗有沒有突然叫起來
莊子通往外面的路
有一棵大柳樹,枝杈蓬勃
在潔凈的月光下
像一根燈芯,爆出了燈花
母親一直看著那棵樹
這么晚了,這死鬼,還沒回來
瘦如燈花的母親念叨著
這個季節(jié),父親外出打工已經(jīng)整整一年了
無風(fēng)三尺浪,在山上
土里的風(fēng),石頭里的風(fēng)
絆人一個跟頭
還有雪片里的風(fēng),猛然竄出
狼、豹子和山羊
它們的叫聲,紛紛落下
它們的奔跑,由低而高
夏天從堆壘的雪中,栽植
一大片次生林
揮動松濤,向著更加寒冷的方向
挺進,雪山因而更加高遠和冷峻
騎馬的人,在半山腰
吹響鷹笛
本想那是一段尖利的音樂
卻引來鷹的追逐,山
急切地傾斜和后退
一只肥胖的雪雞瞬間
消失于陡峭的崖壁
一串血淋淋的嘶鳴
從天空劃過
垂落的天空
全部埋入雪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