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嘯
逃愛的女孩
◎鄭 嘯
1
容藝走了,在我正病得死去活來之時,只給我留了張二指寬的紙條:賓超,對不起!對著那紙條,我怔了半天,然后滿臉淚水,哈哈狂笑。
這就是我自以為的堅(jiān)貞不渝的愛情?這份愛來得太艱難,去得卻也太迅速,大概于絕境里才能見出真愛的影子。
我跟容藝是同學(xué),大學(xué)的,她家境優(yōu)越,我只是個來自貧困農(nóng)村的小子,我們一起,演繹了一出豪門公主跟灰馬王子的童話劇。
自戀情曝光日,我無數(shù)次想到過要放棄,因?yàn)榫薮蟮淖枇?。容藝的父親,開著間很大的藥廠,財大氣粗。他多次來學(xué)校找我,態(tài)度多變,時而囂張,時而偽善,目的只有一個,讓我離開他的女兒。
我妥協(xié)過很多次,我知道自己的斤兩,我不想被人說成攀附豪貴。可每次容藝都流著淚哀求我不要離開她,說沒有我,這個世界是灰色的。
她跟我說她的過去,生母早亡,父親忙于生意,她是在孤獨(dú)中長大的,脆弱敏感,缺乏關(guān)愛。她說,我是她的全部,如果失去了我,她將活得生不如死;她說,我們的相遇是宿命的必然。
就這樣,我們沖破了她父親設(shè)置的一個個的路障,而容藝幾乎鬧到跟她父親決裂。
終于,她父親做了妥協(xié),認(rèn)可了我們的戀愛關(guān)系。
可是,自從我們多劫多難的愛稍微圓滿,我自己卻開始頻出狀況,我的身子變得虛弱不堪,常常頭疼、失眠,頭暈?zāi)垦#粑袝r候困難到我覺得自己下一秒也許就要死去。
我不能正常地工作,去醫(yī)院又查不出病因,只能活死人一般在出租屋的床上挺尸。
最初,容藝對我照顧得無微不至。
后來,她開始在我面前走神,漸漸地又表現(xiàn)出不耐煩,甚至有一次,她說,愛上我,或許只是一個錯覺,只是一次犯傻。
我對著她咆哮:那你走吧!立刻從我眼前消失。事實(shí)上,我也不想變成她的負(fù)累,我覺得放她離開,或者就是對她的最愛。說到底,她不過是個自小嬌生慣養(yǎng)的富家女,何苦讓她跟著我這么煎熬,煎熬到愛情徹底遠(yuǎn)去?
她的離開,不正中我的下懷?可我的心為何卻痛得如此厲害?
2
用了足足三個月,失戀的傷痛才稍稍愈合。
更令我意外的是,我一個病得快要死的人竟也在這段時間里恢復(fù)了元?dú)狻T瓉淼囊磺胁“Y全都消失,我重又變得精神抖擻。
我決定發(fā)奮努力,找了份工作早出晚歸地干著。
可容藝的身影還是無法完全從我生活里抹去。一個偶然的時間,我發(fā)現(xiàn)住的小屋被人整理得一塵不染,書桌的角落還放了一盆墨蘭。
我知道,容藝來過了,她手里還有這房子的鑰匙。從那天后,每回我精疲力盡地回家,都能發(fā)現(xiàn)容藝來過的痕跡。有時她會替我煲一鍋肉湯,有時會買些水果。上床睡覺時,我能嗅見被子上有她身上的脂粉味,她顯然在床上躺過。
可我,從來沒再看到過她,她也從沒給我發(fā)過短信,打過電話,在我住處留下只言片語。我想不透她為何要這樣做,愛已成過去,何須如此藕斷絲連?
直覺告訴我,容藝似乎每天都在盯著我,她知道我一切生活的規(guī)律。
這么想著,我整顆心都酸酸的,有一種流淚的沖動。
那天,我早早出門去上班,公車坐了兩站路,又從車上下來,悄悄摸回我租住的那棟樓附近的一個角落潛藏下來。
等了不到20分鐘,我看見容藝走過來。她變得那么瘦,臉色蒼白憔悴,更顯得一雙眼空曠幽深。
她提著一兜菜,上樓。
很快,我住所的窗子被從里面推開,容藝探出身子給我晾曬被子。
我又落淚了,我狠狠地用手背擦眼。原本只想遠(yuǎn)遠(yuǎn)盯著她看幾眼,這時卻抑制不住自己,三步兩步上樓,我用鑰匙捅開了門。
屋里,容藝正拿著拖把拖地。
我看著她,叫了聲:“容藝!”
她怔然起身,愣了短短幾秒,嘴里忽然發(fā)出一聲尖叫,扔下拖把,腳上只穿著雙拖鞋從我身邊跑過,“噔噔噔”下樓而去。
這反常的表現(xiàn)讓我呆住,難道在她眼里,我像猛獸厲鬼一樣?我照照鏡子,自覺跟往常并沒兩樣。
我給她打電話,響到最后一聲,她接了,卻不說話,我們就相對沉默。
后來,我咳嗽一聲說:“容藝,我知道你還愛著我?!?/p>
“沒……沒有的事!”她說。
“那你為何每天都來我的小屋,替我做那么多事情?”我的聲音很有些凜冽。
她說:“你當(dāng)我夢游好了。你知道,人總是被多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左右,我只是被我的記憶模式所控制,以后我不會再去你那里了。”
說著,她就掛了電話。我只好自嘲地?fù)u頭:賓超,原來又是你自作多情。
3
果然,一連很多天,容藝都沒再出現(xiàn)在我的小窩里。愛已成灰,我看到的光亮或許只是熄滅前的一星回光返照。
生活裹挾著我繼續(xù)前奔,我又在努力地想要遺忘。
直到有一天,容藝的父親容成鋼給我打來電話:“過來看看容藝吧,她的情況不太好。”我本想冷血地回一句:“她好不好關(guān)我何事?”但心慌得厲害,容成鋼能給我打這個電話,說明容藝真的身子堪憂。
我眼前又浮現(xiàn)她蒼白消瘦的面容,急急地答應(yīng),急急地去了。
容藝的家在飛龍嶺下一個別墅富人區(qū),我之前去過一次,那是容成鋼表示要接納我的時候邀請我去做客。
我又看到了容藝,她躺在床上,整個人瘦得脫了形,雙目緊閉,氣息微微。
容成鋼說:“小藝,賓超來看你了。”
容藝的眼皮一陣輕顫,眼睛睜開,她看到了我,我們四目相接。她的目光里先浮現(xiàn)了一絲驚喜,繼而便是恐慌。
她猛然坐起身,用手指著我,歇斯底里尖叫:“滾!我不要看見你!”
容成鋼在旁尷尬地笑,我對他說:“叔叔,你先出去一下吧,讓我跟容藝待一會兒。”說著,我不由分說,有點(diǎn)蠻橫地將他推出屋門,將門關(guān)住,然后過去坐在容藝床邊,用強(qiáng)有力的手臂圈住了她的身子,心痛地問:“容藝,你為什么變成了這個樣子?為什么要虐待自己?你心里究竟有什么苦,不能跟我說?”
她的身子在我懷里顫抖掙扎,額頭滾下黃豆粒大的虛汗,她一聲聲地叫:“給我滾!”聲音卻漸次地低落,最后變成了啜泣。
我看見她滿臉的恐懼,像是在與多么可怕的東西作斗爭。
終于,她稍平靜了下,哭著說:“賓超,我們的愛是被詛咒的。你知道嗎?我們這輩子都不能在一起,否則,就立刻有生離死別發(fā)生!”
她說,自從跟我在一起,確定了戀愛關(guān)系,她的大腦里就多了一段奇怪的記憶。記憶告訴她,她跟我的相愛是一段宿命的孽緣。我們前世就曾是戀人,而彼此分屬的家族卻是世仇,這注定了我們無法相愛。我們只能偷偷地約會。有一次被她父親發(fā)現(xiàn),在爭斗中,我將她父親殺死,我?guī)е呱咸油鲋?。她的家族傾盡全力追殺我們,還請了最高明的巫師對我們實(shí)施了最狠毒的詛咒:生生世世我們都不能相愛,如果相戀,則男子必早亡!
容藝流淚道:“最初,我是不相信的,可后來,你開始生怪病,身子虛弱,我才明白,那個詛咒原來真的存在!”
容藝竟是因?yàn)檫@個才離開我,躲避我的。難道真有所謂前世?之前我生的那場怪病究竟是巧合,還是那所謂詛咒的作用?
這些我都不想去管,我只是不想看容藝如此為愛憔悴下去,像朵花兒早早凋謝。
我說,容藝,跟我回去吧,讓我悉心照顧你。
她堅(jiān)決地?fù)u頭,說,一切都告訴你了,我的心也如釋重負(fù)。如果我們不能做愛人,那不妨嘗試著做朋友,如果你死了,我恐怕也活不下去。這話,讓我心如刀絞。
4
我答應(yīng)了容藝,只與她做朋友,每周去探視她半個小時。
每次只是淡淡地聊幾句話,遠(yuǎn)遠(yuǎn)地坐著相看幾眼,她就催我離開,而她的精神氣色日漸好轉(zhuǎn)。
我很迷茫,兩個人明明相愛,為何卻要如此疏離。
在此時,一天的深夜,我突然接到容藝打來的電話,哭得很哀傷:“我爸爸遭遇了車禍,人快要不行了,他讓你過來見他?!?/p>
半個小時后,我就站在了容成鋼的病床前,他渾身的創(chuàng)傷令人觸目驚心。他大口地喘氣,眼睛直直地看我,費(fèi)了好大勁才喘出三個字:“對……不……起!”
瀕死的榮光忽然在他臉上浮現(xiàn),他精神亢奮起來,告訴了我一個秘密。
為了達(dá)到分開我與容藝的目的,他找了催眠師給女兒催眠,一遍遍地將編造的前世今生的愛情詛咒故事灌輸?shù)脚畠侯^腦中。
后見還是無法將她阻止,他先假意地同意我們的交往,繼而在我身上使用了他的藥廠實(shí)驗(yàn)室研究的精神類新藥,使我出現(xiàn)嚴(yán)重的疾病癥狀。
這終使容藝恐懼,讓她相信那個前世的詛咒真實(shí)存在著。為了挽救我的生命,她凄然離去,卻又放不下,就那么糾結(jié)著,悲傷著,煎熬出一身的相思病……
原來,一切都是他在搗鬼!
我不知道該笑還是哭。容成鋼說完這些,精神很快就萎靡下來,彌留狀態(tài)的他仍死死地望著我,聲如蚊吶:“照……顧好……小藝!”
直到我點(diǎn)頭,他才閉上了眼睛。
“爸爸!”耳邊傳來容藝撕心裂肺的哭聲。我安慰著她,也是滿臉淚水,不知哭的是容成鋼的去世,還是我們那多劫多難的愛情。
(原載《上海故事》2015年第7期 江西周浩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