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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 梯

2015-11-18 09:29張望朝
小說林 2015年5期
關(guān)鍵詞:大雜院韓家大華

◎張望朝

韓玉順因?yàn)橘I了一支口琴,被他媽狠狠地罵了一頓。他媽說:“有那買口琴的錢,能買好幾塊豆腐,那東西有什么用!”韓玉順對別人的話一向不怎么理睬,包括他媽。大雜院里的人都知道韓玉順喜歡坐在屋頂上吹口琴。吹口琴的時候,韓玉順總是揚(yáng)起頭,眼睛一直向上望著,好像天上有什么人在聽。

韓玉順正是讀高中的年齡,但沒有去讀,就這么天天泡在家里吹口琴。他的心臟有病,是一種很危險(xiǎn)的病,導(dǎo)致他上不了學(xué),也做不了別的什么事情,只能吹口琴。他的臉色可以證明這一點(diǎn)。不過,他臉色雖然蒼白,但他的整個臉棱角分明,輪廓挺秀,更重要的是他的眼睛深邃而明亮,目光茫然但有一種說不清的神秘感。大雜院里的人,包括他自己,都知道他的心臟說不定哪一天就會義無反顧地停止跳動,他卻用他的琴聲表明他對此毫不在意。無論是陽光下還是月光下,他的琴聲都是歡快的。吹累了,他也會站起來,繼續(xù)向天空仰望。他身材瘦弱卻又挺拔,他站在屋頂仰望天空的樣子很像西方愛情童話中的某個王子。

毫無疑問,韓玉順跟他的家庭,甚至跟我們的大雜院,在風(fēng)格上是不和諧的。他就像一杯俄羅斯酸奶,而他的家卻像是一鍋玉米粥,整個大院像是一塊種著五谷雜糧的野地。那些年,普通百姓都住大雜院,看上去個個都像如今落后地區(qū)走出來的農(nóng)民工,韓玉順的貴族氣質(zhì)總是給人以莫名其妙的感覺。

最煩韓玉順的是疤瘌三兒。疤瘌三兒比韓玉順大一兩歲,雖然也不上學(xué),但人家上班,人家是工人階級的一員。在當(dāng)時,報(bào)紙和廣播天天對老百姓說工人階級是領(lǐng)導(dǎo)階級,工人階級領(lǐng)導(dǎo)一切,疤瘌三兒也因此認(rèn)為自己有資格有理由看不起韓玉順,包括看不起韓玉順的口琴。每次聽見韓玉順坐在屋頂上吹口琴,疤瘌三兒都要恨恨地罵點(diǎn)什么。有一回韓玉順剛剛爬上屋頂,恰遇疤瘌三兒從外邊回來。疤瘌三兒蹬著自行車進(jìn)了大雜院,停下車子后先把一條腿支在地上,再讓另一條腿彎曲著踩著自行車的腳踏板,然后便向屋頂上的琴聲揚(yáng)起他臉上那憤怒的疤瘌。韓玉順坐在屋頂上吹口琴的時候,任何人都是不存在的,此時對他來說,疤瘌三兒就是不存在,何況他本來也看不見屋頂下面的疤瘌三兒,正如疤瘌三兒聽見的也只是韓玉順的琴聲。疤瘌三兒不能容忍韓玉順這樣的人坐在他頭上吹口琴,吼道:“吹吹吹,你他媽的要能吹出個好聽的調(diào)調(diào)來也行,你吹的那叫什么雞巴玩意兒!”吼過之后,疤瘌三兒憤憤地下了自行車,一邊把車立在墻邊鎖好,一邊順口又罵出一句:“媽個逼的!”接著走過去,抬起一只腳,照著韓玉順爬屋頂用的黑色鐵梯子狠狠踹上幾腳。當(dāng)時梯子正架在屋墻上,上頭搭著屋頂,下頭觸著地面。鄰居都說,這是韓玉順的天梯,因?yàn)槲蓓斒撬奶焯谩?/p>

韓玉順坐在屋頂吹口琴的時候,院子里總有幾個還算年輕的女人向他仰望,都現(xiàn)出很傾心的樣子。她們只能聽見口琴聲,看不見韓玉順,但她們能一邊聽一邊想象韓玉順那憂郁王子般的神情和姿態(tài)。在經(jīng)常仰望韓玉順的女人中,有兩個人有些特別。一個是他媽,我叫她韓娘。我奶奶說我吃過她的奶,所以別的孩子叫她韓嬸或者韓姨,只有我叫他韓娘。韓娘是個健壯而粗糙的勞動?jì)D女,沒有文化,自己的名字都不會寫。韓娘有時會高揚(yáng)著臉向屋頂飛去幾聲吼罵,更多時候卻是一臉疑惑地望著屋頂出神,似乎不敢相信坐在屋頂上吹口琴的那個王子般的年輕人是從自己那個平庸的肚子里生出來的。另一個是大華,大雜院里的朝鮮族少女。大華仰望韓玉順時眼睛里總是閃爍出某種渴望,這令疤瘌三兒妒火中燒。大華姓安,安大華,十七歲,漢語說得比她家里的任何人都好。而我只有十五歲,讀高一,也已經(jīng)懂了男女間的一些事,也已經(jīng)有了對異性的某種渴望。跟疤瘌三兒一樣,我對韓玉順的嫉妒也是源于大華對韓玉順的仰望。當(dāng)時我對大華的感覺相當(dāng)于今天所謂的暗戀。當(dāng)然大華也喜歡我,可惜她對我的喜歡是喜歡小弟弟、小男孩的那種喜歡,跟喜歡韓玉順是不同性質(zhì)的兩件事。大華常常用兩只手把我的臉捧起來,一邊揉搓一邊問我:“小毛頭,小毛頭,說姐姐好不好看!”我說:“好看,好看!”我一邊說好看一邊感受大華兩手的柔軟和有力,同時毫不避諱地直視大華的胸部。大華的胸部看上去就沉甸甸的,大過韓娘的胸,大過大雜院里所有女人的胸。我奶奶不喜歡大華,她說大華不是穩(wěn)當(dāng)丫頭,早晚要惹出麻煩來。后來證明我奶奶的預(yù)測是正確的,大華果然惹出了麻煩。這麻煩當(dāng)然與韓玉順有關(guān),而且與韓玉順的屋頂有關(guān)。

直到今天我還是覺得韓玉順的屋頂有些奇怪,或者說韓家的房屋整個都有些奇怪。我們那個所謂的大雜院也就是幾棟舊磚房轉(zhuǎn)圈圍出來的一個院落,一般人家的磚房都是紅磚砌成的,只有韓家的磚房是灰磚砌成的,色調(diào)上就表現(xiàn)得很不配合。我奶奶說,韓家的房子原本屬于一個偽滿警察,偽滿洲國完蛋之后,警察一家連夜出逃,至今也不知逃到了哪里。剛好韓玉順的爺爺拉家?guī)Э诹骼酥链?,稀里糊涂地住了進(jìn)去,這房子便歸了韓家。但這些事只有我奶奶這把歲數(shù)的人知道,歲數(shù)小一點(diǎn)的都不知道,大伙都覺得一圈紅色中不知所云地立著一塊灰色是一件有些奇怪的事。不僅如此,別人家的屋頂都有坡度,都是傳統(tǒng)的燕尾式屋頂,韓家的屋頂卻是平的,呈矩形,四個角都有排除積雨用的流孔。一到雨天,韓家的屋頂便有四道雨水嘩嘩地從四個流孔落下,像四個小瀑布,算得上大雜院里的一道景觀。出事那天,白天剛好下過雨,雨水把屋頂沖洗得非常干凈,雨后的太陽又在水泥平面上曬出了一些溫度,韓玉順沒有理由不爬上去吹口琴。這一回和以往不一樣的是,吹完以后他也沒下來,就躺在屋頂上過了夜。如果他只是一個人躺在夏夜的屋頂上過夜,當(dāng)然不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問題是還有一個人,天黑以后悄悄沿著韓玉順的天梯爬了上去,這個人當(dāng)然就是大華??梢韵胍?,水銀般的月光里一個儀態(tài)豐腴的少女吃力而又悄無聲息地沿著梯子爬上屋頂,然后撲向一個嘴上銜著口琴的憂郁王子,那情境是何等動人心魄。今天一想到那情境,我還恨不得我就是韓玉順,哪怕像韓玉順那樣天一亮便一命嗚呼。

那年頭沒有電視,更沒有電腦,天黑以后就都去睡覺了。不去睡覺還能做什么?睡覺是打發(fā)無聊時間最不錯的辦法。這就成就了韓玉順和大華的好事,卻也害了韓玉順和大華。兩個人在屋頂上做了什么,說了什么,只能去想象了。其實(shí)也不難想象,我能想象出兩個人相擁在一起時,會是怎樣的一道景觀,怎樣的一種旋律。那簡直就是一幅美麗得讓人哽咽的俄羅斯油畫,一首凄婉得讓人窒息的西洋小夜曲。韓玉順?biāo)篮蟮哪骋惶欤覊粢娢揖褪琼n玉順,大華在我的夢中登著梯子爬上屋頂后,一步一步母狼似的向我爬來。夢中的院子更深沉,更安靜,天上有星星一閃一閃,月亮豐滿而明亮。大華異常緊張,臉色蒼白,胸脯一起一伏,令我頭暈?zāi)垦?。起初我們說了一些話,說的什么,實(shí)在記不起來了,只記得我們兩個人說話聲音都很小,大華不得不把一張散發(fā)著芳香的少女的臉探到我的近前,我?guī)缀醣贿@張臉逼得透不氣來。我沒在意聽她說了什么,只在意地看著她的胸脯,那一起一伏的兩團(tuán)白肉實(shí)在太迷人了,中間那一道深邃而狹窄的乳溝讓我恨不得一頭扎進(jìn)去。我終于控制不住自己,掀開她的上衣,扒掉她的羅裙,揭去她的內(nèi)褲,大華就在月亮和星星共同照耀下赤條條白燦燦地展現(xiàn)在我眼前了。可惜,我撲上去以后很快就把自己折騰醒了,醒來時我才意識到我不是韓玉順,同時發(fā)覺我完成了少年時代第一次夢遺,我的內(nèi)褲一片黏稠和潮濕。好多日子我都在為我做的這個夢而羞愧難當(dāng),常常暗罵自己怎么可以這樣。那個時代是生理禁忌的時代,我這個年齡的少男少女,生理知識和性知識大多為零,根本不會有人為我的夢做出哪怕是一點(diǎn)點(diǎn)的解釋和辯護(hù)。而今天,我則常常想,是不是韓玉順有意托夢給我,讓我寫出他和大華的故事。他們的故事是一個典型的悲劇故事。韓家的屋頂對于韓玉順和大華是不是第一次,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是他們的最后一次。天快亮的時候,兩個人試圖從屋頂上下來,然而他們剛剛在屋頂邊上站好就傻眼了,因?yàn)樘葑硬灰娏?,?zhǔn)確地說是被某個人悄悄地搬走了。大華很突然地一把摟住韓玉順,不知所措地小聲哭喊起來。韓玉順則直挺挺地立地屋頂邊上,低著頭發(fā)了一會兒呆。最后韓玉順別無選擇地從屋頂上一縱身,直接跳下。房子不是很高,跳下來有些危險(xiǎn),但不至于喪生。大華也只得從屋頂上直接往地下跳,先跳下來的韓玉順向上張開雙臂,示意可以在地上接大華一把,以減輕大華落地時的撞擊力。大華閉著眼睛,咬著牙,一縱身,跳了下來,落地前的一剎那被韓玉順用力地抱了一下,還好,兩腳落地時地上只是發(fā)出一聲悶響,地面沒把大華怎么樣。大華喘著粗氣睜開了眼睛,見韓玉順面無表情地注視著他,就笑一笑,可就在這時,她發(fā)現(xiàn)韓玉順的臉色和眼神都不對勁。這個時候怎么可能是這樣一種眼神呢?肯定不對勁。韓玉順身體落在地上的一剎那,他那脆弱得隨時可能停止跳動的心臟被重重地震了一下,又用力一接大華,那顆心臟便不失時機(jī)地從原來的位置上脫落下來,永遠(yuǎn)不再跳動了,韓玉順也就只能直挺挺地面無表情,在對大華的注視中一動不動。

伴著大華的凄厲的尖叫,早晨的第一縷陽光照進(jìn)了大雜院。當(dāng)時我正睡覺,被大華的這一聲尖叫驚醒。等我睡眼惺忪地走到院子里時,院子里已經(jīng)擁出不少的人。我看見韓玉順直挺挺躺在地上,身子底下好像墊了一塊門板,陽光照著他的臉,卻沒有照出一絲血色,這回他連嘴唇都沒有一絲血色,白得嚇人。大華呢?直直地傻傻地,在韓玉順身邊站著,表情呆滯,一言不發(fā)。韓娘則蹲在韓玉順身邊,沖著韓玉順的臉默默流淚。我奶奶跟幾個中老年女人跑前跑后,不知道在忙什么。老安頭則有些驚慌,手足無措地蹲在韓娘身邊,想對韓娘說點(diǎn)什么,卻又不知道說什么好。

“要不,送醫(yī)院救救吧?!崩习差^說了這么一句。老安頭是大華的爸爸,朝鮮人,漢語說得很生硬。

韓娘平靜地說:“救啥呀?不用了?!?/p>

老安頭站起來,一揚(yáng)手,打了大華一個很響耳光,接著又用朝鮮話對女兒大華破口大罵起來,誰都聽不懂他在罵什么。韓娘平靜地站起來,沖老安頭大吼一聲:“你閉嘴!”院子里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大家不知道韓娘和老安頭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樣的沖突。畢竟,韓玉順的死跟大華有關(guān)。韓娘喘勻了氣之后,聲音緩和地對老安頭說:“他們都是孩子,孩子懂什么?你像他們這么大的時候沒干過傻事啊?”老安頭也就此平靜下來,可平靜下來之后卻又蹲在地上抱頭痛哭起來,一腦袋花白頭發(fā)在兩只粗糙的老手中間一抖一抖。沒人注意到我,沒有人知道我的心此時跟大華的肩膀和老安頭的腦袋一樣,也在發(fā)抖。

那時候,小城市允許土葬。大雜院的人一齊幫忙,幫韓娘把韓玉順埋在北山的一塊坡地上了。韓家與安家沒有因?yàn)轫n玉順的死發(fā)生任何沖突。今天想想這種事,心里都覺得暖和。此后韓家再沒發(fā)生什么好聽的故事可講,但安家又發(fā)生故事了。韓玉順的后事一停當(dāng)下來,大華便不再目光呆滯,眼神變得異常機(jī)警起來。她開始偵查是誰把梯子搬開的,重點(diǎn)懷疑對象當(dāng)然是疤瘌三兒。一天早晨,在通往居民公廁的一條小胡同里,剛剛解過手走出來的我與剛剛要來解手的大華不期而遇。大華把我拉到胡同旁邊一家屋檐下,很鄭重地跟我商量,要我配合她完成偵查任務(wù)。我緊張地低著頭,一言不發(fā),臉色一定非常不好。“怎么了?行不行?說話呀!”大華又用兩手捧起我的臉使勁揉搓起來,揉搓得我整個腦袋熱辣辣的痛。當(dāng)時我已經(jīng)比大華高出許多,她看我必須抬起頭并且揚(yáng)起臉。她給我出的主意是,我去詐疤瘌三兒,就對他說,那天夜里我去院子里撒尿,看見他偷偷把搭在韓家屋頂上的梯子搬走了,如果這事真是他干的,那么他一定會威脅我:“不許告訴別人,敢說出去我整死你個小兔崽子!”應(yīng)當(dāng)說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但我不想去做。我說:“華姐呀,我現(xiàn)在忙學(xué)校的功課哪,再說我也惹不起三哥呀,三哥那人要是急了,什么干不出來呀?我……我不敢。”安大華失望地把手從我腦袋上放下來,像是放棄了一個沒被選中的西瓜?!澳阊?!以后你不許管我叫姐!”安大華吼了一句,轉(zhuǎn)身鉆進(jìn)小胡同,奔向公廁。我正要從屋檐下離開時,安大華又折了回來,沖我吼道:“以后不許看我胸!”

此后一些日子,我盡量躲著大華,也盡量躲著疤瘌三兒,因?yàn)檫@兩個人總是讓我害怕,讓我心驚肉跳,讓我夜里多夢。大華越是找不到證據(jù)就越是懷疑疤瘌三兒,越是懷疑疤瘌三兒就越認(rèn)定就是疤瘌三兒。終于,大華實(shí)施了她的報(bào)復(fù),而且報(bào)復(fù)得很成功。這源于大華的周密設(shè)計(jì),也源于疤瘌三兒的毫無防范。對韓玉順的死,疤瘌三兒沒有表現(xiàn)出什么異常,辦后事的時候他也算是沒少跟著忙活。下葬完畢時,疤瘌三兒還跪在墳前給已經(jīng)躺在墳里的韓玉順叩了三個頭,說了一番話。他說:“順子,你活著的時候三哥沒少罵你,三哥對不起你,現(xiàn)在三哥也后悔了,你別往心里去。下輩子咱們還是好哥們兒!死在大華懷里,你小子這輩子值了。下輩子你說什么也得把大華讓給我,好事不能總可你一個人吧?”說得大伙哭笑不得。而這一切,在大華眼里,都是用心良苦的表演。大華看著跪在黑土地上的疤瘌三兒,沒哭也沒笑,只是在想如何實(shí)施她的報(bào)復(fù)。

大華的報(bào)復(fù)實(shí)施于她和韓玉順相擁過的韓家屋頂。她用什么辦法引誘疤瘌三兒深更半夜爬上屋頂?shù)?,你盡可以去合理地想象,其實(shí)這個是不難想象的。疤瘌三兒跟大華在屋頂上還做了些什么,也得靠你自己去想象。唯一不用想象的是,天快亮的時候,也就是那天大華和韓玉順從屋頂投向地面的那個時刻,大華趁疤瘌三兒不備,出其不意把他推下了屋頂。屋頂雖說不是很高,但疤瘌三兒是橫著身子仰面朝天跌下去的,整個身體結(jié)結(jié)實(shí)實(shí)地撞擊了一回地面,發(fā)出一聲沉悶的聲響。

伴著一個男人的一聲粗獷的慘叫,太陽和那天一樣把第一縷陽光照進(jìn)大雜院。最先聽到叫聲的是我奶奶。我奶奶歲數(shù)大了,醒得比一般人早,而且醒了就起床忙些家務(wù)。聽到疤瘌三兒的慘叫聲,我奶奶先是嚇了一跳,之后就推門奔到院子里,看見疤瘌三兒仰面朝天躺在地上,牙關(guān)緊咬,面色慘白,腦門子上的大疤瘌上已經(jīng)滲出細(xì)碎而閃亮的汗珠。我奶奶又看見大華站在韓家屋頂上,全身被太陽照得金光燦爛,活像個剛下凡的女天神。上前去扶疤瘌三兒的時候,我奶奶觀察到疤瘌三兒摔得非常嚴(yán)重,憑她自己處理不了,便決定喊人。在我奶奶的大呼小叫下,空蕩蕩的大雜院很快擁滿了人。大伙七手八腳把疤瘌三兒抬上一架毛驢車,再由職業(yè)趕毛驢車的老李頭將車套上毛驢,毛驢在老李頭的鞭影晃動下拉著車向醫(yī)院的方向猛躥。車上除了躺著疤瘌三兒,還坐著疤瘌三兒的瘸腿姐姐。疤瘌三兒只有這么個姐姐,再沒有別的親人。我奶奶說,他爸他媽是六十年代初鬧災(zāi)害那會兒活活餓死的,比我爸我媽死的還早。我爸我媽則是文革初期參加武斗雙雙壯烈犧牲的,否則我又怎么會吃過韓娘的奶呢?待拉著疤瘌三兒的毛驢車飛奔而去,消失在路口拐彎處,人們才回過神來關(guān)注大華。此時大華還在韓家屋頂上,剛才是站著,此時是坐著,身上依然披滿陽光,兩只眼睛直直地望著天空。這時我也已經(jīng)從床上爬起來,木然站在韓家屋子底下。聽聽大人們的說話,我也就知道了剛才發(fā)生了什么,跟著,我的心一沉,又一涼,感覺陽光都是那么黑暗和冰冷。要不是伸手扶住了搭在韓家屋頂?shù)奶葑?,我估?jì)我會一下子跌倒。我害怕這件事發(fā)生,可它還是不顧一切地發(fā)生了。

顯然,這件事跟上一件事一樣,都跟大華有關(guān)。老安頭用朝鮮話罵了一句只有他和大華能聽懂的話,喘著粗氣登上梯子就要往屋頂上爬,好幾個男人上前使出全力才算把他按住。老安頭兩眼已經(jīng)通紅,要是讓他上去了,他會把大華活活撕了。看得出這一回這個鮮族老家伙是真急了,真是要跟自己的女兒你死我活了。我鎮(zhèn)定了一下自己之后,登著梯子爬上屋頂。大人們一臉莫名其妙地望著我,甚至我奶奶也不知道這里有我什么事,她只知道大華經(jīng)常揉搓我的臉。爬上去以后,我發(fā)現(xiàn)大華滿臉淚痕,嘴唇干燥得起了細(xì)碎的白皮。我把大華從屋頂邊拉起來,拉到正中間的位置,這樣我們做什么下面的人就都看不見了,我說什么他們同樣聽不見。這是我第一次爬上韓家屋頂,爬上去以后我才明白為什么韓玉順活著的時候喜歡在這里吹口琴,這里面積不大,但平坦而開闊,陽光到了這里都不愿意離開,來到這里似乎能有一種來到天堂的感覺。在這天堂一樣的地方,在異常燦爛的陽光下,我慢慢地向木木地站在那里,看也不看我一眼的大華跪了下去。這是我平生第一次下跪,第二次是很多年以后我奶奶去世我給我奶奶的靈位叩首。除了這兩次,再也沒跪過,甚至到了寺廟,我都從來不給神佛下跪。神佛如果是神佛,我不跪他也會保佑我,因?yàn)槲沂呛萌?,否則神佛就不是神佛,我始終這么認(rèn)為。我跪下去以后一時找不到說明這件事的話頭,這時大華竟也慢慢地跪了下來,木木地,有點(diǎn)不知所以地直直地望著我。她的兩個眼睛本來一片迷茫,突然母豹發(fā)現(xiàn)了什么捕食目標(biāo)似的驟然清澈明亮起來。

“……是你?”大華啞著嗓子說。大華的嗓子是啞著的,像是剛剛吞過銼刀。

我說:“是我,不是三哥?!蔽液痛笕A都管疤瘌三兒叫三哥。

那天夜里我被尿憋醒了,爬起來去院子里撒尿。明亮的月光中我看見那架梯子搭在韓家屋頂上,便馬上聯(lián)想到什么。撒完尿,我悄無聲息爬上梯子,在韓家屋頂上悄然亮起餓狼一般的眼睛。韓玉順與大華相擁在一起的畫面美麗得讓我戰(zhàn)栗,讓我燃燒,讓我恨不得地球馬上就爆炸,我恨不得一切都在爆炸中毀滅。

“你都看見了?”大華啞著嗓子問我。

我說:“沒都看見,我光看見,你和順子哥都坐著,都光著,你靠在他懷里,他一只手摸著你……我實(shí)在受不了,后來我就蔫巴悄兒下來了,蔫巴悄兒把梯子撤走了?!?/p>

“為什么呀?”大華問得有氣無力,整個人似乎馬上就要崩潰。

“我想把你們兩個困在屋頂上,”說到這里,我突然怒吼起來,“我希望你們永遠(yuǎn)都不要下來!你們一起死在這里吧!”我沒想到的是我會把我自己的眼淚吼了出來。

大華呆了半天,忽然笑了。她說:“姐不怪你,起來吧。”她自己先站起來,又拉我的手提我站起來。我站起來以后,大華卻全身松軟地倒在我身上,倒在一個少年虛弱而又卑怯的懷抱里。

當(dāng)年大雜院的鄰里關(guān)系,現(xiàn)在回想一下都覺得全身溫暖。院子里的人都知道韓玉順的死和疤瘌三兒的傷跟大華無論如何也扯不斷,卻沒有誰為難大華,就是韓玉順的親媽和疤瘌三兒的瘸姐,也沒有對大華或者她爹老安頭怎么樣。我在屋頂上跟大華說話的時候,老安頭又蹲在地上抱著頭號啕大哭起來,院子里的人包括我奶奶在內(nèi)都圍著老安頭的哭聲和他那一腦袋花白頭發(fā)轉(zhuǎn)悠,說一些勸慰的話,竟沒有誰沿著梯子爬上來看看我跟大華在干嘛。安慰好了老安頭,人們又三三兩兩去醫(yī)院看望疤瘌三兒,手頭寬裕一點(diǎn)的,還提些水果點(diǎn)心之類,疤瘌三兒病床旁邊很快堆放出五彩紛呈的一座小山,時有沒放好的水果從山頂上滾下來。

大華和我是最后一批看望者。為了說話方便,我們把看望安放在某一天的晚上。那天晚上,在醫(yī)院走廊幽暗的燈光下,在一片濃郁的藥味中,大華坐在疤瘌三兒病床旁邊的小木凳上,對著平躺在病床上的疤瘌三兒,說清楚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和前因后果。陰森森空蕩蕩的走廊只有疤瘌三兒一張病床,不是醫(yī)院病房沒有床位,是瘸姐舍不得多花錢,只好讓弟弟躺在走廊里養(yǎng)傷。我和大華管疤瘌三兒的瘸腿姐姐就叫瘸姐,瘸姐對于“瘸”這個字沒有絲毫的敵意和避諱,她自己也常說:“瘸就是瘸嘛,有啥不能叫的!”大華說話的時候,我就站在她的身后,低著頭,什么都不說,像在學(xué)校里被老師訓(xùn)斥時那個樣子。大華這一回說話很啰嗦,總是出現(xiàn)聲音上的顫抖,但主要意思還是表達(dá)清楚了。她說她自己鬼迷心竅,認(rèn)定了那天夜里是疤瘌三兒成心使壞,在下面悄悄撤走了她和韓玉順的梯子,導(dǎo)致韓玉順跳下來后心臟脫落,所以才把疤瘌三兒勾引到屋頂上再把他推下來,以為報(bào)復(fù),不想造成如此結(jié)局,云云。她指著站在身后的我說:“誰承想是這小王八蛋干的!”說到最后大華怎么也壓抑不住自己了,哇的一聲哭了出來,聲音彌漫了整條走廊。瘸姐忙上前一把捂住大華的嘴,然后瞪著一雙閃著淚花的眼睛四下望望,看是不是驚動了別的什么人。瘸姐知道這里是醫(yī)院,醫(yī)院是一個需要安靜的地方。大華肩膀一聳一聳的,眼淚從瘸姐的手指間汩汩地流下。其實(shí)我也想哭,可我覺得自己連哭的資格都沒有,我在這出戲里是一個形象最為卑瑣的小丑。

“扯!你們女的就是能扯。”疤瘌三兒對著天花板說,看也不看大華一眼,當(dāng)然更不會看我一眼。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明明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硬雞巴說你把我推下來的,你有那么大勁兒嗎?”說完,疤瘌三兒把手伸進(jìn)枕頭底下,摸出一樣?xùn)|西放在嘴上。我嚇了一跳,我怎么也沒想到韓玉順的口琴會落到了疤瘌三兒的手里。怎么會落到他的手里呢?這個問題至今都是我們大雜院的歷史之謎。更大的歷史之謎是,疤瘌三兒口琴吹得居然比韓玉順好得多,他就那么平躺著吹了一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吹得住院病人從一間又一間病房里探出頭來。沒有誰過來制止疤瘌三兒的琴聲,就像大雜院里沒有誰制止韓玉順的琴聲一樣,大家靜靜地從頭聽到尾。

疤瘌三兒和大華結(jié)婚是多年后的事了。那時候我已經(jīng)大學(xué)畢業(yè),成為某基層法院最年輕的法官。當(dāng)時的法官都是穿法官制服并且戴大蓋帽的,莊嚴(yán)的大蓋帽和筆挺的法官制服使我的形象煥然一新,我認(rèn)為我可以在大華面前乃至大雜院里所有人面前神氣活現(xiàn)一下了。就這樣,我以一個年輕法官的身份回到了我們的大雜院,出現(xiàn)在疤瘌三兒和大華的婚禮上。婚禮就在大雜院里舉行,具體而言,就是在大雜院里胡亂地?cái)[幾桌酒席,院子里男女老少胡亂地吃喝一頓。疤瘌三兒起初被醫(yī)生診斷為高位截癱,他也確實(shí)在床上癱了幾年,這幾年照顧疤瘌三兒的工作主要由大華承擔(dān),瘸姐只是在一旁協(xié)助大華。疤瘌三兒曾多次驅(qū)趕大華,他說我他媽都這樣了你還賴著我干嗎,你他媽找韓玉順去也比天天守著我強(qiáng)啊,可惜大華死也不走,驅(qū)趕始終都沒有成功。一個記者想把大華寫成高尚愛情的化身,煞有介事地跑到疤瘌三兒床前采訪,結(jié)果被疤瘌三兒惡狠狠地罵了回去。疤瘌三兒最煩的就是這類拿老百姓的倒霉事粉飾社會、粉飾人生的記者。然而有一天,疤瘌三兒莫名其妙地站了起來,接著,身上的一些重要機(jī)能開始復(fù)活。到了大家喝他和大華喜酒的時候,他竟能拋開輪椅,一瘸一拐地逐一給大家敬酒,人們發(fā)現(xiàn)他全身上下依然洋溢著一種野驢般的雄性。不管怎么說,大華義無反顧地嫁給他了,婚禮上大家看得出大華嫁得非常幸福,她那圓圓白白的一張臉因興奮而顯得更加?jì)趁摹K诎甜齼荷砗笙虼蠹乙灰痪淳?,時不時地自己也干上一杯,到最后臉上出現(xiàn)了醉相。我大蓋帽巍峨、制服筆挺地走過去,向疤瘌三兒敬了一個軍禮:“祝福三哥!”疤瘌三兒說:“小王八蛋,少跟我裝逼,一會兒咱們仨兒單喝!”大華認(rèn)為整個院子里我學(xué)問最大,要求我做一個嘉賓致辭。我看見韓玉順的天梯依舊悄無聲息地躺在韓家的墻腳下,便別出心裁地搬過韓玉順的天梯搭上韓家的屋頂,然后爬了上去,站在韓玉順和疤瘌三兒掉下來的地方,高聲朗誦了一首普希金的愛情詩。俯瞰院子里一張張向我仰望的臉,我找到了做上帝的感覺,然而,當(dāng)我把目光投向天空時,我卻被天空的高遠(yuǎn)和遼闊震懾了,一剎那間我深深理解了韓玉順活著的時候?yàn)槭裁聪矚g坐在屋頂沖著天空吹口琴了——被一種真正的高遠(yuǎn)和遼闊震懾,能體會到一種更為高遠(yuǎn)更為遼闊的美好與安靜。

“毛頭,你知道我為啥叫疤瘌三兒嗎?”疤瘌三兒突然大喊著向屋頂上的我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

“因?yàn)槟隳樕嫌邪?!”我大聲回答,為了讓大家都聽見?/p>

“那我為什么叫三兒呢?我只有一個瘸姐呀!”

我說:“……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也沒想過這個問題。是啊,他為什么叫三兒呢?他只有一個嫁不出去的瘸姐呀。

“不知道吧?”疤瘌三兒表現(xiàn)得很得意,“等我以后告訴你?!?/p>

以后他也沒告訴我他為什么叫疤瘌三兒。所以我認(rèn)為這是我們大雜院里又一個歷史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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