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平陽
認識付秀瑩(作家印象)
雷平陽
2013年在山東德州,徐永兄給王祥夫和我張羅了一個書畫聯(lián)展,邀請了一些作家朋友去捧場。作家朋友花團錦簇、異彩紛呈,名為“滿庭芳”的書畫展,變成了文學界素來傾心者的小聚會。付秀瑩似乎是與林白一塊兒來的,但兩人在看展時不結(jié)伴,也不聽別人點評,都是一個人,自顧自地靜靜地看。林白也寫字,看了一陣,主動找我,談了談字的出處與去處。付秀瑩則不然,看了,什么話也不說,月白風清地坐在展廳里喝茶,仿佛這個展跟她沒有什么關(guān)系,來了,只是為了來。
其實,對于付秀瑩我并不陌生,她的一些小說我讀過,一些小說沒讀,但記得名字。在我的詩稿中有個村莊叫“歐家營”,我視其為自己精神的出處,而且我也贊同莫言與大江健三郎對話時所言,不管什么地方發(fā)生的事,他都會把它放到高密東北鄉(xiāng)的記憶現(xiàn)場上去寫作。付秀瑩的小說里有個“芳村”,這是不是她河北老家村莊的名字不重要,重要的是通過這個村莊,她可以喚醒太多的記憶,還可以時刻與某一片土地保持情真意切的聯(lián)系和交流。近年來有個俗不可耐的詞叫“接地氣”,在我看來,對優(yōu)秀的寫作者而言,自己的身后存在著一個豐饒的村莊,不是接地氣,而是“接天氣”。大家都心知肚明,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因其虛狂與超越想象力的形質(zhì),正將我們押送至無處不在的風暴眼,我們不缺所謂地氣,而是地氣太盛太邪門,我們需要的是天氣,需要天啟與神示。如果我們還忠于內(nèi)心,那個寶相莊嚴而又有著肌膚相親的村莊,可能就是我們暫時的避難所,當然也可以視其為必將被連根拔除的集中營。有所不同的是,在同樣有著鄉(xiāng)村生活經(jīng)驗的寫作者中間,付秀瑩筆下的“芳村”,支撐起了她那些游魂般充滿詩性的文字,甚至還收留了她那文字中在鄉(xiāng)村與都市間飄移著的背影,但她似乎并不傾心于莫言的方式,而是將“芳村”當成了借景的對象、美學參照體和私藏彷徨之心的小倉庫。在她近期的一些小說中,“芳村”還退到了文字的后面,只剩下了來自“芳村”的人物。這種繾綣與疏離,表象上壓縮了寫作空間和語言的現(xiàn)場性,實則是拉大了審視高差并為思想拓邊準備了更多的渠道。由此,對付秀瑩后來以都市為題材的寫作,我們就不必為之感到驚訝,甚至應該覺得這是一種必然。這種必然不是拔地而起的蛻變,它是一種內(nèi)心驅(qū)動下對寫作理想的漫長的放逐。
從小說的故事性角度來說,付秀瑩小說里的故事,多數(shù)都只是完整故事中的一截,像兩端都滿是線頭的一截繩子。話頭挑起的地方不像是緣起,戛然而止的地方也不像是結(jié)局。那些故事中的人物也沒一個人有始終,來處去處全是一堆糊涂賬,比如《醉太平》里的老費,他與劉以敏、萬紅、易娟之間的關(guān)系,按常理,有的懸念要了結(jié),有的情節(jié)要交待,都沒有,這小說就是浮世圖里一個時間段上的局部。我想,這也許是文學作品向雄闊而又走神的現(xiàn)實生活致敬的一個途徑吧,當然也可理解為妥協(xié)與屈服?!兑环N蛾眉》的故事情形與《醉太平》一樣,短小的篇章,眾多的人物,仿佛一群人來到了廣場上,說了些家長里短,就散去了。兩個小說,《醉太平》的故事場景取自她現(xiàn)在的生活領(lǐng)域,《一種蛾眉》又寫“芳村”,她都以相似的方法來處理故事,讓人覺得在付秀瑩的心中,現(xiàn)在與過去已經(jīng)是平行并置的了,可我們還是能覺察到,前者多少有些概念化,而后者的語言更有溫度,細節(jié)和閑筆寫得更得心應手。
在與付秀瑩閑聊時,我問過她,寫鄉(xiāng)村寫到人物心理上混亂的緊張、寫到敘事路上風景與倫理的無端消失,該不該出現(xiàn)惡狠狠的幻滅,以配合所謂的現(xiàn)代性與道德審判?她不置可否,只是強調(diào)她當然不愿放棄故事中本來就存在的悲喜鬧劇,但她尊重發(fā)自內(nèi)心的文字的自由與獨立。德州一別,她又有小說出來,一看,也果然如她所言,那些讓很多小說家奮不顧身的題材背后的意義或說現(xiàn)實性,她的小說里有,埋得很淺,她卻沒有去用力用心,寫得就像沒有任何底牌一樣,把該交出的都拱手交給了有心的讀者。從這個角度來看,她是個樂于給自己設(shè)置寫作難度并無心于眾聲喝彩的寫作者,寫作的目的就存在于寫作的過程中。
前年冬天,我有過一次北京行,劉立云兄在地安門旁擺酒席,邀請了付秀瑩。我與劉兄都醉了,她醒著。后來我寫了一首叫《地安門》的短詩:
那一夜我醉倒在地安門
身邊是霧霾,心上是白霜
一個人獨自抵擋北京的冷
朋友們,如果
誰從那兒路過
請把我叫醒
請向我問好
這詩不知她讀了沒有,顯而易見的是,類似的寫作與審美向度,或許正是她反對的。因為她所見證的那一個夜晚,是美好的,向善的。
雷平陽,詩人,1966年生于云南昭通。出版詩集多部,現(xiàn)居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