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姣素
飛翔的嗥叫
袁姣素
一
馬三回去的時候,老許告訴他,羅媽媽領(lǐng)了個女子在村口等他。
馬三的步伐不覺就飛了起來,輕飄飄的,他娘的,這次老子一定要搞成,窩里沒個暖被的婆娘還過什么日子!
老遠(yuǎn),馬三就看到了羅媽媽熟悉的圓胖的身影,她身邊立著一個干瘦的女人。大概還有百米距離的時候,馬三的腳步就飛不起來了,他整張臉已經(jīng)憋成了豬肝色,這會兒好像腳上綁了個大石頭,他磨磨唧唧地、小心地湊過去,耳朵拉得老長,像個收音機。
更近一些的時候,他的耳朵里便收到了羅媽媽絮絮叨叨的大嗓門:……妹子,馬三這人就是太實誠了,對誰都是掏心掏肺的,尤其是對女人,心窩窩軟著呢,誰要是嫁給他了還不是當(dāng)菩薩一樣被供起來……馬三聽得小心臟像只亂撞的兔子,臉色更加絳紅了。羅媽媽的發(fā)揮正在高潮的時候,馬三到了,她有些悻悻地收住了滔滔不絕的絮叨朝馬三拋了個老辣的眼神,馬三立馬一激靈,知道自己該出馬了。
大,大妹子,這大老遠(yuǎn)地來,走累了吧?回家歇歇腳去,順便講講白話。
在家里有什么好嘮的,還是去街上找個吃飯的地兒,家里冷鍋冷灶的誰幫你張羅?羅媽媽說著悄悄地在馬三的胳膊上使勁地掐了一把。
馬三用手撓了撓后腦勺,說,是啊,快中午
了呢,是吃飯的時辰了,家里啥也沒有。走,下館子去!
那女人慢悠悠地開了腔,說,莫急呢,時辰還早得很,我在家里一天就吃兩餐,早晨吃了后要到下午四五點才吃,這會兒肚子才剛剛收起。搞三餐太費事,咱都是鄉(xiāng)巴佬,又不是街巴佬,還是先去家里落落屁股吧。
羅媽媽瞪了馬三一眼,掉頭跟那女人說,大妹子客氣個啥,到了這里就是自家人了,現(xiàn)在時興這個,不差那幾個錢的。這不,還沒過門呢,就想著替馬三省錢了,也是緣分呢。誰知那女人也是頭犟驢,羅媽媽寶里寶氣地說了一谷簍的空話,只好要馬三打前站。
到了家里,馬三慌慌張張地拿塊抹布東擦擦西擦擦,恨不得長出三頭六臂來。羅媽媽喊著,屎都到屁眼兒了才知道急,莫把人家妹子冷落了。馬三只得把那個狗窩倒騰一下,再一個百米沖刺把條騷氣沖天的內(nèi)褲塞到床底下。嘿嘿,家里就剩這地兒還算干凈,坐床上吧,舒坦些。
羅媽媽要馬三出去買點零嘴,她拉著那女人坐到床上,一坐上去就感覺屁股下面晃悠悠的,原來是張繃子床。一股悶悶的汗騷味直鉆鼻子,她強忍著沒有捂住嘴巴。她說,大妹子啊,馬三從小就沒有爹娘,俺也吃不了月下老人的飯,實打?qū)嵉馗嬖V你,就這屁大的地方還可以供你下蛋,窮得只剩下力氣。但是他一個表叔還是蠻關(guān)照他的,買了條沙船撂在上游,要他幫他打砂淘沙,功夫是苦了點,是下死力的活兒??蓜e看他家里啥也沒有,人忒老實本分,現(xiàn)在這個社會雖說太老實的人不活絡(luò),但是老實也是做人的根本,老話說得好,七不靠,八不靠,老實本分是依靠呢。那女人只笑不搭話。羅媽媽吞了吞了口水,只好接著說,你也是過來人,都是兩個孩子的媽了,有人心甘情愿幫你養(yǎng)崽捂著被窩疼你多好呢。女人嘛,不穿金不戴銀,要的就是被窩里滾棉絮,床頭吵架床尾和,有個打冤家的人疼著,那才叫過日子,才是福呢。說著說著,她湊到那女人的耳邊捏著聲氣說,大妹子,說個帶勁的事兒,馬三還是只沒有打過鳴的公雞呢……恰巧馬三推門進(jìn)來了,他愣愣地看著羅媽媽像只剛剛從窩里下了雞蛋的老母雞,咯咯咯地叫得歡。羅媽媽來了句,瞧他那傻寶勁兒,雖然是四十好幾的人了,身板卻是出山虎呢。那女人的臉騰地溫?zé)崞饋怼?/p>
馬三把瓜子糖果擺好,羅媽媽又拉他來到屋外。
馬三啊,我已經(jīng)幫你搞好鋪墊了,剩下的事情就看你了。羅媽媽語重心長,馬三的頭像雞啄米:感謝羅媽媽,事成了一定要給你封個大紅包一路放鞭炮去謝媒的。謝媒我就不指望了,只要你自己爭氣把事情搞成,早日拱出來個帶把的,也算我對得住你父母的在天之靈了。你父母過世前把你的終身大事交付給我,誰知道這么多年,你硬是成不了器呢,真是前世欠你的,八字苦呢。馬三吶吶地張大嘴巴,不知道該說什么。羅媽媽嘆了口氣,說,這是給你帶來的第幾個妹子了?馬三伸出一只手掌,這個數(shù)了吧。你知道就好,這妹子也是苦中出身,山里人,沒咋見過世面的,兩年前丈夫出了車禍,是個有一崽一女的寡婦,家里的農(nóng)活正需要男人搭把手。只要你跟她對上了眼,應(yīng)該八九不離十吧。羅媽媽胸有成竹。馬三木頭木腦地說,羅媽媽,你真能呢!這些離婚、寡婦之類的娘們兒你咋都知道???羅媽媽給了他一個白眼,說,嫌給你介紹的是娘們兒?你以為自己是只雄赳赳的叫雞公啊,就憑你這副賊眉鼠眼的模樣,又到了這個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歲數(shù),那矮塌塌的屋檐下面還有黃花大閨女愿意跟
你去喝屋檐水???實話告訴你吧,要不是我跟人家好話說盡,壓根兒沒有人愿意登你這破門哩!就是你愿意倒插門,人家還要考驗?zāi)闶遣皇莻€腦膜炎。馬三被羅媽媽一頓數(shù)落,人也立馬矮了三分,變得誠恐誠惶起來,像一只亂了方陣的青蛙張著個闊嘴巴。羅媽媽用手點了一下他的榆木腦殼說,你呀,快進(jìn)去吧,人都給你送進(jìn)屋了,是不是爺們兒就看你今天的表現(xiàn)了。我先回去了,你陪她說說話,培養(yǎng)一下感情,女人嘛,還是聽男人哄的。臨走,還不忘給馬三一個鼓勵的眼色。
馬三鉆進(jìn)屋里,那女人正在一邊嗑著瓜子,一邊打量著這間又是臥室又是廚房的屋子。
咋地?
不咋地!
女人環(huán)視著這間逼仄的屋子,每一個角落都凌亂不堪,臭襪子披紅掛彩,旮旯里堆著一堆還沒有洗的衣褲,一層白白的鹽酸粒子在上面畫著地圖,散發(fā)著腐朽的怪味。一個電飯鍋和一個電磁爐可憐兮兮地蹲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墻壁上濺著一層油污。唯有床頭的一副字畫,歪歪扭扭的,讓她的嘴巴微微滲開,露出泛黃的牙齒,一片紅色的辣椒皮站在那兩排不太整齊的隊列中間像一面迎風(fēng)招展的旗幟。她湊近一瞅,說,寫的啥?馬三馬上自豪地說,是“天道酬勤”四個字。哦,自己寫的?馬三憨憨地去摸后腦勺,說,是的,閑得慌的時候自己耍耍把戲的,見不得人呢,丑死了。女人說,寫得好呢,丑什么。她一轉(zhuǎn)身,就碰到了馬三的胸脯上,那雄健的胸肌泛著銅一樣的光澤,像青蛙的兩只鼓出來的眼睛直直地瞪著她。她聞到一股渾濁的氣息,有些眩暈。
她突然想起羅媽媽說的話,兩頰緋紅。
那個啥?馬三問。
哪個啥?女人拉著他坐到床上。馬三感覺她的手如卷了刃的鐮刀,跟他淘沙的手一樣粗糲和毛糙。馬三這時看清了女人的整張臉。她眼梢的紋理像一張蜘蛛網(wǎng),皮膚粗黑,看起來比羅媽媽說的三十六七要老許多,應(yīng)該是個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女人,馬三心里升起一股憐惜之情,感覺真的是遇上能過日子的女人了。女人用手捋了一下他額前的頭發(fā),她的眼神是溫柔的,她的動作和眼角的金菊令他想起了故去的母親。馬三不禁把頭靠在她那個柔軟的部位,他在女人的摩挲中漸漸地喘起粗氣,像一只貓那樣弓起脊背,感覺自己全身發(fā)燙,像一根馬上要爆裂的水管。女人也跟他一樣有了粗重的喘息,這時候,他看到了女人身體上的蒼白。馬三還是第一次這樣零距離地接觸女人,他的手有些顫栗,不知道該放在哪個位置才恰當(dāng)。突然,他驚叫一聲推開女人,大喊著,娘老子耶!原來你是個妖精!女人捂著臉倉皇而去。馬三剛剛還像一只發(fā)情的貓,這時就又變成一只驚恐的兔子了,他用手緊緊地抓緊褲帶,天哪!她的肚子上有只巨大的蜈蚣!
二
馬三干活沒有以前那樣賣死力了,并且他學(xué)會了抽煙,抽那種很便宜的紅梅煙。
羅媽媽后來又給他帶了女人過來,要他去相親,他卻像只死豬半天不放一個響屁。羅媽媽說,行,你真能!你就等著打一輩子光棍吧。從此,羅媽媽再也沒有給他牽線搭橋了。
老許干活的時候,總喜歡調(diào)侃馬三。他說,馬三啊,你也賊搞笑,沒有吃過豬肉還沒有見過豬跑啊,一個帶崽的娘們兒就把你給整慫了。馬三的耳朵塞了隨身聽的耳機,他聽見老許罵他孬種的時候也裝作沒有聽見。其實他心
里是翻江倒海的,他怎樣也搞不懂女人的肚子上怎么會有個那么大的蜈蚣形,猙獰地瞪視著他,逼得他汩汩流淌的一江春水生生地倒流過去。最令他苦惱的是,每次夢里都被這只張牙舞爪的蜈蚣驚醒,他好像在漫無邊際的暗夜看到好多的蜈蚣都向他爬過來。
白天,馬三像只發(fā)了瘟的豬一樣趴在沙船上,聽河里打砂時發(fā)出的沉悶的吼聲,這聲音多像是他憋悶在心里的嗥叫!到了半夜他就神經(jīng)質(zhì)似的像狼那樣嗥叫,叫得歇斯底里,叫得河水嗚咽,叫得人心里毛骨悚然。他自己都搞不懂自己是在夢游還是在發(fā)癲,但是嗥叫之后他就感覺心里舒坦些了,他又迷迷糊糊地倒在那張繃子床上一晃一晃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有時候他一整天都賴在船上懶得回去,在船上聽水流的聲音,躺在沙丘上發(fā)呆,四仰八叉地望天上的星星。
慢慢地,馬三發(fā)現(xiàn)這條河的上游、中游、下游變得千瘡百孔,河床不像河床了,像只瞎了眼的鱉擱淺在河灘上,這里一個深坑,那里一個窟窿,像一個個深不見底的深淵,河水再也不見原來的清幽了,變得混沌不堪,翻著黃色的濁浪。
暑假的時候,有幾個小孩在河里游泳,結(jié)果有兩個小孩掉進(jìn)了打砂后的窟窿里,那深深的漩渦讓其他的小孩束手無策,他們大聲喊叫“救命啊”。趴在船上的馬三聽見了,馬上跑過去把兩個小孩撈了上來。幸虧馬三跑得快,否則就晚了。
可怕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酷暑炎熱,那水里的沁涼總能吸引那些不怕死的鬼崽子們。一天,馬三在下游打砂的時候,聽說上游出大事了,大家一窩蜂地?fù)淼缴嫌稳?,馬三跑得最快。當(dāng)他發(fā)瘋一樣跑到那里的時候,傻眼了,一個被打過砂的深窟窿里懸浮著四個小崽子,像一條條翻著白肚皮的魚,直挺挺地面向藍(lán)天。
馬三發(fā)出半夜狼嗥一樣的聲音,那凄厲的聲音沖上云霄,在河岸久久地回蕩。他突然感覺自己就是這條河里的劊子手,罪孽深重。后來馬三去找了表叔,要求他停止在河里打砂,不要昧著良心賺錢。表叔的腰包正像青蛙的肚子一樣滾圓滾圓的,哪里肯聽馬三的話。
馬三再也不想到船上去了,他也勸老許不要去了。老許說,我干不干無所謂的,兒子都能賺錢孝敬老子了,那你不在船上干,能到哪里去?你都是四十二歲的人了,又沒有文憑和技術(shù),不賣死力能干什么?馬三說,這個你就不要操心了,天下之大,我就不信還能餓死一個大老爺們兒。老許這時眼睛一亮,說,馬三啊,你還別說,我那娃娃就是沒有文憑沒有技術(shù),也沒有你這樣的身子骨,僅憑著年輕去了廣州,聽說在一個廠里做流水線生產(chǎn)。去年年底都有個外省的妹子追著他回來,要當(dāng)他媳婦呢。你要是想去,我告訴他一聲就行,興許你也能像他一樣領(lǐng)個媳婦回來呢。馬三說,行,老許,我去。我可以憑力氣吃飯,我反正是光棍一條,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到哪里不是活?
三
馬三去了廣州。老許的兒子在一個電線廠,生產(chǎn)各種型號規(guī)格的電線,他在廠里給馬三介紹了一個力氣活——用叉車拖檢驗合格的成品貨物到倉庫。工作流程很簡單,有力氣就行。
馬三換了個環(huán)境感覺自己也像換了個人。他干活的時候腳步輕快起來,嘴唇上那一排黑須也剃得白光光的,人也精神了許多。他好像又找到那種想飛起來的感覺了。
開始上工的那段時間,馬三感覺賊爽了,
比起在家里那條整天轟隆隆響得人腦殼痛的沙船和那間半夜里空蕩蕩的屋子爽多了。這里白天晚上都有許多人在他身邊,來自天南地北,說著不倫不類、南腔北調(diào)的普通話。
馬三最喜歡吃的還是加晚班的時候廠里食堂提供的夜宵。那肥膩膩的雞腿和糕點名堂多多,各種做法讓人看得眼花繚亂。他感覺是天上人間了,吃得嘴巴成天像抹了層豬油。馬三不僅喜歡吃凌晨兩點時食堂的夜宵,也喜歡看一個個男女工友們穿著清一色的衣服進(jìn)進(jìn)出出,他看誰都是笑瞇瞇的,好像跟誰都在打招呼,可誰也沒有搭理他。他們各自吃完自己盤里的餐食就匆匆忙忙地去上工了,馬三也不敢耽擱,他三扒兩咽就風(fēng)卷殘云了,盤子里連點殘渣都沒有剩下。他們吃飯是有時間限制的,馬三可不想因貪吃扣了分罰了款。他得把錢細(xì)細(xì)地攢起來,他的被窩里還是空蕩蕩的呢。
日子不聲不響地過著,像馬三嘴里喜歡銜著的青葉片,干巴巴地嗦著。
馬三在車間里忙得像條歡快的魚,他好像已經(jīng)忘記了羅媽媽和老許,以及那幾個在藍(lán)天下翻著白肚皮的魚一樣的精怪……
他那豬肝色的皮膚在日光燈的晃悠下不知不覺地給奶白了,雙掌溝壑里的黑煙灰也夢幻般地消失了。
馬三的下鋪是個比他大幾歲的四川人,生得虎背熊腰,須發(fā)濃密,像個風(fēng)雪中的北方漢子,嘴巴開口閉口一個“他奶奶的熊,他奶奶的熊”。他姓戰(zhàn),馬三還是第一次知道中國的百家姓里居然還有這個姓。他就喊他老戰(zhàn),不記他的全名,老戰(zhàn)也很隨便,他喊什么就是什么,也不喜歡多說話。馬三只知道老戰(zhàn)跟他一樣是做力氣活的,也是搖著那個叉車把生產(chǎn)出來的成品拱到倉庫去。
一天晚上下班,馬三回到那個擺放著六張單人上下鋪的宿舍。他發(fā)現(xiàn)平時大大咧咧的老戰(zhàn)也像其他人那樣在下鋪裝模作樣地吊了個花布簾子,拉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神秘兮兮。馬三踩著那涼涼的鋼筋上去的時候都看不到他的影子,惱火!這老戰(zhàn)也要用塊布來隔斷與他的距離了嗎?馬三心里莫名其妙,想想最近也沒有得罪這位老哥呀,他一腦袋漿糊,越想越糊涂。
這樣連續(xù)幾天,馬三下班都不能見到老戰(zhàn)。他心里憋得慌,很想回來后像以往那樣給老戰(zhàn)遞上一支紅梅煙,“吧嗒”一下給他點上火,然后跟他聲音很小地嘮嗑。宿舍的燈被總管到了時間給拉閘了,就只剩下兩個忽明忽暗的紅紅的圓點,一閃一閃的,像提著燈籠的螢火蟲。宿舍里這兩只相互叮咬的蚊子,發(fā)出嗡嗡的聲音,有兩三工友把腦袋伸出被窩咕噥一聲:還要不要人睡覺呀!說話去天臺上說去。這兩只蚊子便悄悄地噤了聲。而現(xiàn)在,就是這個布簾子讓馬三幾天都沒有看到老戰(zhàn)的人影了,每天晚上回來老戰(zhàn)就躲在布簾子后面打鼾,他的紅梅煙怎樣也遞不過去,馬三恨不得把那個布簾子扯掉撕爛。睡覺的時候他也不敢呼喚老戰(zhàn),大家都是白班夜班來回倒的,上十二個小時班下來都很累了,宿舍里也不允許喧嘩。
馬三只有老戰(zhàn)這么一個不冷不熱的老哥們兒,而那塊花布簾子活生生地拉開了他和老戰(zhàn)之間的距離,像一堵冷冰冰的墻,讓馬三心里硌得慌。幾天下來,他的耳朵里又塞進(jìn)了隨身聽的耳塞,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德行。
四
馬三開始輕微地失眠了,他輾轉(zhuǎn)反側(cè)想讓自己早早地去和周公約會,那鐵架子的上下鋪
也隨著他不停地翻身發(fā)出咯吱咯吱的脆響。有時候他很晚才能睡著,但也不能深睡眠,總是迷迷糊糊的,兩只耳朵像是安裝了天線,一點就著。
一天晚上馬三下班回來,由于幾天都沒有睡好,他感覺很疲倦,澡也沒洗就爬到上鋪睡去了。沒多大一會兒,他就有了輕微的鼾聲。
馬三好像夢見自己在彈棉絮,彈一下就發(fā)出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曧?,那有?jié)奏的聲響讓他的身子好像在那只巨大的鐵蓋的平整下微微地抖動,又好像睡在自己家里的那張繃子床上,那床一搖一搖一顫一顫的,搖得他血液沸騰起來。突然,他好像聽到了女人的呻吟,聲音很小,像老鼠在窸窸窣窣地啃著什么,接著感覺身子下面搖晃得更猛烈了。這個時候,馬三徹底地清醒了,知道不是自己在夢游,而是這個男宿舍里進(jìn)來了女人,而且就在下面老戰(zhàn)的那塊花布簾子里面藏著。馬三猛地明白了老戰(zhàn)突然把他撂在一邊的真正原因,揭開了這布簾子的秘密。馬三開始沒有了睡意,耳朵一直支到天亮,他聽到老戰(zhàn)凌晨四點左右起床送那女人出去了。
早上起床后,馬三去刷牙時故意碰了一下身邊正在洗漱的老戰(zhàn)的搪瓷大缸,低聲說,老戰(zhàn),昨晚爽歪了吧?老戰(zhàn)愣愣地看著馬三,接著好像恍然大悟。他把馬三拉到一個角落,很嚴(yán)肅地警告馬三,他奶奶的熊!別瞎說,主管知道了會被開除的。你還是不是我兄弟?可別整得我丟了飯碗,我這個歲數(shù)了找個活兒不容易呢。馬三說,老哥,你誤會了,我怎么會去舉報你呢?只是你這些天不理我,讓我憋得慌。老戰(zhàn)說,老哥挺理解你的,下班之后我領(lǐng)你去會會她,看她有沒有適合的姐妹介紹給你。馬三連忙解釋,不是那意思。老戰(zhàn)說,不是那意思,是哪意思?都是爺們兒,裝什么孫子。下班之后老戰(zhàn)就拽著馬三去了隔壁一個塑料廠,他要馬三在門口等著。一刻鐘之后,馬三看到老戰(zhàn)領(lǐng)著一個中年女人出來,那女人看到馬三有些怯怯的,身子總往老戰(zhàn)后面躲。老戰(zhàn)說,彩云莫慌,是自個兒兄弟。接著他們?nèi)チ烁浇囊粋€大排檔。老戰(zhàn)要了一打冰鎮(zhèn)的藍(lán)帶啤酒,點了幾個下酒菜。幾杯啤酒下肚,老戰(zhàn)的臉就開始紅彤彤的了,脖子上冒出一層雞皮疙瘩。馬三想到以前看到過村子里有人養(yǎng)過一種禿毛的雞,脖子和屁股都是紅紅的,而且沒有毛,光禿禿地裸露著一層雞皮疙瘩。
老戰(zhàn)說,這是我老婆彩云,我們一起出來尋活干快兩年了,雖然做事的地方相隔很近,見個面也容易,可這里是城市,不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你懂的,兄弟。馬三雞啄米似地說,我懂的,我懂的。他抬頭看到彩云的臉上飛起了兩片彩云,彩云是那種典型的農(nóng)家婦女,身板結(jié)實,皮膚像繪了一層暗黃色的釉,城里人斯文些說是黃臉婆,他們鄉(xiāng)下就喊抹桌布。莊稼人嘛,大多是從一個窯里燒出來的模子,不過馬三覺得挺親切的。老戰(zhàn)對彩云說,這馬三兄弟還沒有成親,你們廠要是有相稱的妹子就給他介紹介紹。馬三放下酒杯,兩只膀子亂擺,說,莫開玩笑,我沒那個心思,一個人多好,愛咋就咋,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彩云說,兄弟呀,看你應(yīng)該不比老戰(zhàn)小幾歲吧,我們的崽兒都跟他老子一樣高了,你真想打一輩子光棍?真那樣的話,到老了可真是造孽呢,有個病痛什么的,給你倒杯水的人都沒有。彩云的話貼心貼肺的,讓馬三猛地想起了羅媽媽,她不厭其煩地給他領(lǐng)著一個個娘們兒走馬燈似的,一晃就沒了。馬三心里賊溜溜地難受,話也少了,只顧著喝酒。老戰(zhàn)夫婦見馬三不吭聲,也不再多說。
回去之后,馬三開始想家了,想家里那張哼哼唧唧要死不活的繃子床,想老許,想羅媽
媽的“哈哈”聲。他在床上翻來覆去地折騰了一陣兒,就迷迷糊糊地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到了半夜,馬三宿舍的燈不知道被誰給拉開閘了,宿舍里面鬧騰騰的。原來馬三夜里發(fā)癲似地嗥叫,那聲音沉悶而悠長,要是在空曠的野外,就是一匹凄厲的野狼。大家都圍在馬三的床下面,老戰(zhàn)爬到上面了,他非常認(rèn)真地看著馬三拱起被子,那蜷縮的脊背就像一張彈棉花的弓,拉到最飽滿的狀態(tài)了,他的身子就顫動一下,嘴巴里就發(fā)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嗥叫。下面的人建議老戰(zhàn)拍醒馬三,老戰(zhàn)擺擺手,要他們安靜。他看著馬三發(fā)出那種凄厲的喊聲時,臉痛苦地抽搐著,面露驚恐,像一條受驚的狗蜷縮又緊繃著四肢,似乎都能聽見他的關(guān)節(jié)在響。馬三嗥了一陣兒,漸漸地安靜了,他攤開四肢,好像筋疲力盡,又好似特別舒服。老戰(zhàn)下來遣散大家各自睡覺去了。
馬三像平時那樣去水龍頭那里洗漱,怪了,今天怎么沒人跟老子擠了?以前上班的時候大家同時起床,洗漱的時候都擠到一堆,搶著接水,牙膏泡沫刷得亂飛,今天大家好像都故意給他讓道,躲躲閃閃的,就像他身上攜帶有五號豬瘟似的。馬三用毛巾洗了把冷水臉,眼睛四處刮,卻沒有刮到老戰(zhàn)的影子。
五
幾天后,老戰(zhàn)告訴馬三,要他穿得精神點,把嘴巴上那堆亂糟糟的毛毛蟲清理掉,說彩云想請他和馬三一起去看電影。馬三還是以前在村里的曬谷坪上看過電影,老的少的肩上扛著條板凳,早早地到那里排隊,那塊幕布的投影上印著一個個腦殼和鬼崽子伸出的剪刀石頭布。像這樣正兒八經(jīng)地上電影院去看該還是頭一次,馬三想著要是有個妹子陪他一起看多爽呀,也像電影里的男女約會那樣浪漫浪漫,開開洋葷。想歸想,要是真有那么個女人陪他看,他又不知道手和腳該往哪里放了。
老戰(zhàn)和馬三趕到的時候,彩云已經(jīng)先到了,她身邊還有另外一個相貌普通的女人,個頭跟她不相上下,不同的是,那個女人的屁股后面拖著一條長長的粗辮子,一晃一晃的,像一條游走的蛇。馬三心里直打鼓,這事兒巧得很,怎么想它就怎么來。緊張歸緊張,他心里還是蠻感激彩云的,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到哪里都能碰到好人。想到這里,他心頭一熱,這彩云嫂子真是他肚子里的蛔蟲呀,想什么她都能知道,真是個活脫脫的羅媽媽!
他們進(jìn)去看電影的時候,工作人員給他們每人發(fā)了一副眼鏡,并且囑咐他們看的時候戴上,看完后完璧歸趙。彩云跟老戰(zhàn)坐到前面去了,要馬三跟那個女人坐到后面。電影是靈異片,很恐怖。馬三戴著那眼鏡感覺電影里面的人就在眼前,刀劍什么的砍過來好像是朝著自己的身上砍來。馬三在那女人面前顯得挺爺們兒,再怎樣驚險的鏡頭他都一動不動,只是得意洋洋地看著身邊那女人不時地驚叫著把頭埋到他的胸前。他就把彩云給他們買的一包豌豆捏一顆塞進(jìn)嘴里,嚼出嘎嘣嘎嘣的脆響,可帶勁了。時間過得真他媽的快!馬三感覺還沒有看過癮呢,屏幕上的人影子都不見了。出來之后,那女人似乎還是驚魂未定,緊緊拉著馬三胳膊的手沒有放松。馬三到處找老戰(zhàn)和彩云,這兩人卻像突然蒸發(fā)了一樣,不見人影。馬三只好問那女人住在哪里,他送她回去。那女人說,你就叫我華妹吧,我跟彩云姐是一個廠的?;厝サ穆飞希A妹一直挽著馬三的胳膊,儼然一對戀人。
等馬三回到宿舍,才發(fā)現(xiàn)老戰(zhàn)早就回來了。老戰(zhàn)問他:覺得那娘們兒怎樣?她是彩云
宿舍的妹子,聽說老公是個賭棍,欠下一屁股的債,華妹不想跟他這樣混日子,離了,家里有兩個崽兒,也是個苦命人。馬三說,沒覺出啥,再處處吧。老戰(zhàn)說,他奶奶的熊,你也別挑三揀四的了,都老大不小了,看你也不比華妹強到哪里去,窮得叮當(dāng)響。你別這山望著那山高,窩里有個女人,吃口熱飯,能一起湊合著過日子就行。
晚上睡覺的時候,老戰(zhàn)突然對馬三說,你那個啥了嗎?
哪個啥?
他奶奶的熊,又跟老子裝王八。明天我把她領(lǐng)到宿舍來,我給你倆騰個窩,我睡上面。
老哥,千萬使不得。
就這樣說定了,你也甭裝孫子了。晚上叫喚的時候悠著點兒,別忘了還有一宿舍的見到老母豬都以為是雙眼皮的公豬呢。
晚上大家都睡覺了,老戰(zhàn)果真把她領(lǐng)過來了,馬三看到華妹說話都不利索了。老戰(zhàn)低聲說,他奶奶的熊,你給我下來,我去上面。說著一把就把華妹推到下鋪的床上。馬三下來的時候腿肚子都在發(fā)抖,他沒感覺自己是要去快活,而感覺是去刑場。
馬三從那塊花布簾子鉆進(jìn)去的時候,華妹正側(cè)面向著里面,留著那條蛇一樣的長辮搭在身后。馬三不敢動她,蜷縮著身子盡量往外靠,那條辮子就成了他和她之間的界河。
華妹躺了半響不見馬三的動靜,她就轉(zhuǎn)過身來,發(fā)現(xiàn)馬三像狗一樣蜷縮在外邊的角落。她便摟緊了他的身子,用她辮子尾巴上的尖尖掃弄著馬三的臉,又在他憋成豬肝色的老臉上親了一口,見馬三還是沒有反應(yīng),華妹就不理他了,氣繃繃地轉(zhuǎn)向里邊了……
早上起床,老戰(zhàn)要他匯報戰(zhàn)果,馬三裝沒聽見。
第二天,老戰(zhàn)又問馬三,你真沒把她那個啥?
哪個啥?
他奶奶的熊,真不知道你要找個啥樣的,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你不喜歡她就早告訴彩云呀,害得她瞎操心。
這話說的,不是她那個啥,是我那個啥。
啥意思?難怪華妹說強扭的瓜不甜呢。其實你跟華妹也蠻般配的,年齡相當(dāng),也說得上是門當(dāng)戶對了。她雖然離異,我看你連件像樣的衣服都沒有買過,也是個光桿司令。
哎,老哥,我心里一百個記著你和彩云嫂子的好呢,只怪我嘴太笨了,不曉得怎么講才能跟你扯得清,我做夢都想有個女人跟我雙宿雙飛,哪個不想捂著熱被窩好好過日子?我不是嫌棄華妹,她是個心腸好的女人,我都怕配不上她呢,是俺那個,就那個哈……馬三的鼻尖尖上滲出了水珠子。
哈哈,瞧你急的!你莫不是還沒有開過葷呀?就沒有見過貓啊狗啊那個啥?晚上在被窩里倒是喊得慌,讓人聽到心里都發(fā)毛。老戰(zhàn)說著用腳踹了一下馬三的屁股,說,你這人還真是少見,一個活生生的女人睡在身邊你愣是不動她,不是華妹自己說出來,打死我也不會相信。晚上我就去告訴華妹子,她可真是撿到寶了呢,這么大的年齡了居然還碰得見真正的童子身,這事兒稀奇的。說得馬三面紅耳赤,恨不得戴個面具。
六
不覺又是一個春秋,馬三沒有一點兒變化,還是那個孤零零的馬三,想飛又飛不起來的馬三。他已經(jīng)差不多兩年沒有回去看看了。
冬天的時候,老許寫信告訴她,羅媽媽生
病死了,臨死前還問他,馬三在外面娶了老婆沒?馬三心里一陣凄涼,他那溝壑交錯的太陽穴下面流下了一行渾濁的淚。晚上躺在床上,他仿佛看到了家鄉(xiāng)的那條河,河水嗚咽,水面泛起一層輕霧,羅媽媽就藏在那層霧里看著他,問他,馬三,你幾時回?。磕憷掀拍??我可等不及了,我要去見你的父母了,你得給我一個交代??!馬三打了一個寒戰(zhàn),雖說南方的冬天見不到雪花飄飄,可馬三感覺眼前飛舞的全是雪花。他好像回家了,在家里的那張繃子床上做著飛翔的夢。他真的飛起來了,像一只快活的大鳥飛過田野和村莊,飛到他采砂的那條河上空時,他不禁得意地低頭瞅了一眼下面,這一看,讓他像只捕魚的水鳥箭一樣栽進(jìn)河里去了。
馬三驚叫著坐了起來,驚魂未定地拍著胸脯,嘴巴里呼呼地拉著風(fēng)箱,好像剛剛進(jìn)行了一場長跑拉練。等他回過神來,發(fā)現(xiàn)床下面圍了一圈黑溜溜的腦袋,老戰(zhàn)則蹲在他的旁邊用狐疑的眼光盯著他。馬三問他,咋的啦?你們都咋啦?老戰(zhàn)說,這得問你自己。馬三用手揩了揩額頭滾落的汗珠,說,沒咋呢,就是剛剛做了一個噩夢。
那你夢見啥了?
我的娘老子!我夢見河里有一條巨大的蜈蚣!
蜈蚣?蜈蚣能讓你像狼一樣嗥叫嗎?而且是一匹來自北方的發(fā)春的狼!
馬三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看著下面笑得前俯后仰的工友們吶吶地說,就是夢見了蜈蚣了,信不信由你們。
晚上華妹來找馬三了,不知道是老戰(zhàn)攛掇她來的還是湊巧她要來找他。她說宿舍說話不方便要馬三出來說,馬三就跟著她出來了。華妹把他帶到了一個燈光昏暗的旅社,馬三有些遲疑,但看到華妹都進(jìn)去了,也就跟著進(jìn)去了。老板把他們帶到一間房里就出去了,馬三在這間擠得只剩一張床的空間里感覺渾身上下不自在。華妹拉著他的手坐到床上,說,難道你真想打一輩子光棍?這話真熟悉啊,好像在哪里聽過,他撓著后腦勺又想起了羅媽媽,是的,羅媽媽這樣說過,說再也不管他了,這不,真的就再也不管了,她永遠(yuǎn)丟下馬三撒手不管了。想起羅媽媽,馬三的眼睛像是進(jìn)了水,怎么也止不住。華妹用紙巾幫他擦去又掉了下來,華妹就說,馬三,你要是真喜歡我,咱就湊一家吧,我給你生個一男半女的,留個香火,你也不白活一場。
馬三咬著嘴唇,把心一橫,說,行,我馬三這輩子做夢都想飛一把,今天就娶你華妹當(dāng)老婆!華妹的眼睛也亮堂起來,她倒在馬三的懷里嚶嚶地……隨后,她那條蛇一樣的長辮隨著她身體的起伏泛著青色的熒光。
華妹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亮了,她看到赤身裸體的馬三蜷縮著身子,腦袋蒙在被窩里,脊背彎成一張拉得非常飽滿的弓,那些脊骨一根根地鼓出來,排列成一把彎彎的鐮刀,那些鼓著的骨頭就像是鐮刀卷了刃的齒。他的手和腳并列合著朝著同一個方向,像一只沉睡中的狗,或者狼,又或者是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