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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之間

2015-11-18 15:16:17劉愛玲
西部 2015年8期
關(guān)鍵詞:濱城銀城小保姆

劉愛玲

叢來說:“在這個世界上,我來過一趟?!弊o士把一個藥瓶子掛到半空的鐵架子上,將針頭對準(zhǔn)了叢來被緊勒的胳膊。護士是個二十出頭的女孩子,和他家小保姆一樣冷面孔,她白嫩的手像一袋子透明的冰片,啪啪地在那根老胳膊上清脆地一拍,一根青紫色的血管就蹦了出來?!笆堑模€在這一趟上走著呢?!弊o士說。

叢來身邊突然圍起幾個活蹦亂跳的老男人,和叢來一樣老,他們的嘴里噓噓地吹著氣,沖著躺在床上的他大肆地吹。在這里,他算是一個新病人,他們是來安慰叢來的:“別怕啊,一扎,再一拔,嘿嘿?!弊o士已經(jīng)把針扎上了,將這幫快樂的老頭轟了出去:“乖,到走廊去,那里有好吃的?!睅讉€老人扭著屁股到走廊去了。叢來的心一下子疼了,他感到通過針頭迅速注進自己身體里的分明是毒,是他那個該死的兒子釀造的毒。

走廊里說哭就哭想笑就笑的人聚成一撮一撮的,他們努力把自己的各種聲音發(fā)出來,這樣一想,叢來就想哭,他發(fā)現(xiàn)這個小小精神病院里的人似乎才更像個人,他感到他真的是病了,不然,他怎么連說話的機會都不敢給自己呢?

再一次決定要繼續(xù)說話,把自己的一生寫成一本書的時候,叢來在精神病院里已經(jīng)呆了一個多星期,他結(jié)識了兩個最要好的朋友,都是老頭,他們和孩子一樣,在叢來的眼前時而歡蹦亂跳,時而大哭大罵,他們平息時,都要歪著腦袋仔細地盯著異樣的叢來。與他們眼睛一對視,叢來就想哭,他說:“你們一定是受了大苦才跑到這個小地方來的。”兩個老人聽不懂他在說些什么,在叢來的難過中繼續(xù)他們激烈的動作。

不光是在兩個老人那一瞬間靜止的眼睛里,在護士和醫(yī)生的眼睛里,叢來除了每天被打上精神鎮(zhèn)靜針之外,他的所有行為都和病院里的人們相差甚遠。他吃飯時知道去打飯,吃到一粒米也不剩;睡覺時準(zhǔn)時躺在床上,閉上眼睛;打針時,老老實實把自己的袖口褪到胳膊上,他的一舉一動實在太正常了。最后一天,醫(yī)生都沒有耐心了,簡單地翻了翻他的眼皮:“出院吧?!眳瞾砭突謴?fù)了正常。兒子家的小保姆來了,叢來就跟在她身后,轉(zhuǎn)了三趟車,回家了。

叢來這是第一次被他的兒子叢新來送進精神病院。有一天,叢來在兒子這座大房子里獨自走來走去,他看到小保姆和兩只博美狗玩得正歡,他也上前去逗一逗,狗卻跑了,小保姆也不言不語不看他一眼,跟著狗走了。叢來在銀城活了大半輩子,從來沒有像如今這樣困惑過:“人寧可跟狗玩,也不跟人玩?!彼锏没?,后來每天看到孫子回到家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一寫就是倆小時,他就靜靜地坐在一邊陪伴著孫子,在這樣的寂靜里,他的心竟然不慌了,濱城就變得像銀城一樣踏實。他喜歡這樣守著孫子想心事,想過去在銀城種地的日子,或者更早,他像倒雞腸子一樣,把他小時候在銀城扒棗樹、割草,青年時在紅村寫文章,他爹,他娘,他那個心里的女人……全部翻了出來。他在暗暗激動中終于明白,他是心里缺東西了。

兒子終于在他被接到濱城這個大房子里的第一個月的最后一天,回到了這個家。叢來憋足了勁兒,把心里話告訴了兒子:“人來到世上一趟,不該什么也不留下就走了。兒子,我要把我的一生寫下來,留給你們!這是一筆財富!”當(dāng)時,叢新來正窩在沙發(fā)上看球賽,他頭也沒回,沒有看到叢來那副真實與虔誠的表情。過了一會兒,叢新來突然問:“爸,您剛才說話了嗎?”叢來坐到更為靠近兒子的沙發(fā)一角,在球賽的激烈場面中又把他剛才的話說了一遍。叢新來從球賽中走出來,他掀了掀滿身的贅肉,靠到沙發(fā)背上,說:“爸,人剛到一個新地方都得適應(yīng),慢慢就好了。濱城空氣好,夏天也不熱,海風(fēng)一吹,再洗個海水澡……”叢來把他的話和他的表情再一次展現(xiàn)了一遍,叢新來哈哈笑了起來:“爸,誰認識您呀,留下個金山吧,那才是財富?!眳瞾磴对谀抢镆粍右膊粍樱瑑鹤拥淖彀拖駨堥_的黑洞,在叢來的老眼睛里越陷越深,沒有盡頭。叢來火了:“你個死崽子,你爹說的是真話!”他沒想到十多年的間隔,把他和兒子的距離拉開了這么遠。

從那天以后,叢新來認為,自己的爹恐怕是出了問題。隨后一段時間,在小保姆的緊密監(jiān)視下,叢新來的擔(dān)心果然沒錯,他特地從重慶的工地上趕回來,將叢來送進了精神病院。他認為他是對的,有病要趁早治。

家里是空的,叢來隨著小保姆進了屋子,小保姆一聲不吭像個啞巴,只是眨眼睛,給他找換洗的衣服,燒洗澡水。她是廣西人,幾天不見,她獨自一個人呆在大房子里瞬間變小了,叢來看著她小成一顆糖豆,他還沒來得及告訴她,他想穿從銀城帶來的那件肥大的大褲頭,小保姆已經(jīng)進了洗澡間。他又把目光轉(zhuǎn)向了兩只博美狗,它們在客廳里一動不動地趴著,棕紅色的地毯和它們棕紅色的長毛混為一談,面對叢來打出的口哨,它們只是稍微抬了抬腦袋,憂郁地望著他。

一股陰郁襲來,叢來在一瞬間懷念起精神病院里的老病友和那些嘈雜的叫喊聲。但是,叢來迅速投入到他堅決要做的事情中去。孫子的書房在二樓,為了方便他做完作業(yè)按時睡覺,叢新來把書房暫時安在了兒子叢明臥室的隔壁。叢來變得年輕了,他幾步就邁了上去,這幾步間,他是這樣跟自己說的:“過去的都過去了,現(xiàn)在需要重活一回;過去是用身子骨活,現(xiàn)在我是用心活。”門開著縫,他從孫子寫作業(yè)的抽屜里拿了一本田字格本和一支碳素筆。翻開那本嶄新的田字格本的時候,叢來為自己打開了一個新的世界。

他的臥室在孫子臥室的另一邊。他托著本子和筆回到他的臥室,整整齊齊地將它們放在床頭柜的抽屜里,然后,他緩慢地向樓下走去。他走得特別慢,他想,我應(yīng)該從哪里寫起我的一生呢?他又很擔(dān)心,現(xiàn)在可以寫了嗎?在緩慢中,他聽見小保姆在打電話:“先生,他回來了,一切正常,他的腳都不拖拉了,跑著上樓的,精神好得很,眼睛都放光?!?/p>

叢來坐到客廳那個特大的真皮沙發(fā)上,看著小保姆不自然地擦著那部仿古手搖電話,再看那兩只閉眼睛的狗,他想:現(xiàn)在是不是可以寫了呢?

從精神病院回來的一整天,叢來很少說話,他一直被能不能寫這個問題困擾著,這時候,他突然發(fā)現(xiàn),不喜歡說話的原因是在想事情。孫子背著地雷般的大書包放學(xué)回來了,叢來就跟著孫子進了書房。他像先前一樣,看著孫子把書包里的書本一本本掏出來,鋪滿整個寫字臺,然后抓著一只碳素筆,趴到了書本上。叢來特別想說話,他在孫子背后的椅子上站起來,坐下,又站起來,再坐下?!盃敔?,您可以不晃悠嗎?”叢來聽了就老老實實坐回到椅子上,從側(cè)面看著孫子歪著腦袋,刷刷刷,把筆飛起來,每飛起來一次,孫子滿身的白嫩肥肉就跟著飛一次。

“孫子,爺爺想問你個問題。”

“嗯?!?/p>

“你說人現(xiàn)在能隨便說話嗎?”

他接著補充:“我是說,能把想說的話寫出來嗎?”

叢明實在不容易把身子扭過來,八歲了,身高一米四,體重卻有一百四十斤,叢新來給他做了一個特大號的圈椅,椅子里鋪著沙發(fā)墊子,他可以把兩圈肚子和麥囤一樣的屁股舒服地放在里面。叢明努力把腦袋扭了過去:“當(dāng)然,你喊一句‘我是奧特曼!’,不用手寫,電腦里就出來了?!?/p>

叢來高興極了,他雙眼盯著孫子滿臉的不屑一顧,把自己和椅子挪到孫子的寫字臺前:“我是說,人腦袋里想的可以寫出來嗎?人過去的,也可以寫出來嗎?”“奧特曼、蜘蛛俠、穿越火線、白狼、刀鋒、奧摩、賽斯、獵狐者……都是我腦袋里日思夜想的!”叢明不耐煩了,他丟下筆,迅速打開電腦,然后跑到書房的中央,做了個刀鋒的動作。

又一個新的世界展現(xiàn)在叢來的眼前,叢明坐回到椅子上,握著鼠標(biāo),叢來就跟著叢明進入了刀鋒的游戲世界。游戲里的人行走如飛,身帶盔甲,來無影去無蹤,一刀就能劈死一個人,劈死的人又在另一個對手面前神奇地活了回來。叢來失望極了,他想不明白,那人從生到死還能干什么。他看著自己的孫子,無法相信在同一時刻,他們倆真真地活在兩個世界里。

“我想寫過去的人,是活人!”

“爺爺,將來的人就會像這里的人一樣活著,那是未來,人想怎么樣就怎么樣!”

“過去的人讀書寫字,有先生教,種地、喂牛、養(yǎng)豬和雞鴨,有時候不能說話,戴高帽子……”叢來坐在游戲世界面前,講述著過去人的故事,叢明的手指在鍵盤上飛快地點,刀槍不入的神人在面前飛來飛去。“啊呀,我的刀鋒死了?!币粓鲇螒蚪Y(jié)束,三兩分鐘過去了,那個世界的人生就走到了盡頭。叢明只聽見叢來最后一句話:“我想用筆寫出來。”叢明看著古董般的爺爺說:“人將來不用寫字,這樣一點就行?!彼咽种冈阪I盤上一點,第二場游戲又開始了。

叢來看著這個瞬間就可以結(jié)束、瞬間又可以開始的世界咋舌:“這里面的人都是假的?!眳裁髁⒖虖碾娔X里鉆出來:“是真的,都是真人變的?!眳瞾硪浑p干澀的老眼跟不上孫子的手指,那個電腦上的箭頭比他的鋼筆和碳素筆厲害得多。他搓著即將要瞎掉的眼睛準(zhǔn)備離開,叢明的第二場游戲已經(jīng)結(jié)束,他想了個好辦法,說:“爺爺,我用三分鐘的游戲,換您講五分鐘的老故事?!?/p>

叢來與叢明的那次交流,讓叢來放心了,世界都已經(jīng)變得這樣自由了,還有什么不可以寫、不敢寫的呢?他攤開田字格本,在孫子上學(xué)的白天,趴在寫字臺上寫他的一生。他認認真真地把他的一生分成了幾個階段,銀城的小時候、紅村的青年、銀城的老年,他還想把在濱城的日子寫成第四個階段。然后,考慮把最好的階段放到開頭。他在激情澎湃中度過白天,他的孫子一回來,他就把一天寫的故事用五分鐘的時間講一部分,打住,按照兩個人的協(xié)議,陪孫子玩一場三分鐘的游戲,再講五分鐘的老故事。兩個人在交換中享受著各自的重大收獲,他們隔著各自面前豎起的密不透風(fēng)的墻,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時間以飛的速度帶著這座別墅里所有的人和物件向前流淌,對于叢來,本該是消耗,他已經(jīng)七十多歲了,從沒想過這把年紀卻開始寫文章了。他堅信,他在向他的人生第二春活去。此時,叢來已經(jīng)把他那個糟糕兒子忘得一干二凈。一個月的時間,他寫了十本田字格本,那十本田字格本摞到一起有一高,他用他伸不太直的手掌量過,每量一次,他心里就浮過一次波動,在夏日里依然涼爽的濱城,叢來體驗著波動帶給他的幸福。他突然覺得自己錯了,兒子接他來是養(yǎng)老的,這里多好,這么大的房子,沒有震聾耳朵的知了叫,沒有毒死人的日頭,沒有灰蒙蒙的鋁業(yè)制造的煙氣,連太陽都是涼爽的。他每天能吃到很多海鮮,烏賊、鷹爪蝦、鮑魚、海參,沒出銀城,他想都想不出來世界上還有這些神奇的活物,更為神奇的是,小保姆告訴他,這些海鮮可以預(yù)防老年癡呆。

每天,他比小保姆和孫子起得早,起來后到別墅外面的公園和就近的環(huán)山路上快步走一圈,把僵硬的老腰抻開,好開始一天的書寫。他終于邁出了那棟別墅,認認真真地看到了濱城這個三面被海包著的城市。夏日最熱的時候,濱城的清早和傍晚也是涼爽的,晚上叢來還要蓋上薄被子。環(huán)山路上一股海腥味兒,野花、野草、松樹、野桑葚,多是叫不上名字來,叢來學(xué)著這里的人把兩只狗也牽了出來,它們一下子活了,在他的身前身后亂跑。一圈下來,兩條狗舌頭搭在下巴上吐熱氣,但是它們擁有了一雙明亮的眼睛,和一條見人就搖動的尾巴。

回到別墅,叢明還在小保姆的手里被從頭到腳地收拾著。叢明把從水里撈出來的臉向著小保姆一揚,一張被手掌抻開的毛巾就輕輕地糊了上去。叢來對這些搖過無數(shù)次腦袋:“這不得變成廢人呢,新來小時候我就沒給他洗過臉?!彼称鹗謴囊粯寝D(zhuǎn)到二樓,再轉(zhuǎn)到三樓,就像在他家一樣悠然自得。讀書、寫字是可以給人勇氣的,叢來沒有寫字之前,他所在的空間巨大無比,他在這個空間里卻小得可憐,在這座上下三層、長寬需要邁三四十步才能邁過來的大屋子里他哪里也不敢動。起初,他只能尾隨著小保姆,或者釘在最顯眼的客廳沙發(fā)上,一呆就是一整天,他怕他獨自轉(zhuǎn)轉(zhuǎn)會迷路?,F(xiàn)在他走在這里的任何一個角落,都像是走在他的文章里,走在他人生的每一個階段上。

他踏著年輕的步子走到餐廳,準(zhǔn)備吃早飯。見小保姆還在一樣一樣往餐桌上上早飯,孫子就趁此機會溜回書房,打了場游戲,叢來也借機去了廁所,為即將開始的寫作省下時間。災(zāi)難在他提起褲子的時刻降臨,他的大叫聲從衛(wèi)生間里穿刺到房子的各個角落:“我的文章!我的書!”小保姆手里的小米粥碗打碎了,叢明的游戲在最后的時刻輸?shù)袅?,兩只狗拼命地汪汪叫著沖向衛(wèi)生間,叢來半提著大褲頭,手里抓著只剩了封皮和一張紙的田字格本,紙上第一行寫著:“一九四三年,我在銀城一個叫邊莊的村落出生……”這些字在他抖動的手心里跌碎在了地上。

叢明幾乎殺了叢來。昨天半夜里,迷迷糊糊的叢明拉肚子,廁所里沒有了紙,他就瞇著眼睛跑到書房的桌子上,順手拿了一本用過的田字格本,把他那臭屁股擦得干干凈凈。從來昨夜里精神尚好,便打算一鼓作氣將少年階段最后的內(nèi)容寫完,寫完時夜已經(jīng)深了,他就滿足地將本子攤在寫字臺上睡覺去了,準(zhǔn)備明早早餐后再來收拾。誰知他的心血竟被孫子給毀了。

叢來一下子病了,剛剛被他挑起胃口的兩只狗無法接受這樣的突變,到了次日一早該出去放風(fēng)的時刻,瘋狂地圍著叢來的臥室門口叫嚷著,甚至撕破了門口的紅棕色地毯。叢來整天躲在臥室里,小保姆把飯碗端進了臥室,端進去多少,又端出來多少。叢明不敢靠近臥室的門,他回家后邊寫作業(yè)邊玩游戲,他覺得老人真是較真,毀了再重新寫嘛,就像他們的數(shù)學(xué)作業(yè),錯了再重新改,有什么呢!屋子又恢復(fù)了最初又空又悶的狀態(tài)。

一個一身閃光的女人在這段非常的日子里走進了這個家,打破了僵局。她是一天傍晚來的,叢明剛剛被小保姆從屋門口接回來。叢新來說過要讓他的兒子上最好的貴族小學(xué),這個貴族小學(xué)的校車,每天從家門口把叢明接走,晚上再送回來,聽說貴族學(xué)校里的老師都是名牌大學(xué)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還有從國外回來的。叢明兩只腳著地的一刻看到了這個女人,一下子把自己送給了她,他用麻袋一樣的身體把女人撞了個趔趄?!拔业膶氊悺!薄皨寢專阍趺床艁砜次??”叢明大肆地哭起來,他要把最近自己所有的委屈都哭喊出來。

順著這哭聲,叢來下了樓,他看見自己的兒媳婦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珠寶架,滿身散發(fā)著不同顏色的光。她嘩啦啦地走到叢來的身前,喚了一聲:“爸?!眳瞾睃c了點頭,說:“新來不在家?!薄拔沂莵砜疵髅鞯??!彼f。

兒媳婦呆了半個小時就走了,叢明哭了半個小時。她臨走前跟叢來說:“爸,您兒子錢是夠多了,但其他都缺!”“缺什么?”兒媳婦把十根戴著五顏六色的珠寶手指伸出來:“個頭、模樣、氣質(zhì)、男人味兒、知識、修養(yǎng)……”叢來回道:“這不怪他。”兒媳婦被小保姆和叢明送出了門。叢來沒有直接回他的臥室,而是去了衛(wèi)生間,在那面一人高的大鏡子前立了好幾分鐘。他從來沒有認認真真地看過鏡子里的自己,武大郎的身高在七十多年的成長中,向著地面繼續(xù)低去,圓圓的西瓜臉已經(jīng)被拔了秧子,褶皺是難免的。他又努力挺直胸膛,左瞧瞧右看看,想知道那種叫氣質(zhì)、修養(yǎng)的東西應(yīng)該是個什么樣子,最后,他捶了捶自己的胳膊,身子骨還是硬朗的。

當(dāng)年他的兒子就夠野的,十多年前就帶著媳婦從銀城跑出來,揚言能人不會一輩子窩在那個野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十多年后,叢來被兒子接到濱城養(yǎng)老,他沒想通,兒媳婦竟然在他們最輝煌的時刻跑掉了,嫁給了一個大貿(mào)易商,整日生活在飛機上。這個世界還有很多他想不通的事情,比如他想寫寫自己。

叢來又和自己別扭了幾天,才獨自走了出來,在一天清早坐到了餐桌前。在桌子底下吃早餐的狗幾乎沒有認出他,汪汪了兩聲。他的頭發(fā)在花白間又白了一層,他目中無人地吃早餐,吃完后上樓,他變成和小保姆一樣的人了。

第二次重新寫那些丟失的東西,他感到無比沉重,他的腦袋和手不能自如地同步,寫幾個字他就要翻翻孫子的《新華字典》。他干脆放棄被毀掉的銀城的少年階段,直接走進紅村的青年階段。那段年輕的經(jīng)歷,他又怕又愛,他最自豪的是,他當(dāng)時因為寫了一篇歌頌他爺爺?shù)奈恼露隽嗣?,一個女孩子愛上了他,雖然他們沒有結(jié)婚,但這輩子他那封十五頁的情書只寫給了那個女孩。他爹是地主家的長工,后來的老叢家就被劃成了地主成分。他在獲得愛情的同時,也被戴上了高帽子,每天脖子上掛著大牌子在紅村的每一條街道上示眾。從此,他再也沒敢碰過筆和紙,這個老初中生變成了一個啞巴,他逃到安全的田地里掄起了鋤頭。

這段年輕的歲月實在難寫,他最美好的追求還沒有開始就結(jié)束了。他感到后怕,他總是寫錯字,寫錯了,他就認真地用碳素筆圍著錯字畫一個黑方框,再將方框涂成黑色,表示他是認真悔改過的。落掉的內(nèi)容處,他就在上邊一行空白處生出一根左右延伸的黑線,把內(nèi)容填上去。他感到渾身被什么東西捆得緊緊的,熱極了,他坐在了紅村的家里,那間極小的北屋里的一間。紅村的知了和銀城的知了一樣,聒噪聲順著窗戶刺進來,刺聾了他的耳朵,他正在寫他的爺爺,他爺爺是個勤勞的男人。

那段日子,世界就剩了他自己,幸好他那個鬼影般的兒子一直在外面瘋狂地飄,可以無視他爹的存在,他爹就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總是發(fā)呆,自己哭,自己笑,飯也顧不上吃。有一天,他突然跑到書房里,看著一個小小的空書架發(fā)了一上午呆,然后他迅速下樓,嚷嚷著:“書房里缺東西!”整個家就小保姆聽得懂他的話,她正在揀豆角,卻被叢來揪了出去。叢來終于走進了濱城的市中心,他被小保姆牽引著奔向他要去的書店。在書店里,他用了一個多小時把他記憶中能叫得上名字來的幾本書全部買了下來,《西游記》、《紅樓夢》、《三國演義》、《聊齋志異》,這些都是他年輕的時候想讀卻沒有機會讀的,他激動不已,因為寫自己,他竟然有機會可以讀到這么多的書。

叢來徹底鉆進了書的世界,他看看書,再繼續(xù)寫自己。他在書中的世界和自己的世界中穿來穿去,忘記了他那被毀掉的銀城少年階段的故事,他會叮囑沉浸在游戲中的叢明:“孫子,看看書,真有意思,有看頭?!?/p>

這是一段叢來七十多歲才體會到的激情歲月。他換了三副老花鏡、六塊棉布手絹,終于看完了《紅樓夢》,又把第一部的稿子寫完了。三十本小田字格本塞滿了床頭柜的兩層抽屜,還有一大把空碳素筆芯散落在周圍。

而叢明卻被家里這種忽略和空洞憋瘋了,游戲連連敗下來,心情非常低落。一個星期天的傍晚,他在客廳里發(fā)瘋,用一張白紙疊了一個空心白帽子帶在自己頭上,鉆到廚房里,用肥厚的身子在小保姆的身邊蹭來蹭去,喊著要當(dāng)大廚,等他媽媽回來,他要親自露一手。結(jié)果他被冰冷的小保姆轟出了廚房。氫氣球一樣大的吊燈,從客廳的正中央垂下來,把照亮世界的強大光芒射滿整個大廳。叢來沿著樓梯走下來,他看到了那頂白色的帽子,和他描繪在田字格本上的那頂游街的白帽子一模一樣,他一下子休克了。

此刻叢新來正奔波在北京的大街上,他打算簽了這個巨單以后就回濱城,回到父親和兒子身邊,回到他那個一年住不了幾天、還沒有來得及徹底裝飾的家。叢新來沒有及時趕回來,叢來沒有埋怨他,是他當(dāng)年給兒子起了這樣一個永遠無休止的名字,兒子就像滾雪球一樣,在一個單與一個單之間重新再來。

叢來在醫(yī)院里躺了三天就呼喊著:“死也要從這里滾出去!”他像一棵枯萎的豆芽,窗外有一絲風(fēng)吹進來,豆芽就要抖一下,這棵豆芽變得極度驚恐。醫(yī)院里到處是白色,白墻、白床單、白枕頭、白口罩、白帽子,就連臨床的人都頂著一頭白頭發(fā),白在他的身體里肆意蔓延,穿透他的眼睛和大腦,稀釋他的血液,蛀空他那把蜂窩般的老骨頭。他從醒過來的那一刻,就把他身上那身藍白相間的病服撕了下來。

小保姆在叢來越來越瘋狂的嘶叫聲中把他接回了家。叢明這次是真的害怕了,他躲在自己的家里,日夜穿梭在游戲里,對于他來說,那里是最安全的。聽到爺爺和小保姆進門的聲,他啪地把電腦關(guān)掉了,沖著樓梯口膽怯地喊了一聲“爺爺”。叢來虛弱極了,他唉了一聲,他從來沒有怨過誰,他的兒子,他的孫子,整日冰冷的小保姆,兩只繼續(xù)衰老下去的狗,空落的大房子,濱城,銀城,還有在他的生命里永遠扎根的白帽子,三十本寫滿他自己的田字格本,他甚至開始懷疑,他為什么要寫那些過去,過去都過去了,而他也將成為過去。

叢來一直亂了一個夏天。

初秋,叢來在間歇的涼爽中恢復(fù)了興奮,像一只脫殼的蟬。他在一天傍晚,重新從抽屜里把幾摞高的田字格本搬進了書房,叢明正在游戲中激動著,他的身體已經(jīng)攤出了闊大的圈椅,向著地面的腳掌流淌而去。那些晶亮的油脂在稚嫩的皮下涌動。叢來一來,他無法一下子將自己的身體從趴著的電腦桌上掀起來?!皩O子,我想把我這些東西印出來。”叢明說:“爺爺,等等我,我就要贏了?!?/p>

叢來抱著一堆本子立在孫子身后等待,游戲里的人生過得真快,叢來還沒看清楚,一眨眼的功夫,叢明高喊著:“過關(guān)啦,又過啦,我是大贏家?!彼剡^頭來,看著爺爺懷抱里的那堆本子,說:“爺爺,您什么時候?qū)懥诉@么一大堆?這要是數(shù)學(xué)作業(yè),得夠半學(xué)期的?!眳瞾砀吲d了,他孫子在夸他,夸他能寫呢。

“你在網(wǎng)上給我查查?!?/p>

爺孫倆帶著各自的興奮鉆進了電腦,“出版”兩個字一打出來,整個頁面鋪天蓋地鋪滿了出版商的信息,叢來第一次感到孫子這個時代的神秘,他用手指著屏幕說:“都打開看看,快?!眳瞾黼y掩內(nèi)心的激動,他粗硬的手指不停地選擇,屏幕翻過一頁又跑出來一頁,每一頁上都有十多條信息,每一頁結(jié)束的地方,又連接了無數(shù)的下一頁。他慌張起來,趕忙去取了老花鏡來,屏幕上的字清晰起來,北京、上海、哈爾濱、天津、重慶、濱城、銀城,他看到了他的銀城,他在那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他不知道什么時候起,銀城也可以印刷出版書籍了。無數(shù)的出版商信息沖進叢來的腦袋,他瞬間失去了方向。

叢明在小本子上記下了密密麻麻的出版信息,直到他的手酸了,趴在桌子上,說:“爺爺,夠了吧,夠了吧?!眳瞾淼难蹨I流出了老花鏡,他閉著眼睛想,自己真的老了。

叢來和叢明商量了一個結(jié)果。叢明說:“我爸說過,北京大,北京的出版商肯定可靠?!眳瞾韺M眼的信息拿捏不準(zhǔn),面對如今的新時代,他更加相信自己的孫子。兩個人在一個周六的早上撥通了出版商的手機,對方一口男中音,普通話,低沉,穩(wěn)重,親切感瞬間在叢來的心里生長出來。他不僅僅把想要出書的事情說了出來,又把他的一生講給了對方,他簡要的一生概括了書的內(nèi)容。

雙方談得熱火朝天,叢來的世界充滿了陽光。他懷抱著內(nèi)心的希望:“就算寫的是過去,將來的人會看,哪怕取個樂子呢?!彼麑⒆约喝康母遄余]到了北京,然后開始等待。家里又回到了那段快樂時光,晨練開始了,兩只狗每天清早又有了期盼。叢來走在環(huán)山路上,坐在早餐桌前,洗澡,大便,和孫子玩游戲,睡夢中都會出現(xiàn)一個抹不掉的畫面,幾十本田字格本被壓成了一本書,方方正正,他為自己的書皮上畫了一個矮小的老頭的脊背,在碩大的書皮上就像個黑點,他看到這個黑點就想樂。

三個多月的等待把叢來的笑抻成了僵硬的皺紋,他繼續(xù)獨自發(fā)狠,他要重新寫那段被孫子的屁股擦掉的歷史,還要寫下部。他這輩子叫叢來,他給兒子起的名字叫叢新來,他兒子又給自己的兒子起名叢明,一切希望從明天再來。那個出版商的“可靠的”聲音縈繞在他的耳朵深處,越鉆越深,他開始夜里頭疼難忍,白天發(fā)呆。出版商再也沒有接過他的電話。

叢來把叢明記下的那些出版商的信息重新翻了出來,一行一行仔細地尋找著那銀城的出版商,他將手里剩下的唯一一點可以出書的內(nèi)容寄向了銀城。那段內(nèi)容充滿了激情與真摯,他一生的才華在那段愛恨的斷裂中發(fā)揮到極致。那是他年輕時獻給那個女孩的十五頁情書。從郵寄出去的那天起,叢來就一天一天靜靜地等待著,再也沒有說過話。

在等待中,叢來被急匆匆趕回來的叢新來又一次送進了精神病院。叢來一路上罵著:“你這個畜牲!”這一次,叢新來找到了他的老同學(xué),剛剛從北京轉(zhuǎn)回到濱城精神病院的主治醫(yī)生。面對叢來入院以來的情形,老同學(xué)初步斷定,有老年癡呆癥的跡象,建議回家靜養(yǎng)。出院的當(dāng)天,叢來再次看到了他第一次結(jié)識的那兩個老病友,他們在他面前手舞足蹈地迎接新病人,他們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他的影子了,只有屬于自己的快樂和悲傷。叢來抓著兩個病友的快樂和悲傷離開了醫(yī)院。

漸漸進入了冬季,濱城的冬季潮濕而寒冷,啃噬著人的骨頭和精神。沒有來自銀城出版商的消息,消息在寒冷的路上被凍結(jié)了,叢來也在等待中徹底冰封了。這一次,叢來真正被送進了市立醫(yī)院,他被血栓拴住了半邊身子、半張臉,永遠成了一個僵硬的姿勢,他的兩只胳膊在胸前環(huán)成一個半圓,如他曾經(jīng)抱著那捆厚厚的田字格本等待在琳瑯滿目的信息面前。他就這樣抱著他過去的所有歲月和他已經(jīng)流失掉的生命,永遠都不放棄。帶著這個姿勢,他只能躺在他的臥室里。

每天傍晚,叢明把電腦搬到叢來的臥室里,按照先前的商定,叢來陪著叢明打三分鐘的游戲,叢明聽叢來講五分鐘過去的故事。叢來在這五分鐘里,只講清楚了幾個字,反復(fù)重復(fù),叢明實在是難以聽下去,就拖著越來越龐大的身體,坐在床邊的地毯上,自顧打自己的游戲。他被節(jié)節(jié)連勝的游戲刺激著,發(fā)揮了更大的智慧,他對用了第二個五分鐘還在講述第一個五分鐘里的那幾個字的叢來提出了一個新想法:“爺爺,如果三分鐘的游戲輸了,您再講五分鐘的老故事,要是贏了,就接著玩兒。”叢來沒有想通這個新想法,贏了的叢明早已開始了下一場游戲,沒有商量的余地。叢來瞪著眼睛看屏幕里飛速死掉又飛速活過來的人,重新開始廝殺。

房子失去了叢來,和最初的空闊沒什么兩樣。小保姆要離開了,她第一次認真地看著叢來說話,她說她要到新的地方去透透氣。叢來這才看到小保姆幾乎風(fēng)化了,她在那里收拾東西,手指灰白,細如麻線,臉色蒼白,薄如紙屑。

叢新來必須再次回來,解決換保姆的事情。呆在家里的那兩天,叢來被兒子用輪椅推來推去,他跟叢來說,他要在門前的院子里建個露天游泳池,再建個花壇和小型高爾夫球場,中途他打了一個電話,書店就開了一輛車來,稀里糊涂把他家空著的大書房里那三面墻的書架全部擺滿。最后,他俯在叢來的耳朵上說:“爸,我會給您搬一座金山來的?!?/p>

叢來坐在輪椅上一動不動,望著走向遠處的叢新來,他正大踏步地丈量著他的無限構(gòu)想,兩只狗酣然地望著它們的主人。叢來僵硬的臉上流下了兩行老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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