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廷武

柿林村記

胡廷武

2014年11月我在寧波時，曾有柿林村之游。柿林村位于四明山腹地，離寧波市區(qū)六十公里，而離余姚城五十公里，有公交車可以直達，沿途路況很好。

我們頭天到余姚辦事，第二天一早從余姚出發(fā)，出城不久，汽車就走上了四明山區(qū)的盤山公路。四明山區(qū)山勢雄偉，林蔭茂密，大部分在國家劃定的森林保護區(qū)范圍之內(nèi)。時令已是深秋，一些樹正在落葉，一些樹則常青，偶爾閃現(xiàn)的一樹樹紅葉十分耀眼。我是一個來自山國的人，對這種景致不甚敏感，但是很快我就被路邊的竹林吸引住了。這些竹林不是一片一片的，而是郁郁蔥蔥地鋪滿整座、整座的山岡，而且山岡與山岡之間也沒有空隙，像大海起伏不斷的波濤一樣連接在一起。竹林我過去在云南、四川和其他地方都見過，但是像從余姚去往柿林村的路上這樣，幾十里不間斷的似乎少見，我覺得稱它們?yōu)橹窈Ｊ亲钋‘?dāng)不過的了。因為離公路很近，我看見竹林中有時隱時現(xiàn)的小路，非常想下去游玩一下，用手機拍幾張照片，但是我看全車其他人都沒有這個意思，就沒有提出來。集體出游得處處考慮同行的人，不能隨心所欲地獨自行動，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但集體出游也有它的好處，就是一路上可以互相交流、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就到了目的地。經(jīng)當(dāng)?shù)嘏笥阎更c，我們從移動著的車窗里就看到了柿林村，它像一小片灰白色的云彩，飄落在一處綠色的山岡上，四周全是重重疊疊的青山，黛色或赤色的山巖，目光所及之處，再無人間煙火氣。據(jù)說柿林村的人家都姓沈，他們的祖先可以上溯到周代王室，他們也是宋代《夢溪筆談》作者沈括的后代，有顯赫的祖宗；村莊的開創(chuàng)者沈太隆，則是沈氏宗族的第45代祖。沈太隆是元末明初的人，由于厭倦塵世的擾攘，帶著妻兒到四明山中來結(jié)廬隱居。他曾經(jīng)有詩記載這件事說：“洞天福地甚奇哉，不染人間半點埃，相士擇宜居此地，嶺頭惟有白云來?！睆脑娭锌梢灾?，太隆先生曾經(jīng)在四明山中輾轉(zhuǎn)跋涉了許多地方，最后才在相士的幫助下，選定了這里作為隱居之所。當(dāng)時他所建的不過是兩間茅屋而已，不期子孫一居就是六百多年，形成了現(xiàn)在兩百多戶人家，七百來人的柿林村。柿林村又曾稱為峙嶺和仕林；叫峙嶺是因為村后有兩嶺對峙，而叫仕林乃是因為村子里曾經(jīng)人才輩出。峙嶺的說法，有民國年間編撰的《峙嶺沈氏宗譜》佐證，而仕林的說法似乎不見于文獻，我疑心是出自后人的杜撰。近世更名為柿林，則是因為當(dāng)?shù)囟嗍磷訕涞木壒省?/p>

柿林村的村民大多從事于柿子、茶葉、竹筍、花卉的種植，其中柿子種植有兩百多畝，每年的收入達幾十萬元，是全體村民最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之一。這里的柿子叫吊紅柿子，比普通柿子個兒小，而顏色鮮明沉著，正是所謂中國紅。走近村口的時候，我就看到村前村后，村子周圍，甚至村子中間，到處是柿子樹。樹上火紅的柿子，像點點星光，在村子上空、在沒有陽光的天幕上閃爍。同行者中有當(dāng)?shù)氐淖骷?，他們指給我看村前村后那些成林成片的柿子樹，并說我們來晚了一點，要不這些樹上的柿子成熟而還沒有采摘、或是剛剛開始采摘的時候，才是最熱鬧、最壯觀的時節(jié)。那時候滿山柿子如火如荼，村子里家家戶戶賓客盈門，都是來買柿子的。村子上面公路上的汽車排成串，人們一邊把裝框或裝箱的吊紅柿子往車上搬，一邊又忙著摘樹上的柿子。柿林村摘柿子的方法是，人爬到樹上，用一根竹竿去摘；竹竿尖上剖成杯狀，柿子一離樹即掉進“杯”里，然后放進預(yù)先掛在粗丫枝上的木桶或竹筐里；木桶或竹筐裝滿了，用繩子吊下樹來。整個過程小心翼翼，所以他們出售的柿子，往往是完美無損的。

現(xiàn)在樹上的柿子既然已經(jīng)不多，所以來大量運送柿子的汽車也就沒有了，我們只看見村口的臺階邊上，有兩三個擺小攤的老年婦女，她們把柿子、栗子還有新鮮蔬菜，放在簸箕或提籃里出售，她們的商品，最顯眼的還是柿子。幾位老嫗坐在那里一邊做針線活一邊聊著閑天，看著我們這些外地人從她們旁邊的臺階上走下去，她們并不著意兜售自己的商品。我覺得這不是集市，這只是鄉(xiāng)村悠閑生活的一個場景，而這種情景我們實在是久違了。

我們走進村子，見村子里的道路很窄，大都是碎石或者鵝卵石鋪成，剛好夠兩個人并排走過，大概是因為走的人少吧，碎石縫隙里沉積著淡綠色的苔暈。村子里的房子大體是青瓦石墻，砌墻壁的石頭以褐紅色或深褐色的居多，雜以土黃色、灰色或白色。奇特的是，這些砌墻的石頭并不方正，而是奇形怪狀的，難得工匠們可以把它們穩(wěn)當(dāng)?shù)仄錾先?，而且向外的一面，又基本上是平整的。有的墻面以好幾種顏色的石頭組成，像一幅幅現(xiàn)代派畫家的作品。在狹窄的、深深的小巷里，有的路段兩邊都是高墻，深色的墻面上，不時地出現(xiàn)一二盞紅色的燈籠，有人告訴我說，那是為夜晚的行人照路的。漫步在這樣幽深、寂靜的小巷，恍若行走在已經(jīng)過去了上百年的時光里。在一個小巷口上，見有一戶人家在自家的門里擺了一個小攤，賣時鮮果品，其中有吊紅柿子，還有很大的榛子，守攤的是一位中年婦女。兩個姑娘見柿子很新鮮，問多少錢一斤，那中年婦女說：“現(xiàn)在村子里的吊紅柿子快要落潮了，好的要12元、10元一斤，我這個比別人家差一點，你們就給8元一斤吧！”從來賣東西，我只見過把自己的產(chǎn)品往好里說的，說自己的比別人差一點的，我還從未見過?！剁R花緣》中寫到過一個君子國，那里買賣東西，買的人夸賣方的東西好，要多給錢；賣的人說自己東西不好，要少要錢。我們是來到那個君子之國了嗎？兩個姑娘各買了一斤，格格笑著走到小巷深處去了。

在小巷深處，我看見隔巷并立著兩戶人家的房子，一戶的墻面是暗紅色，而另一戶的墻面為灰黃色，并立在一起別有一種趣味?；尹S的一幢，山墻上開了一個小窗戶，石框木扉，石窗臺上垂下長長的藤蔓，也許不是栽的，是小鳥播的種，垂絲上像絨球似的綴著土紅色的小花。而對面紅房子的墻邊上，又砌出半堵石墻，可能是遮住大門的意思。墻垣上，用破舊的搪瓷臉盆，栽種了兩盆花，一盆栽著菊，開著黃花；一盆種著蔥，開著白花。而再往前走幾步，與紅房子毗鄰的，是一幢更古舊的房子，它的墻面上生滿綠苔。墻下面是五寸寬的一條陽溝，溝里流著清水。我掏出手機拍了幾張照片，又獨自在那里佇望了好一陣。我那時忽然產(chǎn)生了一個奢望：假如能在那木窗下讀書寫作，那是多么愜意的事?。≡谶@里不會遇到太隆先生數(shù)百年前所回避的擾攘，可以靜下心來做一點事。倦了，可以放下書稿從窗口眺望一會兒；從這里剛好可以看到村口那一株柿子王樹、村外的茂林修竹、青山和青山之上的天際。而且吃過晚飯，在樓下村里的小路上走走，或是到村中心那株柿子王樹下的場地上，看村里的孩子們做那種他們老一輩傳下來的游戲，也是令我向往的事情。完了，又坐到窗下去繼續(xù)做自己的事。我同寧波的作家朋友說過這個想法，他說同村里聯(lián)系一下，租一間小屋、包括吃飯，都是可以解決的問題。我當(dāng)時很激動，可惜回到我所生活的城市，這個美好的想法卻被種種現(xiàn)實否決了?？梢娂幢闶橇俣嗄暌院?，要像沈太隆先生一樣，離開城市到深山隱居，哪怕是短時間，都是不容易的。中國過去的士大夫階層，大體是得意時安享繁華，失意時則隱居寧靜的鄉(xiāng)野。而現(xiàn)代的知識階層則是居城市久了、膩了，不過是到鄉(xiāng)下走走，消釋一下工作或人事關(guān)系造成的壓力，呼吸一點新鮮空氣而已，很少像古人、比如太隆公那樣，深刻反思甚而改變自己的生活方式，所以我覺得同古人比較起來，現(xiàn)代人是生活得迷茫而混沌的。

有人概括柿林村的街巷，說是“二橫二縱一古井”，只能說大體上是這樣，因為村子里還有一些短促的小道沒有計算在內(nèi)；另外村子的邊上，還有一些石板鋪成的路徑，有的路繞村而過，有的路通向后山，而沿著有的路徑走去，在火紅的楓樹樹叢中轉(zhuǎn)一個彎，最后可以抵達掩映在竹林中的兩三家人家。但是畢竟村莊不大，就算所有路徑在內(nèi)，如果不在某一處逗留，大約一個小時就走遍了。

那口古老的水井在村子中間，以它命名的小巷叫古井弄，一條稍寬一些的石板路，一直通達井邊。古井不深，水清澈見底。同一般意義上的水井比較起來，它更像是一汪泉水，人們來取水時，是用瓢直接把水舀進桶里。井里的水不會滿溢，也不會干涸，始終保持著一種深奧的平衡。井邊上，作為護墻的石頭上，長著綠色的、朦朧的苔蘚，石縫里生長著小草。雖然這樣，但是如果不經(jīng)人介紹還是很難想象，這水井已經(jīng)有六百多年的歷史。傳說太隆公當(dāng)年在四明山中尋找隱居之地時，曾將裝飯的袋子掛在一棵樹上，等輾轉(zhuǎn)半天回來，飯仍是熱的，老先生可能以為這是神的一種暗示，一挖樹腳，果然得一清泉，這就是今天古井的來歷。柿林村沈氏現(xiàn)在是一個七百多人丁的大家族，正是這一口水井，哺育了這個家族，使之繁衍數(shù)十代而綿延不絕。據(jù)說現(xiàn)在村里早就通了自來水，但人們還是來井里挑水用。有游客掬水而飲，連聲說清涼回甜，我因為身體的原因沒有品嘗。我想起明代文人沈明臣在他的《四明山游記》里曾經(jīng)寫到柿林村，說：“登一小嶺，繞而南去，乃一曠土，寬數(shù)十畝者，有沈氏居焉。地曰柿嶺，家戶業(yè)紙，屋后山如屏?！睒I(yè)紙可以有兩種理解，一是經(jīng)營紙張買賣，二是造紙；在偏僻的深山里操作紙張買賣不可想象，這里說的應(yīng)該是在明代的時候，至少是沈明臣先生來考察的時候，柿林村家家戶戶在從事造紙的營生。造紙需要大量的水，水井雖然終年不涸，但水量有限，不可能供應(yīng)“家戶業(yè)紙”，所以我推測，當(dāng)年柿林村造紙的地方應(yīng)在村下面的赤水溪畔，用的是赤水溪的水資源。村子?xùn)|邊，在樹竹的掩蔽中有一條石頭鋪成的、梯子一樣的小道，通向下面的赤水溪，這是不是就是數(shù)百年前村民們的“業(yè)紙石道”呢？另外，柿林村周圍滿山遍野的竹子不正是造紙的資源嗎？那么我們沿途見到的海洋一樣的竹林，也應(yīng)該是四明山中古老的種竹傳統(tǒng)的一部分吧？

中午的時候太陽出來了，我看見有的老人開始坐在廊檐下的竹靠椅上烤太陽，一面聊著閑天，老太太手里則摘著菜葉，再過一會兒，下地干活的人要回來吃飯了。這天中午我們也在村子里的吃飯，是所謂農(nóng)家樂。主人家樸實謙和，供應(yīng)我們的飯菜，從肉到蔬菜都是最生態(tài)的。席間有人說起沈氏宗祠，朋友才知道我沒有到那里去參觀過。我說我知道沈氏宗祠也是柿林村的一處重要建筑，其中不僅有沈太隆的牌位，而且也有沈括的牌位。沈括是沈氏宗族的第二十四世祖，一生在宦海沉浮，死后被宋哲宗謚為文肅公；此外沈氏第二十九世孫沈紳也曾被謚為文肅公，所以沈氏祠堂里高懸著一塊匾叫“文肅世家”，這件事是柿林村的一件美談。但是我認為宗祠是人家氏族的私第，就沒有去造訪。此外，剛才說起的赤水溪，因為時間倉促也沒有去，不過我認為那里已經(jīng)不屬于村莊的范圍了。而且山水風(fēng)景無非是大同小異，只有人文景觀才各有各的妙處，從這個角度說，柿林村的確是一個美好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