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兒
窗子底下的夾竹桃(外三題)
簡兒
麗夏是我?guī)煼兜耐?。清爽的短發(fā)。臉上亦很清爽。她愛穿衛(wèi)衣,像個假小子。我稱她兄臺。她喊我賢妹。兩個人都中梁祝的毒太深。她念書極其認真,走路,吃飯,都捧著一本書。我笑她是個書呆子。她能把圓周率背到小數(shù)點后面一百多位。亦能把新概念英語的課文滾瓜爛熟地背下來。令我痛不欲生的幾何課,竟是她的最愛。她看那些幾何圖形會翻旋,會豎立。我則無論怎么看都是一堆亂七八糟的線條。我想大概她會某種巫術(shù)吧。有一次數(shù)學老師把畫滿叉叉的試卷扔到我頭上。麗夏給我補習。可我哪里搞得明白那些玄妙的圖形和數(shù)列啊。我只看見窗子底下的夾竹桃開了,火紅的一片,似麗夏臉上飛落下來的一團紅云。我說,麗夏,莫負青春。麗夏剜了我一眼,白了少年頭,空悲切。話是這樣說,仍隨我移步到草坪上。哈,那不是到了我的天下么。山含情,水含笑。太陽懶洋洋的,像一只皮球,被誰的臭腳丫一踢,骨碌骨碌滾到河對岸的草叢里去了。婆娑的樹影,映照著藍天流云,和兩個手指似蔥白的青春美少女。一切宛若是畫中的景象了。幾何課的陰霾暫時離我遠去,我便又是長了五彩羽翼的小鳥,飛呀飛在暖融融的春光里了。
麗夏凡事都極認真。書法課臨魏碑,我大筆一揮,很快就寫好兩張?zhí)?。老師過來巡視,夸我寫得好。我還洋洋得意。麗夏呢,懸腕苦練了半天,仍把宣紙揉皺了扔進紙簍。我撿出來一看,哇塞,寫這么好呀,都可以去裝裱店裱起來啦。畢業(yè)前麗夏舉辦了一次個人書法展??粗鴫ι夏且环h永的小楷,粗獷的行書,草書。我這才對她生出欽佩之心。麗夏學畫亦認真。有一陣她迷戀上了中國畫。一有空就拖著我去畫室。那個畫室陰森森的,聽說吊死過一個女人??僧嬍仪澳且蛔啻u的院子是極美的。栽著月季和海棠,還有幾株疏梅。斜逸著花枝。麗夏說我亦是那斜逸出來的一株,怎么也不肯安分呢。我喜歡講鬼故事。也喜歡爬到樹上去攀花,插到一只闊口的陶瓶里。麗夏畫布上花謝花開都好幾回了。我的畫布依然是白茫茫一片。轉(zhuǎn)眼就是畢業(yè)季,我心底無端生出幾許淡淡的惆悵。只覺好日子就像日歷似的,撕掉一張就少一張了。
光陰如竊國大盜。在兩個小女生的嘰嘰喳喳聲中飛逝而去。我愈發(fā)頑劣起來。麗夏則愈發(fā)變得沉靜。那個圓圓臉剛畢業(yè)的英語女教師忙著和訓導主任談戀愛,讓麗夏幫忙翻譯新課。麗夏一絲不茍,搬來牛津大字典。逐字逐句地譯出來。她另外還自學了一門韓語。夜自習去泡圖書館。我總是設(shè)法搶到兩個靠窗的好位子,要是發(fā)現(xiàn)有人占領(lǐng)了。非跟他們斗嘴,吵架,直至把對方轟走才罷休。麗夏說我是屬螃蟹的。我便學螃蟹橫著走路。她繃緊臉。忍住笑。省得我再人來瘋。她的短發(fā)已經(jīng)齊到耳根邊,隱約透出一點成熟的風韻。她嫻靜地坐在窗臺一隅,字正腔圓念她的蝌蚪文。我呢,蹺著二郎腿,去桑菲爾德莊園會見親愛的羅切斯特先生去了。我笑她癡。她亦笑我癡。兩個癡心人,各自沉迷和陶醉。
畢業(yè)以后,我見過麗夏兩次。一次是我的婚宴,一次是她的。見的都是彼此最美的時刻。后來,只在彼此生日時收到對方寄的賀卡和小禮物。有時候,我想起麗夏,和從前那些日子,會生出虛幻之感。那些花香般,云煙似的日子呀?,F(xiàn)在都去了哪里呢。在驀然回首的剎那,我總看見兩個小女生,從開滿了夾竹桃的窗子底下走出來。那五月的夾竹桃呀,似少女火紅的心事,開呀開,開到荼蘼了呢。
魯是我?guī)煼兜奈膶W老師。她教我時只有三十來歲,看起來很年輕。比起師范里那些花枝招展的音樂老師和舞蹈老師,她更多一點文藝范。十多年過去了,她依然一點也沒有變老,還是初見她時的那個樣子。皮膚嫩滑,眼角沒有皺紋,似乎歲月對她特別厚愛,輕輕饒過了她。
她不怎么愛說話。說起話來柔聲柔氣的。像個小女孩。不知怎么會選擇教書這份工作。但她的古文底子實在扎實,從杜甫、蘇軾,到歸有光、張岱。我至今依然記得她授課時的情景。上課前預先發(fā)給我們一篇古文。標注難解詞。讓我們反復誦讀。譬如教《蘭亭集序》:“永和九年,歲在癸丑,會于會稽山陰之蘭亭,修禊事也。”一群小嘍啰讀古文,一開始猶如小和尚念經(jīng)書??墒亲x著讀著,眼前豁然開朗,仿佛置身于蘭亭旁,崇山環(huán)繞,茂林修竹,只見一群穿著布袍的風雅文人坐在溪水邊,飲酒作詩,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游目騁懷,悠哉樂哉。于是愛上她的古文課。甚至畢業(yè)后一段時光,仍忍不住往她家里跑,一盞燈,一杯清茶,與她對談文學與人生。日子清清淺淺,微波無瀾,只愿永遠是那個象牙塔里的小女孩。
魯就是那個象牙塔里的小女孩。讀師范時,她住在教工宿舍樓里,那是很老的一幢樓,在呂公路上。樓下有座小庭院,枇杷亭亭如蓋。雙休日我和萍萍是她家里的??汀K菚r一人獨居,先生是海員。從很遠的地方給她寄香水和明信片。有一次,她沒有如期收到明信片,心里很著急,不知他是否出了意外。我們說打個電話不就可以了么。她聽了如釋重負。是呀,我怎么這么笨呀。她笑起來的樣子,實在還是一個天真的小女孩呢。
魯煲雞湯、骨頭湯給我們補營養(yǎng)。一只白瓷的大鍋,架在煤氣爐上,撲哧撲哧冒著熱氣。案幾上一盤石榴。飽滿似要炸開來。剝一只石榴在玻璃盤子里,就消磨掉一個下午。那時候時光仿佛無窮無盡,可供我們揮霍。春日遲遲,我們戴了草帽,去東湖畔郊外的田野上踏青。或流連于莫氏莊園幽深的回廊下,或去九龍山爬石階,山上的杜鵑花開了。一團團的,似天邊飛來的紅霞。我們沿途采了一捧又一捧。沉醉不知歸路。黃昏時分,回到寢室,魯忽又來敲門,給我們送一袋紅蘋果。她笑嘻嘻地說,多吃蘋果會變得漂亮呀。
我后來一直喜歡吃蘋果,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魯?shù)木壒省?/p>
畢業(yè)以后,魯也搬到嘉興。在市中心買了一套一百多平米的公寓。裝修得很洋派。她先生那時也結(jié)束了航海生涯,落地當了一名律師。那時候我們?nèi)韵矚g和魯膩在一起。在她家蹭飯吃。她在廚房里做菜,我們在客廳聽她先生講異國趣聞和訴訟案例。吃過飯去園子里散步,魯挽著她先生的手,很幸福的樣子。我們便偷偷溜掉了。魯終于不再寂寞了。我們暗暗松了一口氣。
我談了男朋友,第一個帶去見魯。在一家西餐廳里,燭光閃爍著溫柔的火苗,魯悄悄跟我說,不丑呀,很實在的一個人。能呵護你一生便好呢。我這才定下心來。后來跟老公說起這件事,老公說,真懸啊。要是魯老師否決掉了。怕你就不會嫁給我了吧。我答,那是,所以你還不好好謝謝她。他對魯?shù)挂嗍呛臀乙粯?,有空也會跟著我去魯家里蹭飯?/p>
魯有一年忽然停薪留職去讀研究生。她先生隨后也去了英國深造?;貋硪院螅恢趺吹?,我覺得她有點悶悶不樂。我問,你們兩個出去是互相躲避么。她答,是。兩個人不在一起久了,在一起的日子,倒是覺得不自在了。人真是很奇怪啊。那個日思夜想的人,天天見面,反而沒有思念中那般好了。也許愛真是需要一點距離的。
后來魯還是和她先生分開了。愛過,亦恨過,剩下的是兄妹之情。唯親情才能不離不棄。真是這樣子的呢?,F(xiàn)在魯一個人反而開心。她跑去西藏,敦煌,自駕去海邊搭帳篷,看日出,做了很多令我艷羨的事情。有天我打電話問她在干嘛,她說在天荒坪上看星星。天上綴滿了石子似的星星,實在是非常好看呢。她在電話那頭興奮地說。我說親愛的,記得啥時候也把我捎上啊。她笑著說,好啊。
親愛的魯,在我心目中,你永遠是中文系那個精致,漂亮,冰清慧美的女教師。你亦是我的姐姐。我的親人。我們永遠愛你。亦如當年你厚愛我們。
表弟約我去看外婆。身高一米八七的表弟,心思比女生還要細密。他說:“姐,你曉不曉得外婆很寂寞?”
外婆一個人獨居。屋子外有一片竹林。小時候,外婆絞了兩股麻繩做的秋千架還在。長大了,我們一個個離開了外婆。忘記了昔日那竹林旁的好時光。
“外婆——外婆——”
小扣柴門,走進院子,外婆聽見我的聲音,從藤椅上站起來,綻開一臉野菊花似的笑容。白發(fā)似雪。銀絲閃爍。看起來十足已經(jīng)是一個老太太了。
天有點涼意。給她添了一件罩衫。修指甲。就像小時候她給我做的那樣。
給她拍照。她坐端正,撣撣衣服上的皺褶,仿佛一個羞怯的小女孩。
不一會兒,表弟在綠紗窗外喊外婆。他是幾個孫子女里算得上最孝順的一個。來看外婆看得最勤快。也不懼怕外婆的嘮叨。你看外婆那柄機關(guān)槍向他掃射的威力:工作順不順心?在外面租的公寓住得慣么?要不要抱一床新棉被?有沒有找女朋友???
說起來慚愧,小時候一點兒也不嫌外婆嘮叨??偸茄肭笏龥]完沒了地給我們講故事。仿佛聽著她的聲音才能安睡。長大了卻特別怕她嘮叨。她一嘮叨起來呀,就像唐僧念緊箍咒,非得把我們的腦袋炸開不可。
可是怎好責怪她的好意呢。外婆是擔心我們呀。擔心我們在外面受苦受累,受別人的欺負。在外婆眼里,我們都是小綿羊,那些大灰狼啊,一直對我們虎視眈眈的。
小紅啊,你可千萬別上男人的當。有一次外婆很認真地對我說。
我告訴外婆現(xiàn)在多的是好男人。可是外婆怎么會相信呢。她仍然一臉愁容。
后來好歹嫁給了一個老實巴交的男人。她總算放下心來。
凡是她不放心的事情,她總要說了一遍又一遍。她對這個世界缺乏足夠的安全感。好東西舍不得吃,舊東西舍不得扔掉。屋子里僅一張老式雕花木床。一口五斗櫥。幾只樟木箱。兩三件藍灰色大盤扣的斜襟袍子。
還有那支發(fā)髻上的銀釵,幾乎陪伴了她一生的光陰。
外婆外婆,你可知今夕何夕,今世何世。高樓林立的大城市,你一天也沒有去住過。你極其討厭那鴿子籠似的公寓樓。和窗外那灰蒙蒙的天空。你說,村子里雖然屋舍簡陋,可是庭前有花,有草,有雞雛。小路上,有水牛,有粉蝶,有斜陽。頂要緊的是,老鄰居一個個混得爛熟。有事情大家可以互相幫襯。
你一輩子從不麻煩別人。甚至是親生的四個子女。六個孫子和外孫。
二十多年以后,我們一個個從你的羽翼下飛出去,越飛越遠。唯有你,甘愿留守在寂靜的光陰里。任木門斑駁,油漆脫落。秋千架空著。那遠去的游子,不知幾時歸來。牽牛花鬧鬧地爬滿了木柵欄。一只花貓,躺在青石階上酣然做著美夢。
每次從鄉(xiāng)下回來,路過汽車北站,女兒就會嘟起嘴巴:“我好想念以前的家啊。我好想念公公和婆婆?!薄澳敲?,我們?nèi)ヒ郧暗募依锟纯春貌缓??!薄安缓?。”女兒嘆口氣,“現(xiàn)在那里已經(jīng)不是我的家了。況且,公公也住在醫(yī)院里。”
我不禁感慨起來。
車站后那一排土黃色的公寓樓,現(xiàn)在看起來多么低矮??墒牵且荒辏覀冑I下它的時候,它算得上是城里最新的樓盤。
小區(qū)外那條長滿了法國梧桐樹的街叫禾平街。秋天的時候,穿著薄毛衣的我,從梧桐樹下走過。金黃色的樹葉翩然飛舞,在我身后落了一地。
鏡頭漸漸推進,梧桐樹的葉子由青變綠,又是一季淺夏。梧桐樹下走來了推著童車的我,蹣跚學步的女兒,對世界懷著無盡的新奇。她坐在小區(qū)門口的旋轉(zhuǎn)木馬上,木馬唱著歡快的歌兒。有一對老夫妻,笑嘻嘻的,在給木馬投硬幣。
那是樓上的公公和婆婆。女兒跟他們很投緣。尚在襁褓里的時候,她已懂得沖他們咯咯地笑。會站的時候,女兒扶著陽臺上的柵欄,朝樓下走過的人喊:“冬冬,卜卜。”于是小家伙很討得老夫妻的歡心。公公婆婆疼她,亦如疼愛自己的孫女。有好吃的好喝的,必要喊女兒上樓去。到后來,女兒上幼兒園,有點不好意思上去了。公公婆婆便在黃昏時等候在樓梯的拐角處。等女兒從幼兒園回來,把一堆好吃的塞到她手里,他們便心滿意足地上樓去了。
我一直不曉得,暮年的老人,內(nèi)心是極其脆弱的。那一天公公婆婆聽說我們要搬走。并且要賣掉住的公寓房,慌忙下樓來找我們。
他們想勸我們留下來。他們說舍不得小家伙。舍不得我們。這么多年的感情了,怎么能說走就走。
年輕人多么狠心。我笑著說:“搬走了還是會回來看你們的啊?!?/p>
心里知道當然是不會了。搬走后沒過多久,聽說公公得了憂郁癥。做夢夢見女兒,在夢里笑。醒來后就哭。趕忙帶著女兒去看他,呆了半天,女兒就嚷著要回來。公公自然很生氣,說以后再也不對你好了。女兒也不示弱,不好就不好。
再去看公公的時候,公公已經(jīng)住在醫(yī)院里了。他得了老年癡呆癥。婆婆指著女兒問他:“老頭子,誰來看你啦?”公公竟然很淡定地說:“小家伙呀。”
后來公公用鼻子進食,婆婆便囑咐不要帶女兒去。怕小家伙看見了害怕。有一天,女兒說,我都兩年沒見公公了。再去看婆婆的時候,婆婆竟拄著拐杖,老得不能相認了。
“婆婆,你自己要保重呀?!蔽衣湎卵蹨I。她每天都磨好果汁、豆?jié){帶到醫(yī)院。公公已認不出她,只對她戀戀地說:“媽,你要陪我哦?!?/p>
“五十多年的夫妻情分,怎么忍心不管他?!逼牌耪埩硕男r陪護的保姆,可是一日三餐,仍都是她親手做的。
那天接到婆婆的電話,電話里聽見她很平靜的聲音:“公公走了?!?/p>
啊。盡管是意料中的事??墒潜瘋廊话鼑宋覀儭?/p>
抬頭看見窗外,一枚黃葉正從枝頭飛旋,掉落下來。多么像是一個人的一生。
公公活到八十三歲,亦已算得上是高壽。只是剩下七十歲的婆婆,她是寂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