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德聞

我的長安農(nóng)村社教生活

趙德聞

1965年秋天，淫雨連綿，足足下了一百多天，老天還沒有放晴的意思。

一輛大卡車離開西安南郊公路，拐入一條鄉(xiāng)村土路。由于久雨，土路泥濘不堪。大卡車變成了老牛車，喘著粗氣，走幾步停一會。車上是社教隊員和他們的鋪蓋行李。上午長安社教工作團的全體社教團員聽了胡耀邦同志的報告，下午就冒雨分頭奔赴長安縣各鄉(xiāng)村。

“前面有個村莊，是不是黑牛坡？”車上有人喊起來。

是的，黑牛坡村近在眼前，但是卡車開不進村去，小路既窄又滑，離村大約還有兩三百米路，大家只得下車步行。此時，村里走出來五六個男人，他們是來歡迎我們的。在他們的幫助下，把行李卸下車搬到村里。我的鋪蓋卷被搬進一間新蓋的平房里。這間平房面積大約六七平方米，新砌的土炕占了大半間屋，上面沒有吊頂，一眼就望見椽子上的黃土秸稈。領(lǐng)導(dǎo)說這是臨時居所，按要求我們必須實行“三同”，與貧下中農(nóng)同吃同住同勞動。我來自大城市，出了學(xué)校門，跨進機關(guān)門，后來又在廠礦工作，對西北農(nóng)村完全陌生，對“三同”更是心懷疑懼。如果說唐僧西天取經(jīng)經(jīng)歷了九九八十一難，那么擺在我面前的“三同”會有多少個難關(guān)呢？

跳蚤之禍

農(nóng)村的陰雨天黑得特別早，外面淅淅瀝瀝還下著雨，屋內(nèi)的黃土地和半截土炕都是潮濕的，站沒地方站，坐沒地方坐，晚上七點多就上了炕?？贿呌猛僚鲏酒鸬男∽郎宵c著一盞油燈，幽幽的燈光把我的頭影放得很大，映在土墻上，看起來很怪異。我拉開鋪蓋卷鉆進被窩，想躺著看一會書，但燈光太暗，只好吹滅油燈，很快就進入了夢鄉(xiāng)。

不知過了多少時間，只覺得周身奇癢，雙手撓個不停。一定有小動物搗亂！起身想看個究竟，但燈光昏暗看不清，便打著手電筒在被窩里探照。不看不要緊，這一看讓我頭皮發(fā)麻，心跳加劇。我的腰腹部和大腿內(nèi)側(cè)竟散布著一片黑點，是跳蚤！據(jù)說是血型之故，B型血者的皮膚對蚊子和跳蚤有特別的吸引力，我平時就怕蚊叮蚤咬，不想今夜偏偏陷入跳蚤的重圍之中。我咬著牙向跳蚤發(fā)起了反攻，但是摁住一兩個，跳走一大群；顧了東，咬了西，完全無法招架，眼看著大好皮膚落下了斑斑紅點。好不容易熬到天蒙蒙亮，我便穿上衣服，決心來個全面大清剿。我將被褥卷起，把炕面上鋪著的一層稻草集中起來，點火燒了。但是，“火燒連營”也不解決問題，因為跳蚤們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我的全身衣裳和被褥的各條縫隙，與我打起了游擊戰(zhàn)。白天不管開會或者勞動，它們不斷地騷擾我，讓我疲于應(yīng)付。到了夜里，躲在被子和褥子里餓了一天的跳蚤又出來大會餐，一個個吃得膘肥體壯?？珊薜氖沁@小小蟲子竟然也懂得“飽暖思淫欲”，有幾對跳蚤公然大膽地尋歡作樂瘋狂交尾?？磥硭鼈冋娴恼业搅烁皇娜苯?，而且準備在此安營扎寨繁衍子民了。

幾位農(nóng)民大嫂聽到我被跳蚤咬得厲害，拍手笑著說：“這是欺生哩。過幾天就不咬了?！笨晌也荒苎劭粗蠛煤由饺稳似廴?，必須采取更有力的措施。我向生產(chǎn)隊討了一點六六六農(nóng)藥，灑在土炕四周和地面上消滅“敵人”，同時阻止繼續(xù)增援的“敵人”。經(jīng)過這一場“化學(xué)戰(zhàn)”，又經(jīng)過一個多禮拜的“浴血”奮斗，終于取得階段性勝利，但是仍須努力追窮寇、掃殘敵。這場跳蚤之亂，害得我周身遍布紅疹，奇癢難忍，睡不好，坐不安，苦不堪言，大約半月后才漸漸平復(fù)。

同住不同暖

單間住了幾天后，終于等來了逃離跳蚤窩的機會，我被分配到一戶貧農(nóng)家居住。這是一間很小的偏房，當(dāng)?shù)亟袕B子房，約摸七八平方米，大半間是土炕。與先前那間不同的是炕上多了一張小小的炕桌，這大概是主人特意為兩個房客準備的。與我住在一起的是富平縣某公社的辦公室主任老冀。他四十多歲，卻顯得老氣橫秋，臉黑黑的，嗜好煙和茶。他喝的是一種幾近黑色的粗茶，葉爿很大，而且?guī)е鴥扇珠L的梗。他把茶葉放入一只大搪瓷杯內(nèi)，在爐子上熬煮，熬出的茶水有點像醬油。他請我喝，我不敢領(lǐng)情，笑著對他說：“我就怕喝中藥。”他知道我不抽煙，但是偶爾買一包好煙，就一定要請我抽一支。盛情難卻之下，就會陪他吸幾口，不過我總被嗆得直流淚，只好割愛把煙摁滅。

西北的冬天是很冷的。房東家的女主人每天晚上會給我們的炕洞內(nèi)點燃一把麥秸。所以盡管屋外北風(fēng)呼叫，窗紙沙沙地響，睡在炕上倒挺暖和，不過到了后半夜，麥秸燒過的余溫早已一點不剩，感覺寒氣逼人，好在我們的被子褥子都比較厚實，掖緊了就不會冷?？墒亲≡诟舯谄椒坷锓繓|侄子一家就沒那么幸運了。小夫妻倆有一個三歲的兒子和一個一歲多的女兒，一家四口身上蓋的只有一條很薄的被子，炕上連褥子都沒有，當(dāng)?shù)厝税堰@叫做“溜光席”。當(dāng)我問起時，憨厚的小伙子不無調(diào)侃地笑笑說：剛睡下時，土炕燒得熱熱的，光身子睡在葦席上，脊背就像烙燒餅一樣燙，可是到了后半夜，炕溫下降，睡夢中的四個人就會上演“拉被拔河賽”。

吃“水圍城”

房東家是貧農(nóng)，老夫妻倆帶個十歲的小兒子住正房。房子是老式磚木結(jié)構(gòu)的大平屋，土改時分的。夫妻倆待人挺和善，男的有點木訥，手里總捏著旱煙袋。女的有點胖，臉色黑里透紅，頭上總戴著一條黑黜黜臟兮兮的藍花布巾。這就是陜西八大怪之一，叫做“帕帕頭上戴”。那天輪到在他們家吃飯，女主人特為我們烙了玉米餅，接著又端給我們一人一碗淡黃色的稠糊食物。知道我是大城市來的，她笑著考問：碗里是啥？咋個吃？我瞪眼搖頭，老冀不吭聲光抿嘴笑。女主人一本正經(jīng)地拿了醋瓶往食物的四周澆了醋，說這飯的大名叫“水圍城”。接著她端起自己的碗，示范我把嘴湊近碗邊順勢用調(diào)羹將食物連醋一起撥進口中，同時嘴里吸氣，發(fā)出“嗦”的響聲。此時我才看明白，原來碗里的食物只是玉米面糊糊而已。不過加了土制柿子醋，倒也別有風(fēng)味。

那時村里的農(nóng)民都很窮，每天吃兩餐。社教隊員輪流到貧雇農(nóng)家吃飯，按規(guī)定每餐飯要付給半斤糧票、兩毛錢。就這么一點回報，也給貧雇農(nóng)家?guī)眢@喜。因為他們平時吃的就是自己種的玉米、紅苕，少量白面要留到農(nóng)忙時才吃。農(nóng)村人口是不發(fā)糧票的，我們給了一點糧票，他們就可以買一點白面過年包餃子吃。

缺油少鹽

長安縣位于西安南面，平原間丘陵，土地肥沃，還有浐河、灃河、灞河等流過，但是人口較密，每人只有幾分地。地少，顧上種糧食就顧不上種油料作物，不種油料作物，哪有油吃。每戶每年只有過年時才能分到一斤油，因此食油就特別金貴。為了招待我們，有的農(nóng)戶用布包棉球蘸了油在鍋里擦一下，這樣烙出的玉米餅有一股菜油清香，看上去還有光澤，增加食欲。也是為了多種一點糧食，整片土地不種蔬菜，只在地邊角插種，所以很少有蔬菜吃，寒冬季節(jié)更少。

那一天，農(nóng)戶搬出兩小盆菜招待我們，一盆是干辣椒面，一盆稱作“漿酸菜”。我怕辣，就只能吃漿酸菜。吃了一口，不但酸而淡，而且還有一股腐臭味，這是什么菜？后來悄悄問農(nóng)村來的社教隊員才知道，原來是用紅苕葉子發(fā)酵后做成的。其制作方法竟與我們寧波農(nóng)村用番薯葉做豬飼料完全一樣。這漿酸菜既無油也無鹽，油少可以理解，鹽為什么不放呢？后來才知道，他們吃的鹽是用自家雞下的蛋拿到集市換來的，自然得省著吃。這倒挺符合現(xiàn)在營養(yǎng)專家少吃鹽的要求。我們進村這段時間正是青黃不接，麥子早已吃完，我們吃的主食多是玉米窩窩頭，最好的是玉米餅。不過，玉米吃多了加上漿酸菜的摻和，“老魏”可不樂意了，飯后胃里涌起一陣陣酸水，真不好受。

搶種小麥

正是小麥播種季節(jié)，可是隊里的麥子都還沒種，錯過了季節(jié)種不上麥子，來年吃什么？雨下下停停，黃土成了膠泥，牛拉不動犁，耕不了地，麥子沒法種。怎么辦？農(nóng)民和生產(chǎn)隊干部都急得嘴上起泡。后來，隊干部與社教工作隊商量，決定動員全部勞力，人工挖地種麥。社教工作隊要求全體隊員也一齊投入搶種麥子的勞動。社教工作隊是以農(nóng)村干部為主工礦企業(yè)干部配合的架構(gòu)組成的，工礦干部中多數(shù)也來自農(nóng)村，所以隊員中絕大多數(shù)人干過農(nóng)活或者熟悉農(nóng)活，挖地種麥問題不大，而對我這個五谷不分，四體不勤，連鋤頭把都沒摸過的城里人來說，確實是個不小的難題。我學(xué)著農(nóng)民的架式咬著牙舉起鋤頭用力挖下去，只有半個鋤頭挖進土里，再使勁掘泥，可是鋤頭被泥咬住，要費大力氣才能拔起來，然后還得抖幾下才能把鋤頭上的泥抖掉。就這樣挖著抖著，力氣花了不少，累的黃汗直流，效率卻低得可憐。好在多數(shù)人都比我干得好，一天下來挖了十幾畝地。夜里我睡在炕上渾身酸痛，疲乏得沒有一點力氣。幸好老天憐愛，第二天下了大雨，無法下地干活，只能等雨停了再干。這樣干干停停，總算種完了麥子，而我也連滾帶爬地好不容易闖過了勞動關(guān)，只是原來就不肥的腰圍又小了一圈。過年回家時，妻子看了很是動情，說吃不好還要干重活，身體會垮掉的。她要給我準備點營養(yǎng)菜，我說規(guī)定要“三同”，不能特殊化。她想了個好法子，把豬肉切成丁炒熟拌到醬菜里，用一只深色玻璃瓶裝起來，讓我藏在箱子里，吃完飯回來吃一點，補充營養(yǎng)。

口福咋不享

舊社會每遇天災(zāi)，總有大批鄰省河南的災(zāi)民逃到這里來，陜西關(guān)中的農(nóng)民是從不逃到外鄉(xiāng)去的。倒不是這里農(nóng)民都很富，而是當(dāng)?shù)剞r(nóng)民好像習(xí)慣了貧窮，普遍存在只求過得去的保守思想。也可能是被優(yōu)良的自然條件寵壞了，反正不怎么下苦也有飯吃，何必起早貪黑受苦受累。他們祖祖輩輩都是春耕忙一陣，夏收雇“麥客”，秋天撒下麥子，就等著來年吃新麥。冬天無所事事，曬太陽、窩熱炕、“諞閑傳”（閑聊），這就是一冬的活。

長安縣緊鄰西安市，水利、電力、肥料等條件都很好，可是他們照樣貧窮。貧窮和落后是一對難兄難弟，這在他們的生活習(xí)慣上都有反映。他們養(yǎng)雞就為下蛋換鹽吃，自己從來不吃雞蛋，更不用說殺雞吃了。一次鄰居家雞窩倒塌，壓死三只雞都被他們在后院挖個坑埋了，我覺得很可惜問為什么不吃？主人說：“雞肉有啥好吃的?！保ㄟ@可能是一種調(diào)侃，當(dāng)時實行公社化，限制小自由。）

有一回，灃惠渠一處水閘內(nèi)側(cè)的小河快干了，幾個小伙子撈了不少魚和黃鱔。幾條魚被悄悄分掉了，半水桶黃鱔卻不知如何發(fā)落。有人竟提議倒到河里放生算了。我說這可是好東西，飯館里的鱔糊、鱔絲價錢很貴呢。他們問自己能不能做。我一時來了興趣，雖然吃過但從未燒過，憑想象講起了炒鱔絲的方法：先拿開水倒到水桶里，把黃鱔燙熟，然后撈出來，去掉黃鱔的頭、骨和內(nèi)臟，再把黃鱔肉切成絲，加韭菜或青菜，上鍋炒，愛吃辣的放點辣椒面。不過最好下鍋時要放點油，還要放點生姜絲去腥。小伙各人分了七八條回去如法炮制。第二天對我說：“咱沒油，水煮也好吃，味道美得很?！?/p>

長安縣水利條件好，所以有的地方種水稻。這讓我想起家鄉(xiāng)寧波農(nóng)村的一句童謠：“晝過晝過，田螺幽過；太陽落山，田螺擺攤。”而且想起兒時同小伙伴一起拾田螺的快樂情景。這里的水稻田里有田螺嗎？有一天傍晚我經(jīng)過一片水稻田，下意識地在稻根旁尋找田螺，竟然找到了，而且還不少呢。于是我順田間小路邊走邊拾田螺，走完這片稻田時，我的兩個外衣口袋已經(jīng)裝滿田螺?；氐阶√?，我拿田螺給房東家的孩子看，問他這叫什么？他說：“罐罐牛?！蔽衣犃舜笮Α＿@個名字太好了，既形象又好聽。我問房東老人吃不吃這東西。女主人竟奇怪地反問道：“這東西人還能吃？”我說：“不但能吃而且還名氣很大。你們聽說過上海大世界吧，大世界門口有一家飯店就專門燒田螺賣，吃的人還要排隊哩。”他們聽得目瞪口呆，只說了兩個字：真?zhèn)€？

我把拾回的田螺放在洗臉盆里養(yǎng)著，過兩天是勞動節(jié)假期，我要把田螺帶回家，讓妻子燒一只美味的紅燒田螺解解饞。

田野遇見大灰狼

江南已經(jīng)是春暖花開的季節(jié)，可是西北還是很冷，農(nóng)民們縮著脖子，雙手籠在袖子里，蹲在向陽屋檐下曬太陽。幾個月下來，我們已經(jīng)同農(nóng)民打成一片，經(jīng)常在一起“諞閑傳”（聊天）。那天早上，我和幾個農(nóng)民干部在村口等人去開會，突然一個農(nóng)民壓低聲音手指前方說：“灰狼出去了?！毖种傅姆较蛲?，大約不到百米的野地里，一頭青灰色的大狼不慌不忙地走開去，還幾次停下來回頭看看我們。過去只在動物園看到過狼，在野外這么近距離見到野狼，這是頭一回，心里不免有點忐忑。我問：狼不會過來吧？農(nóng)民老李說，不會。它出去找吃的了。他說這頭狼的窩就在村北不遠的老墳堆里。原來是四只，兩只大狼兩只小狼。一天黃昏，村里的五保戶李讓、李忍兄弟倆閑極無聊，趁狼爸狼媽出外覓食的時候，爬進狼窩，把兩只小狼逮了來，分頭裝進兩只運豬仔的小竹籠里，摸黑又把裝著狼崽的竹籠，一只掛在村東頭的老槐樹上，一只掛在村西頭的白楊樹上。半夜時分，狼爸狼媽回到狼窩，不見了兩個小寶貝，趕忙四處尋找。突然，它們聽見村東頭有狼崽哀叫聲，連忙跑到村東頭老槐樹下，狼又不會爬樹，急得圍著老槐樹團團轉(zhuǎn)。這時它們又聽到村西頭傳來另一只狼崽的哀叫聲，又連忙向村西頭急奔過去。就這樣，它們在這條二百多米長的村街上從東到西、從西到東，來回往復(fù)不停地狂奔，直到東方發(fā)白雄雞報曉。母狼終于不堪疲勞，倒在老槐樹下死了。后來，兩只小狼也被狠心地處死了。于是，原來歡樂的四口之家，只剩下了郁郁寡歡的公狼。我聽完這個故事，心里著實難過了好幾天。直到現(xiàn)在我還會常常想起它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