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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離(中篇小說)

2015-11-22 06:31:57王傳宏
文藝論壇 2015年9期
關(guān)鍵詞:狐臭妻子

○王傳宏

逃離(中篇小說)

○王傳宏

有漾來日本時已是人到中年。那正是流行出國淘金的年代,有漾也被裹夾在這股潮流之中不能自已。像那時的許多人一樣,挖空心思想出國。那時,有漾申請過許多國家的簽證,不知怎么都沒有成。最后總算是費盡周折,以日本一所偏僻地區(qū)的語言學(xué)校留學(xué)生的身份來到了這個陌生的國家。

有漾那時剛離婚不久。雖然沒有孩子,但因為兩人大部分時間都是分居兩地,前妻花錢又一向大手大腳的,因此并沒有多少財產(chǎn)。離婚時,家里不多的一點積蓄都留給了前妻。為了出國,有漾向親朋好友借了不少債。但到了日本之后才發(fā)現(xiàn),那所位于北海道的語言學(xué)校,里面有一多半的學(xué)生都是中國人。那地方原本就人煙稀少,當(dāng)?shù)氐哪贻p人常常中學(xué)一畢業(yè)便紛紛離開去大城市讀書、工作,留下來的都是些上了年歲的老人、婦女。他們自己找工作都有困難,更別說像有漾這種連語言都不怎么過關(guān)的留學(xué)生了。出國時,有漾原本打算一邊讀書一邊打工賺錢的,至少把當(dāng)初借別人的債給還上?,F(xiàn)在看來,這樣的愿望根本就不可能實現(xiàn)。眼看著身上的錢變得越來越少,有漾開始有些坐立不安了。

那所語言學(xué)校自然十分清楚自己的處境。當(dāng)初把這些留學(xué)生招進來,就是想讓他們給當(dāng)?shù)卦鎏硇┗盍?,甚至希望能就此帶動?dāng)?shù)亟?jīng)濟的發(fā)展。所以一律嚴(yán)加看管,生怕他們會因為這里太過荒涼而離開。然而有漾卻早已下定決心,一定要離開這里,到大城市去。

有漾悄悄計劃了很久。在一個周末的傍晚,終于趁人不備帶著簡單的行李偷偷溜了出去。為了掩人耳目,有漾把手提箱放在車站旁一個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裝出漫不經(jīng)心的模樣在附近慢慢踱著步子。剛剛下班的人群從電車上下來,四散著走開了。有漾知道,等到這些上班族離開之后,站臺上就幾乎沒什么人了。但是,這時的電車也差不多快到停運的時間了,他必須趕上最后一班車離開這里。有漾已經(jīng)能聽見遠(yuǎn)處的電車正隆隆而至,他的心也忍不住咚咚咚狂跳起來。手提箱還放在十幾米開外的角落里,就在電車即將離開之際,有漾大步?jīng)_了過去,一把拎起手提箱,一路狂奔著踏上電車。還沒等他站穩(wěn)腳步,最后一班電車已經(jīng)呼嘯著離開了車站。

第二天傍晚,有漾終于輾轉(zhuǎn)來到東京。當(dāng)他拎著行李站在東京繁華熱鬧的大街上時,心中忍不住一陣陣無來由地發(fā)慌。身邊到處都是飛馳的車流、華麗的店鋪,從身邊走過的腳步匆忙的人群,幾乎無人看他一眼。有一瞬間,他甚至懷疑自己逃離語言學(xué)校的決定是否真的是正確的。但這樣的懷疑卻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幾乎難以存身?,F(xiàn)在,他最要緊的任務(wù)就是在這里再找個地方,把自己安頓下來。

然而,不知什么原因,有漾在東京找了好幾家語言學(xué)校申請轉(zhuǎn)學(xué),都被拒絕了。眼看著自己的簽證就要到期了,有漾忍不住心急如焚。他一點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么辦才好。但既然已經(jīng)出來了,不混出點樣子來斷沒有回去的道理。可是,眼前的事實卻是,如果他一直找不到合適的學(xué)校,就將面臨變成黑戶的危險。

黑在這里,成為一個沒有身份的人。這個選擇對于有漾來說并沒有原先想象的那么困難。反正在來日本之前,他就已經(jīng)離婚了,現(xiàn)在算得上是無牽無掛。除了家中的父母,國內(nèi)幾乎沒有誰是讓他割舍不下的。當(dāng)初前妻離開他的一個理由,就是嫌他太過窩囊。離婚后,有漾曾經(jīng)認(rèn)真反省過,自己到底什么地方窩囊呢?然而這樣的反省就像他在東京那些難以入眠的夜晚一樣,漆黑一片,幾乎毫無結(jié)果。

有漾與前妻是大學(xué)同學(xué)。大學(xué)里的戀情原本就是最靠不住的,常常因為畢業(yè)后的天各一方而順理成章地結(jié)束。但他們卻有些不同,雖然經(jīng)歷過許多曲折,卻最終堅持了下來。前妻那時各方面的條件都比他好,原本可以有更好的選擇的,卻最終嫁給了他。為此,有漾在私底下一直有點心存感激。結(jié)婚后,兩人依舊生活在不同的城市。妻子在另一座城市的一家外企做管理工作,有漾則在市教委過著清閑自在的辦公室生活。

婚后不久,妻子便懷孕了。因為是分居兩地,兩人悄悄去醫(yī)院做了流產(chǎn)手術(shù)。雖然這是他們商量之后共同做出的決定,但有漾的岳父母在得知這件事之后卻十分不滿,認(rèn)為這完全是他的無能所致。

在有漾的記憶中,妻子是有些纖弱的女孩。但不久,有漾便意識到了她的變化。做完流產(chǎn)手術(shù)之后的妻子看起來就像是換了一個人,忽然變得豐腴起來。就連原本有些偏黑的皮膚,也變得白皙細(xì)潤了。就像是一只蝴蝶,原本是裹在繭中的,現(xiàn)在則一下子掙脫開來,因為忽然發(fā)現(xiàn)面前還有一個以前從沒有見過的全新世界而猶疑地歡欣著、顫抖著。每次妻子回來的時候,有漾都能發(fā)現(xiàn)在她身上發(fā)生的些許變化。這真有些不可思議,有漾一點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東西導(dǎo)致這樣的變化。有漾悄悄注視著妻子,看著她因為完美而變得有些陌生的臉,忍不住伸出雙手擁住她。捫著,吻著,暗自驚嘆著。

因為人變漂亮了,妻子的性情似乎也發(fā)生許多改變。不再像以前那么乖巧可人了,而是像許多漂亮女人一樣,顯得有些蠻橫、不講理。不久,兩人分居兩地的問題便解決了,但回到身邊的妻子卻像是變了個人。除了工作之外,妻子總是沉浸在時裝、發(fā)型和美容瘦身這類東西之間。跑美容院,參加各式各樣的聚會,沒完沒了地翻看著那些花花綠綠的時尚雜志。而這些東西,是有漾完全弄不明白的。

有漾悄悄注視著她,看著面前的這個女人似乎變瘦了,看著她的臉變得更加白皙生動。有時,他甚至弄不清那到底是美麗抑或是丑陋?他一點也不明白妻子到底想要做什么,為什么如此不辭辛苦地折騰自己?因為對于他來說,她是胖是瘦、是黑是白其實一點也不重要。在內(nèi)心里,他倒是寧愿她比現(xiàn)在更胖一些才好。但是,他不敢把自己的觀點說出來。因此,每次妻子穿著新買的衣服,歪著腦袋問他漂亮不?他總是很認(rèn)真地點點頭,并不多說什么。其實,那些衣服在他看來總有幾分滑稽,既漂亮又有些可憐兮兮的。有時那根本就不像是衣服,而像是別的什么他完全弄不明白的東西。有漾發(fā)現(xiàn),讓妻子快樂的都是些無足輕重的東西,而這些東西卻常常讓他感覺十分沮喪。

有漾依舊在機關(guān)里過著清閑自在的日子。下班后看看閑書,或是找人下棋。有一段時間,有漾忽然迷上了養(yǎng)花侍鳥。因為總在周末逛花鳥市場,不久又對市場里的古玩地攤產(chǎn)生了興趣。雖然那里賣的大都是仿冒的贗品,但有時也會夾雜著些真東西。有漾很快便有些著迷了,整天擺弄著從地攤上淘來的不知真假的東西,沉浸在它們的所謂包漿、沁色之類的細(xì)微變化之中。有漾原本就是那種有些淡泊的性格,現(xiàn)在更是一副與世無爭的模樣。

漸漸地,妻子開始不滿他的平庸和安于現(xiàn)狀。與朋友聚會時,總喜歡把有漾帶上,想讓他多認(rèn)識些人,有時還想把他扯進那些盤根錯節(jié)的關(guān)系網(wǎng)里。開始時,有漾勉強去過幾次,后來便有些厭煩,開始直截了當(dāng)?shù)鼐芙^。但是,他根本就拗不過她。妻子是個有主見的女人,家里要是遇上點什么事,大都是她拿主意。當(dāng)初二人頂著巨大的壓力戀愛、結(jié)婚,其實那也基本是照著妻子的意思做。她一直認(rèn)為有漾很優(yōu)秀,只是暫時被埋沒了。她執(zhí)拗地相信,只要他愿意改變自己,美好的未來就在不遠(yuǎn)處等著他。

有一次,妻子硬逼著有漾去見一個她不知在哪里拐彎抹角認(rèn)識的領(lǐng)導(dǎo)。妻子打扮妥當(dāng)后,又指揮著讓他換西裝、系領(lǐng)帶。因為不愿意去,有漾的臉色一直很難看。兩只手握成拳頭塞在褲子口袋里,在屋子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兩人站在路邊等公交車時,一想到自己就像個傻子似的被面前的這個女人領(lǐng)著,去見那個他根本就不想見的領(lǐng)導(dǎo),還要陪著笑臉任由別人盤問著,有漾的臉便一點點變得鐵青。一種忽然而至的沮喪就像是一只滾燙的手,粗暴地揉捏著他。有漾覺得脖子上的那根領(lǐng)帶像是忽然變成了一條蛇,勒得他透不過氣來。妻子正怡然地從包里掏出化妝盒給自己補妝,對著鏡子獨自微笑著。有漾皺著眉頭看著她,忽然產(chǎn)生一種想挫挫她的銳氣的沖動。于是便把脖子上的領(lǐng)帶一把扯下來,揉成一團,塞進褲子口袋里。再伸出手,三下兩下便把在理發(fā)店里打理得十分妥貼的頭發(fā)扯得亂糟糟的。

妻子啪地一聲收起化妝盒,瞪著眼睛說,你這是什么意思?存心想讓我難堪?你現(xiàn)在的樣子看起來就像是個吊兒郎當(dāng)?shù)男×髅ァS醒涯樲D(zhuǎn)向別處,恨恨地說,你別以為那個勞什子領(lǐng)導(dǎo)能幫你什么,他根本就不會在乎我是誰,身邊的這些人更不會在乎我是誰!妻子愣了一下,說,至少,你應(yīng)該知道自己是誰吧?有漾向妻子走近些,兩只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她,說,你不知道自己早就弄錯了么?我根本就不是你想像的那樣。我原本就是個笨蛋!說實話,你當(dāng)初就不應(yīng)該嫁給我。有漾把臉轉(zhuǎn)向別處,忽然輕聲笑了起來,說我覺得現(xiàn)在就很好,我就愿意過像現(xiàn)在這樣平庸的生活。

妻子看著他,忽然伸出手重重地扇了他一個耳光。有漾捂住臉愣在那里,他原本想沖上去教訓(xùn)妻子一頓,或者也回敬她一個大耳光,但卻只是紅著臉站在那里,呼哧呼哧喘著粗氣。不遠(yuǎn)處,一對情侶正摟在一起,像蛇一般互相粘膩著。一個腿腳不便的老人在角落里低著頭大聲咳嗽著,低沉而耐心的咳嗽聲就像是要把肚子里的五臟六腑也一同咳出來似的。有漾轉(zhuǎn)過臉看著他們,過了一會兒,這才低垂著腦袋快步離開了。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慢悠悠地過著。有漾每天慢條斯理地上班、養(yǎng)花遛鳥,周末的時候四處去淘老物件,樂此不疲。但妻子卻變得日漸嘮叨起來。在有漾的印象中,妻子以前是個清新脫俗、志向高遠(yuǎn)的女孩,他不明白她為什么忽然變成現(xiàn)在這副模樣?在家里,妻子似乎總是會因為什么事憤憤不安著。因為鄙夷和不屑,那張精致漂亮的臉會在忽然間皺縮起來,看起來就像是一只懷有心事的猴子。

妻子正在說著什么,有漾側(cè)著身子看著她的嘴巴。這時候他的樣子既像是在傾聽,又像是身處什么遙遠(yuǎn)的看不見的地方。有漾把手里的報紙舉起來,又退回到自己的意識深處。面前的報紙忽然變成了一汪水,上面的鉛字一串串漂浮起來。大門在異常遙遠(yuǎn)的地方打開了,只有他的拇指般大小的妻子正站在那里,對著他激烈地訴說著什么。有漾覺得妻子的話就像是一大團溫暖的泡沫,正溫柔而耐心地環(huán)繞著他。當(dāng)他覺得自己虛弱無力,無法對抗周遭的一切時,只要讓自己淹沒在這一大片泡沫之中,就會一下子變得安全起來。

如果妻子是個自私、冷漠的潑婦,有漾或許會覺得好受些。可是,她卻是個漂亮文雅的女人。有時,他甚至希望妻子能有外遇。但是,這樣的希望總是一次次落空。妻子偶爾也會說起似乎有哪個男人喜歡她,在怎樣的場合夸她年輕漂亮。妻子一邊咕咕地笑,一邊伸出尖尖的指甲抓撓著他的后背。有漾知道,這其實多半是她用這種方法來激他,想讓他因為有壓力而變得更加努力、上進。有漾每次只是淡淡地笑笑,什么也不說。

獨自一人的時候,有時有漾覺得妻子的愿望其實并沒有落空。實際上,他發(fā)展得似乎也不算差。有漾是在農(nóng)村長大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他從小就知道別人幫不上什么忙,一切都要依靠自己努力。讀書時,有漾的成績在班上一直出類拔萃,是村里為數(shù)不多的大學(xué)生之一。由于天性沉靜,喜歡讀書,有漾認(rèn)為自己并不算是個愚蠢的人。結(jié)婚后,雖然妻子庸俗勢利,滿腦子的小心思,但他卻擺脫了偏見,沒有被冷酷的現(xiàn)實打垮。最讓他滿意的是,他從沒有被那些讓人眼花繚亂的虛幻的東西所蒙蔽,也沒有受制于專橫的妻子,反倒可以客觀冷靜地看待她。因此,他能夠十分清晰地意識到內(nèi)心深處隱藏著的那股力量,而這股力量卻是妻子完全無法撼動的。

在私下里有漾一直有些遺憾,妻子后來再沒有懷過孕。他覺得要是他們有個孩子,她的精力或許會轉(zhuǎn)移到孩子身上。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整天急吼吼地盯著他了。他曾經(jīng)和妻子談起過這件事,她卻只是不動聲色地哼了一聲,未置可否。直到很久之后,有漾才意識到,這一切或許只是由于妻子的固執(zhí)和野心。兩人吵架的時候,妻子曾恨恨地說,她不想要孩子。因為要是有了孩子,他就更有理由不思進取了。有漾笑了笑,說你難道到現(xiàn)在還沒有弄明白?我根本就是個農(nóng)民,就喜歡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也只配過這樣的日子。

有漾幾乎完全沒有察覺,妻子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沉默的。她不再像以前那樣激烈地譴責(zé)他,不再苦口婆心地訴說什么,甚至不再嘮叨了?,F(xiàn)在,妻子的那張收拾得十分光滑精致的臉,總是繃得緊緊的?;蚴前炎约宏P(guān)在屋子里,兀自忙碌著。妻子出門的時候變得越來越多,因為害怕她又要拉他一起去,有漾幾乎從不多問。有時妻子徹夜不歸,他也不打個電話問一聲。頂多在第二天看似無意似地問一句,昨晚在哪里玩的?玩得高興么?妻子的臉忽然激烈地抽搐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卻到底什么也沒有說。

后來,便隱隱約約地傳出妻子與什么人關(guān)系曖昧的閑話。有漾聽了,心里忍不住一噤。那人他是認(rèn)識的,只是個在官場上混的普通男人。相貌平平,倒是口才極佳,無論在怎樣的場合,總是風(fēng)趣搶眼,應(yīng)對自如。有漾與那人見過幾次,他每次都弄不明白那人滔滔不絕說的那些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有漾總有些不相信,妻子竟然會喜歡上這樣一個人?

有關(guān)那個男人,有漾從沒有問過妻子。其實在內(nèi)心里,他一直希望妻子會主動否認(rèn)這一切。然而,妻子卻什么也沒說。直到有一天,妻子提出離婚。有漾一下子愣住了??磥?,以前的那些閑話竟然都是真的了。有漾沉默著,過了一會兒,這才艱難地咽了口唾沫,問道,是因為他么?妻子抬起眼睛,定定地看著他,點點頭又搖了搖頭。妻子說,我早已經(jīng)厭倦了現(xiàn)在的生活,說過的那些話也不想再重復(fù)了。我現(xiàn)在還不算老,不想一輩子生活在絕望和無助之中,不想因為憤怒而變成一個怨婦。妻子忽然大聲哽咽著,失聲痛哭起來。

淚水大滴大滴地從妻子的眼中涌出來,滾過臉龐,落在她的衣服上。由于傷心過度,妻子忍不住一陣陣抽咽著。有漾一點也弄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讓她如此傷心欲絕?但是一個女人,一個他至今仍然還愛著的女人,在自己面前如此傷心痛哭,讓他心里很不好受。有漾伸出手想安慰她一下,卻被妻子很堅決地?fù)踝×?。妻子抽出張紙巾,小心地把臉上的淚水擦拭干凈,又掏出化妝盒把那些被淚水沖開的妝仔細(xì)修補整齊。等到她做完這一切的時候,臉上的表情便又恢復(fù)到了原來的狀態(tài),冷冷的,淡淡的。有漾在一旁靜靜地等待著,等到妻子終于又抬起眼睛看他時,這才點點頭說好,就照你的意思去做吧。

不久,二人草草地簽了份離婚協(xié)議。有漾幾乎將家里的所有財產(chǎn)都留給了妻子。妻子曾提出過異議,被他攔住了。其實,有漾是打心眼里覺得對不住她,對不住這個跟了他許多年的女人。以前他只是個窮學(xué)生,妻子卻一直不離不棄。后來雖然有了份看起來還算不錯的工作,無奈他根本就不思進取。當(dāng)年的同學(xué)、朋友,差不多都變成單位里的頭頭腦腦,成了一言九鼎、說話管用的人。只有他,依舊是每天朝九晚五混日子的小職員,在單位里被人吆三喝五地使喚著。

有漾覺得自己完全能體察到妻子的心境和她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沉痛。妻子原本是個心性驕傲的女人,不惜拉下身段,身先士卒替他打前站,無奈他根本就是個扶不上墻的阿斗。因此,這些年來有漾對妻子一直心懷愧疚。即便她后來有了外遇,他甚至也沒有多少恨意。有漾覺得就是妻子不提出離婚,早晚有一天他也會提出來的。

現(xiàn)在,有漾正站在馬路邊,一邊抽煙一邊皺著眉頭思考著自己接下來的路到底該怎么走?身邊的一切都是那么出人意料,有漾時常本能地警覺著,惶恐不安地提防著不知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就會忽然發(fā)生點什么事。而那些事,或許就莫名其妙地與自己有關(guān)。

路上的行人看起來就像水似的,前面的人剛剛消失,后面的不知從什么地方忽然又涌了出來,一波波地往前走。不時有人在往行人的手里塞廣告紙巾,幾個身披廣告衣的面目模糊的男人一動不動地站在路口,看起來沉默而執(zhí)拗。有漾忍不住仔細(xì)端祥著,覺得他們既像是活物,卻又讓人有些拿不準(zhǔn)似的。遠(yuǎn)處的高樓閃爍著柔和美麗的燈光,霓虹燈清冷地眨著眼睛,看起來就像是一個意味深長的邀請。穿著入時的女人正一邊抽煙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對著鏡子化妝。一個年輕女人站在不遠(yuǎn)處打電話,有漾忍不住尖起耳朵仔細(xì)傾聽著。女人正在與什么人商量著約會地點,似乎是嫌那里太遠(yuǎn),要倒好幾趟車。而她腳上的鞋跟太高,腳痛呢。年輕女人忽然嘟起嘴,壓低聲音,嫵媚而詭秘地笑了起來。之后的話便有些聽不清了。

正是吃晚飯時間,有漾雖然覺得有些餓,卻并不想吃飯?,F(xiàn)在,他的首要任務(wù)應(yīng)該是找個地方把自己安頓下來??墒牵谶@個諾大的城市里,哪里才是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一想到這里,有漾便有些焦躁不安起來。

他忽然想起小時候第一次玩彈弓時的情景。那似乎是過年時一個親戚送給他的。彈弓做得很漂亮,把手的木棍上刻著精細(xì)的花紋。雖然拿著這只漂亮彈弓,有漾卻不知道應(yīng)該朝哪個方向用力。那時,他的口袋里已經(jīng)裝滿各式各樣尖銳的石子,正因為力氣不夠,拉不開彈弓上的皮帶而憤怒著。后來,忽然有個不認(rèn)識的男人走了過來。開始時還只是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著他,后來便伸出手認(rèn)真指導(dǎo)起來。那人拿起彈弓為有漾做示范:把裝石子的那一頭放在外面,用力往外拉,有多少力氣就用多少力氣,讓彈弓像船上的風(fēng)帆一樣鼓起來。然后對準(zhǔn)自己的眼睛,把裝石子的那一頭猛一下松開就可以了。

有漾照著樣子比劃著,果然像那人說的那樣,彈弓很輕松便被拉開了。那人大聲說對,就這樣,松開手。有漾仍然猶豫不決著。這時,他忽然想起親戚當(dāng)初教他的時候,彈弓拉出的方向似乎與這人說的完全相反。于是,便猶豫著住了手。男人見狀,忽然憤怒起來,照我教你的那樣做!松開手,快!有漾愣了愣,終于很堅決地收起彈弓,放進自己的口袋。有一瞬間,他忽然發(fā)現(xiàn)那人的臉上騰起一團殺氣,但那股殺氣只一閃便熄滅了。那人在遠(yuǎn)處冷冷地看著他,過了一會兒便消失了。

直到很久之后,有漾才意識到危險。如果當(dāng)初自己真的照那個男人教的那樣做,那他的一只眼睛肯定早就瞎了??墒?,他一直有些弄不明白。他與那人素不相識,無冤無仇,他為什么要害他?或許,是他自己弄錯了?那個男人教他的是與親戚教的完全一樣的,只是他的記憶在許多年之后出現(xiàn)了偏差?現(xiàn)在,有漾忽然又想起那個男人的眼睛,看起來冰冷而熱烈,里面透出刀一般的鋒芒。那樣的鋒芒他甚至能從身邊走過的某些人的臉上捕捉到。有漾忍不住暗自打了個冷顫。或許,他現(xiàn)在一不小心也會陷入與當(dāng)初相同的困境?

有漾就是在那時忽然感覺到一種奇怪而熟悉的虛弱感。有點類似于饑餓,又像是被來自于虛空之中的一只手憑空打了一拳。這種感覺自從他來到日本之后便出現(xiàn)了,他一點也弄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那些看起來十分美味的面條、精細(xì)而干凈的飯團,越過他的喉嚨,像風(fēng)中的樹葉般落入空蕩蕩的胃里。他的胃看起來就像是一只干癟的布口袋,羞澀而緊張地遮掩著它們。他認(rèn)真而費力地咀嚼著,又像是用整個身心抗拒著,很快便有些吃不下去了。但饑餓感仍舊頑固地殘留在他的身體深處,粘膩在他的骨頭縫里,揮之不去。

以前他的胃口多好?。o論是怎樣的食物,總能吃得津津有味。前妻偶爾下廚房做出的最簡單的飯菜,食堂里堅硬的米飯、饅頭,那些過于油膩、散發(fā)著奇怪香味的粗劣飯菜,他都能在幾分鐘之內(nèi)便將它們一掃而光。有許多人不喜歡吃食堂,有漾卻有些不以為然。食堂里嘈雜的人群和骯臟油膩的環(huán)境一點也影響不了他的食欲。他太喜歡吃東西了,那些簡單而粗糙的食物與他的胃竟是如此契合。食物在唇齒之間上下翻滾滑動時所涌出的那種踏實的質(zhì)感,很快便讓他感覺到愜意的滿足與舒坦。饑餓感很快便消失了,隨之而來的是一種難以言述的寧靜。他放下筷子,舒?zhèn)€懶腰,再把身體橫在椅子上不出聲地打個飽嗝。屁股下面的塑料連椅頓時發(fā)出一陣陣吱吱嘎嘎歡快的聲響。

然而這樣的寧靜在這里根本就沒有立足之地。饑餓的時候,有漾時常覺得自己簡直能吃下一整頭牛。但當(dāng)那些陌生的食物擺在面前時,他卻覺得自己就像是在吞食寡淡無味的牙膏。他始終處于饑腸轆轆的狀態(tài),卻幾乎什么東西都吃不下。有時,這種感覺倒也不算壞。至少,可以省些錢。他的錢原本就不多,現(xiàn)在幾乎不需要在吃的問題上花費心思。大多數(shù)的時候,他總是繃著臉不說話,饑餓感似乎變成了一股沉默的力量,在他的身體里連綿不絕地聚集著、升騰著。他知道,總有一天,它們會從他的身體深處噴薄而出。他時常心慌意亂地注視著它們,膽戰(zhàn)心驚地等待著它們的到來。

現(xiàn)在,綿長而惱人的饑餓感就像是一大團亂七八糟纏繞在一起的絲線,將有漾嚴(yán)嚴(yán)實實地裹了起來。他甚至可以用手指觸摸到它們,伸出舌頭就可以感覺到它們的存在。要不是遇到利小芬,有漾簡直不知道這種無邊無際的饑餓感還要持續(xù)多久?或者,它們什么時候才會從他的身體深處奔涌而出,而他又將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情?

那時候,利小芬還是一家中餐館的老板,正一邊在吧臺前給顧客結(jié)帳,一邊在餐桌和廚房間一路小跑著。雖然天氣并不算熱,利小芬卻只穿了件短袖T恤,胸前圍著只大圍裙,動作十分麻利。小飯店只有一小間門面,里面擺著幾張圓桌。這里雖然比有漾以前吃過的那些食堂干凈許多,但粗劣的飯菜卻相差無幾。他驚喜萬分地注視著它們,心中忍不住一陣砰砰亂跳。而且不知怎么,這里所有的飯菜都是又咸又辣的,十分富有勁道。那種咸辣的滋味刺激著他空蕩蕩的胃,沒過多久,多日來因饑餓而有些干癟的身體頓時變得豐盈起來。有漾簡直說不清那些菜是好吃還是難吃,唯一的感覺就是充實。那天晚上,他幾乎把小飯店里所有的菜都點了一遍,直到撐得快站不起來了,這才作罷。

有漾后來才知道,小飯店是利小芬和丈夫一起開的,但她的丈夫卻在半年前因一場車禍意外去世。丈夫去世后,利小芬原本要再找個廚師的,但在很長時間都沒有找到合適的。以前丈夫活著的時候,利小芬偶爾也跟著下過幾次廚房。現(xiàn)在,在新廚師沒有到來之前,都是利小芬自己親自上陣。所以有漾吃的那些菜,實際上都是利小芬的手藝。

小飯店的墻上掛著幾張制作粗糙的招貼畫,地上鋪著有些變色的地板革。飯碗看起來已經(jīng)用了很久,里外泛著陳舊的暗黃色。手里的筷子像是沒有淘洗干凈,看起來有點油膩膩的,盛菜的盤子上也有幾個零星磕碰的痕跡。有漾一邊吃飯一邊四下打量著,這里的一切都讓他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像是在哪里見過。因為這種似曾相識,這些天他第一次有了安心的感覺。熟悉的物品、熟悉的環(huán)境,讓他的心慢慢變得踏實安穩(wěn)起來。他抬起頭發(fā)一會兒愣,再低下頭繼續(xù)喝酒吃菜。

不遠(yuǎn)處,利小芬正低著頭記帳。夜已經(jīng)很深了,面前的這個男人仍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還在慢條斯理地喝著啤酒。利小芬好幾次在吧臺前抬起頭,微笑著問,先生還需要點別的么?實際上,也是有點催促的意思。無奈那個男人看起來根本就沒有聽懂,只是似笑非笑地?fù)u了搖頭。男人的臉上有一種飄忽不定的表情,似乎正處于半醉狀態(tài)。利小芬忍不住偷偷笑了起來。原來她還有些擔(dān)心自己的手藝不行,壓不住陣勢?,F(xiàn)在,不管面前的這個男人是真的喜歡,還是喝多了酒顧不上計較飯菜的口味。他這副狼吞虎咽的模樣,倒讓她有些放下心來。

后來,有漾成了這里的???。每個星期總有那么一兩次,在這里泡上大半天。每次來,都要點上一桌子菜。有漾也不挑剔,無論什么菜,都吃得津津有味。只是這里離他做清潔工的那家醫(yī)院太遠(yuǎn),實在有些不方便。不過這對于有漾來說,似乎也沒有多大妨礙。每天,他在胸前掛一只粗布清潔袋,掃地、擦洗廁所,忍受著一陣陣似曾相識的饑餓感。在一個星期里他都吃得很少,有時一整天只喝一點清水,再啃幾口面包。饑餓感就像是一只只新鮮的桃子,沉甸甸地落在空蕩蕩的胃里,靜靜地鋪展著。有漾悄悄注視著它們,卻沒有一點想吃東西的欲望。他將在這一個星期里積攢下來的饑餓感小心折疊起來,以便帶到那個小飯店里去。

當(dāng)有漾坐在那間狹小的店堂里,面前又?jǐn)[滿飯菜的時候,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有漾大聲咀嚼著,只是偶爾停下來,側(cè)著腦袋傾聽著。他能聽見身體深處發(fā)出的那種細(xì)若游絲的嘆息聲,虛弱而滿足。隨著這些嘆息聲的到來,囤積了一個星期的疲憊和饑餓感頓時煙消云散。

有漾幾乎沒有意識到他與利小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么理所應(yīng)當(dāng),簡直毫無疑義。

那時,利小芬臉上的雀斑依然像是不小心被什么人結(jié)結(jié)實實地扔了一大把淺褐色芝麻粒在上面。以前,利小芬最在意的就是這些雀斑和身上的狐臭味了。她時常會有些憤憤不平,為什么只有她有這些東西,別人卻沒有?因為雀斑和惱人的狐臭,她順理成章地變成了灰姑娘。即便正值青春年華,也幾乎沒有人追過她。不久,利小芬便與母親一樣,成了一名紡織女工。利小芬從小就是個能吃苦的孩子,紡織廠的工作雖然辛苦,但因為年輕、身體好,倒也不怎么覺得累。每天下夜班之后,除了睡覺還會有大半天的空閑時間,這讓她覺得很滿意。

幾乎每一個晴朗的上午,利小芬都是在睡夢中度過。醒來之后,獨自吃著母親留在桌子上的早飯,那常常是已經(jīng)變涼的稀飯和兩根又長又脆的油條。利小芬低垂著眼皮,大聲喝著稀飯。因為意識到自己的能干和辛勞,而恣肆地放縱著自己的身體。呼嚕呼嚕喝稀飯的聲音在午后的陽光中聽起來幾乎有幾分驚悚,利小芬忍不住猶疑地停了一下。有時,她會讓那聲音在自己的耳朵里停留一會兒,接著更加大聲地喝了起來。

利小芬在紡織廠一干就是四年。在這四年里,當(dāng)初與她一同進廠的小姐妹大都有了自己的歸宿。有的因為嫁人或是別的什么關(guān)系,做起了清閑自在的工作。利小芬卻仍然與當(dāng)初一樣,整日在流水線上三班倒。因為臉上的雀斑和狐臭,利小芬談過好幾個男朋友,都以分手告終。那時,雀斑和狐臭幾乎變成她的某種標(biāo)志。只要與男人在一起,便會時刻警覺著,擔(dān)心他們會聞到她身上發(fā)出的氣味。而那些雀斑就像是一大片淺褐色的薄霧,幾乎讓人睜不開眼。利小芬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因為痛苦和絕望,兩只腋窩頓時變得濕漉漉的。古怪的氣味從腋窩里噴薄而出,開始時只是稀薄的幾縷,靈敏而警覺,但很快變得遲滯起來。就像是一條條腐敗而艷麗的絲帶,細(xì)密地裹挾著她。被狐臭籠罩著的利小芬就像是一大片空蕩蕩的沼澤地,看起來詭異而空茫。

那些男人原本并非特別在意的,現(xiàn)在見她這樣,忍不住重新打量著。淡淡的狐臭味忽然一下子變濃了,就像是一把用鈍了的刀子,耐心地侵蝕著他們的承受力。而那些雀斑則是一只做工精良的面具,結(jié)實而精巧地阻擋在他們中間。結(jié)果,無論他們怎樣努力,都是徒勞無益的。

只有站在紡織廠的流水線前,利小芬才覺得自己是安全的。車間里隆隆的噪聲就像是一頭體形巨大但卻無蹤無跡的怪獸,隨意揉捏著身邊的每一樣?xùn)|西。不過利小芬卻一點也不怕它,她與這只怪獸相處融洽,相安無事。在濃稠的噪聲里,她時常會覺得自己一下子變得身輕如燕。密不透風(fēng)的噪聲像一只結(jié)實而安穩(wěn)的巨手,將她穩(wěn)穩(wěn)地托了起來。于是,她就像是一小張薄薄的相片,在車間隆隆的噪聲中上下飛舞,隨意飄蕩。

因為長期熬夜、睡眠不足,利小芬的臉色早已有些憔悴。不過由于那些雀斑的緣故,倒也不怎么看得出來。偶爾,利小芬會忽然感覺到一陣無來由的虛弱與厭倦。但這樣的時候并不多,幾乎轉(zhuǎn)瞬即逝。只要再睡上一覺,一切疲憊與不快便會煙消云散。清晨的空氣清新而慵懶,利小芬雖然早就醒了,依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先在床上吸一口氣,再伸個懶腰。頓時,一股強勁的氣流像風(fēng)一般將身體鼓得滿滿的,利小芬覺得自己又重新充滿了力量。

對現(xiàn)在的生活,利小芬雖不是有多喜歡,卻也并不討厭。要不是因為一個偶然的機會來日本做研修生,這樣的生活或許還會一日日持續(xù)下去。有一次,廠里的一個同事告訴她,外面有個中介公司正在招去日本打工的研修生,據(jù)說有人到那里一個月就能賺上萬元呢。利小芬聽了,心里忍不住一動。

利小芬在家里排行老二,上面有個哥哥,下面還有個妹妹,平時是最不受寵的。父母從小就教育她要努力、爭氣。小時候因為成績好,倒也沒覺得自己與別人有什么不同。誰知到青春期的時候,她的命運卻發(fā)生了變化。利小芬的狐臭就是那時忽然變得嚴(yán)重起來的。原本幾乎聞不到什么味,現(xiàn)在卻濃烈得有些嗆人。有時,她自己都能聞到身上散發(fā)出的那股氣息,就像是陳年腐爛變質(zhì)的糧食,又像是莊稼地里某種令人討厭的蟲子。她時常一個人坐在那里,低著頭靜靜地嗅著,心里說不出是喜歡還是厭惡。

班上甚至沒有人愿意跟她坐同一張桌子,利小芬只能一個人遠(yuǎn)遠(yuǎn)地坐在教室后面的拐角處。因為離上課的老師遠(yuǎn),有時即便不認(rèn)真聽課,老師頂多只是看幾眼,便不再注意她了。有時遇到不喜歡的老師,利小芬就偷偷在課桌底下看閑書。為這事,她還被叫到辦公室里過。但那個年輕的任課老師很快便放棄了,只是皺著眉頭揮了揮手,便讓她回去了。

利小芬從此被打入自卑的深淵。直到這時,她才意識到自己臉上的雀斑竟也是如此嚴(yán)重。利小芬的成績一落千丈。因為整日沉緬于失落與絕望之中,再無力量重整旗鼓,人也一下子變得十分萎頓。對利小芬的命運,父母一直心有不甘,曾帶著她四處求醫(yī)問藥。各式各樣的內(nèi)服藥、外用藥都用過,甚至還做過兩次小手術(shù),但狐臭依舊頑固地停留在她的身上。對父母的辛勞,利小芬雖然心懷愧疚,又有幾分怨恨。因為,她的狐臭就是從母親那里遺傳來的。

利小芬很認(rèn)真地想了想。去日本打工賺錢總是件好事情,至少可以讓父母覺得有些面子,也會讓周圍的鄰居另眼相看。于是,便悄悄報了名。研修生的名字雖然聽起來好聽,其實只是出苦力打工的。利小芬是在一家洗衣廠上班。雖然洗衣差不多都是使用機器,但布草的分撿、消毒、熨燙等等,都需要人工處理。由于工廠地處偏僻,條件又有些惡劣,幾乎沒有日本人愿意來這里工作。里面的工人差不多都是像利小芬這種從中國和其它東南亞國家招來的女工。洗衣廠的車間很大,無法安裝全封閉的空調(diào),里面熱得幾乎讓人透不過氣來。實在受不了的時候,只能靠那種俗稱冷風(fēng)機的點式空調(diào)來調(diào)節(jié)。利小芬的身邊也有一個,但由于移來移去的太麻煩,也有些影響工作效率,只能抽空到冷風(fēng)管前涼快一下。平時,女工們都是拿的計件工資。不到萬不得已,她們甚至舍不得浪費吹空調(diào)的那幾分鐘。

洗衣廠的工作雖然并不輕松,但與以前在紡織廠時相比,利小芬覺得也沒什么可抱怨的。開始時加班都是免費的,后來她們便拒絕加班,或是消極怠工,廠里這才象征性地給些加班費。雖然不多,一個月下來,倒也足夠生活開銷了。算起來,利小芬每個月差不多有十萬日元的收入,除去中介公司收取三萬日元管理費,還能存下不少。她們住的宿舍都是廠里提供的,水、電、煤氣之類的也是免費使用,利小芬只要花錢買些大米、蔬菜和日用品就可以了。這樣算下來,比她當(dāng)初在紡織廠時的收入強多了。

利小芬覺得自己還算幸運。那時,常聽說有別的研修生受到日本的企業(yè)歧視虐待的事。研修生們大都在偏遠(yuǎn)地區(qū)工作,從事的差不多都是“3K行業(yè)”(即危險、骯臟、勞累,這三個日語單詞發(fā)音的第一個字母都是“K”)。受歧視幾乎是普遍現(xiàn)象,至于是否會受到盤剝,則要看自己遇到的雇主的人品了,一切幾乎全憑運氣。

離洗衣廠不遠(yuǎn)有一家縫紉廠。據(jù)說那家縫紉廠每月都要從研修生的工資中扣除五萬日元,其中包括明文規(guī)定禁止征收的住宿費、照明費之類的,還有用處不明的管理費。有一次,利小芬偶爾在超市遇見一名在縫紉廠上班的女工。他鄉(xiāng)遇同胞,自然感覺格外親切,忍不住談起各自的遭遇。讓利小芬意外的是,縫紉廠的女工竟然十分羨慕她們的高溫環(huán)境。女工悄悄告訴她,縫紉廠根本就不供暖。她們每天都要在寒冷和疲憊中加班,甚至連加班費都沒有。每天只有四、五個小時的睡眠時間,有時困得恨不得就睡在地上的布料堆里。女工說她們都是北方人,習(xí)慣吃面食。為了省錢,都是下班后自己蒸饅頭,做好后再帶到廠里。誰知廠里的老板竟然認(rèn)為吃饅頭比吃米飯慢,太耽擱時間。于是,干脆規(guī)定要在十分鐘之內(nèi)吃完飯,否則一律扣工資。至于饅頭之類的,則一概不讓帶。

利小芬說,他們憑什么這么對待你們?簡直沒有天理了。不行就告他們?nèi)?!女工苦笑道,我們連日語都說不利落,到哪里去告?再說,當(dāng)初剛到廠里的時候,他們就讓我們寫了一份自愿無償加班的材料。當(dāng)時他們說只要到廠里上班就必須寫,我們以為不寫會被遣送回去,糊里糊涂就寫了,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他們手上有這份材料,就是去告也告不贏的。女工壓低聲音告訴利小芬,那個老板不僅心腸黑,還是個大色鬼,經(jīng)常色迷迷地盯著她們中間那幾個長得漂亮的。有一次喝醉了酒,還半夜三更闖到她們宿舍里來掀被子。后來她們氣得集體罷工,那家伙這才道歉,不過卻狡辯說只是例行檢查而已。

利小芬聽了,也忍不住憤怒起來。他們怎么能這么胡作非為?難道就沒人能管他們?女工搖搖頭沒說話,眼淚卻忍不住涌了出來。利小芬也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只是勸道,不行就回去算了。女工長嘆了口氣,說是啊,她也想回去呢。可是,她的護照、存折還有印章都被他們拿去了,說是怕弄丟了,統(tǒng)一保管。所以,她就是想回也回不去呢。而且當(dāng)初為了來日本打工,家里借了四萬塊錢作為押金交給了中介公司。要是她現(xiàn)在提前回去的話,這四萬塊錢肯定就要打水漂了。所以沒辦法,無論他們怎么對待她,也只能打落了牙齒咽到肚子里,忍了。兩人咬著牙罵了一會兒日本的黑心老板,又相互安慰了幾句,這才戀戀不舍地離開。

那時,大多數(shù)研修生來日本的目的都很明確,那就是掙錢。因此大家都是省吃儉用,能省則省,即便休息時也不怎么出門。一來是工作地點地處偏僻,再就是日本的交通費過于昂貴,他們舍不得花這個錢。于是,那些不多的閑暇時間便有些難熬了。周圍一個人也不認(rèn)識,工作又十分辛勞。就連電視節(jié)目也不怎么看得懂,隨身帶來的一兩本小說,都翻過好幾遍了,幾乎能背出來。而那些無邊無際的孤獨與寂寞,卻一日日變得蝕骨難奈起來。

為了打發(fā)時間,有的男研修生在宿舍周圍種起了蔬菜。這既能補貼日常生活,也能排解寂寞,倒也兩全其美??衫》腋揪筒粫?,只有眼饞羨慕的份兒。由于實在太寂寞了,后來便傳出有附近的男女研修生私下里偷情的事。只是,這種私下里的交往其實并不容易。研修生們的居住條件大都很簡陋,差不多都是四五個人住一個房間,有的甚至七八個人擠在一間屋子里。那些偷情的男女只能到外面去約會。而且,屬于他們自由支配的時間實在太少了。只能在星期天相約著一起逛超市,或是偷偷到情人旅館開房間。

與利小芬住同一間宿舍的一個女孩,便與另一家工廠的一個男人談起了戀愛。女孩很年輕,長著張孩子似的胖圓臉,腮幫子上總是掛著二團紅暈,看起來健康而茁壯。利小芬每天下班后總是感覺十分疲憊,有時累得連話都懶得說。女孩卻似乎一點也不覺得,不僅應(yīng)對自如,似乎還有余裕。總是在屋里屋外步履輕捷地忙碌著,一邊與身邊的人搭話,一邊大聲哼著歌。

每到周末下班時,女孩便不見了蹤影,通常要到第二天中午才會重新出現(xiàn)。開始時倒也相安無事,后來不知怎么,女孩忽然懷孕了。眼看著月份一天天大了起來,女孩忍不住心急如焚。在日本,法律規(guī)定是不能公開做流產(chǎn)手術(shù)的。無奈,她只好找個借口向廠里請假,星期五晚上回國,星期六在國內(nèi)做手術(shù),星期天再急行軍似地趕回來繼續(xù)上班。由于根本就無法休息,女孩的身體在很長時間都沒有恢復(fù),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出血。女孩又舍不到花錢去醫(yī)院看病,那個男人似乎也不肯出這個錢。于是,只能悄悄忍耐著。

有一次,晚上加班時,女孩忽然暈倒了。幾個相熟的女工把她扶到宿舍休息了一會兒,喝了碗糖開水,又回來繼續(xù)工作。為了賺錢,女孩和別的女工一樣,干著繁重的體力活兒,每天加班至深夜?,F(xiàn)在,女孩看起來就像是換了個人,經(jīng)常捂著肚子、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因為這件事,女孩與那個男人的關(guān)系也早已走到了盡頭。利小芬時常悄悄注視著她,眼看著女孩那張銀盆似的圓臉一天天萎頓下去,上面的兩小團紅暈也早已消失殆盡,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然而,這一切卻與利小芬無關(guān)。因為那些雀斑和狐臭,即便是在寂寞無聊時,似乎也沒有人打她的主意。對這一切,利小芬反倒安之若素。反正她從小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并不覺得有什么難以忍受的地方。利小芬每天按時上班,除了睡覺吃飯,就是去附近閑逛。看哪里有便宜的蔬菜,買回來之后便自己動手做,一做就是一大鍋。日子雖然過得十分忙碌,倒也感覺很充實。

利小芬把賺來的錢都小心存了下來。眼看著口袋里的鈔票一日日多起來,利小芬很高興。一個人的時候,常常忍不住盤算著,該怎么花這筆錢?想來想去,覺得還是回去開個店比較好。利小芬甚至考慮過用手中的這筆錢給自己治病,再把臉上的那些雀斑弄掉。利小芬覺得,要是能讓身上的狐臭味消失,臉也變得和其他女孩一樣,無論花多少錢都是值得的??墒牵稽c也拿不準(zhǔn)這是否真的能做到。當(dāng)初,為了給她治病,父母已經(jīng)花了不少錢,可她的狐臭卻變得越來越嚴(yán)重。把雀斑弄掉,似乎也有些不可能。以前在報紙、電視上看到過許多美容失敗的例子,有的女人因為愛美而把自己的臉弄得一團糟。要是花了錢她的狐臭卻依舊治不好,那些雀斑也弄不掉,又該怎么辦呢?

但是,利小芬并沒有真的被這些煩惱困擾住。那些雀斑從她記事的時候起就在臉上了,早已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而狐臭呢,也像自己的貼身密友一樣,跟隨她許多年了。有時利小芬甚至覺得,要是沒有了雀斑和狐臭,或許自己便不存在了。

有一次,利小芬的母親忽然打電話來,說利小芬的父親騎電動車的時候不小心摔了一跤,小腿骨折,急需手術(shù)。利小芬一聽便急了,問是不是需要用錢?母親在電話那頭猶豫了一下,說這事原本不想跟你說的,可過年的時候你哥家剛生了個兒子,那女人就像是立下了頭等大功,現(xiàn)在根本就不想出這個錢……利小芬知道母親與兒媳婦的關(guān)系一直不好,便說,我這邊雖然苦些,錢倒是能掙一些的。你看手術(shù)需要花費多少?要不,我?guī)湍銣愐幌掳伞?/p>

第二天,利小芬拿出自己攢下的錢,又向同伴借了些,便急火火地趕到銀行匯款。沒想到在匯款時卻出了問題。銀行里的人看了她的身份證明之后,又要她提供打工證,以便證明匯出的錢是自己的合法收入??墒?,當(dāng)初廠里并沒有給她們辦什么打工證。利小芬那時的日語還很蹩腳,根本就表達不清自己的意思。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們,一遍遍地央求著。那些銀行職員開始時還好言相勸,后來根本就不搭理她。利小芬無奈,只好再換一家銀行??闪硪患毅y行也是如此,任她說盡好話,根本就不為所動。到第三家的時候,利小芬終于忍不住了,眼眶里含著淚,用夾雜著中文的日語和他們吵了起來。

就在利小芬與銀行鬧得不可開交的時候,一個腿有殘疾的中年男人出現(xiàn)在她的身邊。問明利小芬的情況之后,便用很熟練的日語與銀行交涉起來。男人說,你們?yōu)槭裁催@樣對待顧客?銀行又不是警察局,怎么能隨便審查別人的收入?你們對外國人都是這么審查的么?還是專門針對中國人的?你們的經(jīng)理在哪里?

見事情有些鬧大了,一個身材肥碩的男人急匆匆地跑了過來。那人見男人的態(tài)度有些強硬,馬上換成一副笑臉,一邊鞠躬一邊解釋道,這是我們銀行的規(guī)定,凡是持研修生身份來匯款的顧客,都要提供合法收入證明才可以辦理相關(guān)業(yè)務(wù)。我們當(dāng)然不是警察,即便他們非法打工也無權(quán)干涉。但是,如果他們使用我們的服務(wù)匯款,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這是我們行里的規(guī)定,實在是沒有辦法。抱歉??!

任那個男人如何解釋,經(jīng)理只是這幾句話,再不肯通融。利小芬后來才知道,按照日本的相關(guān)規(guī)定,以研修生身份入境的人每天的打工時間不得超過兩小時。然而,她們每天的工作時間早已遠(yuǎn)遠(yuǎn)超出這個限制。在日本,也沒有哪條法律要求匯款人一定要提供收入證明。但這些屬于私人企業(yè)性質(zhì)的銀行卻甘愿冒著侵犯他人人權(quán)的風(fēng)險,制定這種匪夷所思的內(nèi)部規(guī)定。

男人搖了搖頭說,看來真是沒有辦法了。要不這樣,你要是信得過的話,就讓我來幫你匯款吧。利小芬一聽,趕緊答應(yīng)下來。兩人就這樣認(rèn)識了。利小芬后來才知道,男人是當(dāng)?shù)匾患抑胁宛^的廚師,已經(jīng)來日本許多年了。據(jù)說,男人的手藝很好。雖然腿有些殘疾,但這除了讓他走路有些難看之外,似乎并沒有太大的妨礙。只是由于殘疾的緣故,男人的年紀(jì)已經(jīng)不小了,現(xiàn)在依然是單身。

后來,兩人便慢慢來往起來。開始時,利小芬遇上什么自己辦不了的事,便會給他打電話。男人很熱心,總是盡力幫忙。一來二去的,便熟了起來。因為總是請男人幫忙,利小芬覺著有些過意不去,提出要請他吃飯。男人聽了笑笑,說我是廚師,整天聞著那些飯菜的味道,都快被熏死了,哪里還想讓人請我吃飯?要不,哪天有空時你請我出去玩吧。那正是秋天看紅葉的季節(jié),利小芬便提議去山上看紅葉吧。男人也沒有異議,一口答應(yīng)了下來。利小芬后來才意識到自己有些莽撞,約一個腿有殘疾的人去爬山看紅葉,這不是成心想讓人難堪嘛??墒牵植缓靡馑既∠s會,擔(dān)心他或許會覺著沒有面子。但那天爬山時,男人的動作雖有些遲緩,倒也沒怎么落后。利小芬見狀,這才忍不住松了一口氣。

利小芬結(jié)束研修生生活快要回國的時候,有一天,男人忽然對她說,要是她愿意的話,就留下來嫁給他吧。利小芬聽了,忍不住一驚。其實,這個建議她在心里早已想過不知多少回了,只是一直不好意思開口?,F(xiàn)在由男人主動提出來,倒讓她長舒了口氣。利小芬認(rèn)真考慮了一下。這幾年她雖然賺了些錢,到底數(shù)量有限。倒不如留下來嫁給這個男人,至少安穩(wěn)飯是有的吃的。而且,能留在日本嫁人總是件很風(fēng)光的事。反正她那一身狐臭已讓不少人望而卻步,那人雖然腿有殘疾,看起來倒也與自己般配。而且,就因為那人腿腳不便,年紀(jì)偏大,模樣又有些難看,這樣的人反倒是讓人放心的。

婚后不久,丈夫便從上班的地方辭了工。兩人一起來到東京,開了這家小飯店。夫妻倆勤勤懇懇打理著小店,雖然發(fā)不了大財,倒也安穩(wěn)妥貼,令人羨慕。因為忙于生意,二人在很長時間都沒有要孩子。這兩年手頭寬裕了些,利小芬正計劃著騰出時間生個孩子。沒想到,丈夫卻在一次凌晨進貨時遇車禍去世了。

現(xiàn)在,每個周末到利小芬的小飯店里吃飯,已變成有漾生活中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有漾每次都要待到深夜才離開,店里常常只剩下他一個人。每次,利小芬總是靜靜地坐在吧臺后面,也不知在忙些什么。

四下里安靜極了,周圍的一切都像是被夜晚的寂靜催眠了。店堂里的吸頂燈發(fā)出柔和的淡黃色燈光,身邊的圓桌、椅子和遠(yuǎn)處的吧臺也像是在夢中一樣,忽然變得笨重起來。遠(yuǎn)處,有一小團陰影落在利小芬的臉上。原來屋子里一直彌漫著的音樂聲,現(xiàn)在早已經(jīng)停下了。夏夜的寂靜不知什么時候悄悄溜了進來,熟門熟路地四處游蕩著??墒?,在這寂靜中總有幾分讓人不安的成份。有漾很快便感覺自己的脊背有些發(fā)冷,就好像四周隱藏著某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危險的東西。那東西雖然悄無聲息,但卻十分沉著冷靜,讓人忍不住心慌不安,必須要做點什么才好。

有漾把杯子里的啤酒一飲而盡,伸長脖子打了個飽嗝,忽然變得饒舌起來。開始時還只是試探著說些閑話,利小芬在一旁有一搭沒一搭地接上幾句。后來不知從什么時候,有漾忽然開始說起自己的事。從上大學(xué)時與妻子談戀愛,好到兩個人吃一根冰棍也要你一口我一口地一起吃。大學(xué)畢業(yè)后兩人如何分居兩地,卻依舊不離不棄。如何頂著各種壓力,最終修成正果??墒菂s由于他的不思進取,最終以離婚收場。再到他因為過于頹唐和萎靡不振,弄得在單位里幾乎混不下去了,最后只能一走了之。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往事,有漾總是一邊喝酒一邊耐心地訴說著,里面還夾雜著許多這些年積攢下來的感慨與評判。

有漾平時并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一口氣說這么多話對于他來說也是件很新鮮的事??墒?,看著自己忽然變成另外一副面目,倒也十分令人鼓舞。有時,他會在滔滔不絕中忽然停下來,側(cè)著耳朵傾聽著,傾聽自己的聲音在屋子里慢慢回蕩。那聲音雖然十分輕柔但卻尖利無比,就好像膽小怕羞的人第一次在眾人面前大聲唱歌一樣。雖然明知道唱不好,但一首歌既然已經(jīng)開了頭,斷沒有停下來的道理。而且,在他輕聲訴說著的時候,那些以前從沒有想到過的念頭像水似的一波波地從嗓子眼里涌出來,既讓人心醉神迷,又令人驚恐不安。有漾很快便感覺到一種奇異的安寧與輕松。

遠(yuǎn)處忽然響起隆隆的雷聲,不一會兒,雨水夾雜著潮濕的青草氣息慢慢涌了進來。有漾皺著鼻子嗅了一會兒,忍不住閉上雙眼?,F(xiàn)在,雨水肯定也在敲打著他那間狹小的出租屋。過不了多久,他就該躺到床上,像現(xiàn)在這樣閉著眼睛傾聽著。疲憊繁雜的清潔工作早已結(jié)束了,愜意享受的晚餐也進入尾聲。很快,他就要回到那間小屋,先在那只像大口袋似的淋浴袋里洗澡,然后上床睡覺。他會把兩只胳膊溫柔地盤在一起,蜷縮起身體,享受著與這里一樣的無邊無際的溫暖與寂靜。

不知什么時候,利小芬已放下手中的活兒,坐到有漾的對面,一起喝起酒來。有漾越過手中的酒杯,覷著眼睛看著她。酒杯里的那張臉完全變了形,看起來俏麗而神秘。有漾聞到了利小芬身上飄出的氣味,高檔香水夾雜著一股幽暗而深遠(yuǎn)的味道,像是開了許久卻無人問津的鮮花,因為寂寞無奈而完全失去了耐心,于是,便連那香味也變成了別的什么匪夷所思的東西??墒?,那味道卻并不讓人討厭。不僅不討厭,簡直令人沉醉。有漾忍不住放下酒杯,深深吸了口氣。等到他覺得那味道充滿整個胸腔,身體就像一面鼓得滿滿的風(fēng)帆的時候,有漾終于忍不住大叫一聲。由于過于興奮和沉醉,終于一頭栽倒在地。

兩人結(jié)婚后,有漾曾許多次問過利小芬,為什么會看上他呢?因為那時他還只是個沒有身份的窮小子,而利小芬呢,怎么說也是個小有資產(chǎn)的女老板。開始時,利小芬只是笑笑,并不回答。有一次,忽然定定地看著他,半開玩笑地說,誰讓你那么會哄人呢?有漾低著頭認(rèn)真地想了想,說沒有呀,我怎么不記得曾經(jīng)哄過誰呢?

其實,有漾是打心眼里喜歡利小芬。不僅喜歡她的能干,就連對她的長相也十分滿意。有漾發(fā)現(xiàn),除了那些雀斑和若有若無的狐臭味,其實利小芬算得上是個很漂亮的女人。身材高挑,五官端正,笑起來的時候尤其好看。但是,這只是在她沒有意識到那些雀斑和狐臭的時候。只要一意識到這些,利小芬在一瞬間便被擊垮了。臉上的雀斑頓時變成讓人頭皮發(fā)麻的黑黢黢一片,腋下的汗水讓狐臭變得愈加濃重,幾乎每一個靠近她的人都會落荒而逃。利小芬縮著肩膀站在那里,重又變成一個自卑、萎頓的女人,恨不得立刻讓自己變成透明人,或是一粒無人問津的塵埃。

有一天深夜,兩人邊喝酒邊聊天。談興正濃時,有漾忽然附在利小芬的耳邊小聲說,別那么輕易讓別人改變自己,你現(xiàn)在這樣就很好。利小芬一時沒有聽明白,疑惑道,什么?有漾又湊近了些,說你沒有發(fā)現(xiàn)么?你其實長得很漂亮。利小芬頓時有些臉紅了,過了一會兒,這才低聲說,你不是在取笑我吧?這些雀斑,還有……有漾不等她說完便伸出手捂住她的嘴巴,十分認(rèn)真地說不,雀斑是你臉上最出彩的部分,你簡直不知道我有多喜歡。而且,我也喜歡你身上的味道。說完,便把利小芬輕輕扳了過來,慢慢親吻著。有漾的臉在燈光下看起來就像是一則高深莫測的謎語,上面彌漫著一層暗淡的光澤。有漾低聲呢喃著,這個世界到處都充滿著愚蠢與偏見,別聽他們的,你要聽我的。

利小芬原本還掙扎著想推開他,最終還是放棄了。那天晚上,利小芬忍不住哭了起來。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哭,可是涕淚滂沱地大哭,讓她的心變得輕松了許多。那一晚,利小芬哭得昏天黑地,幾乎快把白床單打濕了。以前,丈夫雖然從沒有說過什么,利小芬卻總有些疑惑,其實在心里他是有些嫌棄她的。只是這種情緒被他很好地掩飾了起來,并沒有流露出來。兩人剛結(jié)婚的時候,有許多次她從夢中醒來,總是發(fā)現(xiàn)丈夫正坐在那里抽煙。丈夫平時幾乎沒什么煙癮,只是偶爾抽上一兩根。她不知道他現(xiàn)在這是怎么了?直到很久之后,利小芬才意識到,丈夫其實是想用香煙驅(qū)趕她身上的那股難聞的氣味。

有很長一段時間,兩人甚至分床而居。利小芬的心里雖有幾分歉疚,更多的卻是不可遏制的憤怒。為了激怒丈夫,有時她故意不在身上噴香水,甚至不洗澡。利小芬一點也不明白丈夫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從不在她面前提及狐臭,就好像它們根本就不存在似的。因為自己的殘疾,丈夫?qū)⑺械膮拹号c不滿都悄悄忍下了。但是,那股刺鼻的氣味和黑黢黢的雀斑卻從沒有消失過,它們依舊嚴(yán)嚴(yán)實實地?fù)踉谒麄冎虚g。

以前利小芬曾幻想過,總有一天,會有一個人是真正由于欣賞和喜愛而與她在一起的。雖然她從沒有遇到過,但這念頭卻如磐石般堅硬。青春期時,因狐臭遭同學(xué)嫌棄,利小芬甚至曾試圖自殺過,被母親勸住了。母親抱著痛哭不已的利小芬,一邊拍著她的后背,一邊安慰道,別哭了,哭有什么用呢?什么用都沒有。總有一天,會有一個人,他不在乎你臉上的雀斑,也根本就聞不到你身上的氣味。那個人,就是你的男人。

那時,利小芬曾對母親的話深信不疑。因為她的父親就沒有狐臭,但他與母親親密無間地生活了幾十年,從沒有表現(xiàn)出過任何異樣。利家的兒子遺傳了父親,兩個女兒雖然都長得身材高挑,面目清秀,卻都和母親一樣,生有令人討厭的狐臭。有一次,父親在喝醉酒之后甚至曾打過利小芬,一邊打一邊惡狠狠地罵她沒出息。父親打她,是因為她的學(xué)習(xí)成績太差,而她的成績差則是由于狐臭的緣故。父親幾乎有些痛心疾首,說那算什么呢?什么都不算。你卻把這看得比天還大!利小芬一邊哭一邊大聲地喊道,我討厭你們!也討厭自己!

可是,這么多年過去了,利小芬從沒有遇到過像母親說過的那種男人。她甚至曾與一個同樣患有狐臭的男人交往過。她原以為那個男人與自己一樣,彼此就沒有什么可嫌棄的了。但在第一次約會之后她便與那人分了手。那個男人身上散發(fā)出來的強勁的刺鼻氣味讓她忍不住落荒而逃。

但是,利小芬在內(nèi)心里始終抱著某種模糊的希望,一直認(rèn)真等待著。但那張她期待中的臉卻從沒有出現(xiàn)過。有時在深夜里,她一邊傾聽丈夫時高時低的呼嚕聲,一邊悄悄幻想著那張臉的模樣。那張臉的五官應(yīng)該與別人一樣,卻又如此與眾不同。既像孩童般稚純,又像閱盡世事的老人,智慧而安寧。有時,它對她充滿渾混的愛戀與關(guān)切。有時又像某個她喜歡的明星,驕傲而冷淡。大多數(shù)時候,它看起來是清晰而明確的,有時卻又模糊而遙遠(yuǎn)。對于利小芬來說,那張臉早已十分熟悉,幾乎伸手可觸。但在忽然之間,又會被那些濃稠的灰黑色雀斑和惱人的氣味所淹沒。于是,她會重新變得絕望起來。在絕望中,她總是在人群中搜尋著,或是在小飯館的食客中小心觀察著,尋找著那張與想像中相似的面孔。每當(dāng)這時,她總是會驚恐地發(fā)現(xiàn):面前的每一張臉都是迥然不同的,看起來就像是因為竭力要隱藏什么不為人知的秘密,而一下子變得十分詭異。利小芬?guī)缀跻巡辉俦裁聪M恕,F(xiàn)在,她卻忽然在有漾的臉上看見與那張臉完全相同的表情。這期待已久的發(fā)現(xiàn)令她既興奮不已,又羞愧難當(dāng)。利小芬終于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有漾與利小芬結(jié)婚后,利小芬便把小飯店盤了出去。然而開始時的創(chuàng)業(yè)并不順利,也走過許多彎路。他們開過一家中文書店,由于只是賣些普通書,位置又過于偏僻,很快便開不下去了。他們甚至嘗試過做進出口貿(mào)易,開始時似乎也能賺些,然而由于對相關(guān)的貿(mào)易法規(guī)不熟悉,對其中的技術(shù)問題更是一竅不通,生意很快便做不下去了。后來,還是利小芬提醒說,你以前不也算是個文化人么?為什么不在這方面想想辦法?有漾有些不好意思,說我算什么文化人?只是在上大學(xué)時寫過幾首詩,后來雖然寫寫雜文、隨筆之類的,又能派什么用場?利小芬興奮地說,這不就成了?現(xiàn)在在日本的中國人有幾十萬呢,我做研修生那會兒,哪個不想看點中文書?可根本就看不到。再說,許多人的日語根本就不行的。要不,你就辦張中文報紙吧,肯定會受歡迎的。有漾想了想說,這個想法倒真是不錯。

兩人當(dāng)下便合計了一下,又做了些市場調(diào)研。雖然中文報紙在日本早就有了,不算什么新鮮事??傻降讛?shù)量有限,總還有生存空間。而且,報紙上可以刊登廣告。等報紙有些影響,他們還可以做些專門針對在日華人的生意。有漾以前在國內(nèi)就喜歡舞文弄墨,現(xiàn)在做報紙編輯,也算是駕輕就熟。又招了個兼職打工的留學(xué)生,負(fù)責(zé)版面設(shè)計,這攤子便算是搭起來了。外聯(lián)和廣告業(yè)務(wù)則由利小芬一手操辦。

有漾原本就是個有些思想的人,以前少有機會表現(xiàn)自己?,F(xiàn)在有這樣一個平臺,自然如魚得水。報紙頭版的左上角用日語印著:中國と世界のニュース中國語で読む(用中文閱讀中國和世界新聞)。這既是辦報宗旨,也反映出有漾的某種野心。他針對國內(nèi)的種種時弊以及在日華人關(guān)注的熱點,撰寫犀利的時評?;蚴轻槍δ硞€新聞事件,推出與國內(nèi)輿論完全不同的述評,顯露出自己的獨立思考與見解。首期報紙出版之后,雖然沒有賺錢,倒也沒怎么賠錢。利小芬鼓勵他,他們現(xiàn)在還在積累經(jīng)驗,再過一段時間肯定會慢慢好轉(zhuǎn)的。果然,半年之后,報紙的廣告業(yè)務(wù)漸漸多了起來。眼看著公司業(yè)務(wù)一天天地紅火,利小芬樂得幾乎合不攏嘴。

當(dāng)初是由于利小芬的關(guān)系,有漾才解決了自己的身份問題。要不是利小芬,說不定他至今仍是個沒有身份的“黑人”。因此,在私下里有漾對利小芬一直有些心存感激?,F(xiàn)在,公司的業(yè)務(wù)已完全離不開她了。利小芬后來又做過一次手術(shù)。雖然在近旁仍能聞出些異味,但困擾多年的狐臭問題總算是基本解決了,人也變得自信許多。利小芬原本就是個很能干的女人,現(xiàn)在越發(fā)顯得干練成熟。就連滿臉的雀斑似乎也淡了許多,不再那么顯眼了。

為了提高報紙的影響力,每到新年時,公司都要舉辦在日華人卡拉OK大賽,在中華街舉行舞獅表演。中國人原本就喜歡扎堆湊熱鬧,這些活動總能在華人圈里引起反響。甚至?xí)幸恍昂凇痹谌毡镜娜舜螂娫拋?,詢問是否可以報名參賽。參加舞獅表演的大都是些在校學(xué)生。為了迎合當(dāng)?shù)厝说娜の?,獅子的外形已做過許多改良。不再是濃墨重彩的,而是由紅白二色組成,看起來倒也十分有趣。因這些活動大都涉及兩國間的文化交流,常有人主動提出贊助。

有時,公司還會邀請一些流行歌星來日本演出?;I備這些活動其實十分麻煩,除了聯(lián)系演出場地、組織售票,還要邀請日本媒體進行采訪,上娛樂節(jié)目之類的。那些歌星在國內(nèi)據(jù)說常會耍大牌,在這里卻只算是無名小輩。因為想在日本有些影響,也不敢開太高的價碼,只能任由利小芬擺布。這些活動雖然并不賺錢,但公司的其它業(yè)務(wù)卻得到了擴展。除了報紙,他們又辦了一份雜志,開班教日本人學(xué)習(xí)中文。后來,又辦起針對在日華人的導(dǎo)游學(xué)習(xí)班。由于利小芬的公關(guān)能力,參加學(xué)習(xí)的人還可以拿日本的導(dǎo)游資格證。因此,人氣頓時變得興旺起來。

現(xiàn)在,公司的業(yè)務(wù)已是一天天蒸蒸日上。轉(zhuǎn)眼間,兩人的兒子也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了。

由于在報紙上發(fā)表的那些文章漸漸產(chǎn)生些影響,有漾在日本的華人圈中也慢慢有些名氣。經(jīng)常被邀請出席一些活動,朋友也比以前多了許多。開始時,有漾還有些不習(xí)慣,但很快便習(xí)以為常了?,F(xiàn)在,有漾已完全是一副成功男人的模樣。身穿一套深灰色西服外套,里面一件立領(lǐng)白襯衣,看起來干凈而整潔。戴一副深色近視鏡,一頭灰發(fā)也梳理得一絲不茍。在公司每天的晨會上,有漾幾乎不說話,差不多所有的事情都由利小芬去處理。公司的大部分員工都是日本人,所以利小芬說的是日語。

雖然在日本生活了這么多年,由于一直用中文寫作,有漾對日語時常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那些優(yōu)美鏗鏘的語句就像是一片片潔白的羽毛,從利小芬的口中升騰而起,在空中優(yōu)雅地停留片刻,又一片片飄落下來。它們輕飄飄地落在有漾的頭發(fā)里,落在他打理得十分妥貼的西服肩膀上,與那些幾乎看不見的細(xì)小的頭皮屑混雜在一起,讓人忍不住既吃驚又有幾分嫌惡感。有漾在一旁側(cè)著耳朵傾聽著,心中不禁升出一團含混的敬意。他發(fā)覺自己以前真有點小瞧了這個女人。

現(xiàn)在,報紙的編輯工作差不多還是有漾親自做。利小芬見他辛苦,想另外招人,有漾卻總有些不放心。利小芬勸他,公司現(xiàn)在又不靠報紙賺錢,那么認(rèn)真做什么?你現(xiàn)在大小也是個老總了,是有些身份的人。就算給自己放個假,休息一下吧。有漾說我這人忙慣了,不忙反倒有些不舒服。利小芬無奈,只好由他去。直到有一次有漾忽然生病了,在醫(yī)院里躺了一個多星期。利小芬沒有跟他商量,便把人招了進來。有漾這才不再作聲。

自從有了專門的編輯,有漾只需在一旁把把關(guān)便可以了,甚至不需要每天去上班。一下子清閑下來,這讓他覺得很不適應(yīng)。雖然每天還是習(xí)慣性地在公司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卻常常沒什么事情可做。因為心中有氣,有時有漾便故意不去上班,一個人待在家里睡懶覺。但是,有漾很快便喜歡上了這種狀態(tài)。這樣的清閑自在又讓他想起從前在機關(guān)上班時的情形。

雖然公司的效益現(xiàn)在已經(jīng)很不錯了,但由于利小芬一心想要擴展業(yè)務(wù),把規(guī)模做大,因此他們并沒有買大房子,仍舊住在以前的普通公寓里。兒子上的又是寄宿學(xué)校,家里常常只有有漾一個人。早晨從睡夢中醒來時,利小芬早已經(jīng)上班去了。有漾一個人懶懶散散地吃完早飯,便沒什么事情可做了。

有漾翻了幾頁閑書,想寫點什么。可腦袋就像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里面空蕩蕩的幾乎什么也沒有。而且,現(xiàn)在就像利小芬說的那樣,報紙幾乎賺不了什么錢。由于網(wǎng)絡(luò)越來越普及,平面媒體的讀者日漸萎縮。有漾花費許多心血寫出來的那些文章,也幾乎沒有什么反響。況且那些文章大都屬于空談,看起來既八股又老套,又有多少價值可言呢?一想到這里,有漾便有些泄氣。于是便將筆扔到一邊,呆呆地發(fā)愣。

有一次,一個朋友來家里拉有漾去看一個小范圍的麻將比賽,據(jù)說參賽的選手都是來自世界各地的華人。有漾那時還不會打麻將,但駕不住朋友拼命地勸。而且那天他確實無事可做,于是便一道去了??赐瓯荣?,幾個人又找了家麻將館繼續(xù)玩。有漾不會打,沒過多久便提出要走。朋友不讓,說這玩藝兒簡單得很,一學(xué)就會。有漾拗不過情面,只好坐下來。果然,有漾很快就學(xué)會了。幾圈下來,便打得有模有樣了。朋友見了笑了笑,說到底是有文化的人,學(xué)得快呢。

下一次,朋友又來邀他,有漾便有些猶豫。總覺著打麻將是那種游手好閑的人玩的,自己要是沉緬其中總有些不合適。朋友似乎早已看穿他的心思,說知道你是文化人,有些清高。不過你可別小瞧了麻將,麻將里頭蘊藏的智慧可不是你我之輩能挖掘得盡的。它看起來非棋非牌,卻又兼而有之。把古代的錢、栓錢的繩子和數(shù)字單位分解成三種牌,再加上東南西北風(fēng)中發(fā)白和繪牌春夏秋冬,雖然只有一百四十四張,卻能在斗智斗勇中按牌規(guī)組合出無窮的變化。你現(xiàn)在還在門檻外呢。

果然,等學(xué)會了十三張的打法,有漾這才慢慢體會到樂趣。開始的時候,光是記住那幾番幾番就有點頭昏腦脹了。等到熟練之后,可以設(shè)定方向盤算未來,一旦如愿以償做成一副牌,在那一瞬間倒真有一種心滿意足的感覺。這樣,幾次下來有漾便有些上癮了。朋友見狀,說你現(xiàn)在總算是出師了。今晚就慶祝一下吧,咱們另換個地方,玩點帶些花頭的。

平時幾個人都是在麻將館里玩,屬于娛樂性質(zhì)。晚上,朋友帶他到了個隱秘的去處。開始時有漾只知道那里是有獎金的,并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賭博。那天他的運氣好極了,身上的幾個口袋都被贏來的鈔票塞滿了。同桌的幾個人瞪著眼睛盯著他,看起來恨不得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一個陌生男人站在身后看了一會兒,忽然轉(zhuǎn)過臉對有漾的朋友說,他這牌技,沒有幾十年的功夫斷達不到這樣的火候。朋友沒有搭話,只是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后來,有漾成了那里的常客。有時跟朋友一道來,有時獨自一人前往。雖然輸?shù)臅r候多,卻也贏過不少。有漾現(xiàn)在早已不算是窮人了,即便不讓利小芬知情,輸?shù)舻哪屈c錢也能付得起。但是,他實在是太想贏了,總有些心浮氣躁,因此常常會失算。有漾是個不肯服輸?shù)娜?,他認(rèn)真反省一下失敗的原因,發(fā)覺那大都是因為自己跟自己較勁的緣故。為了把自己修煉得氣定神閑,有漾來得越發(fā)勤勉了。

很快,有漾便對打麻將有些癡迷起來。他發(fā)現(xiàn),在麻將面前,根本就沒有什么高低貴賤之分,只有心理素質(zhì)的不同。不管注大注小,是輸是贏,有人視死如歸,有人則贏了喜形于色,輸了摔牌罵娘。有漾覺得自己的牌技或許不如別人,卻有屬于自己的秘密武器。他總是能敏銳地感受到對手眼神的變化和牌桌上凝滯的氣氛,甚至能捕捉到他們臉上的肌肉、呼吸的變化,并能根據(jù)這些變化及時做出調(diào)整。這樣的變化與調(diào)整,總是令有漾興奮不已。

因為打麻將,有漾已完全不去公司上班了。以前那些指點江山、氣勢如虹的文章,現(xiàn)在看來也早已不值一提。有時,利小芬會有些奇怪地問,最近怎么不見你寫文章了?有漾忍不住笑了笑,說那些狗屁文章根本就沒人看的,不寫也罷。即便是公司有什么事找到他,有漾也是能推就推。利小芬這才意識到事情有些嚴(yán)重。她悄悄跟蹤過幾次,之后便對他發(fā)出警告:必須要把麻將戒掉,再也不能打了。有漾一聽便急了,說打麻將怎么了?你看全日本有多少家麻將館?這是正當(dāng)娛樂!利小芬冷笑一聲,說你別跟我說這個,是不是正當(dāng)娛樂你心里最清楚。到現(xiàn)在為止,你到底輸?shù)袅硕嗌馘X?有漾聽了,這才不吭聲了。

由于利小芬的緣故,有漾不敢再像以前那么肆無忌憚了,但依舊偷偷摸摸地打。有時利小芬看得緊了,有漾便讓朋友給家里打電話,說是一道去哪里聚會。利小芬礙于情面,也不好過于阻攔。在這期間,有漾的牌技有了突飛猛進的發(fā)展。雖然打麻將的輸贏算得上是三分牌技、七分運氣,有漾依然覺得自己在這方面十分富有天賦。這三分牌技,就是他日積月累的綜合素養(yǎng)的反映,靠的是心靈的感應(yīng)和天生的智力水平。也正因為有了這三分悟性,他才會留意身邊的一切,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細(xì)小的機遇。而一旦得手,這或許就是他夢寐以求的運氣了。

但是,隨著有漾的牌技日益爐火純青,倒是輸錢的時候多了。有時,他與牌技生疏的人一起打,竟是那些生手贏的多。究其原因,多是由于他把心思放在如何做清一色和一條龍上,一門心思力克對方需要的牌。而那些生手卻常常不按常理出牌,只要能胡就行,這樣反倒打亂了他精心布設(shè)的防御和陣腳。輸錢輸?shù)糜行┤馔吹挠醒滩蛔「袊@:這麻將打到一定境界,竟常常是輸錢了。

利小芬開始時還好言相勸,無奈有漾根本就不聽她的。利小芬忍不住有些痛心疾首,說原以為你是有文化的人,沒想到卻沾染上這種下流坯的惡習(xí)。有漾哧地笑了一聲,說你懂什么?毛澤東早就說過,中國對世界有三大貢獻:第一是中醫(yī),第二是曹雪芹的《紅樓夢》,第三就是麻將了。千萬不要看輕了麻將,你要是會打麻將,就可以了解偶然性與必然性的關(guān)系,就會知道麻將牌里是有哲學(xué)的。利小芬不屑地翻著白眼,冷笑道,你是毛澤東么?毛澤東會像你似的一天到晚離不開牌桌?快別惡心我了。

兩人為這事吵過無數(shù)次的架,甚至動手打過。利小芬親自去找有漾的朋友,怪他不該將他拉下水。朋友不服氣,說麻將是他自己要打的,輸贏原本就是很正常的事,哪里怪得了別人?利小芬高聲說,他以前哪里會打什么麻將?還不是你硬拉他過去?你明知道這是害人的東西,為什么還攛掇他?因為話說得有些難聽,兩人當(dāng)即吵了起來。

利小芬曾請人上門勸說過,還曾釜底抽薪,斷了有漾的經(jīng)濟來源。這些招數(shù)似乎都有些效果,卻都沒能真正把他拉回來。利小芬見有漾如此不可救藥,漸漸有些絕望。反正公司里的事情多,利小芬一忙起來,便有些把他給忘了。

因原先私存的小金庫早已經(jīng)輸光了,除了每天的午飯錢,利小芬連一分錢都不多給他,有漾似乎安穩(wěn)過幾天。但麻將就像是他肚子里新長出來的一條蟲子,一日都不讓他消停。有一次,忽然有個陌生人來到家里,說是朋友介紹過來的,可以借錢給他。有漾那時正因為無法打牌急得抓耳撓腮的,二話不說,扯起來人的袖子,跟著便走。有漾從此又開始整日在麻將桌前昏天黑地地玩,有時回家比利小芬還晚,經(jīng)常徹夜不歸。利小芬有些狐疑地問過他,有漾連眼珠子都不轉(zhuǎn)一下,根本就不搭理她。問的急了,便說你問那么多做什么?你又沒給過錢,管得著我去哪里么?利小芬以為他是心里有氣故意做給她看,便也不再搭理他,只當(dāng)根本就沒有這個人。

直到半年之后,債主找上門來要錢,利小芬這才知道有漾原來是在外面借了高利債。利小芬忍不住又急又氣。有漾自知闖了大禍,早已不見蹤影,打他的電話也不接。利小芬氣得渾身直打哆嗦,知道就是找到了也根本指望不上。不過她到底是個能干女人,很快便鎮(zhèn)靜下來。幫有漾還了一部分欠款,客客氣氣地將債主打發(fā)走之后,便去見了律師。律師告訴她,日本的法律規(guī)定,誰欠的債由誰還,并沒有所謂夫妻共同債務(wù)之說。不過律師提醒她,要是有漾還有其它財產(chǎn)的話,債務(wù)人可以提出執(zhí)行申請。

現(xiàn)在家里住的房子還是利小芬以前與前夫一起買下的,前夫去世后,便歸利小芬所有。但是,目前公司在名義上還是屬于有漾和利小芬兩個人的,這肯定極不安全。利小芬聯(lián)系到有漾之后,第一件事便是讓他簽署文件,放棄公司的資產(chǎn)。有漾害怕那些債主接下來還會找他的麻煩,肯定也會讓利小芬和兒子不得安寧,幾乎沒有任何猶豫便同意了。在這期間,債主又開始三番五次地上門逼債。因為找不到人,有時索性就坐在門口等著。利小芬有些害怕,只好在外面租房子住。

等到有漾躲過了風(fēng)頭,終于敢再露面的時候,發(fā)現(xiàn)家里的房子早已經(jīng)搬空了。有漾趕緊給利小芬打電話,詢問究竟。因為這幾天著急上火和傷心絕望,利小芬的嗓子已有些沙啞,只在電話里告訴他,看在二人夫妻一場的情面上,已經(jīng)替他還了一些債,剩下的她就管不了那么多了。利小芬在電話里告訴有漾一個新地址,不過卻警告他,不到萬不得已千萬不能來,否則那些債主肯定會找她麻煩的。利小芬停頓了一下,又疲憊地補充道:你放心,兒子我一定會盡力撫養(yǎng)成人。有漾聽了吃了一驚,說你這是什么意思?我又沒有死……利小芬在電話那頭嘆了口氣,大半天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便掛了電話。

在經(jīng)過一段東躲西藏的日子之后,有漾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下來?,F(xiàn)在,他算是徹底自由了。這是他以前曾刻意追求而不得的事。那時,他常常會對利小芬心懷怨恨。如今,卻幾乎很少想起她?,F(xiàn)在,他甚至根本就弄不明白自己為何會落到如此境地?在這幾個月里,為了躲債,有漾換過許多地方。有時實在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的時候,就在車上坐著,任憑飛馳的列車將他載到某個陌生而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漾站在那里,注視著陌生的街道和街道兩旁的建筑,還有從身旁匆匆走過的行人,心中忽然生出幾分喜悅。他發(fā)覺自己幾乎有點喜歡這樣的生活,并沒有多少想像中的逃亡般的痛苦。

有一次,有漾在垃圾箱里撿到一只別人丟棄的藍色帳篷,又撿了一條不知曾屬于誰的薄棉被,便很輕松地將自己在公園里安頓了下來。那個帳篷雖然很舊,又有些臟,但并沒有破。撐在公園的圍墻邊,倒也十分合適。白天,有漾便收起帳篷,睡在公園的長椅上??倳泻眯娜怂托┏缘慕o他,或是給他一些零錢。有時,他也會像別的流浪漢一樣,去撿別人扔掉的易拉罐,攢起來去換零錢。有漾發(fā)現(xiàn),就連公園里的流浪貓都被人照顧得很好,所以倒也不怎么擔(dān)心自己的生活。

正午的陽光很溫暖,有漾躺在長椅上很快便睡著了。醒來之后,差不多已是傍晚了。有漾繼續(xù)在椅子上躺了一會兒,這才決定去散一會兒步。他低著頭在馬路上慢慢往前走。有一小塊粉紅色糖果包裝紙不知從哪里飛到腳下,有漾忍不住停下來看著它。一群身穿和服、額上扎著白色頭巾的人從身邊走過,他們排著隊,手中拿著彩旗,舉著宣傳牌,一邊走一邊向路邊的行人發(fā)放傳單。有人也給了有漾一張。傳單上印著:返せ北方領(lǐng)土(還我北方領(lǐng)土)!下面還畫著地圖和一小段文字說明。有漾認(rèn)真地看了一會兒,依然沒有弄明白北方四島究竟在哪里?這陌生的北方四島,對于剛才走過的那群人又意味著什么呢?

游行的人群離開之后,路上重又變得安靜起來。有漾在路邊的一條長椅上坐下來。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快一整天沒有吃東西了,可是卻一點也不覺得餓。這讓他忍不住又想起以前初到東京時的情形。饑餓的感覺雖然有些惱人,倒也并不十分討厭。但是,空蕩蕩的胃卻讓他覺得很疲憊。有漾把腦袋靠在椅背上,沉重地閉上了眼睛。可是一閉上眼,利小芬正對著他怒目而視的臉便又重新出現(xiàn)在面前,就好像他以前曾竭力擺脫掉的某樣?xùn)|西忽然又一下子回來了。它們像風(fēng)一樣劈頭蓋臉地刮過來,拚命撕扯著他的身體,把他的心一下子揪得緊緊的。過了一會兒,又像退潮的海水一樣,在不知不覺間便倏地一下消逝而去,不留一點痕跡。

不遠(yuǎn)處,一個相貌英俊的外國青年正抱著吉他在唱英文歌,一邊唱歌一邊用雙腳熱熱鬧鬧地敲打著一架小型架子鼓。有漾有些好奇地走過去,不明白他是怎么做到這一切的,那架子鼓上是不是有什么機關(guān)?為了弄清真相,有漾一直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一邊盯著他的腳,一邊認(rèn)真琢磨著。一個老太太在向那個外國青年的帽子里丟了幾枚硬幣之后,也在有漾的手中放了一枚五百日元硬幣。有漾有些不好意思,連頭都沒有抬,只是低聲咕噥了句謝謝。他將目光轉(zhuǎn)向老太太手中的拉桿包和她身上的那條半身裙,看見兩只蒼白的腫脹變形的腳正穿在一雙灰色平底鞋里。

有漾捏著那枚硬幣,慢慢從圍觀的人群中退出來。他用這枚硬幣給自己買了一塊面包和一杯飲料。把這些東西吃完之后,一種熟悉的踏實感從心底緩慢而猶疑地升了出來。為了捕捉住這轉(zhuǎn)瞬即逝的感覺,有漾忍不住停下來,看著自己的腳和腳邊的河水。明凈晴朗的天空落在寂靜的河水里,極深極闊地伸展出去,延伸至神秘而不可知的遠(yuǎn)方。里面同樣有高大的樓房、茂盛的樹木,太陽濾去了刺目的白光,像一頭打瞌睡的什么不知名的動物,正慵懶地側(cè)著身子,半躺半臥在遙遠(yuǎn)的地方。白云靜靜地浮在極深處,隱約顯現(xiàn)出邀請的意味。這闊大的風(fēng)景讓有漾忍不住有些心情激動,忽然很想到那里去,那個悠遠(yuǎn)恣肆、大開大闔的去處。直到他伸出手去,手指觸到水里,一大片漣漪頓時打破了寧靜,他這才痛心而惋惜地驚覺過來。過了一會兒,漣漪消失之后,風(fēng)景重又出現(xiàn)。有漾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實在是太過渺小,并非真的屬于那里。

有漾蹲在河邊靜靜地看著自己。河水里有一張疲憊而心事重重的臉,頭發(fā)與胡須已經(jīng)很蓬勃地長了出來。有漾用一根皮筋把頭發(fā)扎了起來,胡須也只是用剪刀胡亂修剪出個輪廓。這讓他乍一看有點像是個行為不羈的藝術(shù)家,只是他的骯臟和那雙疲憊而缺少光澤的眼睛出賣了他。有漾盯著自己看了一會兒,這才慢吞吞地站起身來。

寂寞無聊時,有漾也曾打算找件什么事情做。為此,他曾下過無數(shù)次決心,回家去看看。為了鼓勵自己,他不斷給自己打氣,甚至對自己說,只是回去看看兒子,最后仍然放棄了。有漾其實并不怎么害怕那些債主。這些天來,他雖然沒有回家,似乎也沒怎么刻意躲藏。要是那些人用心尋找的話,應(yīng)該不難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因此,他時常會覺得并沒有什么人認(rèn)真找過他,不管是那些債主還是利小芬。

現(xiàn)在,家和利小芬?guī)缀跤悬c像是那些河中的景象,雖然近在咫尺,卻已經(jīng)是與他無關(guān)的另一個世界了。有時,有漾竭力回憶著兒子的長相,卻幾乎什么也想不起來了。偶爾,他會想起兒子剛出生不久時的模樣,卻也只是紅通通不成形的一大團肉?;蛘邇鹤哟笮r瞇成一條縫的眼睛,要不就是冬天因為只穿著短衣短褲而凍得通紅的耳朵。但是,這些零碎的記憶根本就拼不成塊。只有利小芬依然是鮮活生動的,只要一想起她,有漾的心中仍然會泛起一陣隱隱的鈍痛。

其實,流浪并非像人們想象中那般艱難。有漾發(fā)現(xiàn),只要將那些無用的虛榮心拋掉,生活就會變得簡單而純粹。有時,他只需要一杯清水、一小塊飯團,就可以度過一整天。如果覺得時間實在太多有點難以打發(fā),有時也會到河邊去撿破爛。雖然那些破爛對于他來說根本就沒有用,最后總是被重新扔掉。做這一切的時候,他的心情十分平靜。有漾發(fā)現(xiàn),其實自己與那些身穿干凈整潔的西裝在高級寫字樓里上班的人之間并無多大差別。這其中的差別多半只是人們想象出來的。

很快,有漾便積累了一些在戶外生存的技巧。比如如何在黑暗中照顧自己,在哪里可以領(lǐng)到免費食物,在睡覺時怎樣保護隨身物品,以免被人偷走。有漾還把少得可憐的一點零用錢積攢起來,買了幾件防雨工具。因為他很快便發(fā)現(xiàn),露宿街頭最可怕的不是寒冷,而是下雨。要是被雨淋濕的話,多半是會生病的。為了方便轉(zhuǎn)移,流浪漢除了穿在身上的衣服,身邊常常只留一兩件,一只手提包就可以裝下所有財產(chǎn)。因此,忽然而至的降溫和冬天的雨雪總是會讓人有些措手不及。

平安夜那天,天空忽然下起了小雪。公園里一下子來了許多志愿者,他們帶來了熱湯和很多好吃的東西。有漾的晚飯還沒有吃,于是也跟著別人一起去排隊。但是,不知從哪里忽然沖出一群人來,他們有的扛著攝像機,有的手拿照相機??諝庵许懫鹨黄鄼C的咔嚓聲,蛇一般游走的閃光燈在這群衣冠不整的人的臉上閃爍著,把他們的邋遢和落魄通通暴露無遺。有漾厭惡地皺了皺眉,轉(zhuǎn)身想走。這時,一個衣著時髦的女人追上來攔住了他。女人把話筒伸到他面前,問道:請問您有家么?結(jié)過婚么?您以前做過什么職業(yè)?

有漾能聞到女人身上飄出的香水味,很好聞。淡淡的,細(xì)若游絲,卻像一大把布滿倒刺的小爪子似的抓撓著他的身體。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早上沒有刷牙,或許他身上正散發(fā)出一股令人生厭的臭味。于是,本能地往后縮了縮身體。女人卻不依不饒地跟了上來,繼續(xù)問道,請問您為什么不回家?為什么要住在這里?

為了不讓那些想象中的臭味從他的嘴巴里飄出來,有漾拼命屏住呼吸。他覺得自己幾乎快要窒息了,這讓他的臉呈現(xiàn)出一種奇異的表情。充滿著溺水者的絕望,卻又有幾分難以克制的興奮。女人又往前跨了一步,她衣服上的皮毛已經(jīng)蹭到了他的臉,那種冰冷而毛茸茸的感覺幾乎把他嚇了一跳。

有漾忽然有些被激怒了,瞪大眼睛憤怒地看著她,因為憋得太久而忍不住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女人見狀愣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趁這個機會,有漾忽然伸出手猛地推開她。女人腳底一滑,同時發(fā)出一聲尖叫。幸虧被身后的人扶了一把,這才沒有摔倒。有漾胡亂推開幾個擋住他去路的人,拼命往外跑。奔跑中,他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左手還端著一碗湯,碗上完好地蓋著蓋子。于是,有漾放慢腳步,一邊跑一邊努力去喝碗里的湯。由于用力過猛,一次性紙碗幾乎被他捏碎了,碗里的湯有一半灑到了衣服上。

跑出公園之后,有漾終于覺得安全了。身旁的店鋪依然燈火通明,里面有人正在安靜地吃飯。因為喝了那半碗湯的緣故,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不那么餓了,卻忽然感覺委屈無比。有漾又想起剛才那個穿毛皮大衣的漂亮女人,女人絮絮叨叨問他的那些話。他哆嗦著伸出手去摸自己的臉,兩行熱淚頓時奪眶而出。就在這時,有漾忽然感覺有些想家了。他從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想家、想兒子,甚至想念利小芬。他一邊流淚,一邊拼命往前跑。當(dāng)他奔跑的時候,路上來往的車輛像是忽然放慢了速度。看起來就像是一只只被什么人遠(yuǎn)程操縱著的玩具,忽然被集體調(diào)慢了一檔。迎面而來的行人自動讓開一條道,以便讓他的奔跑變得更為順暢。這讓有漾忍不住有些奇怪,為什么會這樣呢?難道他們怕他么?他有什么讓他們害怕的呢?

回到家時已是深夜。有漾站在樓下往上看,估摸著利小芬告訴過他的那個地址會在哪個位置。他順著樓梯大著膽子往上走,一邊走一邊習(xí)慣性地在口袋里摸鑰匙,自然沒有找到。終于,有漾站到了門前。他正猶豫著要不要按門鈴,卻忽然發(fā)現(xiàn)門根本就沒有鎖。

有漾慢慢推開門,這才發(fā)現(xiàn)屋子里竟然一個人也沒有。幾件舊家具擺在陌生的房間里,看起來幾乎有幾分怪異。他費了很大的勁才認(rèn)出來,原來那都是自己以前用過的東西。有漾很快便找到利小芬和兒子的房間。他先在兒子的房間站了一會兒,又來到利小芬的房間里。然后,他便聞到了一股刺鼻的怪味。

利小芬是個愛干凈的女人,有漾一點也弄不明白,這到底是什么味道?這味道是他以前從沒有聞到過的,卻幾乎讓他差點嘔吐出來。有漾只在那里站了幾秒鐘便退了出來,但他的腦子里忽然浮出一個詞:狐臭。是的,是狐臭!與利小芬生活了這么多年,他竟然從沒有聞到過?,F(xiàn)在,他終于見識到它的廬山真面目了。

從屋里出來的時候,有漾用力把門帶了一下。聽到鎖簧發(fā)出的一聲清脆的咔嚓聲,他忍不住微笑了一下。有漾知道,自己以后再也不會回來了。

王傳宏,女,江蘇人,文學(xué)碩士。曾在江蘇某報社、日本東京某通訊社任編輯。1998年開始寫作,先后在《天涯》《小說界》《山花》等刊物發(fā)表中短篇作品80多萬字,其中中篇小說《謀殺》被改編拍攝成電影《春花開》。作品多次被《中篇小說選刊》《北京文學(xué)中篇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小說精選》《作品與爭鳴》等刊物轉(zhuǎn)載。另著有長篇小說《誘惑》。

責(zé)任編輯張韻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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