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多作品中,我們會同時看到佛、儒、道的影子,《紅樓夢》也是這樣。有學者認為,《紅樓夢》中的道教思想可以認為是“佛教化的道教”,或者說,《紅樓夢》既受到道家“出世”思想的影響,也受到佛家“色空”思想的影響,兩者在《紅樓夢》中交織出現(xiàn),共同構成了《紅樓夢》這部奇書。
但是在這三者中,道家的“出世”觀對《紅樓夢》的影響最為深遠。
有學者認為,在紅樓夢的創(chuàng)作中,作者的創(chuàng)作思想是以道教哲學為主導,以道教“夢幻”觀為核心?!都t樓夢》中一開始,便有“一僧一道”,從青埂峰下帶走了女媧補天的頑石,進入茫茫紅塵歷練。從甄士隱起,到賈寶玉止,《紅樓夢》中出家的人物不少,其中最重要的人物有五個:甄士隱、柳湘蓮、妙玉、惜春、賈寶玉。
在甄士隱的出家中,跛足道人起到的作用遠遠大于癩頭和尚。甄士隱家突逢巨變、家道中落的時候,他寄居在妻族籬下,受人白眼,飽嘗生活中世態(tài)炎涼。這個時候跛足道人出現(xiàn)了,口誦《好了歌》,甄士隱幡然醒悟,隨即飄然而去。直到書末賈雨村渡江而去的時候,一位老道提出舊事時,才知道甄士隱已然成道多年。
柳湘蓮的出家比較突然和簡單。本來看破情關、削發(fā)出家,應該是佛家的事情,然而柳湘蓮卻是跟著跛足道士走了。不得不說作者心中柳湘蓮的出家,其實并不僅僅是表面上因為尤三姐死了感到愧疚和看破紅塵,柳湘蓮自幼失去父母,喜愛唱戲,在戲中體驗人生百態(tài),此時的出家,其實也是道家的飄然出世的一種體現(xiàn)吧。
妙玉和惜春都是女子,妙玉是帶發(fā)修行的尼姑,從小多病皈依佛門,住在大觀園之外的櫳翠庵。可是妙玉實際的表現(xiàn)卻并非像個尼姑,倒是更像一個道姑:她善讀《莊子》,以“畸零人”自居;她用茶水不僅極盡茶葉、水質的講究,而且所用杯子都是絕世珍寶,這與佛家的四大皆空完全相反;寶玉的通靈寶玉丟失之后,邢岫煙提出請妙玉扶乩,妙玉雖然不情愿但也幫忙了,請來了拐仙。拐仙就是八仙過海中的鐵拐李,這是典型的道家人物。因此可以說,妙玉的身份雖然是尼姑,但是本質卻是道姑,而惜春則步其后塵。
賈寶玉的出家是整部《紅樓夢》中最重要的人物的出世。第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之后,跛足道士便不再出現(xiàn)了,一直都是癩頭和尚在送玉和點化他,就連賈寶玉自己都說“哪天跟著和尚去了”。不是從這一點就能夠看出賈寶玉的出家是偏向佛教的看破紅塵呢?
首先從賈寶玉的身世上來說,他的前世是神瑛侍者,正因如此,警幻仙子才一再點化于他。黛玉死后、賈寶玉失玉,有一次來到警幻仙子的仙境,這個時候的賈寶玉已經走上了回歸“本來面目”的道路,思凡歷劫是道家思想中的前世今生說。而妙玉扶乩時請下拐仙,得到的乩文是“噫!來無跡,去無蹤,青埂峰下倚古松。欲追尋,山萬重,入我門來一笑逢。”因此不少人認為雖然寶玉由和尚點撥,但是根據他出家之后的封號是“文妙真人”,最終入的是道門,走入道家的“出世”狀態(tài),不再貪戀紅塵,回到原屬神瑛侍者的仙境去了。
道家的“出世”講究清靜無為,隨遇而安,不是極力爭取世俗中的功名利祿,而是修為自身、回歸自然大道?!都t樓夢》中,無論是王朝、家庭還是個人,都經歷了由盛而衰、從“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極為興盛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凈”的最終結局。這種無論多么繁華興盛最終都會歸于虛無的觀點,在佛道兩家中都有體現(xiàn);不同是的,佛教認為一切的本源都是空,空就是無;而道教則認為既然興盛衰亡都是自然規(guī)律,禍福相依、陰陽相長,那么就應當順其自然,在興盛的時候要有危機意識,意識到“福兮禍之所依”,沒有必要也不可能刻意避免衰亡的到來。
從這個角度上來分析,我們會發(fā)現(xiàn),道家的觀點更符合《紅樓夢》中的整體狀態(tài)。秦可卿死后魂魄來找鳳姐,將禍福相依,雖然不可避免,但是可以早作準備。除了整個家族由興盛到衰亡的過程之外,寶玉對身邊女子的態(tài)度也經歷了從“癡情”到“無情”的過程。寶玉最終的出家,和切身體會到“風月”二字的無情有著必然的聯(lián)系。寶玉從來也不是一個對家族興盛、功名利祿看重的人,如果最終只是家道中衰的話,寶玉應當是又一個俗世的柳湘蓮,而不是出家成了“文妙真人”?!都t樓夢》原名中也有《風月寶鑒》一名,蓋因《紅樓夢》中,風月的分量同家族興衰的分量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賈寶玉最終選擇了道家的“出世”,在茫茫雪地里拜見父親賈政,了卻俗世因緣,隨著一僧一道揚長而去。
說著,三人飄然登岸而去。賈政不顧路滑,急忙趕來,哪里追趕得上?這時只聽他們三人中不知是誰作歌道:“我所居兮,青埂之峰。我所游兮,鴻蒙大空。誰與我游兮,吾誰與從?渺渺茫茫兮,歸彼大荒?!?/p>
鴻蒙、大荒,都是道家所言的天地之始。警幻仙子讓寶玉聽的《金陵十二釵曲》中開頭便是“開辟鴻蒙,誰為情種,都只為風月情濃?!睂氂窨雌骑L月,回歸了最原始的大道自然,找回了自己的本來面目,不再沉迷于紅塵俗世,無論是風月還是功名利祿都無法讓他留戀。這正是道家“出世”觀中道法自然、無為的體現(xiàn)。
明清兩代,是道教從停滯走向衰落的階段,“道教的衰落大體同整個封建社會同步”。
明清時期,道家的思想越來越和中土化的佛家(禪宗)一起,融合進入中國知識分子的主要思想中。判詞中說王熙鳳“生于末世運偏消”,其實是每一個清代知識分子的自喻。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如果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么人生的意義就變得迷茫起來。在這種精神狀態(tài)下,道家的“出世”精神從一定程度上決定了《紅樓夢》的悲劇性質。
寶玉出家后,王夫人哭著說:“他若拋了父母,這就是不孝,怎能成佛作祖。”寶玉的出家既不是為了成佛作祖,也不是為了“一子出家,七祖升天”。道家的出世講究的是清靜無為,寶玉的出家既不是為了成佛成祖,也不是為了渡己渡人。在整部小說中,老子的循環(huán)論思想和莊子的浮生若夢的人生認知貫穿了小說的始終,并成為小說悲劇精神的內在驅動力。
《紅樓夢》中寫到人的死亡時也有意識地表現(xiàn)出明顯的天人感應觀念。天人感應認為人的生死禍福與天道有關,相互感應,其實是道家思想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的世俗變體。寶玉所住的怡紅院里有一棵海棠,海棠枯萎時晴雯屈死,從此大觀園開始走了下坡路。而九十四回“宴海棠賈母賞花妖失寶玉通靈知奇禍”中,海棠花突然復活開花,事若反常必為妖,枯死的海棠突然開花,實際上是賈府即將一敗涂地的不祥之兆:
探春雖不言語,心內想:“此花必非好兆。大凡順者昌,逆者亡。草木知運,不時而發(fā),必是妖孽?!?/p>
花木和人一樣,應該遵循自然規(guī)律生長,死者不可復生,順者昌、逆者亡。不按時開出的花朵,預示著不符合天道的事情,必然不會是什么好事。果然接下來便是寶玉失玉、元春玉隕、黛玉香消、妙玉被劫、惜春出家……死亡和衰敗具有先兆,這也是道家思想的一個體現(xiàn)。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