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 任俊國
回家:一座山的呼喚
上海 任俊國
一場流星雨,落進人祖山。
山下,柿子灘上,柿子熟了。
每顆柿子都是星落人間的火種。從此,夜色不再冰冷,食物不再生冷。言語不再生硬,交流中有了情感的溫度。那火,那煙,那人間煙火,溫暖了多少人間歲月?溫暖了多少民族記憶?
那時,黃昏。
伏羲趕著牛羊,從遠方走來,又要向遠方走去。山那邊還有山。遠方喲,遠方還有多遠?
當(dāng)走到黃河岸邊,他的心情像壺口瀑布一樣澎湃。當(dāng)望見柿子灘的炊煙,他的萬丈豪情頓時化為柔腸千轉(zhuǎn)。他看見,滿山紅葉迎風(fēng)展,九曲黃河轉(zhuǎn)過了第一灣。
又一顆流星劃過天空,落進眾風(fēng)之門,落進伏羲的胸膛,化作他一生的情,一生的愿。一生的愛。
望見炊煙,伏羲聽見人祖山在呼喚,他扶著巖石哭了。從此,那塊巖石叫伏羲巖。其實,那塊巖石是一道門,一道伏羲扶著回家的門。
盡管,山外還是山,遠方還很遠,但炊煙是家門前那棵永不枯黃的樹,拴著通往遠方的路。
拴著路上的腳步?;丶遥粫忻酝?。
于是我們看見,在時間的雕鑄下,媧羲相依成石,望盡黃河九十九道灣。望不盡,柿子灘上的裊裊炊煙。
站在黃河邊,壺口瀑布在呼喚。我又聽見,黃昏中母親站在家門口深深的喊。
略帶焦急和疲憊的聲音,穿過炊煙,掠過田野,在山谷中回蕩。天地靜下來,走在路上,我看見牛羊走向村莊,鳥兒飛向樹林,黃昏和山巒退向天邊。
我們,都在回家。
有時,母親也靜靜地立在黃昏中,望著天邊,望著天邊那座山。
風(fēng)過。母親說,聽見山的呼喚。
黃河奔騰,壺口呼喊。
回家,回到人祖山,那里是我們最初的家園,家中的火塘已添新柴。在與夜耳鬢廝磨時,火焰的臉開始滾燙,開始紅妍。
當(dāng)愛情坐在火塘邊,兩顆心亮了。
當(dāng)母親坐在火塘邊,故事開始了。
當(dāng)記憶坐回火塘邊,鄉(xiāng)愁升起了。
火,是人類文明最初的文字,以碳為墨,永恒記錄著從黑暗邁向光明的起跑線。今天,人祖山下,一萬年前的火塘熄了,但300多個火的吻痕還在。
碎了的是燧石,不碎的是火的靈魂。
燧石,一首期待燃燒的詩。隨時都會點燃一個民族情感的原點。
燧石,自從握在女媧、伏羲手心的剎那,就有了華夏民族的體溫。自從女媧、伏羲手和手相牽,心和心相印,華夏民族就翻開了歷史新篇。
大地醒來。
臥云臺上,一方一圓的石窩盛著晨曦,盛著天圓地方、天人合一的樸素宇宙觀。
天空開始明亮、清澈。觀天的伏羲呼喚清晨,呼喚遠山,呼喚黃河,喊出了黎明的第一個元音。那一瞬,百鳥啼唱,溫暖流動。
女媧推開洞房溝的門,也推開了東方的伊甸園,推開了人類的春天。那一瞬,霞衣披在群峰上,山花爛漫。
一朵云,離開合煙崖,穿過穿針梁,遠去了。
那一瞬,華夏文明第一次站在了1742米的高度上。
人祖山上,石磨盤和石磨棒還在。那是人類智慧和漫長時間相互打磨的記載。石磨,最先輾碎的是時間,也輾碎了無數(shù)歷史片段。
我想,滾磨溝就是先民們制作石磨的石場吧。有一天,女媧把一塊磨石舉過頭頂,補牢漏雨的洞頂。從此,家有晴天,心有晴空。
晴朗的心空比天空還要遼遠。
其實,女媧補天,補的是族民的心愿。至今,為兒女們的生活,天下母親仍有打不完的補丁。
石磨,把粗糲的谷物碾成面粉,仿佛碾落一場雨,滋潤母親快要干涸的思念。仿佛碾落一場雪,裝點母親不再美麗的容顏。
轉(zhuǎn)身,我又看見,一場大雪落在人頭山。
石磨,碾細了粗糲的日子,碾出了華夏民族農(nóng)耕文明的曙光。炊煙,沿著黃河岸邊次第升起。黃河哦,你就是我們民族共同的炊煙,共同的血脈之源。
石磨,是一頭拴在老屋的牛,靜靜地反芻家的味道。
母親,一直坐在屋檐下,一直坐在石磨邊。那里一直下著一場時間的雪。
母親說,石磨是山分娩的孩子。
推動石磨的聲音重新響起。一個季節(jié)已走遠,一座山在呼喚。
又一次,我潸然淚下。又一次母親遞過那塊帶著體溫的手帕,又一次為我愧疚的心空補漏。
又一次,母親擦亮了一片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