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紗一點燈
文_袁江蕾 文_七沐
他們的愛情似乎逃脫不了﹃商人重利輕別離﹄的宿命,然而當他看到燕足上系著的書信時,卻不禁潸然淚下……
春夜闌,春恨切,花外子規(guī)啼月。人不見,夢難憑,紅紗一點燈。
偏怨別,是芳節(jié),庭下丁香千結(jié)。宵霧散,曉霞暉,梁間雙燕飛。
——毛文錫《更漏子》
終與他無緣得見,今夜,連夢里相會亦成泡影。轉(zhuǎn)眼竟又至,芳菲時節(jié)。她定曾與小山一樣惋嘆過,相隨夢里路,飛雨落花中。
陳廷焯在《云韶集》卷一中說,“紅紗一點燈”,真妙。我讀之不知何故,只是瞠目呆望,不覺失聲一哭。我知普天下世人讀之,亦無不瞠目呆望失聲一哭?!凹t紗一點燈”,五字五點血。
到處燈火通明,亮如白晝,現(xiàn)代人再難體會此番幽情別具與心機觸動了。
春夜闌珊,夢醒后,無邊思憶一時決堤泛濫。凝望紅紗籠罩下那一點依約燭光。癡心無寄。前生往世,誰又不曾有過?
人間一世如花開一季。春去春回花開花落的記憶,季季相類,宛如老樹年輪,于無知覺處靜靜疊加。唯在某一動念間,那些似曾相識的亙古哀愁,借由特別場景或辭章,暗夜潮水般逐波襲來,猝不及防。靈犀觸動時,心遂痛到不能自已。
所謂知己,正是此刻與你淚眼相望的那個人。
由春夜轉(zhuǎn)而平明。庭院里丁香花開得千纏百結(jié),香氣沉郁,如夜半隔簾聲嘆息。朝陽蒸騰晨霧。輕紗掠去,入目景致清新如洗。檐下梁間,不知何時,燕子雙雙飛進飛出,奔忙嬉戲。不禁慨然而嘆,幸福如此簡單。人不如燕。既是命如云影薄,不應顏比月華鮮。
《開元天寶遺事》載,長安大戶郭行先有女紹蘭,嫁與巨商任宗?;楹?,丈夫任宗即遠赴湘南經(jīng)商,數(shù)載未歸,音信皆無。
大戶與巨商,在當時皆不屬士大夫階層。彼此通婚,當不存在誰高攀了誰的問題。中國自古有抑商傳統(tǒng)。司馬遷《史記》最后才有一篇《貨殖列傳》,在“游俠”、“佞幸”、“滑稽”、“日者”、“龜策”各列傳之后。白居易《琵琶行》有“門前冷落車馬稀,老大嫁作商人婦”。
“商人重利輕別離”,紹蘭與任宗的婚姻,自一開始即注定日后歲月聚少離多。
白居易的琵琶女,自商人夫前月浮梁買茶去后,獨自一人在江口守著空船。夜夜所見,皆是“繞船月明江水寒”。
新婚的紹蘭雖未相伴江月,但年復一年閉鎖深閨,亦磨折了不少青春綺夢。
不止一年。她的等待換來空虛,夫君杳無音信。飛鴻歲歲南來北往,她卻連只言片語皆未收到過。倒寧愿一心憂慮他的生死,好過面對被徹底遺忘的尷尬。
哀客在江西,寂寞自家知。
塵土滿面上,終日被人欺。
朝朝立在市朝西,風吹淚雙垂。
遙望家鄉(xiāng)腸斷,此是貧不歸。
舊時商人他鄉(xiāng)客死亦屬常事。只是紹蘭的丈夫任宗當不至如這首《長相思》般,貧而不歸。經(jīng)商幾近歷險,“村人曳在道旁西,爺娘父母不知。身上綴牌書字,此是死不歸”。疾患盜匪猖獗,商途叵測。遙遙千里,回鄉(xiāng)無望。
月明如霜,夜風如水。此際正是,“枕前淚共階前雨,隔個窗兒滴到明”。
她是他千金收藏的珍稀畫卷。愛過,看過。如今被儲置高閣,灰頭土臉蜷縮一隅。外有梨花細雨,內(nèi)有繡羅空帷。永夜寧靜如鐵壁銅墻堅不可破。
何處是天涯?自他轉(zhuǎn)過身去,咫尺即天涯。
離愁日漸成傷,點滴碰觸即可痛到淚流。池上鴛鴦,花間彩蝶,梁上飛燕,哪一樣不是試探創(chuàng)口深淺的銀針?
太多女子,一朝落入薄情人手,轉(zhuǎn)眼化做美人圖。任春去秋來,歲月熏黃了紅顏。蛛絲塵網(wǎng)纏鎖桎梏,清淚淋漓,洗不出一片無雨晴天。
一日,紹蘭晨起,見燕子于梁間雙飛嬉戲,又自感傷落淚。幽情實在無著處,自不禁對著燕子輕聲低語:燕子啊,聽聞你們從東海飛來,途中一定經(jīng)過湘南吧。我夫君離家經(jīng)年,未卜生死,留下我一人于此苦苦守候。你們?nèi)羰悄転槲規(guī)Х鈺沤o他,該多好。
燕子似乎聽懂了她的話,竟似有點頭允諾之意。如果你們果真能聽懂,就請飛到我身邊來吧。希望來時,她驚喜交加。燕子果真解語,飛落至她膝頭。
我婿去重湖,臨窗泣血書。
殷勤憑燕翼,寄與薄情夫。
她將這首詩書于一張小紙條,綁于燕足上。之后,燕子便啁啾兩聲望空飛去。
彼時其夫任宗正在荊州,一日,忽見一雙燕子在自己頭上盤旋飛舞,良久不去,十分詫異。燕子甚至停在了他的肩上。這時他方看清,原來燕足上還系有書信。
展開看時,依稀認出是妻子紹蘭筆跡,紙上書寫著一首小詩。他頗受感動,不禁潸然淚下。那之后,他有何安排,我們不得而知。只知次年某時,他便回到長安家中。夫妻重逢,自有一番泣淚歡欣。他竟還想得起,將那張紙條拿給妻子紹蘭驗看。
古時交通與通訊皆不發(fā)達。一去經(jīng)年,夫妻遠隔千里之事常有。離別,作為商人的妻子不得不無奈面對。但任宗拋下新婚妻子離家經(jīng)商,一連數(shù)載杳無音訊。其中恐怕別有緣由插曲。
書中不曾交代,我們尚可猜得幾分。巨商如他,錢財充裕。常年在外,男人于家無心,于旅居處必多半有情。而況唐代秦樓楚館遍地,朝夕歌舞升平,歡顏紅袖何愁不是留情地。
設若沒有這雙解語梁燕,可憐的紹蘭又將怎樣寄書給她的“薄情夫”?
浪漫大唐,傳記尚人神不分。太多空閨拋擲,有始無終,一腔寄愿唯有托寓童話。淚眼含笑讀。
多少如任宗般樂不思蜀的天涯倦客,離鄉(xiāng)背井經(jīng)年。他日再回到久別故園,歷經(jīng)離亂,記憶中的碧樹瓊花,亭榭樓臺,一切皆已面目全非。彼時,蘇軾過彭城,夜宿燕子樓,夢見關(guān)盼盼空望斷故園心眼。唯有嘆一聲,燕子樓空,佳人何在?空鎖樓中燕。
佇立原地的等待,孤寒難耐,倍覺清冷。如浮萍落花般逐流漂泊,貨物般輾轉(zhuǎn)于男人間,便可得享自在完滿嗎?一朝生為女子,行與駐,不過是一方鸞鏡的正反兩面,如何翻轉(zhuǎn)都照不出個花好月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