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兒總襲梅
文_木門長子繪_七沐
她精通詩文,明達吏事,懷有濟世之才,卻 沒能為自己贏得生前身后名,
她的身份是一個奴婢,雖然她依靠自己的能力贏得了“巾幗宰相”的威名,雖然她曾是帝王的嬪妃,但她最終卻沒有逃脫一個奴婢的命運。正如臨淄王李隆基在殺她時所說的那樣:“此婢妖淫,瀆亂宮闈,怎可輕???今日不誅,后悔無及了。”那一時,她不再驚慌失措;那一刻,雨水潤濕了她的雙眼。
入宮時,她尚是個嬰兒,躺在母親的襁褓里咿咿呀呀。母親鄭氏因是一介女流活了下來,入住掖庭宮,像所有的奴隸一樣茍活。
掖庭宮里沒有溫暖,孤苦無依,勞役苦累,并飽受侍衛(wèi)們的踢打。在如此惡性的環(huán)境中,她慢慢地長大,在母親的屈辱與自己的命運面前竟長成了一朵梅花。
這朵梅花嫻靜優(yōu)雅,碧白娟秀;精通詩文,明達吏事。十三歲時,她被王召見,當即賦詩,文不加點,須臾而成,珠圓玉潤。她的書法秀麗,格仿簪花。王愛上了她,賜她才人封號,掌管宮中詔命。只是她不知,王曾是她一家子的仇人——她的祖父上官儀,曾因倡導(dǎo)廢后被誅,父親上官庭芝也沒能逃脫死亡的命運。
一個孤苦伶仃的女孩就這樣乖巧地長成。王的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是她日日能見到的人,她認為他們能帶給自己快樂。掖庭宮很冷,她不想有那樣的冷。掖庭宮的日子很苦,她想如王的兒女們一樣活著。
十七歲,春心萌動,她有了眷愛的眼神,在案幾前做記錄時有了筆不落墨的癡相。她看到一個人,那人青春俊秀,衣袂飄飄,言談之間才華橫溢。她看著他笑,有點呆,有些傻,穿在身上的素衣閃爍著美麗的光澤。
王看到了這一切,明里未吭一聲,實則記在心底。退朝后,她受到了重責,甲刀飛上了她的額頭,血流滿了她的臉頰?!澳阒皇且粋€奴婢,做好一個奴婢應(yīng)該做的事!”她喏喏地應(yīng)著,跪著寫完了《乞拔刀子詩》。從此,她不敢言愛,哪怕只在心頭想想。并且,她的額上有了一朵梅花,人稱“梅花妝”。
王的子女一個個長大,并一個個受到了約束,她看著他們逐一離開,李弘、李賢、李顯……她也看到了諸多的人黯然離開。但她不動聲色,即使在最心愛的男人李賢被放逐之時,她依然安靜地寫下了廢黜詔書。王說:“我的話就是天命!”她說:“王說什么,婉兒就信什么!”
但她的才華是掩不住的,她秉承了祖父上官儀的文風,注重詩的形式技巧,在描寫體現(xiàn)事物的原貌上更加細膩、精巧。曾有人用“綺錯婉媚”稱贊她的詩風,“上官體”也因此成為上流社會的創(chuàng)作主流。
王惜她的才華,委以重用,三十四歲時她開始處理百司奏表,參決政務(wù)。她的權(quán)力日益攀升,但她卻無處釋放感情,讓自己活得更快樂一點。貼在額上的“梅花妝”,是為了掩蓋甲刀擊打之后留下的疤痕,雖被宮中女子作為美艷的象征,卻依然掩不住她心底的苦痛?!耙粋€奴婢也許只能這樣,無怨無悔,在茍活中淘得一點安慰?!彼龑ψ约赫f。
但那個遠去的夢,那個遠去的愛人卻總在最深的夜里緩緩而來,攪擾著她的清夢。王為了抑制她的情欲,當著她的面與男人調(diào)笑,又在男人勾引她的時候出言不遜。張昌宗調(diào)笑她,武三思利用她,她是他們刀俎下的魚肉。
她開始與他們嬉笑,與他們勾心斗角,在宮廷的漩渦中學(xué)會了八面玲瓏。對上,她聽從王命,事事應(yīng)允,從無逆言;對下,她對眾人皆好,用情用意,不施惡念。她曾倡導(dǎo)為民減賦,從百姓的利益出發(fā),力圖國家富強。她也在詩詞里大贊:“翠幕珠幃敞月營,金罍玉斝泛蘭英。歲歲年年常扈蹕,長長久久樂升平。”那時,王就會笑,一副受之泰然的樣子。
神龍元年,宮廷政變,執(zhí)掌天下五十年的王被迫退位,中宗李顯做了新王。李顯仿佛記得兒時的歡娛,娶她為妃,拜為昭容,又令她專掌起草詔令一事。在掖庭宮勞役了半輩子的母親鄭氏,也因她被封為沛國夫人。她以為自己的好運來了,可以不再為奴,可以挺直了腰桿做人。她建昭文館,召詞學(xué)之士,賜宴游樂,賦詩唱和。眾人皆以她為詞宗。她代替中宗李顯和他的妻子韋皇后、女兒安樂公主做詩數(shù)首,詩句皆優(yōu)美酣暢,被世人傳誦。
她似乎瞬間變快樂了,山川秀麗,雪映梅花。她以為山川是她的山川,梅花是她的梅花,就連額頭的那塊疤也顯得越加秀美。
然而,世事多變,韋氏皇后起了野心,一如當年的王一樣,只不過韋氏有王的狂野,卻沒有王的才華。中宗李顯死于暴癥,韋氏被殺,一心想做皇太女的安樂公主成了冤魂。她以為憑自己的聰明靈秀可以劫難逃生,可以憑借自己當年和太平公主的關(guān)系再造輝煌。然而,唐隆政變之后,臨淄王李隆基執(zhí)掌了重權(quán),太平不再是從前的太平,公主也不再是從前的公主。她依然是“奴”,一個李隆基眼里的卑微之人。死的那一刻,她笑了。終其一生,她沒有逃脫一個奴的命運。
雨劃破了她的臉,風撩起她的發(fā),她沒有哀嚎,也沒有祈求,她手里執(zhí)著的“立溫王李重茂為皇太子、相王李旦參決政務(wù)”的遺詔成了一張廢紙,保不了她的命。如梅的疤痕深深地刻在她的額上,那是一個恥辱的象征,也是她多年來不懂得掙扎,只想著求和的落敗。聰慧才智救不了她,刻意奉承也阻止不了她永逝的命運。刀落下來的那一刻,她心傷的淚水滴下,打濕了原本向往安逸的心靈。那一年,她四十六歲,是應(yīng)該做母親或者做祖母的年齡。但她什么也沒有,孤單零落,如勁風中飄落的一朵梅花。
多年后,執(zhí)掌了政權(quán)的李隆基想起了她,收集她的三十二首存詩錄入《全唐詩》,按內(nèi)容分為三類:抒情述懷、應(yīng)制奉和、出游紀勝。在民間,她亦被民眾奉為玉簪花神,掌管世上奇異的花事。但是,她卻從來沒有主宰過自己的命運,小時候沒有,長大后也沒有。出生時,她的母親鄭氏曾夢見過一個巨人,那巨人說她日后能“稱量天下士”,可她連自己都稱量不了,就香消玉殞,墜入黃泉。
她死后,碩大的墓中再無它物,只有一塊碑。碑上記載著她的生平:婕妤姓上官,隴西上邽人也。其先高陽氏之后。子為楚上官大夫,因生得姓之相繼;女為漢昭帝皇后,富貴勛庸之不絕。曾祖弘,隨(隋)藤(滕)王府記室參軍、襄州總管府屬、華州長史、會稽郡贊持、尚書比部郎中……
可見她的家勢曾多么顯赫。然而,她終為奴——只因為祖父上官儀起草的一折廢后的詔書。
葉下洞庭初,思君萬里馀。
露濃香被冷,月落錦屏虛。
欲奏江南曲,貪封薊北書。
書中無別意,惟悵久離居。
只是這首《彩書怨》她又能寫給誰?季節(jié)無常,雨兒總襲梅。人生無果,她注定在風雨中飄零。她叫上官婉兒,一個美麗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