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芙蓉是讖言
文_紫苑繪_口君
乾德三年。
綠柳才黃時分,宮人敲開房門,畢恭畢敬地深鞠一躬,對著我們夫妻二人頒了一道旨意。
“陛下邀昶殿前一敘?!?/p>
我惴惴不安地攥緊霓裳,昶寬大溫暖的手牽我入身后,附上那冰冷至極的指尖。
汴梁瑟瑟秋風(fēng)吹過那矗立在城樓的旗幟,沾不上半絲煙塵。記憶里最為昌盛的衰亡不過如此,不費(fèi)一兵一卒,一個朝代沉沒在人聲鼎沸的王朝中。當(dāng)外敵虎視眈眈,昶卻攜十四萬士兵,沉旗解甲,繳械投降。
在深巷中聽鴻鳥哀鳴,四散離析,一滴淚滾落在倒戈的戰(zhàn)旗上。
一身明黃的朝衣惹得我刺目,堂上男子眉眼一派狂妄,高高在上的恩寵光芒萬丈。
昶跪地謝恩,我不服地未動分毫。
皇上輕佻眉眼道:“夫人,何故如此?”
我沉吟片刻,看了眼身側(cè)長跪不起的昶。曾經(jīng)一國之君的他也低下高高在上的額頭,屈辱地叩首謝恩。
于是,我妥協(xié),朱唇淺動,回道:“臣妾費(fèi)氏,愿皇上圣壽無疆。”
皇上淺笑不語,一直在我夫妻二人踏出門口,方挑釁問道:“后蜀淪喪于此,不知夫人覺得何以為由?”
我憤然轉(zhuǎn)身,卻不經(jīng)意聽到昶壓低聲線,沙啞道:“下臣先行告退?!?/p>
皇上誠然應(yīng)允,散了大殿的宮人,徐步潛行面立于我,張揚(yáng)的笑容嵌入眼波:“素聞夫人詩詞精倫,可否賜教?”
我回頭望著昶的身影沒入熙攘的人群,胸中頓生哀思,扯出一絲冷笑:“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哪得知?”
皇上連聲稱贊,不再執(zhí)拗,放我離去。
回府,我瞧見昶雙手拄欄,身形已不如先前健碩,骨瘦嶙峋的脊背早已托不起這怠惰的后蜀,敗于宋實(shí)屬必然結(jié)果。
國破那日,昶黯然跪立于皇城腳下,我拂著他清瘦的面,聽他愧疚不已:“徐娘,如今后蜀騎兵被盛世慣得養(yǎng)尊處優(yōu),無力抵抗,此乃朕的罪責(zé),可讓百姓生靈涂炭,實(shí)屬無辜……”他紅著眸子,隱忍的淚水直到經(jīng)年后仍舊歷歷在目。我嘆道:“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那一瞬的亡國沉痛,敲擊了我們的心房。我雖隱忍不堪,也怨昶疏于練兵,怠惰政史。可那昌盛繁榮的日日都是我與他同享,如今又怎能全怪罪于他?
如是,我走入湖亭,輕撫他蕭索的背,輕言安慰:“在妾身心里,無論有多少朝帝王,都只有您一位陛下?!?/p>
昶青銹的臉色不禁暗紅,羞赧地落下淚來。他擁著我,像是一個永久的訣別。
“吾罪該萬死,今日茍活只為能伴妻左右。若有一日,不得不落下徐娘一人,也請務(wù)必長存于世,萬不可投奔而來?!?/p>
那一日回憶如庭中湖水,輕易地沉溺了我一世心神,隨秋風(fēng)推出斑斑細(xì)紋散波開來。何曾料到,這一刻終成永恒,話別了我繾綣今生的愛戀。
隔日清晨,皇上召見我。離開之際,昶眼帶離殤之意。他為我梳著發(fā)絲,一面解我憂思道:“徐娘,秋去冬來,又是一年。來年定然繁花似錦,芙蓉滿地?!?/p>
我透過銅鏡,凝神地看著他的眸光柔潤,連連稱是:“妾身一定等到來年,與君同看芙蓉之盛茂?!?/p>
看著昶憨笑點(diǎn)頭,我才沉下心來,坐上前往皇宮的轎子。
宮廷之大,早已被我拋入腦后。我半敷衍地與皇上討論博學(xué),心思亦歸心似箭。當(dāng)我踏入自家府邸時,卻是滿目的震慟。
碩白的簇綢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地裹著朱紅的雕欄,里面斷斷續(xù)續(xù)響起嗚咽的聲音。跟隨我們多年的侍女祁兒,哀慟地扶著我抹淚:“夫人,爺與世長辭了?!?/p>
我僅聞只字片語便覺得眼前一晃,墜落在無止境的黑暗中。
再次醒來已身在廷院深深。無人告知,為何那個憨笑于我立下賞花之約的男子,在香爐燃盡之際便撒手人寰,棄我而去。
祁兒聽御醫(yī)說昶患病已久,因遷途奔波水土不服而導(dǎo)致暴斃。可我身伴他多年,昶是否疾病纏身,我又怎會不知?
皇上輟朝五日,素服發(fā)表,贈布帛千匹并追封昶為楚王。
當(dāng)時高至朝臣權(quán)野,低至黎民百姓,皆稱皇上對前朝廢帝深明大義,福澤廣壽。
我坐轎中,同全民愛戴擁寵的帝王,看路旁人潮里百姓對其敬重的眼神,心中寒意侵染。下意識用冰冷的指尖攥緊霓裳??纱藭r,再盼不到昶那溫暖寬宏的手掌。
時光流轉(zhuǎn),尤其在這深深的宮墻里,一切季節(jié)也變換得模糊而肆意。
皇上將我封為六宮之首的貴妃,供我華綢美緞,玲瓏珠寶,可我依舊日日穿著素白長衫面圣。我心知君主都有大義和尊嚴(yán),像昶雖怠惰練兵,喜于祥樂,卻依舊在尊嚴(yán)和百姓中選擇了百姓,不惜棄戰(zhàn)亡國,又因怕我淪落他人,才茍活于世人鄙夷中。而皇上寬宏相待,呵護(hù)有加,知我喜愛花草,修建了同后蜀一樣的荷塘,并尊稱我為“夫人”。
可昶的突然離世讓我容不得一份可能謀害我夫君的情意。昶于我臨別之情無以寄托,我便在夜深人靜,推開木窗,看著枯黍的墻垣幻想等春日初染,和煦的風(fēng)兒輕撫,墻后的荷塘也似后蜀一般被昶填土灑種,開出滿地的芙蓉花,鶯鶯燕燕,錦繡流芳。
又是一年四月,乍暖還寒時分,我正在持筆作畫。畫里的昶還是初遇的樣子,溫和含蓄,明亮的眸光坦蕩正直。這是我一年來畫的第四張他的畫像。每個季節(jié)過去,我便將這深沉的思念匯入筆尖的線條。
“夫人,如此雅興啊?畫中人有些面熟呢?”皇上深夜到訪,未讓宮人通報(bào),赫然在我背后發(fā)聲,驚得我筆一抖,滑落在地。
我忙欠身參禮,鎮(zhèn)定心神道:“此乃張仙像,虔誠供奉可得子嗣?!?/p>
皇上聽聞,當(dāng)即捧腹笑道:“夫人如此虔誠,勢必能得償所愿?!?/p>
那次不久,張仙的畫像便從宮中流入民間,難生兒女之人家中勢必供奉。
我與皇上也算過了相敬如賓的日子,但朝廷非議不斷。我恪守本分,嚴(yán)謹(jǐn)尊卑,小心翼翼地不敢造次,只為圓昶生前對我唯一的希冀——不可投奔而去。可這樣的日子我過得心力交瘁。
已經(jīng)憶不起那是昶辭世多久的年月,皇上臣弟拜訪,請我與他們一起狩獵?;噬蠐?dān)憂地拂去龍袖,欲想推辭,卻被我搶言答應(yīng)。
那日,我身著戎裝,與皇上并肩走過的荷塘開滿了昶承諾我的一池芙蓉,我心中喜悅難掩。
狩獵的場地混亂,皇上命我原地等他。我點(diǎn)頭應(yīng)允,可當(dāng)一支箭穿過我發(fā)間時,我違背了承諾,轉(zhuǎn)身走出獵場的死角。箭絡(luò)繹不絕地匯成箭雨,穿透了我的身體。彌留之際,皇上奔來扶住我,泣聲道:“夫人,何故如此?”那便是我們初次相遇的對白。
時光好像回到那天宮人敲我房門的清晨,我和昶相擁而立,在湖亭旁訴說心事。我依稀覺得,那日他手掌的溫度還殘留在我柔軟的心房,隨著血液轉(zhuǎn)回心田。
“皇上,讓臣妾回到夫君身邊吧。”我氣若游絲,吐出最后一句話。
意識漸失前,我仿若回到后蜀鼎盛的年華。
芙蓉滿地,我拉著昶輕舞霓裳。他忘情淺作,以“花不足以擬其色,蕊差堪狀其容”盛贊我,賜名諱為花蕊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