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 梅里·雪 [藏族]
河西風(fēng)物(五章)
甘肅 梅里·雪 [藏族]
一粒沙和十萬粒沙一起,組成河西走廊的風(fēng)沙線。在額濟納,每一粒細小的沙都是有思想有生命的,它們與野駱駝,野胡楊一起,構(gòu)成大漠的風(fēng)景。
看到這么多的沙就想到曾經(jīng)有一條河。水流帶著沙從雪山來,從深山幽谷來,從匈奴從黨項從西夏從羌的歷史進程中來。一路經(jīng)過流水的搬運、碰撞、摩擦、浸蝕、粉碎,它們的傷口只有互相彌補、安撫,像兄弟并肩幫襯,跋涉的路途才圓滿。
它們抱團一起圍成大漢天朝的城池,守住百姓的麥香。它們是冷兵器,它們是熱被窩,它們是愛和恨。
它們掩埋歷史,掩埋戰(zhàn)爭,掩埋村莊和花朵,又在新的綠洲上站穩(wěn)腳跟。
熱情與冷漠交替,荒涼與繁華并存。
河西的沙睜著眼睛,因為大佛睡了。五胡十六國的箭雨停息了。
河西的沙沉睡,因為飛天醒著。星星峽的月亮從不睡覺。
我的枯萎、凋零、倒下只是一種靜美。
年輪的內(nèi)部我必備與生俱來的掙扎本性。
西域來的風(fēng),戈壁來的沙,把我身體里的花朵拿走,我依然向死而生,等你來見證生命活過的歷史,見證枯了的胡楊不再被視為死亡,它和活著一起構(gòu)成存在本身。
觸目生悲,其實我也有突如其來的傷悲,我把遠古的時光過成了——枯。
枯了的軀體就交給空曠吧,安靜地在蒼涼天幕下蜷睡成天地的嬰兒。
生命曾經(jīng)滄海,我把儲存一生的鹽分都交給陽光,可是陽光一柔軟就把我內(nèi)心蜇蝕的痕跡暴露無遺。生命經(jīng)歷苦難,經(jīng)歷煎熬,也許經(jīng)歷了才算完整。
經(jīng)歷使年輪增了韌,使內(nèi)心添了柔,一棵樹從喧囂走向平靜,從旁枝斜出走向刪繁就簡,從千年的遼闊走向一堆灰燼……
枯,依然是沙漠中平靜的呼吸和心跳。
兩千年前的會水漢城,每一片陶的一生都與那些彎腰耕作的脊梁有點相似,不夠圓滿。
還沒活夠日子,某一天就碎在光陰里,隱入雪,隱入沙。
遠征西域的人們來到雪山邊塞,用一片小小的白亭海子洗去征蓬上翻卷的鄉(xiāng)愁。
男人們開始挖海子邊的河泥,泥膠沉實,細膩可塑,女人用手指奏響陽光,開始學(xué)女媧,摶土制陶,做大漠的造物主。
日子就是壇壇罐罐,生活就是糧甕酒缸。
白草燒不盡。燒出骨骼里的火焰、河流和泥紋。
壇壇罐罐堆疊的村莊,美在沉默。
生活的豐盈藏在陶的內(nèi)部,日子有風(fēng)有雨,有淚有笑,有酒。
陶走出火焰,學(xué)會冷靜和含蓄,然后凝固成平淡,于歲月深處散發(fā)幽靜的光芒。
微雨的黃昏,大大小小的碎片像洗亮的一只只眼睛,看穿三千繁華……
兩千多年后,碎陶,在靜止中飛翔,每一片都是一個西征人的亡靈在回鄉(xiāng)的路上。
蘆葦叢里飛起的白鳥又飛入棉花田,不見了,像雪下過又融過。
飛速摘棉花的人,她們的手指劃痕累累。
看見一條新鮮的傷口,她顧不上讓我包扎一下。
她說,爹病了。需要錢。我不能慢。
倏然,盛開的光陰從棉花瓣上滑落,滴在了暮色中。
頂著紅頭巾的一朵棉代替了遼闊田野的蒼茫,掙錢養(yǎng)家的人,穿行在棉朵與棉朵之間。
尖叫聲是割斷的棉花枝發(fā)出的,它看見一輛卡車載著的一座雪山,鳥飛不過。
井,是眼睛。
清醒地沉默著,但它熟悉一座村莊吊上來搖下去的命運。
井里藏過月光,藏過風(fēng)沙,藏過大漠烈日,也安撫過一條河的嗚咽。
女人用一根繩子拉直日子積攢的淚水。
男人用吊桶打散過水面上悲傷的歲月。
井沿邊的繩痕,保存著歲月的暗傷,勒石記憶的生存閃著隱秘的光芒。
戈壁風(fēng)一直吹,吹過低矮的村莊和它身后大片大片棉花田,可它就是吹不走沉入井底的沙,它們都進入了一段炊煙的生活。
背井離鄉(xiāng)的人忘不了那眼井,它始終懸著一個人的命運。
梅里·雪,女,藏族,本名梅生華,1970年1月出生于甘肅天祝草原,有作品見于《詩刊》《星星》《散文詩》《中國詩歌》《中國詩人》《詩潮 》《民族文學(xué)》《現(xiàn)代青年》《綠風(fēng)》《北方文學(xué)》等報刊雜志。入選《2012中國散文詩精選》《2013中國年度散文詩》《2013散文詩年度精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