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淑玲

每到寒冬，穿上羽絨服，把腳蹬在暖氣片上，望著窗外漫天飛舞的雪花，聽著窗外呼嘯的寒風(fēng)，常常不自覺地問自己一個問題：科學(xué)家們一直說，全球氣溫在變暖，可現(xiàn)在坐在暖氣屋里，仍然覺得冷意凜然，古人怎么過冬？

于是開始翻閱歷史資料，了解了一些情況，發(fā)現(xiàn)“火爐”的記載很有意思。

按照全球氣候變暖的情況推測，古代的冬天應(yīng)該很冷。南朝梁代有一部記載古代風(fēng)俗的書叫《荊楚歲時記》，書中記載：“俗用冬至日數(shù)及九九八十一日，為歲寒?！币簿褪钦f，人們從冬至那天開始計(jì)算，以九天作為一個單元，連數(shù)九個九天，數(shù)到九九八十一天的時候，冬天就算過去了。因?yàn)槎旌芾?，古代還留下一首《九九歌》：“一九二九，縮腳縮手;三九四九，凍死豬狗;五九六九，沿河插柳;七九八九，搖腳擺手;九九八十一，老農(nóng)田中犁?！边@些計(jì)算數(shù)九天的方法和報告天寒狀況的歌謠，今天也還一直適用，只是在不同的地方詞句略有變化。由此可知，古代確實(shí)很冷，而人們在寒冷中，是數(shù)著天數(shù)熬過來的。

但是，古人絕對不會傻傻地?cái)?shù)著日子挨凍，總要想法子抵御寒冷。在沒有發(fā)現(xiàn)煤炭的時代，甚至發(fā)現(xiàn)煤炭以后，古人取暖最得力的器物就是“火爐”。

火爐的構(gòu)造，今古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都是四面圍圈，中間留孔，中腰有分隔灰燼與添木炭或煤炭的架子，也有的沒有。外部形狀或圓或方。古人制造火爐的材料，常常用泥、用坯、用磚、用鐵，富貴的人家還有用青銅的。

什么時候有的火爐，什么時候人們開始使用火爐取暖？恐怕很難考證清楚?，F(xiàn)知最早提到通過爐火改變溫度的當(dāng)是《論衡·變動》：“人物系于天，天為人物主也?！薄坝跽?，至或當(dāng)風(fēng)鼓箑，向日燃爐，而天終不為冬夏易氣。寒暑有節(jié)，不為人變改也?！币饧矗禾焓呛愣ú蛔兊模粫?yàn)樯壬茸雍腿紶t火而改變節(jié)氣。但據(jù)記載，火爐改變溫度用以取暖，在魏晉南北朝時就有不少?！都愑洝贰皬埵健睏l：“張式幼孤，奉遺命，葬于洛京。時周士龍識地形，稱郭璞青烏之流也。式與同之外野，歷覽三日而無獲，夜宿村舍。時冬寒，室內(nèi)唯一榻，式則籍地，士龍據(jù)榻以憩。士龍夜久不寐。式兼衣?lián)頎t而寢。”冬寒擁爐，自然是取暖之意。《南史》卷五二《列傳》第四二：“偉（蕭偉，字文達(dá)，南朝梁文帝第八子）性端雅，持軌度。少好學(xué)，篤誠通恕。趨賢重士，常如弗及，由是四方游士、當(dāng)時知名者莫不畢至。疾亟喪明，便不復(fù)出。齊世青溪宮改為芳林苑，天監(jiān)初，賜偉為第。又加穿筑，果木珍奇，窮極雕靡，有侔造化。立游客省，寒暑得宜，冬有籠爐，夏設(shè)飲扇，每與賓客游其中，命從事中郎蕭子范為之記?！薄岸谢\爐，夏設(shè)飲扇”，制造的是“寒暑得宜”的溫變效果?！对葡呻s記》“沈休文多病”條：“沈休文多病，六月猶綿帽溫爐，食姜椒飯，不爾，則委頓?！边@是因?yàn)樯蚣s身體不好，要借火爐改變溫度，以讓自己保持相對有精神的狀態(tài)。

到了唐朝，火爐取暖的記載極多。如《開元天寶遺事》卷一“瑞炭”條記載：“西涼國進(jìn)炭百條，各長尺馀，其炭青色，堅(jiān)硬如鐵，名之曰‘瑞炭。燒于爐中，無焰而有光，每條可燒十日，其熱氣逼人而不可近也。”這是皇家火爐取暖燃燒高級木炭的記載，一條“瑞炭”能燒十余日，而且“熱氣逼人”，比現(xiàn)在的暖氣還厲害?！惰b戒錄》卷九“夢太白”條：張孜“有《遇雪》云：‘長安大雪天，鳥雀難相覓。其中豪貴家，搗椒泥四壁。到處生紅爐，周回下羅羃。暖手調(diào)金絲，蘸甲斟瓊液。醉唱玉塵飛，困融香汗滴。豈知饑寒人，腳手生皴劈?！边@是寒冷冬日，富貴人家燒炭取暖、貧窮人家受盡饑寒的記載。《酉陽雜俎》續(xù)集卷一：“有物長六尺馀，皂衣青面，張目巨吻，見僧，初亦合手。智通熟視良久，謂曰：‘爾寒乎？就此向火。物乃就坐，智通但念經(jīng)。至五更，物為火所醉，因閉目開口，據(jù)爐而鼾。智通睹之，乃以香匙舉灰火置其口中。物大呼起，走至閫若蹶聲?！币粋€怪物，也知道在火爐邊的溫暖，竟然在暖融融的爐邊酣睡，而滑稽善謔的智通和尚竟然用香匙將爐火熱灰放在怪物口中使壞，其實(shí)就是想看怪物被燙后的怪樣子，算是一件令人一笑解頤的故事吧。

唐宋是中國文人的黃金時期，什么生活都能在他們筆下變得風(fēng)雅有趣。關(guān)于火爐的詩文也有很多，除了寒夜取暖、抵御寂冷的價值，還有家人相聚、兒女繞膝的樂趣，以及朋友相聚共話詩文友情的雅趣。

唐宋時期應(yīng)該比現(xiàn)在冷很多，“擁爐取暖”在唐宋人的記載中舉不勝舉。王維詩《冬夜寓直麟閣》：“直事披三省，重關(guān)閉七門。廣庭憐雪凈，深屋喜爐溫。月幌花虛馥，風(fēng)窗竹暗喧。東山白云意，茲夕寄琴尊。”王維值班的地方，要“重關(guān)閉七門”才有“深屋喜爐溫”的感覺，不像我們今天，隔著一層玻璃，有些小區(qū)的暖氣能夠達(dá)到室溫25℃。唐宋人的詩文中對寒冷的感覺很真切，如韓愈《苦寒》：“侵爐不覺暖，熾炭屢已添。探湯無所益，何況纊與縑！”緊挨著火爐、不停地添炭，還是感覺不到很暖和，看來真的很冷。

白居易大概很怕冷，對火爐的感情比較深，有好多寫火爐帶來溫暖的詩歌，如《即事重題》：“重裘暖帽寬氈履，小閣低窗深地爐。身穩(wěn)心安眠未起，西京朝士得知無?！薄稓q除夜對酒》：“衰翁歲除夜，對酒思悠然。草白經(jīng)霜地，云黃欲雪天。醉依香枕坐，慵傍暖爐眠。洛下閑來久，明朝是十年?！薄端X》：“星河耿耿漏綿綿，月暗燈微欲曙天。轉(zhuǎn)枕頻伸書帳下，披裘箕踞火爐前。老眠早覺常殘夜，病力先衰不待年。五欲已銷諸念息，世間無境可勾牽?！蹦欠N勾著雙腿披裘抱爐的樣子實(shí)在可愛。大概是對火爐的依賴太重，也便在不自覺中對火爐產(chǎn)生了依賴的情感，故而，當(dāng)春日融融時節(jié)，白居易會向給予了自己溫暖人生的火爐作別，如《別氈帳火爐》：“憶昨臘月天，北風(fēng)三尺雪。年老不禁寒，夜長安可徹。賴有青氈帳，風(fēng)前自張?jiān)O(shè)。復(fù)此紅火爐，雪中相暖熱。如魚入淵水，似兔藏深穴。婉軟蟄鱗蘇，溫?zé)鮾黾』?。方安陰慘夕，遽變陽和節(jié)。無奈時候遷，豈是恩情絕。毳簾逐日卷，香燎隨灰滅。離恨屬三春，佳期在十月。但令此身健，不作多時別?！卑拙右渍f，火爐對自己有使“凍肌活”的恩情，自己實(shí)在不愿離開它，但愿自己能夠健康長壽，不要與它離別得太久，到冬日就又可相聚。其對火爐御寒的感受，真是情意殷殷，竟如相對有著綿綿離思的情人。

中國人注重家庭觀念，而寒夜圍爐，夜話家常，織讀與共，嬉戲歡笑，能盡顯田家婦子之樂，故在唐宋文人筆下有些頗有情趣的文字。蘇軾《與子安兄》：“老兄嫂團(tuán)坐火爐頭，環(huán)列兒女，墳?zāi)瑰氤撸H眷滿目，便是人間第一等好事，更何所羨?！眲⒖饲f《賀新郎》：“老去聊攀萊子例，倒著斑衣戲舞。記田舍、火爐頭語。肘后黃金腰下印，有高堂、未敢將身許。且扇枕，莫倚柱。”在這種“環(huán)列兒女”“斑衣戲舞”的和樂生活里，這些曾經(jīng)有過“致君堯舜”“問長纓、何時入手，縛將戎主”的志士和英雄，不再羨慕叱咤風(fēng)云、檣櫓灰飛煙滅的生活，而滿足于兒女繞膝、高堂在座、斑衣戲彩、其樂融融的家居氛圍，淡然平靜的生活，一如范成大《南塘冬夜唱和》所說：“燃萁烘暖夜窗幽，時有新詩趣唱酬。為問灞橋風(fēng)雪里，何如田舍火爐頭?！倍鴽]有兒女繞膝尤其是沒有兒女相伴的人，面對那一團(tuán)爐火，只能寂寞獨(dú)坐自我安慰，如白居易《閑坐》：“暖擁紅爐火，閑搔白發(fā)頭。百年慵里過，萬事醉中休。有室同摩詰，無兒比鄧攸。莫論身在日，身后亦無憂。”與妻子兒女相關(guān)的憂愁哀樂，都在一團(tuán)爐火中。

最得雅趣的是文人的圍爐相聚，夜話詩文。這在唐人而言，是風(fēng)雅而有情味的生活，聚宴圍爐或招飲圍爐的詩歌在唐人中尤其多見。駱賓王《冬日宴》：“二三物外友，一百杖頭錢。賞洽袁公地，情披樂令天。促席鸞觴滿，當(dāng)爐獸炭然。何須攀桂樹，逢此自留連。”一杯小酒、一爐炭火，就足以讓他們與友人流連忘返。正是這樣一種友人共聚的樂趣，吸引著風(fēng)雅的唐人，所以他們會常有“圍爐思”（劉得仁語）。如元稹《晨起送使，病不行，因過王十一館居二首》：“自笑今朝誤夙興，逢他御史瘧相仍。過君未起房門掩，深映寒窗一盞燈?！薄懊苡钌罘啃』馉t，飯香魚熟近中廚。野人愛靜仍耽寢，自問黃昏肯去無？”白居易《夜招晦叔》：“庭草留霜池結(jié)冰，黃昏鐘絕凍云凝。碧氈帳上正飄雪，紅火爐前初炷燈。高調(diào)秦箏一兩弄，小花蠻榼二三升。為君更奏湘神曲，夜就儂來能不能？”《戲招諸客》：“黃醅綠醑迎冬熟，絳帳紅爐逐夜開。誰道洛中多逸客，不將書喚不曾來！”《問劉十九》：“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這四首詩，分別用“密宇深房小火爐”“紅火爐前初炷燈”“絳帳紅爐”“紅泥小火爐”吸引友人、探問友人，如此溫暖而又溫馨的準(zhǔn)備，能不能來喝兩杯？用詩的形式、火爐的溫暖招飲，既可見主人的風(fēng)雅，也可見火爐的魅力。

招飲來的這些人也都是風(fēng)雅之士，他們寒夜圍爐、談古話今、吟詩作對、聽琴賞歌，在其樂融融的溫情氛圍中提升著自己的人文品質(zhì)。王昌齡的《李四倉曹宅夜飲》是圍爐詩作中的佳制：“霜天留飲故情歡，銀燭金爐夜不寒。欲問吳江別來意，青山明月夢中看。”伍喬的《寄落星史虛白處士》則描寫了他們圍爐的內(nèi)容：“白云峰下古溪頭，曾與提壺爛熳游。登閣共看彭蠡水，圍爐相憶杜陵秋。棋玄不厭通高品，句妙多容隔歲酬。別后相思時一望，暮山空碧水空流?！闭菄鸂t夜話的魅力，使得沒有兒子的白居易經(jīng)常招飲，有時他自己都承認(rèn)，自己為達(dá)成圍爐的目標(biāo)而留住各種人等，其《初冬即事呈夢得》云：“青氈帳暖喜微雪，紅地爐深宜早寒。走筆小詩能和否，潑醅新酒試嘗看。僧來乞食因留宿，客到開樽便共歡。臨老交親零落盡，希君恕我取人寬。”請求劉禹錫唱和自己的爐邊詩，并向?qū)Ψ浇忉?，我?jīng)常招飲，甚至不分什么人，是因?yàn)椤芭R老交親零落盡”，那種圍爐夜話的樂趣給人帶來的安慰盡在其中。

圍爐夜話的最高境界是產(chǎn)生了一部詩話著作。據(jù)記載，清代文學(xué)理論家吳喬，曾經(jīng)有過一段招人圍爐的樂事，而結(jié)果是產(chǎn)生了著名的《圍爐詩話》。關(guān)于本書的寫作情況，作者在作于康熙二十五年（1686）的自序中說：“辛酉冬，萍梗都門，與東海諸英俊圍爐取暖，啖爆栗，烹苦茶，笑言飆舉，無復(fù)畛畦。其有及于吟詠之道者，小史錄之，時日既積，遂得六卷，命之曰《圍爐詩話》?！睍刑岢氨扰d”，反對宋詩的淺直無味，強(qiáng)調(diào)作詩要“有意”，反對明人的“唯崇聲色”，對皎然、嚴(yán)羽的詩評觀點(diǎn)敢于大膽質(zhì)疑和批評。吳喬對自己是頗為自信的，他勇敢地稱這部《圍爐詩話》與賀裳的《載酒園詩話》、馮班的《鈍吟雜錄》為“談詩三絕”，自得之情溢于言表。而圍爐夜話的結(jié)果，竟然產(chǎn)生了這樣一部詩話著作，使我們不能不承認(rèn)：古人的圍爐夜話絕不只有人生情趣，更有其文化價值。

（選自《文史知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