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辛茜
青海湟水北岸的柳灣村,是一個僻靜的地方,但并不冷漠。
這個靜謐的小村子,和周圍叫做長里、旱地灣的村莊一樣平凡。早晨,莊戶里的人從夢里醒來,他們不太注意自家院子里正盛開著的蘋果花或者粉色的杏花,也不會在意身后,被層層柳樹掩映著的土黃色的大山。女人們一心喂她們的雞,男人們背著手,拖著慵懶的步子輕松地走在田埂上。昨天夜里剛澆過水的麥田長勢良好,離腳邊不遠的湟水和平常一樣向東流淌。但是有誰能想象得到,村落的深處,藏著一段撲朔迷離的往事。五千年前,青海湖以東的樂都縣柳灣村是原始社會晚期,先民居住和生活的地方。人們不僅在此種下粟米,在綠樹豐茂的山上狩獵,沿湟水邊捕魚,還用一雙靈巧的手,創(chuàng)造出了能夠讓現(xiàn)代人觸摸到先祖體溫,感受到他們聰明智慧,激發(fā)人們想象力,探詢古人類生活奧秘的文化珍品——彩陶。
1974年的春天,柳灣的社員和平常一樣在村子北面的旱臺地上平整土地,當時在村子里參加勞動的,有解放軍某部巡回醫(yī)療隊的兩位軍醫(yī),而平地的地方,正是湟水沿岸發(fā)育良好的第三臺地,先民重要的氏族公共墓地。突然,被鐵锨鏟開的地方出現(xiàn)了一處墓葬,墓葬內(nèi)有陶罐、石器。兩位軍醫(yī)非常驚訝,感到此事非同小可,于是脫下軍裝,小心翼翼包了兩件直奔西寧。
兩件陶罐立即引起了青海省文化部門的高度重視,很快派文物組前往柳灣實地調(diào)查,并從當?shù)剞r(nóng)民手里,征集了幾十件造型美觀、紋路別致的彩陶。接著便對柳灣墓地開始了大規(guī)模的發(fā)掘,年內(nèi)便發(fā)掘出25座墓葬,墓葬內(nèi)伴隨有大量的陶罐和其它隨葬品。
霎時,柳灣成了世人矚目的地方,彩陶成了這個村子響亮的代名詞。
20世紀初,即使最有文化的人也和柳灣村的農(nóng)民一樣,只知道銅器、銀器是寶,而泥壺土罐什么的,不過是泥巴胡亂燒成的家什。1923年到1924年間,一位叫安特生的瑞典人在甘肅、青海等地進行的一系列考古工作,才讓人們清醒認識到,原來紅土燒制的壺罐竟傳遞著五千年前的人類文明的信息。
1921年,安特生在河南澠池仰韶村南發(fā)現(xiàn)了一枚殘破的紅色陶片,他在《黃土的兒女》中說“一小片紅色的陶片,其美麗磨光的表面上為黑色的彩繪……我感到這類陶器會與石工具在一起發(fā)現(xiàn)是不可思議的……”?;氐奖本┖?,他翻看了1904年美國地質(zhì)學家在俄國的考察報告,意識到,仰韶的彩陶可能與俄國的彩陶一樣,同樣是原始時代的遺物。他對這個令他迷茫驚嘆的發(fā)現(xiàn),充滿了熱情。
安特生的分析讓他有一種感覺,黃河流域有可能是華夏文明的起源。于是他沿著黃河溯流而上,來到偏遠的甘肅、青海,同時,因為他的行動,讓更多的人對這片曾經(jīng)荒蕪了許久的土地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
對柳灣的正式發(fā)掘從1974年8月展開,隨著青海省文物管理處考古隊與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甘青隊,對柳灣的不斷發(fā)掘和整理,經(jīng)考古工作者近8年的發(fā)掘,2萬多件陶器露出了真實的面孔,曾經(jīng)在遠古時期無比燦爛的彩陶,開口說話了……
那曾經(jīng)是被綠樹環(huán)繞,土地肥沃,水源充裕的柳灣。湟水兩岸草木青翠,森林繁茂,不絕的林中,百鳥歌唱,野獸出沒。先民們用來制陶的泥土是紅色的,用來燒窯的木柴是取之不盡的,種植的粟米,即使出土后被放在博物館里,千年后,依舊顆粒飽滿。地處黃河源頭的青海從東部寬廣的湟水谷地到一望無際的柴達木盆地,遺存豐富。然而,像柳灣彩陶這般數(shù)量繁多,遺存密度之廣的古代文化遺存實不多見。
本篇故事貌似客觀描寫了家族歷史,實際上通過情景再現(xiàn)的方式,極其幽默而帶有諷刺意味地展現(xiàn)了家族歷史上的士兵們在戰(zhàn)場上貪生怕死的樣子,我們通過陳譯本的翻譯來感受一下其中的幽默感:
太陽在頭頂上高高懸掛著,我和柳灣博物館的工作人員王國勝慢慢登上柳灣的第三臺地,墓葬最為稠密的地方。天空湛藍,像海洋一樣深邃,小沙溝里的水時斷時續(xù),像耕牛才留下的蹄印。這里的人原本對身后的事一無所知,即便知道了也不一定能意識到它存在的價值。村子里的人,把偶爾從地里冒出來的陶罐叫“板布魯”,好看的留下了,粗糙一點的扔了。更多的,則因為老人嫌它是從死人墓里出來的,陰氣太重,被摔了、砸了。但是,在這之后,他們憨厚的心里,也還是品出了一些滋味,一些快慰的。因為它給予人們的不僅僅是對于先民過去生活的追溯,一個遙遠的記憶,也不單純是對祖先聰明智慧和勤勞勇敢的崇拜和贊美。
我面前,是幾千年前,適合人類墓葬的一座座山丘,山丘背依大山,面臨湟水,湟水沿岸是阡陌縱橫,開闊平展的莊稼地。站在臺地放眼望去,看不到盡頭的千山萬壑,翻滾著波浪,山頭上追逐山尖的云影,一層又一層。
從不甚高峻的山腰平挖進去,是一個長長的墓穴。墓穴是寬敞、干燥的長方形豎穴式土坑,安放著類似獨木舟,用松柏類的圓木挖成的木棺,里面有一個成年男人。兩個年輕的女人躺在男人身邊,顯然和彩陶、石器一樣是陪葬品。年輕的女人死的時候是不安靜的,身子扭曲,頭骨有明顯的裂痕,當她們被推下墓穴的一刻,一定是健康而清醒的。說明柳灣時期的原始氏族社會,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貧富分化和男女的不平等。
然而,柳灣畢竟是輝煌的,單從考古學的意義上講,柳灣墓地也是國家目前發(fā)現(xiàn)的保存最好、最完整的原始社會晚期墓葬。其隨葬品數(shù)量之多、文化內(nèi)涵之豐富,在世界史前考古發(fā)掘中極其罕見,是目前中國已知的規(guī)模最大,保存較為完整的原始社會晚期氏族公共墓地。而且,只有在柳灣出土的墓地里,才同時并存著馬家窯文化半山類型時期的馬廠文化、齊家文化和辛店文化。
柳灣墓地延續(xù)了太久的時間。遺址共發(fā)掘清理墓葬1500座,馬家窯文化半山類型墓葬257座、馬廠類型墓葬872座、齊家文化墓葬367座、辛店文化墓葬5座,包括大批貧富分化墓葬、夫妻合葬墓和殉人墓等,出土珍貴文物35000余件,其中各種形制的彩陶器皿達15000件之多。
從墓地的發(fā)掘資料看,生活在五千年前的柳灣人,已經(jīng)在使用石器翻土耕種、石刀收割,已經(jīng)有了紡織業(yè)和制陶業(yè),而陶器制作,無論是加砂陶和泥質(zhì)陶,均制作勻稱,火候較高。最具特色的彩陶,花紋為入窯前繪制在陶胚上的,紋色黑、紅相間,圖案繁縟,結(jié)構(gòu)嚴密、絢麗多姿,達到了相當水平。除蛙紋與圓圈紋、幾何形花紋,還出現(xiàn)了人面形與裸人形的浮塑彩陶壺以及葫蘆形彩陶罐,為考古發(fā)掘所罕見。
還有一點不容忽視的是,出現(xiàn)在柳灣彩陶上的某些序號或者某些符號似乎表明,人類早在五千年前就有了文字的意識,據(jù)考古學家統(tǒng)計,柳灣共有679件陶器上畫有符號,其形狀大致分幾何形和動物形兩類。幾何形符號中,共有139種不同的形狀,動物形符號僅在5件陶器上有所發(fā)現(xiàn)。而且,其中有些符號多次重復使用,有某種特定含義。具備先民表達意識、交流情感的功能。假如能夠考證這即是早期文字的發(fā)展根源,那么,中國文字的出現(xiàn)恐怕還要往前推進至少1000年。
如今,山上沒有多少柳樹。幾千年的風云變化,讓柳灣變得荒蕪空寂。但只要是活著,必是堅強茁壯的。蓮翹的花蕊匍匐在地上,還有幾株幾厘米高的竹荊條的黃花。我拾起一塊殘破的紅色陶片,上面沒有彩繪,有可能是齊家或辛店文化時期的陶器碎片。從4600年前的馬家窯文化到3600年前的辛店文化,先民度過了漫長的1000年,這期間的發(fā)展是極其緩慢的。盡管如此,先民們還是在極其有限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著構(gòu)圖精美、紋飾繁縟、器形多樣、藝術(shù)風格各異的藝術(shù)品,并在不斷地營造生活中,接近文明。
半山類型的陶器,種類多,形制多樣,彩繪圖案絢麗多彩,反映出當時制陶業(yè)的發(fā)達和較高的工藝技巧。陶器除素面外,紋飾有彩繪、繩紋、附加堆紋、錐刺紋、劃紋等,其中彩陶占較大比例。陶器上半身普遍施有一層紅色或紫紅色的陶衣。彩繪以黑彩為主,也有黑紅兩色兼用的。彩繪的另一特點是施內(nèi)彩,這在半山類型彩陶中比較發(fā)達。而且彩繪都是在陶器入窯前繪在陶胚上的,觸水不脫,紋樣清晰鮮明。
半山類型彩陶的紋飾以鋸齒紋、渦紋、葫蘆紋和四大圈連續(xù)紋最常見。既施于器外,又施于器內(nèi);還有帶紋、網(wǎng)紋、方格紋、弦紋、波折紋、圓點紋、連弧紋、垂帳紋和平行線紋等。鋸齒紋是半山類型彩陶中最容易見到的紋飾,但是它總是在器物的口、頸部或作為腹部主體紋飾的輔助紋飾出現(xiàn)。渦紋是半山類型彩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紋飾,一般都繪在壺、罐等大型器物的腹部。半山類型彩陶,因為普遍使用了黑紅兩彩合鑲的手法,其紋飾又和陶器的底色構(gòu)成了紅黃黑三彩交織的絢麗圖案,看上去,色彩對比強烈,甚是華麗。如此均衡嚴謹?shù)臉?gòu)圖,流利的筆鋒,不僅流露出線條無盡的韻律和強烈的動感,同時也表現(xiàn)出陶工細膩熟練的手法和高超的技藝。
半山類型有壺、罐、瓶等大型器物,特別以壺類居多,造型特點是直口、長頸、廣肩。部分器物頸部上端有對稱的雞冠狀盲耳。彩陶的底色大多呈橙黃或米黃,那時,盛行黑紅兩彩,也有少量黑色單彩,而且都在腹部以上彩繪,也有少量器物通體繪彩。
馬廠類型和半山類型的陶器,無論是形制還是紋飾都比較接近。馬廠類型的彩繪多沿襲了半山類型的花紋母題,之間存在著一脈相承的關(guān)系。但馬廠類型的彩陶器型更多,數(shù)量更驚人。完整的陶器就有11000多件,可以想象當時的制陶規(guī)模。在造型上,半山類型皆平底器,馬廠類型除平底器外,還有圈足器等。器型除了壺、罐、盆,還有碗、豆、杯等,其中,方形彩陶器、提梁陶罐盒人像彩陶壺等別具風格,而且質(zhì)地細膩光潤,紋飾富于變化。但早期卻以黑色為主,只在器物的唇部和頸肩的交接處,飾以紫紅或絳紅的圖案,或者以顏色勾繪出腹部主體紋飾的骨飾,不過也有少量施單色紅彩的。
彩陶到了馬廠類型中期以后,紅彩消失,變成了單純的黑彩,或者多施紅陶衣,色彩顯得單薄、不均勻。彩繪的紋飾仍然以幾何紋為主,也有動植物紋樣。另外,陶器中出現(xiàn)了浮雕和捏塑的手法,使陶器表現(xiàn)出粗獷質(zhì)樸的特點。
到了馬廠類型晚期,彩陶已經(jīng)呈現(xiàn)出衰落的跡象,彩陶的數(shù)量減少,質(zhì)量下降,紋飾簡化潦草。早期活躍、生動的蛙紋,也已名存實亡,顯然,我們的先民對制陶工藝,已經(jīng)表現(xiàn)得有些漫不經(jīng)心了。
柳灣發(fā)現(xiàn)的齊家文化與甘肅省永靖大河莊、秦魏家出土地齊家文化不同,有獨自的特點,既含有齊家文化的基本因素,有保留有馬廠類型的某些成分。
齊家文化在青海地區(qū)的分布范圍和馬家窯文化相似,范圍略有擴展,器形有壺、罐等,但是彩陶器不發(fā)達,常見的彩繪是紫紅或橘紅色的,其紋飾是雙大耳罐腹部兩邊對稱的同心三角紋,上著直線或者是平行線。通常是上下對錯、波折,給人以明快、簡練、清晰的印象。其中出現(xiàn)了不少新穎的陶容器,如別具風格的雙耳彩陶罐、高足陶杯、陶鬲、帶嘴陶罐、四耳陶罐與鸮面陶罐等,是其他文化類型中罕見的。而且,齊家文化的制陶工藝技術(shù)有了一定的突破。這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慢輪制作技術(shù),器壁上都留有清晰的輪旋痕跡。同時出現(xiàn)了薄胎的高足陶杯和雙大耳罐,造型新穎、精巧別致,既具有藝術(shù)性又有實用性。
有些學者苦于彩陶紋飾的含義,其實很簡單,這些紋飾就是先民在無意識的狀態(tài)下潛意識的流動,那些美麗的旋渦、那些近似于動植物神態(tài)的作品,不僅是先民們自由創(chuàng)作的產(chǎn)物,也代表了人類自然的天性和淳樸的愿望。
從世界人類文明史的發(fā)展看,舊石器時代的人類尚處于一種蒙昧的原始時代。只是到了新石器時代的氏族制社會,才得到空前發(fā)展。而陶器的發(fā)明和制作是最富有開創(chuàng)性的,因為,陶器的發(fā)明是人類最早通過化學變化,將一種物質(zhì)變?yōu)榱硪环N物質(zhì)的創(chuàng)造性活動,是人力改變天然物的開端。
柳灣彩陶無疑是提供給人類研究和探索古文化源頭的實物,是能夠讓我們的眼睛尋找到歷史,尋找到美,尋找到西部神韻與青海高原古文化鮮活的生命的氣息。人們不僅可以從中尋找到歷史,尋找到美,尋找到西部神韻與青海高原古文化鮮活的生命氣息,還似乎能夠看見含笑的先民們在燃燒的火窯前,悉心盤筑、打磨,精心勾繪的背影,聽見他們敦厚的口唇間,發(fā)出的塤音。
隨著青銅器的誕生,彩陶制作從早期注重外表的華美,逐漸趨于樸素耐用,使其成為先民生活中的日常用品。至辛店文化時期,彩陶的器型變得更加渾厚、有力。這一時期的彩陶多為平底或凹式底,頸部的紋飾大部分是簡單的回紋,腹部為雙勾紋,黑色單彩,普遍施白色陶衣。
人們曾一度認為,文飾繁縟,構(gòu)圖精美的彩陶出現(xiàn)在后期,而樸素耐用的齊家文化、辛店文化屬于早期文化,后經(jīng)過科學檢測,證實彩陶制作的初衷是為了裝飾,之后才得以普及,用于生活。彩陶制作的發(fā)展順序依次為馬家窯文化的半山類型、馬廠類型,齊家文化和辛店文化,這樣似乎更合乎邏輯。
距今3600年后的日子里,柳灣先民告別了他們曾經(jīng)生活過的,也許在他們眼里,不再美麗富饒的土地,不知所終。歷史學家和考古專家至今對此沒有準確的解釋。大地默默無言,只剩下這些神秘而幽雅的彩陶,散發(fā)著纏綿的悠悠古情,似中華民族文化的真實步履,又似凝固了的人群,站在這山重水復,莽莽蒼蒼的大地上,懷抱溫暖,釋放情感。
如今,柳灣恢復了淳樸的模樣,館藏彩陶數(shù)量首屈一指的柳灣博物館也并非濃墨重彩的雕飾,仍然和散發(fā)著麥草氣息的農(nóng)家院落一樣寧靜、樸實,清清淡淡,但留給人的卻是無邊的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