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慶琜

歸納、共識和價值

盛慶琜

許多人認為共識就是歸納，其實不然。歸納是指用推理或?qū)嶒瀬碜C實的幾個特性間的關(guān)系。這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確定不變的。如果一個事件的二次歸納有不同的結(jié)論，這不是歸納本身的錯誤，而很可能是由于推理的錯誤或?qū)嶒灥牟粶蚀_。至于共識，則是指一件事物對一群人相當集中的假設(shè)效用。如果這事物對這群人的效用可以量化，共識可以界定為這群人所能獲得的假設(shè)效用之平均值。但如果這群人所獲得的效用價值是分散的，那么就沒有共識了。因此，有共識與無共識之間的界限是模糊的。這個模糊的共識，可確定為一個數(shù)值，稱為價值。共識的模糊性，從共識延伸到了價值。價值本身并不一個客體，并不存有，必須依賴一個作為載體的客體之存有而存在。根據(jù)主觀主義的價值論，我們或可稱價值為準客觀的。

歸納；共識；價值；主觀主義；客觀主義；準客觀

一、引言

眾所周知，歸納是一種科學方法；共識則是哲學中所用的一種粗略的方法。這兩種方法有些近似，有很多人認為二者指的是同一件事物，筆者認為這是一種誤解。本文的目標之一是要指出這個錯誤，其次是要說明共識并不理想，它乃是在沒有更好辦法的情況下不得已而用之的粗略辦法。

二、歸納是什么？

歸納是一種科學方法，即是從相同的個別事件推導出一個普遍的定律、原則或規(guī)則。但是，一個事件常有許多環(huán)境因素，在不同的環(huán)境因素下，相同的實驗就可能有不同的結(jié)果。我現(xiàn)在用兩個物理的例子來說明環(huán)境因素的影響如下：

例子（1）：平地上所量得的g與三千公尺高的山頂所量得的g不同，因為二者與地球的重心之距離不一樣。

例子（2）：在高空中丟一個銅板和一張紙，它們下降的速度不一樣，因為空氣對銅板的浮力小，對一張紙的浮力大。

物理的環(huán)境因素少，社會的環(huán)境因素多。在處理社會科學的問題時，常須忽略掉若干小的環(huán)境因素。忽略掉不同的小環(huán)境因素常會導致不同的結(jié)論。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這表示了人們對社會科學問題的態(tài)度，意指社會科學無法像物理科學那樣做實驗來證實，只可從實踐結(jié)果的好壞來決定理論的對錯。

至于物理定律，往往是從實驗的結(jié)果求得，例如，力與加速度的關(guān)系，f=ma，可從實驗求得，永遠不錯。但是也有不準的時候，那是由于不同的環(huán)境因素各是所有的環(huán)境因素都已考慮到了的確切的結(jié)果，還是可用上述兩個例子來說明：（1）山頂?shù)膅與平地的g不一樣，（2）一個銅元與一張紙從空中掉下來的加速度也是不一樣的。

三、價值理論

要研究共識就離不開價值理論，因為效用可以說是一件事物在一特定情景下之價值，而價值又可以解釋為許多人對這事物有用性的估計之平均。①“共識”迄今尚無一個為大家所接受的普遍定義，這里的定義是筆者個人粗糙的看法。價值理論有很多種，一種重要的分類是根據(jù)是，價值是被視為客觀的還是主觀的。我們發(fā)現(xiàn)客觀主義的價值理論和主客觀兼?zhèn)涞膬r值理論都具有難以克服的弱點。只有主觀主義的價值理論是唯一合理并且行得通的價值理論。②C.L.Sheng（盛慶琜）,A Utilitarian General Theory of Value,Taiwan Chiao-Tung University Press,2009,pp.43-47,pp.64-67.主張主觀主義的價值理論之主要理由是一個對象之效用一定是為了某個主體的，也就是一定是對一個主體而言的。我們找不出一個價值具有獨立的（或稱客觀的或內(nèi)在的）存在。方迪啟（Risieri Frondizi）對主觀和客觀的價值論都有批評，③方迪啟（Risieri Frondizi）原著的中文版參見方迪啟：《價值是什么？——價值學導論》，黃藿譯，臺北:聯(lián)經(jīng)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75-112頁。但他主張“價值本身并不為本身而存在；價值依附在某種東西上，亦即需要一個攜帶者?！雹芡蠒?，第4-5頁。

馬克斯·舍勒（Max Scheler）是一個客觀主義的價值論者。⑤同上書，第74-94頁。他的客觀主義的價值論粗看起來很完整，但還是具有所有客觀價值論都具有的共同的致命缺點，即提不出一個不需要主體的客觀價值。再者，將快樂視為價值，尤其是所謂的內(nèi)在價值（intrinsic value）還會引起雙重計算的問題難以解決。①盛慶琜：《效用主義精解》，臺北：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版，第79-88頁。

此外還有一種關(guān)系的價值論（relational theory of value）。這個理論因為價值的攜帶者是一個客觀的存有而主張價值應(yīng)該是主、客觀兼具的。我們認為這是一種誤解，或是一種價值與攜帶者的混淆。主觀主義的主體指是享受價值的人，并不是指其攜帶者。我們稱攜帶者為客體，即意味著它一定是一件客觀存在的事物。

現(xiàn)將我們所信服的主觀主義分為三部分來說明:（1）客體、主體、物和事等名詞之定義，（2）我們信服這樣的價值論之理由，（3）培理（R.B.Perry）的興趣說。②R.B.Perry,A General Theory of Value,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7.

（一）客體、主體、物和事

本節(jié)討論價值理論，先從客體、主體、物和事等幾個名詞著手。所謂的客體，是指客觀存有的實體。任何一個客體，都可以具有一個價值，但是這價值一定是對某一主體而言的。至于主體，則是指一個價值之獲得者，也就是指價值之擁有或享受者。人生追求一組價值，任何一個行動，都有一個目的，這個目的就是獲取某種價值。在個人的行動中，這價值乃被稱為效用，而這價值之取得者，乃被稱為主體。注意，同一個客體，其對不同主體的效用卻可以不同。所以，這效用一定不是客觀的而是主觀的。所謂的客體，是一件客觀地存有的事物。“物”指一件實際存在的物品，例如，一塊玉石，或一塊木頭，或一個將玉石雕塑出來的人像，或一只用木頭制成的椅子。至于“事”，則是指人做的一件事情，而不論其為簡單的（例如買一件衣服），還是復雜的（例如一個已獲得管理碩士的學生要再花四年時間去讀管理科學博士，他必須花費金錢、時間和精力?；ㄙM時間是指讀一個博士大約要花三四年的時間，花費精力則因為讀博士要選讀二十個學分的課程并且寫一篇有學術(shù)價值的博士論文，必須努力用功才能完成）。

注意，物是價值之攜帶者，是客觀存在者，故稱為客體。事是一種當事者（agent）所做或是參與的行動，包含用金錢去購買的物力和人力、當事者的時間以及當事者的努力工作。有些對象可以購買，例如衣服；另有一些事物，不可購買，例如博士學位。一個事物對某一當事者（或稱主體）的有用性，稱為效用。

效用可以用金錢來表示。根據(jù)雷斯尼克（Michael D.Resnik），某一件事物對某一主體的效用之大小可用主體愿以多少金錢來購買這事物來表示。③Michael D.Resnik,Choice:An Introduction to Decisim Theory,Minneecpolis: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7.所以，即使主體不實際購買一個對象，這對象對主體仍可有一假設(shè)的效用（hypothetical utility）。

有些物品間有替代性，例如一塊豬排可以替代一塊牛排；有些對象間沒有替代性，例如一件美麗的衣服不能替代一客午餐來果腹。但是可替代性的范圍可以擴大到所有能用金錢買的到的對象，這一切價值稱為物質(zhì)價值，它們都是可以用金錢買來的。至于精神價值，則大部分是金錢所買不到的。

（二）堅持主觀主義價值理論之理由

主觀主義的價值理論者認為任何價值都是主觀的，沒有所謂的“客觀價值”或“內(nèi)在價值”。理由有三：

1.這個理由是我站在統(tǒng)合效用主義的立場而提出的。價值源自效用［utility，或可稱“有用性”（usefulness）］，而效用必是對某個主體而言的。同一的事物，其對不同的主體的效用可以不同，但是一個事物的任何客觀特性必定是不隨主體之改變而改變的。因此，任何價值都不可能是客觀的。

2.根據(jù)方迪啟，“價值并不為本身而存在，價值需要依附在某種東西上，亦即需要一個攜帶者（carrier）而存有?！雹賲⒁姺降蠁ⅲ骸秲r值是什么?——價值學導論》，第4-5頁。沒有一種價值可以沒有一件事物作為其攜帶者的?？陀^者，乃是指稱為客體的攜帶者，并非價值本身。因此，價值根本不可能是客觀的。

3.客觀主義的價值論者，提不出一種客觀存在的價值。這個理由是羅素首先提出的。羅素說：“采取這項觀點（價值主觀論學說）的主要理由是因為根本不可能找到任何論據(jù)來證明任何東西具有內(nèi)在價值。”②Bertrend Russell,Religion and Science,London:Thornton Butterworth,1935,p.233.這個理由很好，但是不足，因為找不到并不等于沒有。找不到是指迄今為止找不到，也許以后會找到。這里發(fā)生了這樣一個問題：客觀主義的價值論主張有客觀價值，主觀主義者主張沒有客觀價值。究竟哪一個主張是對的？我認為，在這樣的情況下，主張有者應(yīng)該有“證明的負擔”（burden of proof）之責，因為如果客觀主義的價值論不必負此責，那么每一個人都可以編造一套客觀主義的價值理論——就像舍勒那樣，而無人能否定它了。

至于邊沁和穆勒的快樂論效用主義，則是主張有內(nèi)在價值的，即“快樂”是唯一的內(nèi)在價值。他們的理論，早有G.E.摩爾（G.E.Moore）在其《倫理學原理》中強烈斥之為自然主義的繆誤。如果站在統(tǒng)合效用主義的立場來看，“快樂”則是一種心態(tài)反應(yīng)，不應(yīng)該被視為價值。③參見盛慶琜：《效用主義精解》，第79-88頁。此問題超出本文范圍，茲不贅述。

根據(jù)以上三個理由，我們堅信價值只是一種模糊的概念，不是一種客觀的存有，并且據(jù)此而推導出一套價值理論。

（三）培理的主觀主義價值論

至于主觀主義的價值論，又有好幾種。我們所信奉的，究竟是哪一種呢？最為人所稱道或信服者，是培理的興趣說。④參見R.B.Perry,A General Theory of Value,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67。培理從心理學的動機觀點來看行動，認為一切行動，都可以用“興趣”來解釋。我們認為用心理學來研究哲學，有一個重大的缺點。即心理狀態(tài)是難以度量的。⑤參見盛慶琜：《效用主義精解》，第4-5頁。我們已經(jīng)有不少描述心理狀態(tài)的詞，例如偏好（prefer-ence）、欲望之滿足（desire satisfaction）和快樂（pleasure,happiness）等，再加一個興趣，更是把問題繁化了。

除此之外，興趣說還有一個重大的缺點，即是行動的動機不一定是興趣，還有“需要”和“避免痛苦（或避免心理負擔）”。茲以兩個例子來說明：

（1）有一個人爬上了陽明山，他體乏口渴。平常他喜歡喝咖啡，但是山上買不到咖啡，他只可買一種飲料（例如可樂）來喝。他對可樂并無興趣，但口渴時“需要”水分，故還是買了可樂來喝。

（2）古時有一俠客A的父親給盜賊B殺害了。A練武功二十年，終于殺了B，得報父仇。A對殺B并無興趣，他未報仇時，只有痛苦或父仇未報的心理壓力。

因此，我們相信的主觀主義的價值論，與培理的也不完全相同。

其實，培理的興趣說與效用主義相去不遠。你如果得到了一件對其有興趣的對象，或是做了一件有興趣的事情，你當然會感到快樂或幸福。英文的“interest”有兩層涵義：一是興趣，這個涵義是接近于效用主義之“快樂”的；二是利益，這個涵義是接近于效用主義之“效用”的。這兩個詞都有些含混不清。所以，我們所信仰的統(tǒng)合效用主義少用心理學的名詞，效用原則直接用效用（對私人行動）或價值（對公共行動）來表達，以效用主義的目的一元論來融合表達價值的多元論。①參見盛慶琜：《效用主義精解》，第79-88頁。所以，我們所信奉的主觀主義的價值理論是與其他的主觀主義價值理論有所不同的。

如果一件事物對很多人有假設(shè)的效用，而這些假設(shè)的效用都很近似，那么我們就稱這些人對這對象的價值有共識。如果這些假設(shè)的效用南轅北轍，相去甚遠，那么我們就稱這些人對這事物并無共識。

因此，共識是很粗糙的和模糊的，并且，共識有好多種，視表示意見的人之不同而有異。但是一般人對物品，都希望知道它的“價值”，以期作為買賣對象的參考。例如，一個女子要買一只鉆戒，她知道鉆戒很貴，但不知道貴到什么程度。珠寶店的定價，她都認為太高，她要還價，卻不知從何還起。如果鉆戒都有一個公認的價值，那么她就很容易還價了。

客觀論的價值理論，認為價值是一個客觀的存在。但是我們找不出一個價值是并非為了某個主體的，就這一個理由已經(jīng)足以駁斥客觀論的價值理論了。

主觀論的價值理論認為，價值本身并不是客觀存在的，而必須依賴一個客體或客觀存有的對象之攜帶。因此，價值可以認為是在有共識時對許多人的假設(shè)效用之平均。效用既然是主觀的，那么價值當然也是主觀的了。

統(tǒng)合效用主義是采用主觀論的價值理論的，但是這主觀論的價值理論與一般的主觀論理論，例如培理的興趣說，仍是有相當?shù)木嚯x的。我已另行詳細討論，此處不贅述。因此我們認為，價值的概念是由效用產(chǎn)生的，也就是說，我們先有效用（即有用性）的概念，然后從效用產(chǎn)生了價值的概念。但是也許有人要問，為什么效用理論中效用是價值的函數(shù)，而不說價值是效用的函數(shù)？

對于這個問題，現(xiàn)有二種答復:（1）VNM期望效用理論家肯尼（Keeney）和雷法（Raiffa）認為，決策理論的效用與經(jīng)濟學的效用不同，因為前者考慮機率而后者不考慮機率。（2）我的答復則是，二者的應(yīng)用不同，前者考慮金錢發(fā)生變化時人的反應(yīng)，而后者考慮靜態(tài)時對金錢多少的反應(yīng)。易言之，在靜態(tài)時效用就是價值，用不到效用曲線。所以對于公共行動而言，沒有人際效用比較的問題。

或許有人要問：既然效用之概念先于價值之概念，那么在效用理論中價值應(yīng)該是效用的函數(shù)，為何效用反而是價值的函數(shù)？我們的答復是：因為問題的形式是給出了隨機性的價值，求取當事者的效用反映。我們不可能列出了當事者的效用反應(yīng)而倒過來求取隨機性的價值分布。這是非常有趣也非常重要的一點——效用的概念先于價值，而在效用理論中效用卻定為價值的函數(shù)。

四、“共識”與“歸納”間的差異

迄今為止，共識似乎還沒有一個為大眾所接受的普遍定義。根據(jù)主觀主義的價值理論，價值似乎可量化地界定為一群人對一件事物的評價或給分之平均。本文之目的乃在于探討共識與歸納之相異之處以確定共識并不等同于歸納，因此不擬從定義或理論的觀點去探討共識，而是從共識與歸納的相異處去了解共識。

茲將歸納與共識相異的特性列表如下:

表1.歸納與共識相異特性對照表

表1列出了共識與歸納之五點不同處，現(xiàn)將這五點分別說明如下：

1.客觀與主觀

歸納的結(jié)果是求得表示幾種特性間相互關(guān)系之定律、原則或規(guī)則，是客觀的。共識則是一群人對一件事物的價值（或有用性）的估計之平均，是主觀的。這種看法的基礎(chǔ)是一種主觀主義的價值理論。

2.絕對與相對

歸納的結(jié)果是一種表示事物特性間關(guān)系的事實，所以它是絕對的。共識的結(jié)果是求得幾種不同事物或行動的價值以便選取其價值最大者（即依據(jù)效用原則），所以它并非絕對的。這種絕對性或相對性，表現(xiàn)在下列三點上:（1）有無例外，（2）硬性或軟性，（3）是否精確。歸納的結(jié)論是沒有例外的、硬性的和精確的。共識的結(jié)論則是有例外的、軟性的和非精確的（即粗糙的）。

3.不變與可變

歸納的結(jié)論是科學，應(yīng)該是不變的。事實上科學在進步，還是在變。但這是由于現(xiàn)有的科學有其缺點，不夠周延的緣故。至于共識，則是可變的。這可變性又有兩種不同的情況，茲說明如下：

（1）隨社群的人及情景而不同的

假定G是一個公認的好人，現(xiàn)在請n個人給G打一個分數(shù)。也許有人打80分，有人打90分，也有人打98分，不可能n個人都打一個分數(shù)的。

又假定共有n個人，但打分數(shù)的只有m個人，m〈n，那么就有許多不同的團體，所打的分數(shù)當然也不會全同。m可以變動。又，即使m不變，而m個人則還是可以有各種不同的選擇。

（2）價值隨時間而有改變

例如G本來被公認為好人，但后來有人發(fā)現(xiàn)G在某次公款采購中取得了太多的傭金，因此很多人本來給G高分的改為給他低分了。

4.離散與連續(xù)

所謂的離散，是指科學的事實只有真與偽兩種，而連續(xù)則指共識有各式各樣的人和人數(shù)，因而也有各式各樣的平均給分。

5.科學與哲學

眾所周知，歸納是科學方法，故可用于自然和生命科學；共識是用于研究哲學的，并不適宜于研究自然及生命科學，但除了哲學，它還可以應(yīng)用于人文社會科學。

五、共識可能有錯

共識用作進行道德決策和政治決策時的根據(jù)，筆者認為，將其定為一群人對一件事物的價值（或有用性）的意見之平均，應(yīng)該是非常有用和重要的?？墒枪沧R不一定是對的，這是它的一個重大的缺點，我們不可忽視。茲舉兩個共識錯誤的例子如下：

例子（1）：河伯娶婦

古時黃河邊上某村落，每年都要因黃河泛濫而被淹一次。村民們都相信黃河有河伯，河伯每年要娶一女子為妻，因此他們每年要將一個無辜的少女丟入黃河淹死。這個信念，無疑的是錯誤的共識。

例子（2）：天圓地方

五百年以前，不論中國或西洋人，最初都相信天圓地方，土地不動，動的是天上的日月星辰。這是關(guān)于宇宙認識的第一個錯誤的共識。其后歐洲人向東、西兩方移民，向東發(fā)現(xiàn)印度和東南亞，向西發(fā)現(xiàn)印度群島（初誤為印度，故名西印度群島），才相信地球是圓的，但仍認為日月星辰都繞地球而旋轉(zhuǎn)。這是關(guān)于宇宙認識的第二個錯誤共識。

這是一個共識有錯的重大例子，不幸的是，在有些情況下，除了共識，還有其它更為不妥的理論依據(jù)。

在公共行動中，有許多行動是沒有共識的，大家有各式各樣的不同意見，使當事者難于決定應(yīng)該如何行動。于是產(chǎn)生了一個多數(shù)原則（principle ofmajority），即如果有兩個以上的選擇，那么就選取那個有最多的人所贊成者。這個辦法，普遍采用于多種層面的決策，小到企業(yè)的董事會，大至民主政府的領(lǐng)導機構(gòu)，都采用這個多數(shù)原則。其實這個多數(shù)原則，雖然普遍采用，究非理想，并且錯誤的機會也一定比有共識者為大。只是除此之外，別無更好的辦法?！懊裰鳌眴栴}，尚有待徹底檢查和改進也。

六、共識的用處

或許有人要問：共識有什么用處？既然根據(jù)統(tǒng)合效用主義，無論什么事情的決策，私人的或公共的，道德性的或非道德性的，都應(yīng)該根據(jù)效用原則，那么共識似乎已經(jīng)用不到了。為什么還要研究并應(yīng)用共識呢？

我的答復是：有些事物的效用是非常難以決定的，在那些情況下，共識是一個實際可行的簡單方法。根據(jù)共識的決策實際上是對大多數(shù)的公共行動所采取的辦法?，F(xiàn)在我把各種實際的決策辦法列在下面，并且簡單說明。

1.如果社會效用容易量化并求得，則一個行動對當事者自己、對別人以及對社會的效用可以由當事者自己判斷決定。一般而論，大多數(shù)個人行動是由當事者自己決定的。

2.如果效用不易求得，或是求得的效用不很準確，那么可以先對各方之價值予以評鑒。

3.如果不易評鑒或是評價之結(jié)果并不準確，那么就只能依賴共識來做決策了。事實上一個企業(yè)之高層政策取向，都是由董事會決定的，而董事代表股東，董事之數(shù)目，乃代表股本之大小，這也就是代表一種對企業(yè)利潤分配之共識。

4.至于公共行動，例如興建高速鐵路或核子電廠，在決定之前都必須經(jīng)過一種量化的評價，我們稱之為“可行性研究”，尤其是重大的工程，這種研究要預測該工程的成本、市場和未來的利潤。重大的政策，應(yīng)該盡可能量化并做可能性研究，因為這研究是客觀的。

5.共識不需要全體人員的同意。只要贊成者比反對者多很多，就是有共識。例如，一個公司要合并另一個公司，經(jīng)董事長提出，若只有一個或少數(shù)董事反對，也算是有共識，結(jié)果是董事會通過了，這也是根據(jù)共識的行動。

6.關(guān)于國家大事，國務(wù)院提出要行政改革，必須由人大通過，這也是根據(jù)共識。最公平的共識，是所謂的“公投”，但是公投成本高，不可能所有重要案例都由公投來決定，而是必須通過代表來代理。

7.還有一種不根據(jù)共識而根據(jù)多數(shù)的原則，稱為多數(shù)原則。幾年前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提出了一種修改健康保險的法案，在眾議院獲得通過了。美國眾議員有數(shù)百個，這法案的贊成者比反對者只多了幾票，應(yīng)該不算是有共識。所以這法案之被通過，乃是根據(jù)了多數(shù)原則。

由此可知，多數(shù)原則是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的一個原則。如果沒有多數(shù)原則，這法案就沒有其他的辦法來決定通過與否?，F(xiàn)代的民主制度，其核心就是這個多數(shù)原則，一切公共行動，都是根據(jù)多數(shù)原則來決定其取舍，實在并不一定是合理的。

除了多數(shù)原則之不合理和共識之不完備，共識還有一個合理的用處，即社會規(guī)則，包括道德規(guī)則和法律，都是根據(jù)共識而訂立的。羅爾斯曾有一文討論規(guī)則，他認為規(guī)則可分為慣例規(guī)則和概要規(guī)則兩類。我認為，慣例規(guī)則只適用于游戲，道德規(guī)則全是概要規(guī)則，所以共識作為道德規(guī)則之來源，其存在有其必要性。①參見盛慶琜：《效用主義精解》，第79-88頁。

七、“共識”與“價值”

現(xiàn)在我們要討論兩個模糊的名詞——“共識”和“價值”。

共識是指一件事物對許多人的效用都相當接近或集中的現(xiàn)象。政治人物們都很注重共識，因為如果某人的意見接近共識，就容易獲得人民的支持。最廣大而準確的共識，是全體人民的公投，但這是勞民傷財?shù)氖隆２豢赡苊考露寂e辦公投。只有在重大的公共行動上，例如臺灣的核四電廠是否停建，當局難以決定，才要舉辦公投。一般的案件，都是由民意代表代表全體人民決定，但是在不理想的民主制度下，人民代表往往不是根據(jù)全體人民的利益，而是根據(jù)他們自己的利益來做決策。所以“共識”雖然看起來像是一個好的名詞，但其實是在無可奈何情況下的辦法，它是一個模糊而又粗糙的詞。

至于價值，則是比“共識”還要模糊和粗糙的名詞，因為價值本身并非存有。任何物品，如果要向市場購買而獲得，則只有“價格”而并無“價值”。任何公共行動，都要花錢，而預算都是依照物品的價格。一般物品的市場價格，都是稍微偏高，而有還價和打折的空間。商品往往定價太高，所以政府的重要支出，常需要評價。

因此，我們的“價值”一詞，其實是虛擬的概念，并無客觀的存有。人在追求一組價值時，應(yīng)適當安排，不要因為有許多“價值”而眼花繚亂。

八、結(jié)論

根據(jù)上述的論證，我們可以得出如下幾條簡單的結(jié)論：

1.共識不是歸納，因為歸納是客觀的科學方法，而共識則是眾人意見之平均，其應(yīng)用只可限于哲學。

2.共識有對于小的規(guī)則及行動之共識，也有對于大的原則之共識。前者容易獲得，但是規(guī)則太多，難以對每件規(guī)則和行動求取共識，后者則難以求得。

3.共識并非一定是對的，可能有錯，因此不宜作為社會哲學之理論基礎(chǔ)。

4.共識作為決策和道德判斷之根據(jù)，有其缺點，是無可奈何之辦法，并不理想。

5.比共識更不理想之根據(jù)為多數(shù)原則，但是現(xiàn)在世界上流行的“民主”，都是根據(jù)多數(shù)原則而訂下的制度，實則有不少的缺點有待改進。

（責任編輯：韋海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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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95-0047（2015）01-0108-10

盛慶琜，臺灣淡江大學特聘教授。